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五)
裸女,成了田翠的又一個名字,是繼地主羔子之后的又一個別號。
裸女,這個優(yōu)秀團員授予地主羔子的光榮稱號,在大衛(wèi)莊已經深入人心,婦孺皆知了。這很了不起。落后的村民們接受時髦稱呼,是一種進步。時代在變,人也在變。裸女,顧名思義,是裸體的女人。嘖嘖,這是一種多么簡練而深刻的表達方式呀,創(chuàng)造這個詞的人,都可以申請專利,像愛迪生發(fā)明燈泡一樣名垂青史了。細究起來,這個看似簡單的詞的運用,的確不簡單,是革命性的,具有劃時代意義。不穿衣服,在中原廣大農村,慣用稱呼叫做光肚子,粗野的叫法叫做光屁股,文明的叫法叫做一絲不掛。裸體,是書本上的叫法,是有學問的人編著圈子糊弄人的,與大衛(wèi)莊人無緣,太高雅,是陽春白雪,很不好懂,沒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根本理解不了,不信你寫出來,沒有幾個人能念正確,絕大多數都念“白”了,念做“keti”,更不用說理解深刻含義了。這更顯得衛(wèi)花的難能可貴,不同凡響了。衛(wèi)花非常精通此道,精通得超乎想象了,不但念得正確,理解透徹,還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呢。熟能生巧嘛。別看衛(wèi)花學問不高,但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衛(wèi)花同志,智慧是無窮的,把高雅的大多數人不明白的東西弄成通俗易懂的東西,是一種偉大貢獻,實在了不起。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完美結合到一起,是很多專家夢寐以求的事,沒能很好解決,一個初中生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是不是對專家的嘲弄?裸體和女人結合起來,簡稱“裸女”,簡單明了,既內涵豐富,又通俗易懂,還朗朗上口,更易于傳播,這是什么概念?對于語言的駕馭能力,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僅憑這兩個字,衛(wèi)花也應該被授予什么之類的“家”了。衛(wèi)花的卓越才能沒有被發(fā)現,實在是埋沒人才。
衛(wèi)花及時向隊長衛(wèi)國順報告階級斗爭新動向,田翠妄想拉攏腐蝕共產黨派來的機耕隊員,破壞革命生產。
隊長沒有處理田翠,衛(wèi)國順隊長正忙著干大事業(yè),爭創(chuàng)重建家園典型示范村,沒工夫顧及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田翠很知趣,尾巴進一步夾緊了。田翠心中仍存在一線希望,等待著新婚丈夫衛(wèi)紅苗的歸來。
衛(wèi)紅苗回到大衛(wèi)莊時,已經種罷麥。
田翠最盼望見到的人的歸來,為田翠敲響了喪鐘。
二流子二賴在大衛(wèi)莊人人不恥,無足輕重,倒是大水過后,劫后重逢,引起了村民的好奇,紛紛以驚異的目光打量二賴。不過驚異僅僅持續(xù)一個下午,很快就被修復水利工程的熱火朝天戰(zhàn)斗場面淹沒了,猶如走失的一只羊,回歸到羊群中,引來的只是短暫的親昵。
生產隊并不指望二賴為修復水利工程出力流汗,沒有分配給二賴具體工作,干與不干,干多干少沒有人追究,高興了干一會兒,不高興了歇歇。一個長期懶散慣了的人,幾任隊長也沒改造好的二流子,想在短時間內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不太現實。
剛剛回到村里的二賴,令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了。二賴很自覺,很積級,顧不上休息,只在食堂吃了一頓中午飯,就扛起鐵锨,跟著眾人去了南地,整修排灌分流工程。
中午吃飯時,二賴在食堂見到了田翠,吃驚之余,二賴略略詢問了田翠逃生的經過,就和小伙子們湊到一起耍笑去了,仿佛田翠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一個認識而無太深關系的村民,村民的生與死,大水中的驚心動魄,與他無關。不過,這不能說明二賴的無情,恰恰相反,說明了二賴的覺悟提高了,長了見識。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人為重。
田翠理解二賴,田翠知道礙于眾人在場,二賴磨不開面子。丈夫回來了,小兩口親親熱熱,睡一張床枕一個枕頭,時候長著哩,啥話不能說,啥事不能問?恩恩愛愛又豈在朝朝暮暮?但田翠心里并不平靜,風起云涌,翻江倒海,整個下午,田翠渾身使不完的勁,甩上堤岸的土,不比棒勞力少。
二賴慢騰騰地掘起一小掀土,慢騰騰地甩上堤岸,動作緩慢而綿軟,不像是勞動,倒像是打太極拳,勞動變成了一種享受,一種休閑方式,都出神入化了,達到了勞動的最高境界。了不起。二賴手里干著活,嘴巴卻閑不住,問問這,問問那,還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在外地的經歷吹噓一番。
二賴隨洪水沖到下游安徽,被當地群眾救起。沖到下游的人很多,當地也成立了救災組織,安置災民,二賴被救出水面以后,隨災民們一起住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里,發(fā)了衣服,供應吃住,不論出身,不論條件,不論覺悟高低,不論表現好壞,只要是災民,一樣能免費享受。到了吃飯時間去食堂吃飯,躺倒地鋪上睡覺,睡足了睡煩了,二賴還可以出帳篷轉一轉,看一看繁忙的救災場面。這里距家鄉(xiāng)幾百里,音訊不通,交通斷絕,二賴有充足的理由住下去,不用干活,不用下力氣,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和想象中的共產主義一樣幸福,最符合好吃懶做的二賴的脾性,這樣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二賴甚至還暗暗感謝這場水災呢,若沒有這場水災,二賴怎么會有快活似神仙的生活?一些壯年災民,被救出來以后,自覺地投入到抗洪救災中去,幫助當地政府救撈其他災民,用實際行動感謝黨感謝毛主席的救命之恩。二賴沒有加入進來,據二賴說,自己有病,慌得醫(yī)生背著藥箱子來為二賴檢查身體,一連換了幾位高明醫(yī)生也沒有查出病因,只好自責地抱歉,條件簡陋,醫(yī)術不高,先臥床休息,水災過后再繼續(xù)檢查。從此,二賴成了閑散自在的人,如退居二線的老干部,無其位不主其政。閑暇時,二賴背著手,到這個帳篷里坐坐,去那個帳篷里聊聊,問寒問暖,一副領導深入基層的風范,訪貧問苦,關懷備至,以至于有些災民誤認為他是救災處的工作人員,拉著他的手感激不盡。二賴在這一片感激聲中找到了自尊,體驗了滿足,狠過了一把高高在上的官癮,災民們誰有了什么心里話,有了難處,總喜歡找二賴嘮嘮,敘敘。對此,二賴樂此不疲,有求必應,儼然是一副人民公仆的高大形象。一來二往,救災處的同志也認識了二賴這位追求進步的青年,同災民打交道的一些事干脆就交給他辦,二賴高興萬分,心甘情愿,成了救災處和災民的一名公共勤務兵,隨喊隨到,熱心積極,贏得上下一致好評。
十八天以后,洪水漸漸退去,災民陸續(xù)返鄉(xiāng),帳篷一個接一個消失,二賴能做的事越來越少。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思亂想,二賴想到了家,想到了新婚妻子田翠。從不會發(fā)愁的二賴學會了發(fā)愁,都發(fā)展到哀聲嘆氣了。家是一定沒有了,田翠早已不在人世,沒有了家,沒有了妻,回去還有什么意思?二賴長長咳一聲,想,咳——俺的命也真苦啊,好不容易討到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有了暖腳的,結束了單身漢生涯,還沒顧上享受,一場大水把一切夢想化做了泡影。想擁有一個家的二賴,驀然間對那天晚上的不負責任開始自責。水下來時,二賴只顧自己逃命,把新婚妻子、一個弱女子拋在一邊,事后想起來,是不應該。爬到了村里最高的一座房頂上時,二賴就開始后悔了,小伙子們扶老攜幼,只有二賴單身一人只顧自己逃命。今天的二賴與昨天的二賴不一樣了,今天的二賴是有妻子有家的人了,有了家就要對這個家負責,對這個家盡義務,二賴做到了嗎?沒有。有一個小伙子還調笑二賴說,新郎官光顧自己逃命,也不管新娘子了,當心被人拐跑了。二賴聽著難受,不是滋味。水漲得很快,二賴想返身去找新娘子,又不敢去,怕水淹著了出不來。二賴有找田翠的心,沒有找田翠的膽。二賴老老實實地貓在房頂上,幻想著大水很快就會落下。和大多數人一樣,二賴過分樂觀了。二賴在焦慮與期盼等待著,做著黃粱美夢……
二賴不想回家,不想回大衛(wèi)莊,更不想見大衛(wèi)莊的人。在大衛(wèi)莊,二賴沒有地位,沒有自尊。二賴和田家一樣,不受歡迎,他們是大衛(wèi)莊的另類,屬于不被團結的極少數人。但二賴和田家又不一樣,二賴和大衛(wèi)莊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田家和大衛(wèi)莊屬于敵我矛盾,二賴可以幫助,田家無可救藥。就這么簡單。
刻骨銘心的大衛(wèi)莊,生于此長于此,卻激不起二賴的好感,二賴對大衛(wèi)莊厭煩透了,可是,不回大衛(wèi)莊,又想不出去處。在那個年代,人是不能隨便流動的,出外要證明,吃飯要糧票,住旅社要介紹信,這幾樣二賴一樣沒有,沒有就別想流動,弄不好,會被當作盲流收容起來,遣返回鄉(xiāng),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帳篷一天天減少,二賴的心情一天天沉重。
其實,貧農出身的二賴,天生并不賴,上小學時還當過三好學生呢,后來衛(wèi)紅苗常常懷念那激動人心的時刻。的確幸福,幾百名師生望著衛(wèi)紅苗一個人走上領獎臺,掌聲響起來,口號呼起來,能不幸福嗎?幸福得發(fā)懵,都忘乎所以了。初中畢業(yè)后,衛(wèi)紅苗回鄉(xiāng)務農,十六歲的少年和成年人一樣,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衛(wèi)紅苗抱著改天換地,誓把家鄉(xiāng)建設好的遠大抱負,投入到勞動中去,再苦再累不叫一聲,干的活并不比成年人少,但工分只拿成年人的一半,分的糧食和婦女一樣多。衛(wèi)紅苗不滿意,向隊長提意見,遭到嚴歷批評,一氣之下,衛(wèi)紅苗的勞動積極性受到傷害,干活偷懶,拈輕怕重,后來,對集體的事不再關心,久而久之,無所事事,好吃懶做。這樣倒好,活不多干,工分不少拿,再后來,還拿了全工分,少出力多拿工分,多分糧食,誰還愿干?何樂而不為?傻瓜才不愿享這份福呢。衛(wèi)紅苗大膽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向兩邊看,混日子混出了名堂,混出了竅門,老練得成了二流子,被大家尊稱為二賴。衛(wèi)紅苗并不介意,管他二賴三賴還是四五賴呢,有吃有喝不下力就行。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人人追求進步,個個思想先進,哪有姑娘會看上二流子嫁給二流子?過了結婚年齡,同齡人都結婚了,衛(wèi)紅苗依舊孑然一身,別人瞧不起他,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娶田翠為妻純屬意外,和人打賭斗嘴,竟弄假成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