出門在外闖蕩，或從政，或經商，或閑游，往往偶遇語音相近者，倍感興奮和親近。異地的相逢，總是一種機緣。盡管這個人即便在家鄉(xiāng)，也不見得能夠主動結識或間接相認。這便是一種地緣和親情在作怪。
情感的確是一個尤物，性情不定，讓人捉摸不透。按常理，鄉(xiāng)黨應以友善為牽連，但有時在權益面前，它同樣會發(fā)生扭曲和變形。懷揣著這份不解和郁悶，我將探尋的目光放逐于歷史煙云之中，打量那曾經的誤會與恩怨制造的悲情。再次復原一幕幕悲劇，不為別的，本意是讓其在現(xiàn)實中難覓表演的空間。但愿這不是一個僥幸心理和幻想意念。
一
我的老鄉(xiāng)華佗和曹操早年應該未曾謀面，雖然同處亳州（東漢末年為豫州沛國譙縣）一城，兩家住得也不是很遠，一位在城北的小華莊，一位在城南的賈莊，但是時光老人沒有過早安排他們相識，這主要是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業(yè)。
曹操之名應該早就在華佗的耳膜中雷聲轟轟，作為家鄉(xiāng)造就的梟雄，曹阿瞞當時已聲名赫赫，麾下英才濟濟，霸業(yè)如日中天，自詡為“魏王”。而此時的華佗——元化先生，只是在家鄉(xiāng)周邊一帶，以醫(yī)施善，普濟百姓，且小有名氣，正依靠口碑傳播在逐漸提高知名度。即便想與心目中的英雄見上一面，想必也是非分之想。
華佗的出生年月學界很有爭議，由于華佗的家庭只是一個普通士族，加之早年身份的限制和影響力不夠，也難以有人詳盡地去記述和考證確切的日期。較為準確的說法，應當在公元145年，此時為漢沖帝永熹元年。
在古代，“學而優(yōu)則仕”的教育思想支配著國民的意識，即使在今天，已然中毒頗深，不在政界謀個級別、混個名堂，似乎本事再大、專術再高，也沒有真正實現(xiàn)偉志和抱負。由此，我們可以體會出1800多年前華佗的理想。作為一個讀書人，一心從醫(yī)、別無他念，是一個嚴重脫離時代背景的世外人，何況當時的醫(yī)學界絕無今天的風光和地位，治病完全建立在良心、責任之上，純屬公益性質，不收任何費用，且要賠付精力和藥品。如若病人有個閃失，丟了性命，醫(yī)生還要承擔聲譽和自身安全的風險。假如今天的醫(yī)學界是這種生態(tài)，恐怕會空無一人，這種付出與產出嚴重失調的行業(yè)當屬冷門一族和最不受喜愛的行業(yè)。
正值青年的華佗，當然不會將從醫(yī)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自小苦讀史書的他，一直盼望著走出他熟透了的位于城北的村莊，早日告別窮困，以求獲取功名，走進城市，安享華貴。整日搖著金箍鈴到處奔跑，幫助別人看病，只是他的愛好，但不是他的目標。
現(xiàn)實的需要有時會謀殺一個人的情操，生活的窘迫會折服一個人的高尚。作為后輩，我們不能責備華佗應該具備多么遠大的理想，更沒有必要在今天人為拔高他的信念。我們經常用一種萬分崇拜的心理去考量偶像的一切，用一種極其神化的手法去描繪雄杰的風度，結果都是經不起歷史的風化，偉人身上的鍍金會慢慢褪去光澤，顯示出本真的一面。
華佗同樣是一個人，不是神。
華佗是一個有意志的人，在功名遲遲未垂顧的時候，他并不象常人一樣抱怨不前。他一直堅信，沒有等不來的黎明，沒有過不去的黑暗。好在自己的愛好正在光大，他精于內、外、婦、兒科及針灸，以醫(yī)濟民，施善天下，醫(yī)術超群，出手不凡。通過幾十年默默地與鄉(xiāng)鄰看病，醫(yī)術和美譽度提升較快。日后，鄉(xiāng)鄰授予其“蒼生大醫(yī)、外科鼻祖”的美譽，成為藥都亳州千年來最有權威的形象代言人。
無心插柳柳成蔭，仕途無望的華佗，聲名卻正在向政治中心靠近，正在向權傾朝野的曹操傳遞。
二
曹操知道華佗這個名字時，正被頭痛病折磨得死去活來。這位一生戎馬，從未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頭的豪杰，此刻已經嚴重的體力不支、每況愈下。
軍內所有人都心急如焚，丞相如若被頭痛擊倒，正在步入飛速行進的魏國大業(yè)難免中途停歇，千萬將士的戮力換來的將是什么？誰也難料呀！一時間，為曹操找到良醫(yī)，成為軍中頭號要務，上上下下的忙碌都是圍繞著這樣一個政治任務而飛轉。其中也不乏投機者，期望走這條捷徑盡快步入仕途的快車道。
令人遺憾的是，一撥又一撥被奉為“神醫(yī)妙手”的白衣戰(zhàn)士，被一批又一批忠臣良將舉薦到曹操的病床前，面對這種疑難雜癥，均是束手無策，嘆氣而歸。曹操那充滿政治智慧、軍事謀略、文學才華的頭顱，已經在肆虐的病魔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
重臣華歆經過一番苦心打探，得知丞相的老家譙郡有一名醫(yī)華佗，醫(yī)術獨到，祛病有術。此時的華佗已經被人神話為“醫(yī)圣”，聰慧敏思是其醫(yī)術高明的“秘方”之一，他的發(fā)現(xiàn)力、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常人難比，他從蜘蛛遭黃蜂蜇傷引發(fā)聯(lián)想，研制出解毒消腫的“青苦煉膏”；他從一位農婦食青蒿治愈黃疸中萌發(fā)創(chuàng)意，發(fā)明治黃疸的妙方。他在生活中特別注意觀察虎、鹿、熊、猿、鳥等動物的跳躍騰挪，由此為基礎，獨創(chuàng)了一套具有仿生保健功能的“五禽戲”， 開創(chuàng)了體育健身先河，千百年來，歷久彌新，廣為仿效。
有記載：“病若在腸中，便斷腸湔洗，縫腹膏摩，四五日差，不痛，人亦不自寤，一月之間，即平復矣……又有人病腹中半切痛，十馀日中，鬢眉墮落。佗曰：“是脾半腐，可刳腹養(yǎng)治也。使飲藥令臥，破腹就視，脾果半腐壞。以刀斷之，刮去惡肉，以膏傅瘡，飲之以藥，百日平復。”
華佗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可以進行脾臟摘除手術，可以施用打開腹腔的外科手術，而后又使用針線縫合，與現(xiàn)代醫(yī)術如出一轍，足可見其醫(yī)術之高明。
“看來這是一種天意，只有老鄉(xiāng)元化先生，才能治好丞相的病呀！”
當華歆向曹操稟報這一建議時，曹操已經來不及揣摩了，立即選派得力干將火速趕往家鄉(xiāng)，急請神醫(yī)。
飛馬到達譙城以北這座普通的村莊時，已是深夜�？戳艘惶觳〉娜A佗裹著疲憊剛剛進入夢鄉(xiāng)。一陣猛似一陣的敲門聲猶如戰(zhàn)鼓一般，在星夜極為響亮，攪得鄉(xiāng)鄰畏縮在被窩里，不敢吱聲。他們通過聲響判斷，這是軍馬和軍爺?shù)淖雠�，莫非華先生得罪了這些魯莽之士？
華夫人云卿在驚悚中搖醒了熟睡的華佗，一股不祥之兆瞬間籠罩在這個平民家中。自信的華佗冥冥之中感到這是機遇的光顧，稍稍安慰了一下愛妻，便打開房門，隨風而去。
“華先生被魏王曹操請去看病”的消息，天一亮便風傳小華莊。此去徐州，是福是禍，是村民們田間村頭熱議的話題。華佗的妻子面對上門探望、慰問以及探聽訊息虛實的鄉(xiāng)鄰深感茫然無助，夫君星夜前往，瘦削的身軀能否抵得住一路顛簸，手中的銀針能否降服丞相頭上的病痛？華佗的妻子在焦慮不安中設計著丈夫的行程和前程。
三
華佗懷揣著憧憬和不安，邁著細小的碎步被將士領進中軍大帳。目睹著闊綽的廳堂、威風的陣容，華佗深為老鄉(xiāng)的氣派所折服，同時，一股羨慕之意也油然而生。曹操征戰(zhàn)南北，逐鹿中原，贏得將士稱道，這種英名絕非虛名，無論是國民，還是對手，對于曹操均是敬畏有加，即便有一些負面新聞，也是為了政治、軍事的需要而制出的無稽之談。想我華佗，雖苦心經營，以醫(yī)施善，使眾多瀕臨破敗的家庭得到拯救，使即將斷裂的情愛得到修復，但是直到今天，收獲的不過是一大堆莫名的“榮譽”而已。論個人的付出，雖然沒有曹阿瞞的風險系數(shù)大，但是，我也曾為了驗證藥效的真?zhèn)呜暙I出一腔真情，我也曾為了搶救別人的生命而殫精竭慮呀，可是現(xiàn)在——
“丞相，華先生請到！”
將士的報到驚醒了思想馳騁、心理失衡的華佗，他急忙收拾好心情，向曹操行大禮。
孤傲的曹操此前也在勾劃著神醫(yī)的形象，他為老家造就了一位當代名醫(yī)而倍感快慰。然而生性多疑的他，真的難以想象此時的華佗，表面平靜的下面正在涌動著陣陣激流。
斜躺在床榻上的曹操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免去禮節(jié)，為華先生看座。
曹操開口：“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幸會。你一路奔波，多有勞頓，辛苦了！自老家來，有副對聯(lián)不知先生是否還有印象？上聯(lián)為‘九死一生救阿斗’，下聯(lián)是‘昭君出塞到番邦’，橫批‘立起沉疴’。此聯(lián)究竟何意，多年來，我一直未參透，還請先生解惑。”
聰明過人的華佗當然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對于這種醫(yī)學上的調侃，他早已熟稔于胸，張口便答：“丞相，這是幾味中藥的名稱，‘九死一生’為‘獨活’，‘阿斗’是‘使君子’，‘昭君出塞’是‘王不留行’，‘番邦’為‘生地’，橫批乃漢朝大將軍‘霍去病’。未知對否，請丞相指正。”
曹操為之一振，暗自稱道，果然精明！隨即又將一張寫好的詩句差人送至華佗手中。華佗剛一過目，便從蒼勁的書法中認定這是曹操的筆法，那種氣勢與筆力絕非一般人能夠表達。上書：胸中荷花，西湖秋英。晴空夜明，初入其境。長生不老，永遠康寧。老娘獲利，警惕家人。五除三十，假滿期臨。胸有大略，軍師難混。接骨醫(yī)生，老實忠誠。無能缺技，藥店關門。
讀畢，華佗揮毫直書，將暗含的16味中草藥名次第道出：穿心蓮、杭菊、滿天星、生地、萬年青、千年健、益母草、防己、商陸、當歸、遠志、苦參、續(xù)斷、厚樸、白術、沒藥。
一揮而就后，華佗雙手呈上。
“丞相，這同樣為藥名而已，請明鑒。”
曹操看后，嘆服華佗的敏思與專業(yè)。“吾病愈有望矣！”曹操面露悅色。
一場心理的考量和專業(yè)的殿試，沒有征服華佗，但卻使站立一旁的將士，尤其是華歆出了一身冷汗，他為兩位智者的聰慧而傾倒，曹操的博學善問、華佗的從容應對，智慧碰撞出的火星不僅使他有電擊之感，那種敬畏也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看病程序隨之啟動。診脈，問詢，觀色，確診。
華佗斷定曹操所患為“頭風眩”，這種病一發(fā)力，患者即會頭疼劇烈，難以自持。用腦過度，使頭部負重能力超越極限，首腦機關自然會有不良反應，并向主人釋放強烈信號，表達“罷工”之意，此時，如不服從休息的支配，依然我行我素，“過勞死”這個病魔會以極快的速度吞并生命。
華佗耐心地向曹操解讀著病情，并自信地告知，勿需動用藥物，針灸即可。曹操大喜。
華佗拿出一根細如發(fā)絲、光亮奪眼的銀針，在丞相的胸椎部鬲俞穴輕輕一拈，銀針便直入病穴。曹操頓感一股清涼之氣輸進胸腔，直通大腦，尤如一個長期封閉的房間，空氣污濁，猛然打開一扇小窗，清風徐來，清潔透爽，腦清目明，渾身上下也感血脈順暢。
曹操的頭痛在瞬間得到遏制，這個纏繞多年的病痛暫時得到了降服，此刻，腰酸背疼的癥狀也蕩然無存，自感精神了許多，勁頭十足。
“果然神醫(yī)呀！”曹操由衷地贊嘆，立馬設宴答謝，并盛情挽留華佗小住幾日，安享繁華。全軍將士好象過節(jié)一般喜慶，紛紛向丞相道賀。
黑幕下的曹營張燈結彩，祥氣籠罩，一夜無眠。曹操在喧鬧聲中安然入睡，他度過了多日難覓的夢中良宵。
四
時間如白駒過隙。忽一日，曹操又感頭痛光臨，便急請華佗入帳。
華佗匆匆走進病榻，有條不紊地重復著醫(yī)療流程，曹操頭痛漸止。病魔的發(fā)作好比毒癮一般，病來如堤岸崩塌、山洪傾瀉，病去如巨浪退潮、平靜如初，這種翻滾的載體是人的頭顱，已經逾越了承受的底限。
曹操請求神醫(yī)摒棄“保守療法”，采用重典驅除病魔，永不再犯。
華佗坦然闡釋：“丞相之病，乃腦部痼疾，近期難于根除，須長期攻治，逐步緩解，以求延長壽命。”
一絲不快瞬間掠于曹操心頭，華佗的話語讓他有無望之感，礙于兩次謀面且醫(yī)有奇效，同時又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曹操隱而未發(fā)。
就這樣，曹操間歇性的頭痛使華佗成了“消防隊員”，治病如救火，銀針似救星。一來二往，雙方漸漸滋生了厭煩之感。
曹操軍事繁忙，頭痛一發(fā)作，他就要放下冗務，嚴重擾亂了正常秩序。于是，他向手下發(fā)出指令，華先生要留于軍中，專侍帳內，以免三番五次地前去邀請，過于繁瑣，容易貽誤醫(yī)治良機，多遭折磨。
華佗雖然每天被錦衣玉食所圍繞，但自感這些只是一時擁有，乃浮躁之物。既然要我留下，專做“御醫(yī)”，為何不以官職相許，使我正大光明、體面光鮮地成為一位帶著級別的“專家”。虛名早已不是華佗所求，民間盛名已經成了一筆巨大的資源。于是，華佗將“隱私”藏于心底，斷然拒絕了曹操行政命令式的挽留，但又恐多面曹操變臉，采取了折衷之法，許諾可再暫住幾日。
曹操無奈，自身的病只有華佗一人能夠駕馭，也只好尊重他的選擇。
華夫人云卿遙望東方，思夫心切。元化先生一去已有數(shù)日，然杳無音信，四鄰的負面議論，更使她惴惴不安。云卿深知，丈夫胸有大志，目光長遠，雖然成了醫(yī)學高手，但心中官念隨著年齡的攀巖而日益強烈。
難道夫君安在曹營，受丞相垂青，已經謀取官職，無心思家？難道他一招不慎，使阿瞞病情加重，罪加于身？難道——
云卿不敢再想，急急修書一封，委托往來于徐州與譙郡之間的客商，務必將急件捎于華佗。
華佗接到愛妻來信，興奮不已，云卿為回家制造了一個溫情而又充分的理由，曹操于情于理都無法拒絕華佗的告假還鄉(xiāng)。
曹操拿著華佗的家書，心中左右搖擺。其妻病于家中，如不允華佗速歸老家，實乃我曹操為無情無義之人！然又懼怕頭痛的侵襲，惟有其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旦異樣，誰能替代救治？
曹操踱步良久，思忖良久，最終作了原則性的讓步，批準華佗半年假期。并明確告知：時間一到，須立即返程。
華佗如出籠之鳥，以最快的速度向出發(fā)點飛翔，一路上，深情地呼吸著大自然制造的新鮮空氣。數(shù)日來，自己受制于人，軟困于軍帳內，雖然醫(yī)術有目共睹，但曹阿瞞私字當頭，全心思考的都是自己的病如何治好，全然不顧醫(yī)者的意愿，一不封官，二不賜財，三不念老鄉(xiāng)情份，讓人情緒低落，目標飄渺，這種生態(tài)儼然與華佗心目中的勾劃差之甚遠，元化更不會將治愈良方輕易公布。憑我之醫(yī)術，即便在魏國要害機關無用武之地，遙遠的蜀國、吳國肯定也會留有施展的平臺。退一萬步講，若三國都無識才者，我還可以立足魏國，服務于民。
五
華佗恢復了往日平靜的生活，他猛然發(fā)覺，自己更適合在這種自然的狀態(tài)下生存。云卿知書達理、賢淑良善，沸兒天性聰慧、精靈可人，就這樣，每日愛妻做伴、嬌兒繞膝，溫馨彌漫在這個貧困的家庭。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一場巨大的悲痛正在慢慢靠攏。
一日，華佗同往常一樣，偕妻帶子登上常山采藥，此程以尋找麻醉草藥為目的。這種草藥適量服用可在醫(yī)治過程中有效地減除疼痛，過量服用則會性命難保。這種不幸偏偏讓苦苦尋覓它的人遭遇。
華佗在尋藥中，為了發(fā)現(xiàn)更多的藥種，與云卿和沸兒兵分兩路，分頭尋找，約好天晚相聚。而沸兒生性好動，尤其喜好自主采藥，不讓母親陪伴。就這樣，一家三口在常山上分道尋找。
太陽被一片黑云漸漸蒙住，夜幕降臨，大雨將至。相聚之時，華佗與妻子沒有如約見到沸兒，頓感一種不祥之兆，立即返程尋子。現(xiàn)實證明，這種不祥的預感是屬實的，沸兒因誤食麻醉藥已經氣絕身亡。夫妻倆仰望蒼穹，悲慟哀嚎。一場特大暴雨自天而降，夾雜著雷電，裹挾著怨憤，猛力地沖涮著大地。
痛失愛子的華佗，與夫人云卿終日生活在無望之中。冥冥之中，華佗將這種麻醉藥物稱之為“麻沸散”，以此紀念愛子為中醫(yī)事業(yè)做出的貢獻。
“麻沸散”的研發(fā)一直是個迷團，千余年來多位藥業(yè)人士作為課題專攻，尋覓其藥份含量究竟為何物？后據(jù)日本外科學家華岡青州的認真考證，“麻沸散”是由曼陀羅花一升，生草烏、全當歸、香白芷、川芎各四錢，炒南星一錢而組合而成�？磥�，日本的藥界同行關注華佗的目光較我們還專注、專業(yè)呀！
半年假期轉眼即到，一直被傷悲包圍的華佗已經意志消退，愛子的過早離世使他心如煙滅。想自己空落“神醫(yī)”虛名，親人在死亡面前掙扎時自己都未能阻擋住，還有何顏面去云涯四方、施醫(yī)天下？原本想在老鄉(xiāng)曹操那里能有所建樹、衣錦還鄉(xiāng)，可到頭來只是一場妄想，人家眼里根本就將你當作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來對待，而且是帶有奴仆色彩的醫(yī)生。
遠在徐州的曹操仍然時不時接受頭痛的侵擾，半年來，他強忍耐性，期待著老鄉(xiāng)華佗能夠主動提早返程，對自己的病情有所牽掛。然而現(xiàn)實一次次摧垮他不時萌生的愿望，頭痛病的發(fā)作一陣陣猛烈。當然，信息的閉塞使他對華佗的處境沒有一點了解，這種誤解越積越深。
半年的時辰是在曹操的焦急中來到的，他即刻派人去催，要求華佗按期返程。接信后，華佗不以為然，想我家置身這種境遇，你曹阿瞞別說慰問一下，卻以自我為中心，毫無同情之意，以軍令的名義催我上路。我是誰？又不是你的專用“御醫(yī)”，也不是你賜封的官宦，更不是你的奴才！我只是一介布衣，一個“鄉(xiāng)村游醫(yī)”，憑什么隨時聽從你的召喚？
華佗執(zhí)拗的脾氣一上來，夫人云卿的勸說顯然是徒勞的。華佗以夫人重病在身為由，請求續(xù)假，打發(fā)走了曹營兵士。
曹操的頭痛病正在發(fā)作，忽聞軍士稟報，頓時氣炸肺腑，這不是明顯地將我曹操的軍嗎？但轉念一想，此病目前還只有他一人能克，還是再給他一個修正錯誤的機會吧。此后，先后通知譙郡負責人轉交通知數(shù)次，均無音信。
曹操暗忍怒火，再讓將士帶上四十斛米前往，并在臨行前叮囑：
“若妻信病，賜小豆四十斛，寬假限日；若其虛詐，便收送之。”
前往的將士是不敢撒謊的，盡管對于華先生痛失愛子的情境深感同情，但實在是礙于權勢的重壓不得已而為之。當將士們向曹丞相如實稟報時，難免激起曹操的一番牢騷和一陣暴怒，并由此再次引發(fā)劇烈頭痛。他急令將華佗押解上來。
這次進殿，華佗的心情與現(xiàn)場的氛圍是成正比的，緊張、冷寂、恐懼、落寞。顯然與半年前的那種和諧、友善、熱情、禮遇相去甚遠。
看到枯瘦落魄的華佗，曹操陡生幾絲愛憐，本來一肚子的怨氣想集中火力來傾泄，但在此刻略顯平息。曹操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要求華佗繼續(xù)為其醫(yī)治拂之不去的頭痛。
看到了無神采的曹操，出于職業(yè)的本能，華佗頓感須下“猛藥”才能將這這種病種降服，并決定將自己醫(yī)術的“殺手锏”和盤托出。
“丞相，您的病已經很嚴重了，針灸已經難以奏效。我想還是給你服麻沸散，然后剖開頭顱，施行手術，這樣才能除去病根。”
直言的華佗此時犯了大忌，這種診治手段即便具有奇效，但在此時發(fā)表，實在是選錯了時機。同時，“開頭顱”的醫(yī)術今天聽來似乎平常，但在一千七百年前出此前衛(wèi)的言論，不僅危言聳聽，而且有“打著醫(yī)術的幌子殺人”之嫌。況且，這個話語對象是生性多疑的曹丞相呀！
果不其然，本來心中怒氣才稍有安頓的曹操，瞬間又緊急集結了多種積怨制造的暴躁情緒。他隱隱地感覺，這位老鄉(xiāng)是在用一種蔑視的心態(tài)在與自己對話，同時還兼有一種要挾的成份。老夫頭痛至極，憑自己的鋼鐵意志也能強忍。地球離了誰都會正常運轉，病不讓你治了，官你也同樣不可能做成！
于是，他厲聲呵斥：“頭剖開了，人還能活嗎？”
此時的華佗和在場的將士感覺整個軍帳都在搖晃。
這個“玩笑”開大了！
六
云卿知道丈夫惹下了禍端，十萬火急地趕到許都（今許昌）獄中探望華佗。這位平凡的女性剛剛失去了一個天性聰慧的愛子，實在是不想使這個家庭繼續(xù)走向破碎。她知道夫君生性倔強，但還是好言相勸，讓其給曹操低個頭、認個錯，以保持自己幸福的家庭早日復原。
華佗當然不會順從妻子的勸慰，他感到心中憋悶的氣超過曹操頭腦中的痛。我的行為沒有錯！天下公理何在？為什么我講的是真話反而無人相信、無人敢信？我的本質是名醫(yī)生，我的病人為何不聽從醫(yī)生的囑托？病魔對人是平等的，不會因為身份的貴賤而施舍、逃避！那么病人在醫(yī)生面前更應該是平等的，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作為醫(yī)生，我又沒有治死病人，為什么要落此遭遇？
華佗拋出的一系列問號沒有人能夠一一打開�；尣坏暨@些心中的怨結，華佗的心路就無法暢通。云卿夫人見回轉無望，只好暗自長嘆、以淚惜別。
以頭號謀臣荀彧為首的眾多惜才的謀士，在華佗入監(jiān)后一直在進行著營救行動，他們頻頻向曹操進言，“佗術實工，人命所縣，宜含宥之。”希望念其醫(yī)術卓越，以天下百姓的生命健康為重，用寬容之心放其一馬。
面對眾多謀士的請愿，向來善于容納公眾意見的曹操，這一次卻不為所動，態(tài)度鐵硬，“不憂，天下當無此鼠輩耶？”曹操以一句不懈的口吻打發(fā)眾臣。
謀士們由此感覺到曹操內心的冰涼，心中不禁暗自埋怨華佗先前的做法欠妥，已經嚴重地觸碰了丞相做事的底線，造成了現(xiàn)在難以挽回的境地。他們深知，丞相最為忌諱別人對其施壓，別說一介布衣，就是給皇帝吃了豹子膽，他也難鼓這個勇氣呀！
七
華佗在大牢中綜合各方面的信息，已感大事不妙、來日無多。但是，為了捍衛(wèi)心中的這口氣，他寧愿舍棄生命和家庭。出于職業(yè)的本能，他要充分利用好人生的最后時光，將多年積累的醫(yī)學經驗和做法歸結于文字，以傳后人。
獄卒老吳是個本份之人，看到華先生受此委屈，甚感不公。但自己位卑無能，難有助華先生之力，只好在平時的起居上給華佗創(chuàng)造很多便利。華佗甚為感激，他實在沒有料到，在即將走完生命旅程時，上蒼仍在安排好心人頂著外圍壓力，忙前忙后侍奉自己。他滿足了！
華佗絲毫不敢怠慢，他在與時間拚速度、爭耐力，手中的毛筆猶如點化了一般，靈感若涌、文思乍現(xiàn)。 麻沸散和剖割術是華佗醫(yī)學生涯的長項，他將研發(fā)中的細節(jié)與技巧毫無保留地成于筆端，修成醫(yī)書 ，取名《青囊經》。
經過一番心理斗爭和縝密思考，他決定了托付之人。
八
曹操的頭風病依然如顧，時時發(fā)作，他已經對治好此病失去了信心。每當病魔來襲，他都是用軍人特有的意志去做一場無形的“博弈”。
此間，多有采取婉轉方式奉勸曹操者，是否可將華佗戴罪立功、保外施醫(yī)？但是，丞相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加大了他懲治華佗的速度和力度。
“佗能愈此。小人養(yǎng)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殺此子，亦終當不為我斷此根原耳。”
透析一下曹操一針見血的話語，我們似乎可以從中窺視出華佗遭受殺身之禍的深層次原因。
曹操自認為已經給足了老鄉(xiāng)面子，但是換回的卻是一次次的無助與冷漠，讓自己很失面子。自己掌攬大權以來，從未遭遇如此情狀，基本上是天地由我，怎么會任由一個醫(yī)生來隨意擺布！
他失去了耐心，急令心愛之將許褚星夜奔赴許都，監(jiān)斬華佗。
九
吳押獄接到《青囊經》后，感到天上真是掉下了一個大餡餅，而且正好砸到了自己的幸運之頭上。于是，他開始嫌棄現(xiàn)在的工作了，一個月拿不了幾兩紋銀，辦公環(huán)境還極為惡劣，每天面對的都是犯人，有時還要遭受領導和犯人的白眼，兩頭不是人！他的腦中規(guī)劃起今后的職業(yè)生涯：手捧《青囊經》，這就是財路，這就是生活地圖，效仿華佗，行醫(yī)天下，落個自由自在吧！
老吳美滋滋地跑回家中，將這一特大喜訊報于內人，并一再囑咐要把《青囊經》保存好。令老吳深感意外的是，老婆表情木訥，接過之后絲毫未經考慮，就將其投擲火爐之中，讓老吳心如刀剜，并與愚婦發(fā)生了嚴重的口角和肢體沖突。
“縱然學得與華佗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它何用?”
愚婦的樸素理由和自私心態(tài)徹底摧毀了一座醫(yī)學寶典，她想不到的是，有意無意之間自己成為了一個醫(yī)學界乃至整個社會的公敵，多少醫(yī)界飽學之士苦苦探尋了多少年，至今難以解碼這部圣書。同時，她又間接殘害了多少條生命，因為沒有成熟的外科手術經驗可循，很多本不危及生命的病人卻提前走完了人生行程。
“愚婦焚書”留下了千古遺憾！于是，有后人慨嘆：華佗仙術比長桑，神識如窺垣一方。惆悵人亡書亦絕，后人無復見《青囊》！
十
六歲就能創(chuàng)造妙思奇招為大象稱重的神童曹沖（字倉舒），是曹操最為寵愛的兒子，也是其他弟兄妒忌的對象。但是曹沖自小體弱多病，雖然天性聰穎，但因為身體原因，耽誤了不少政事的參與。
近幾日，剛滿十二歲的曹沖病情突然加重，讓曹氏一家憂心忡忡�？吹綈圩佑锰撊踔w與病痛抗爭，曹操心如刀絞，他寧愿將愛子的劇痛轉移到自己的身上，把所有病痛自己扛！要知道，他在內心深處，對愛子的未來是有安排的呀！
忠誠的身邊謀士再次建議曹操，加急召回遠赴許都的許褚，刀下留人，請回華佗，曹沖定能回天有望。
這一次，曹操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特事特辦、急頒詔書。在爭奪愛子生命的關頭，曹操甘心忍受委屈。
然而，時空的距離嚴重影響著信息的傳遞。當新的詔書到達許都時，華佗剛好從容就義，他在民間聲望的促擁下孑然而去，未留一句語言，只剩千古一憾！
是年公元208年。距華佗與曹操相識并為其提供醫(yī)療服務正好七年時光。
而在此時，曹營的空氣也驟然緊張起來，曹操的心伴隨著曹沖的命一次次收緊，如皮筋般，它的松緊度是有一定承受力的，一旦波幅過大、超越極限，斷裂是自然的事。曹沖年輕的心臟終未抵受住這種病魔的廝殺，撒手人寰。
曹操的頭部仿佛炸裂一樣，腦漿似乎要掙脫頭顱的束縛，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洶涌地撞擊頭顱。如驚濤拍岸，如天崩地坼，如海嘯狂作。
這位不是皇帝的皇帝、高于丞相的丞相，此刻不禁仰面悲號、對天長吼：
“吾悔殺華佗，令此兒強死也！”
長子曹丕見父王傷痛欲絕，內心惶恐不安，擔心父王身體有恙，急忙上前攙扶并小聲勸慰。
曹操怒目而視，并發(fā)出慨嘆：
“此乃吾之不幸，爾之大幸也！”
十一
一場歷史的誤會結束了，然而因這場誤會而衍生的故事遠沒有謝幕。家鄉(xiāng)人很少愿意再提及這段隱痛，盡管民間流傳和歷史學家考證的多種版本已經足以證明這段舊聞是屬實的。
往事并不如煙。遺憾的心情支配著我用一種責任的筆鋒、虔誠的拜謁和求實的心境去重新打量、體驗一下這段本不該發(fā)生的悲情。盡管歲月的刀痕有時已經將現(xiàn)實刻畫得面目全非，但我還是為我的兩位老鄉(xiāng)感到榮光，他們在各自奮爭的領域博得了殊譽和高位，直至今日，在家鄉(xiāng)仍然難以有人靠近和超越。
歷史不可能“從頭再來”，但我心底依然奢望更多的“如果”：如果曹丞相再把持一下自己過火的情緒？如果華醫(yī)圣再多一些真誠的配合？如果阿瞞先生不輕易地發(fā)布死刑判決書？如果元化先生關鍵時刻再多一些讓步？如果……
大度有時會改變人生趨向，寬容有時會改變歷史進程。
曹操實在難以想到，因為殺了一個華佗，他背負了千年的罵名。戰(zhàn)場上，軍賬內，無數(shù)的生命曾經在他手下輕輕劃過、彈指而逝，而恰恰因為一個具有醫(yī)生背景的老鄉(xiāng)，他卻付出了巨額的聲譽成本。如果能夠預算的話，曹操絕不會做出此等傻事。
實際上，曹操在事后也同樣表達了內心的歉疚。但是，作為一名統(tǒng)率三軍的元首級人物，他又不可能直白地表述“隱私”，只能選擇其他方式來表露悔意。他下令將華佗在家鄉(xiāng)譙郡的故宅擴建成紀念堂，從而成就了今天位于亳州城市商業(yè)中央?yún)^(qū)的華祖庵。 華祖庵無異于一座花園或藥圃，后院湖畔點綴著無數(shù)的芍藥、牡丹、白菊、曼陀羅、玫瑰等名貴中草藥，這些已經成為了華佗中醫(yī)學思想延續(xù)的符號。
“醫(yī)者刳腹，實別開岐圣門庭，誰知獄吏庸才，致使遺書歸一炬；
士貴潔身，豈屑侍奸雄左右，獨憾史臣曲筆，反將厭事謗千秋。”
位于江蘇沛縣華祖廟里的這副對聯(lián)，字里行間濃縮了華佗的精練一生，同時，其中也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奧妙世故。
多少人間事，都付閑談中。 |
訪問手機版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