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時節(jié),天氣反復(fù)無常,剛剛陽光還會把人的身體曬出一層油汗,轉(zhuǎn)眼之間,烏云就鋪天蓋地的襲來,夾雜著雷聲和閃電,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摔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發(fā)出陣陣“嘩嘩”的響聲,頃刻之間讓人變得猶如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
一個駝背的老人推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艱難的走在雨的世界里。他暴滿青筋而又干癟的雙手緊緊握著車把,眼睛在這雨幕的影響下似乎有些睜不開,此時,身上剛剛被曬出的油汗也早已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那身打著補(bǔ)丁的大褂更是緊緊裹著他那瘦小嶙峋的身體,讓他在雨中凸顯得更加脆弱蒼老……
自行車后面的座子上用鐵絲拴著兩個很大的麻絲袋子,里面裝的鼓鼓的。秦老漢推著自行車,每走幾步都騰出一只手伸到后面摸一摸袋子,唯恐袋子里的東西會受不了這滿天雨水的打擊,忽然飛跑出去一樣,而后他才更加安心的挪動自己蹣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的那個家。
“這么大的雨,你這個老頭怎么還來交廢品啊,呵呵。”廢品收購站的老板打著傘笑著把秦老漢招呼進(jìn)了倉庫。
“我剛剛開始收,這鬼天氣就下起雨來了,真是的。”秦老漢一邊嘟囔著,一邊去解自行車后坐的麻絲袋子。
他干枯黝黑的雙手現(xiàn)在還在滴著雨水,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由于年紀(jì)大了的原因,只見他哆哆嗦嗦的擰著袋子口的鐵絲,有些笨拙、無措。
“下次這么大的雨就不要再來交廢品了,等雨停了再來吧。”老板一邊把秦老漢的廢品歸類,一邊好言勸道。
秦老漢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什么都沒說,伸手去掏上衣口袋里的香煙,可那包沒剩幾根的香煙和半盒火柴早被雨水打濕,哪里還能吸?
秦老漢沮喪的甩著手中濕乎乎的香煙,臉上凝重的沒有一絲笑容。老板偷偷的笑了一下,從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根遞了過去。
秦老漢只顧低著頭一味的甩著手中潮濕的卷煙,恍然見到眼前出現(xiàn)一根干爽潔凈的香煙,他那焦急的心一動,剛要伸手去接,又停了下來,尷尬的笑道:“我、我不抽,我有錢的,這包煙只是濕了……”
老板搖頭笑了笑,什么都沒說,自己卻點著了。
淡淡的煙草味道鉆入鼻孔,秦老漢輕輕打了個哆嗦,可他的心里一直不停地念叨著:這根煙我可不能抽,我是62年的高中教師,85年退休的知識分子,做人要有骨氣的,古人云:“不食嗟來之食”,哎!
在一陣香煙的煎熬之后,老板終于把他的廢品一樣樣的過了秤,用小巧的計算器精確的算了幾遍,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疊零錢,抽出幾張遞了過來。
秦老漢把手在大褂上蹭了蹭,伸手接過那幾張零錢,瞇著眼數(shù)了數(shù),然后一手拎起兩個麻絲袋子,另一只手攥著錢,一邊對老板笑,一邊慢慢的退出了倉庫。
屋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著,秦老漢全然不顧,把錢放進(jìn)了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蹣跚著來到自行車前,擰好麻絲袋子上的鐵絲,推著車,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廢品收購站。
2
老漢的房子是個風(fēng)一吹就能穿透的廢舊倉庫。
今年他七十二歲,身體還算不錯,只是有些駝背,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三個年頭……
倉庫里面的墻角下,幾條破敗的木板搭了一個小床,光禿禿的床上只有一條臟的已經(jīng)泛出了油亮光澤的薄棉被。“床頭”立著一個掉了油漆的白茶缸,地上擺著一個老式的暖壺,暖壺的外圍也已經(jīng)粘了一層厚厚的污垢;地上零零散散的丟棄著被人用手?jǐn)D壓過的香煙盒,剩下的就是剛剛推進(jìn)屋子里這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了。而這些雜亂骯臟的東西正是秦老漢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財產(chǎn)了。
老漢脫下身上穿的藍(lán)布大褂,鋪在了床板上,從另一個墻角抱過一些亂柴,他有些冷,想升起一堆火取暖,可去摸口袋的時候他才想起火柴和香煙都被這討厭的雨水淋得不能再用。暖壺里也已經(jīng)空空如也,秦老漢并沒有感到沮喪,他順手從床板下拎出半瓶白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秦老漢很愛喝酒,年輕的時候就喜歡,不過,他不習(xí)慣在很多人面前喝酒,因為他總覺得那樣有失一個教師為人師表的尊嚴(yán)。
酒能熱身,秦老漢舒服了許多,此時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喝幾口酒更能讓自己感到舒服的了。他暈沉沉的躺下,腦子里又一次浮現(xiàn)出幾年來始終縈繞在腦子里的畫面。
秦老漢嘆息一聲,緊閉的眼角滲出一滴蒼老的淚水……
3
他的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從此秦老漢心頭就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憂郁、沉悶。畢竟一生相伴,老伴是最理解他的人。秦老漢的腦海映顯著老伴年輕時的樣子:齊耳的短發(fā),容貌算不上很漂亮,卻是清秀可愛。當(dāng)時秦老漢由于工作突出,剛剛被調(diào)到縣高中任教,老伴那個時候還是他的學(xué)生,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秦老漢就喜歡叫她五妹,而這一叫居然叫了一輩子……
不過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像他們這種師生戀情在當(dāng)時那些“孔夫子”眼里看來簡直就是亂倫,是最不能讓人接受、最可恥的事情。于是兩個人開始背著校里的領(lǐng)導(dǎo)和眾人的耳目,偷偷的戀愛、約會,可最后到底還是被人看到,告到了校里,那時候正趕上文革爆發(fā),為此,兩人作為典型在全校做了批斗,并且全部被趕出了校園,老秦還險些入獄。
回到家的他們更是猶如進(jìn)入了地獄,家里的人對他們的師生戀情覺得丟盡了臉面,辱罵鞭撻、百般阻撓。尤其秦老漢的家庭,本是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父母根本不允許自己的門楣出現(xiàn)這樣荒唐的事情,更不可能讓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丫頭嫁進(jìn)他們家的大門。因此沒有人看得起他們,沒有人支持他們。但是,這場充滿了風(fēng)波的愛情沒有就此斷送,秦老漢和老伴默默的一句話沒有辯解,他們彼此更加深愛、互相理解,認(rèn)定對方是自己一生的依靠,70年他們一起離開了家鄉(xiāng)。
離開家不到半年,五妹就給丈夫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出生后,兩個人才匆忙而且簡陋的結(jié)了婚,開始艱辛的度日。
此時,外面的雨小了很多,秦老漢翻了個身,并沒有睜開眼睛,他還在想著自己的五妹……
八年里,五妹為老秦生了四個男孩、兩個女孩,隨著孩子們叫出那一聲聲“爸爸”,秦老漢也從當(dāng)年血氣方剛的青年顯出了蒼老的光景,他身上的擔(dān)子愈加沉重。剛離開家鄉(xiāng),他就收廢品,每天為家人混口飯吃,有的時候自己和五妹都沒有吃的,孩子們還在喊餓,可是五妹很理解他,從不埋怨他,對他總是倍加關(guān)心,因為五妹清楚的知道丈夫心里是怎樣的痛苦和無助,五妹在家里照顧幾個孩子,每天教育他們,的確稱得上是一個賢妻良母。每到年底的時候,都是秦老漢最開心的時候,因為他還可以賣些對聯(lián)多掙些錢。因為他有文化,后來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老秦來到了一所小學(xué)教書,從此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
70年代末,國家形勢有了變化,秦老漢不再受人歧視,他帶著五妹和孩子回到了家鄉(xiāng)。
當(dāng)他有了機(jī)會再一次回到曾經(jīng)任教的高中以后,他的心情感慨萬千,這場國家和人生的風(fēng)雨沖刷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青春,如今的時代讓他死去的心又一次重新燃燒起來……
85年,秦老漢退休,每月還可以領(lǐng)到工資。五妹的心也踏實了下來。
直到五妹去世以后,秦老漢依然很懷念老伴對他的體貼。記得在他無助的時候,是五妹安慰他;他心煩的時候,五妹默默的聽著丈夫?qū)ψ约喊l(fā)火;他寂寞的時候,五妹逗他開心……如今老伴永遠(yuǎn)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秦老漢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失去了靈魂,他可真想去陪自己心愛的五妹,越快越好。
秦老漢眼里布滿了血絲,他艱難地坐起來,又喝了兩口白酒,眼睛里也一直是濕潤的……
4
六個孩子是秦老漢最大的牽掛。從小他和五妹省吃儉用,撫養(yǎng)這幾個子女成人,歲月讓孩子們一個個自食其力,也讓他和五妹一天天的衰老?蓮氖贾两K,秦老漢都是幸福的,看到孩子們考上大學(xué)、走上工作崗位、成家立業(yè),秦老漢心中洋溢著自豪與喜悅,做夢的時候他都會笑出來……
四個兒子當(dāng)中,有一個是廠長,兩個是村子里的富足家庭,一個是縣里規(guī)劃局的局長,兩個女兒也都嫁到了遠(yuǎn)方,聽說生活還不錯。
五妹在世的時候,他和五妹住在老房里。五妹去世后,小兒子結(jié)婚,老房翻新,從此不知不覺這個老房就成了小兒子的房子。后來兄弟幾人商議先讓秦老漢住在小兒子家的廂房,幾人每月給他一些生活用品和糧食。三年前,小兒媳嫌棄他太臟,罵了他幾句,一怒之下,秦老漢自己搬了出來,離開家之后,他就在村子旁邊的這個廢舊倉庫住了下來,可三年來,四個兒子誰也沒有來找過他,他也不會去找他們……
秦老漢知道,這些孩子都是嫌棄他年歲大了,礙手礙腳。有時候孩子沒有那么絕情,可媳婦們都不是好惹的,因此,秦老漢沒有記恨這些孩子,也沒有記恨他們的媳婦,他覺得還是五妹最好,如今五妹走了,他一個人活著的確沒有什么意思。
盡管今天他一個人在廢舊的倉庫生活,可看到孩子們一個個出人頭地,他心中更多充滿的還是自豪與欣慰……
也許,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吧……
5
太陽出來了,秦老漢睜開惺忪的雙眼,打了個噴嚏。
他推著自行車,慢慢的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昨天的雨淋的他身體有些不舒服,可他還要去收廢品,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
故鄉(xiāng)的變化很大,老百姓的生活也跳躍到了新的層次,高樓拔地而起、飯店酒家一座緊挨一座,商店超市更是多如牛毛。秦老漢沒興趣抬頭看這些新變化,他覺得那些東西距離自己太遙遠(yuǎn)了,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
他把自行車靠在路邊,左手拎著麻絲袋子,右手握著一個木棍,步履蹣跚地走到公路的路基下,不停地搜索著。這些地方是人們經(jīng)常丟棄東西的地方,往往會有一些對于他這種人很有價值的廢品。秦老漢彎腰撿著路基斜坡上的飲料罐子,幸運(yùn)的是又撿到了幾塊廢鐵,統(tǒng)統(tǒng)放進(jìn)了麻絲袋子。
“嘿!老頭!你來這干嗎?這可是我的地盤!”
一個中年漢子蠻橫的聲音傳入耳際。秦老漢木然的抬頭向前看去,一個穿著破舊棉襖的乞丐向他揮手叫喊著。原來他也在撿廢品,難怪看見秦老漢就如此緊張,惟恐?jǐn)嗔怂呢斣础?/p>
“我……”
“我什么我?快滾!快滾!”
秦老漢還想爭辯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拎了拎麻絲袋子,用手中的木棍撐著路面一步步走上了馬路。
推著車子走出了很遠(yuǎn),秦老漢還在回頭看那個穿著破舊棉襖的乞丐,“這個世界怎么還會有這種人?”他心里嘀咕著。秦老漢攥著拳頭向那個乞丐的方向揮動了兩下,又趕緊低下頭用眼角的余光向周圍掃了掃,見沒人,自己便偷偷的笑了起來。
推開商店的門,里面柜臺旁坐著一個中年婦女,一邊看賬本,一邊嗑著瓜子,看見秦老漢走進(jìn)來,她的臉色立刻變得兇惡,嘴里不耐煩地說道:“去!去!去!別的地方要飯去,我這里沒有!”
“我要買東西……”秦老漢尷尬地說。
“買東西?你有錢嗎?”
“有。”
柜臺女老板站起身,斜著眼打量著眼前這位寒酸的老頭,顯然不太相信:“買什么?”
“我要一盒香煙和一個打火機(jī)。”秦老漢還是那么畢恭畢敬,微微彎著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什么牌子?”
“最便宜的。”
女老板隨便用涂著鮮紅指甲的手指夾出一盒五朵金花,又撿出一個普通的打火機(jī),說道:“這是最便宜的,兩塊!加上打火機(jī)一共兩塊五!”
“好,好,就這個吧。”秦老漢從上衣的口袋里抽出用手絹包好的人民幣,小心地?fù)斐鰞稍褰清X,那樣子就像他撿廢品一樣小心仔細(xì)。
女老板一句話也沒說就把錢收進(jìn)了柜子。
走出商店,秦老漢推著自行車找了一個有樹陰的地方坐了下來,吸煙的時候他的腦海還在回想著女老板的冷漠,他真的很不明白,這個世界怎么還會有這種人?不過他心里又很知足了,因為自己可以買到想要的東西。至于超市,他是萬萬不敢去的,保安不會讓他這樣的人進(jìn)去,即使進(jìn)去,里面的柜臺小姐也會臭罵他一頓,嫌棄自己骯臟,甚至接他手中的錢都很不情愿。在他的心里,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尤其是現(xiàn)在的女孩,更是孤傲的讓人膽戰(zhàn)心驚!秦老漢不愿意別人看不起他,因為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我是62年縣里的高中教師,85年的退休知識分子!
想到這個,秦老漢知足了,心中再一次充滿了自豪,樣子也更加悠閑起來。
“誰說看不起我?哼!我還看不起他們呢!虛偽!”秦老漢輕聲罵了一句。
6
今天秦老漢收的廢品最少,也沒有去賣,因為他感到身體很難受。一天了,秦老漢什么東西都沒吃。晚上,他去同村的二虎家拎了一壺?zé)崴,回來泡了一袋方便面?/p>
坐在木板床上,秦老漢感到今天的身體比昨天還冷。他拿出了剩下的那些白酒,大口大口地喝著。可并沒有感到幾許暖意,心里依然冷得出奇,他的手開始哆嗦起來,眼睛看到的景物也有些模糊,他很用力的去拽床邊的棉被,居然沒有拽動。秦老漢只能低著頭,嘴里大口地喘著氣,就那么坐著。
休息了一會,他把棉被拉過來,躺在冰涼的木板上,用棉被緊緊的裹住了自己不斷顫抖的身體,可心里還是散發(fā)出陣陣寒意……
朦朧中,秦老漢覺得自己回到了年輕的時代。他恍恍惚惚看到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他們是那么的活潑可愛,嘴里不停地喊著“爸爸、爸爸”,正向他的懷抱里跑過來,秦老漢張開雙臂,臉上綻放著笑容迎了上去……忽然,孩子們消失得無影無蹤,秦老漢恐懼地望著周圍,大聲地叫著孩子們的名字,卻沒有絲毫回音。他焦急的在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也看不到那些可愛的孩子……
“四人幫”的人在揮舞著右手喊著口號,每個人臉上都是兇神惡煞,秦老漢驚恐地瞪大雙眼,雙手抱著頭,緩緩地蹲下了身子……
“老秦,不要怕,有我在呀。”這聲音好耳熟,秦老漢緊閉的雙眼開始慢慢睜開,是五妹!他的心一陣激動,那些“四人幫”的人都不見了,只有五妹站在面前,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可愛、美麗。
秦老漢站起身,一時間激動的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不要說話了,我在等你。”
秦老漢點點頭,默默地望著五妹,一句話也不說,五妹在笑,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神秘……
夜靜悄悄的,秦老漢閉著雙眼,卻是淚流滿面,耳邊聽到的也只有一陣陣慘淡的微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7
太陽又一次帶著活力跳出了地平線,金色的光芒撒向了大地,照得世間萬物通亮透徹,驅(qū)趕走了憂郁和黑暗,帶來了清平與光明。
從那次太陽升起以后,就沒有人再見過一個有些駝背,推著銹跡斑斑自行車的老人艱難地走在大街上,也沒有人再見到這個老人小心的撿著廢品的背影……我想,多年以后,也不會有人記起這位老人,或許現(xiàn)在就沒有人記得了,畢竟這樣的老人隨處可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