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了,那一張不可泯滅的圖片/就這樣,隨風飄揚/是愛人的孤獨拯救孤獨的靈魂/還是古老的青春在寂寞中死去。
村莊,我心中閃爍的風光/在陽光下幻滅,那么,風從何處吹來/那高聳挺秀的白楊樹/那長慢苦艾的荒山/那流著純真的河流/風無處可以停留,她們在目光中遠去。
遠去的村莊,像將要倒掉的秦俑/遠去的天空的最深處/愛著,戀著你模糊的身影/遠去在我蒼涼的筆間……
——題記
那時,還沒有我。母親和父親也沒有出生。那年外婆15歲。而外婆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聽到外婆安靜地離開,沒有過多悲傷,反而感到了片刻的輕松:外婆終于可以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了。外婆這輩子剛得病的時候,母親才四五歲的樣子。外婆對外公說,我頭痛。外公說,那你今天在家歇著。外婆說,那隊長問起咋辦?外公低著頭,敲敲煙桿的灰,說,我會給說的。外婆便不再說了。外婆不愿少了工分,但確實頭疼的厲害。外公走了,外婆開始打掃窯洞。
那時,母親一家住在窯洞。那是隴右的北山。大多數(shù)人都住窯洞。我也住過。我想想,我四歲的時候住過,具體的情形已記不清了。只是覺得里面很黑,但不覺得怕。還有許多老鼠,窯洞里是有老鼠的,但那晚,我睡得很香,沒有聽見老鼠唧唧的叫聲。隱約感到外婆那有點皺但溫順的手掌在我的臉上輕輕的摩挲。除此,我好像便沒有其它的記憶了。還有的,便是外婆做的鍋塊很香,不像一般的很硬的那種,里面沒有捂油。祖母做的好像就是那種。當然我不是說祖母不好;顯然,在她心目中,我的那兩個堂兄弟比我要重要的多。但她畢竟是我父親的母親。而且,祖母對我的父親,很明顯,也不及對我的大大①好,但父親對祖母卻是極好。我所見過的孝子里面,父親是最孝順的孝子。父親在祖母下葬的墳頭,哭的差點昏厥過去。有時我都想,母親對我這樣好,我以后能像父親對祖母那樣對母親好嗎?母親給我做的鍋塊里面,總是捂足夠多的油。這樣使得鍋塊吃起來很酥軟,但在我的記憶里,始終覺得那晚在窯洞里,快要睡覺時,外婆拿來的剛出鍋的鍋塊是最好吃的,酥而不軟,味美而不干。而后來我才知道,外婆在面里至少放了她和外公要用一兩個月的香油和紅糖。
外公從生產(chǎn)隊回來時,看見窯洞上面的煙有點亂。他有點奇怪,難道外婆真是病的厲害了嗎?他走到窯洞旁的灶房一看,竟然是姨娘在做飯。姨娘比母親大3歲,那時正上二年級。外公將裝著驢糞蛋的背篼往地上一擱,問,你媽呢?姨娘和母親是很懼怕外公的,姨娘這時正因為將爐火搞的一團糟,心里很慌,她一邊擦著汗,說,我媽頭疼的很,在炕上躺著哩。外公恩了一聲,走到灶臺前,對姨娘說,你去切飯吧,我來燒火。很快,火也生旺了。姨娘將飯也切好了,然后下到鍋里,外公就出去了。吃飯的時候,外婆說,面切的厚了。外公沒有吭聲。姨娘心里有些慌,母親這時大概在外面玩吧。吃完飯,姨娘將碗筷拿出去了。外公點起了煙,說,明個我領上你到縣城看一下。外婆納著鞋底說,算了吧,這幾天活挺忙的。
外公沒有說話,深深的吸了口煙。他抬頭看了看外婆,外婆低著頭,沒有發(fā)覺外公在看她。
第二天,天還麻亮,公雞都沒有打鳴。外公就輕聲對外婆說,早些走,四十里山路呢。外婆其實早已醒了。她款款地②起來,疊完被子,然后輕輕地說,算了吧,活兒忙呀。外公啥也沒說,穿上鞋,蹬了蹬鞋底說,我先去背背篼。母親這時候也醒了,問,媽,你做啥去?外婆說,不做啥。說著,給母親蓋了蓋被子。母親又睡過去了,那時也就四點多。大概八點多的時候,外公和外婆就到了縣城。外公好像也是第一次到縣城。母親對我說過的,在此之前,外公大概只到過離縣城很近的鎮(zhèn)子上用豆子換過西瓜。母親說,外公是在天還陰沉的時候就走的,和這次的時間差不多。到傍晚外公差不多該來的時候,母親停頓了下接著說,她就拿著菜刀在路上等著。說到這兒,母親笑了。
外公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縣醫(yī)院。一個兩層的小樓,在當時應該算是一個輝煌的建筑吧。樓房的旁邊都是平房,當然不是現(xiàn)在常見的,是磚木的。外公視野里的平房都是冱筋(用來蓋房子的基本材料)蓋起來的。這時。從那棟樓房里走出一位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外公趕忙迎上去問,金院長在嗎?金院長是外公那兒的人,凡是鄉(xiāng)下的人到縣城看病,都說找金院長,況且金院長也是個沒架子的人。那人看了外公一眼,外公說,我女人病了,來找金院長看看。那人很隨意地說,金院長今天休息,你改天再來吧。于是,外婆的病就因為院長不在而沒有看成。回來的路上,外婆一直沒有說話,外公靜靜地抽著煙,順路揀著驢糞蛋。到家的時候,差不多都拾滿一背篼了,這在平時是很難得。外公心里有些平緩了,取出煙袋又往煙鍋里加了些煙。外婆說,這些能用很長一段了。外公呵呵著,煙滋吧滋吧的響著。
等到外公和外婆回到家時,飯已經(jīng)做好了,是母親燒的火。姨娘幫外公將背篼放下,外婆拿著笤帚給外公掃土。外公說,我自己來,你趕緊歇著吧。這時,姨娘和母親已經(jīng)把飯桌擺好了,飯也端上來了。先給外公舀了滿滿的一碗,外公喝了一口湯,嘗了一下面,說,今天的正合適,不厚。姨娘趕快低下頭,吃她的飯。外婆也大大的吃了一口,說,還中哩。外婆的病一直沒好利索?偤脦滋欤滋,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月吧。外公不能很好的像往常吃飯,他不會做飯,外婆也需要人照顧。
我只是知道,姨娘后來沒能再上學。是外公要求的,抑或是姨娘自愿的?我不得而知。那時姨娘還未滿十歲,她或許和現(xiàn)在的小孩一樣,上學久了,也會厭學;蛟S……我真不知道那時的情形,母親對我說,你姨娘的腦子很聰明,可惜當年沒再上學。當年有智力測試嗎?我不知道。不過,姨娘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學習很好,老早就考上了大學。
外婆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出落得大大方方,長成一個很溫柔賢惠的女子了。在外公病逝后,外婆住到了我家。巷子里那些一天無事可干的婆娘們,在見到七十多的外婆依然那樣精神能干后,對母親說,你媽年輕的時候一定很贊勁。母親欣慰地笑了?上馄艣]有兒子。不是外婆沒有生過兒子,而是我的那些舅舅們,都未成年,就夭折了。母親是外婆近40歲時生的。母親說,在她的記憶里,還有個小兄弟,但好像兩三歲時就得天花走了,這或許也是外婆得病的一個重要原因吧。之后,外婆便再沒有生育過。
外婆只養(yǎng)活了姨娘和母親兩個孩子。在山里,一個沒有男孩子的家庭,有著無法想象的困境,這意味著老人年老后會沒后人抬埋。這不僅在那時,就是現(xiàn)在,也是一種很悲哀的事情。中國的傳統(tǒng)關注兩件事:生與死。生了要辦酒席,死了也是要辦的,而且每年按時的上墳也是讓人注意的。然而,像外婆這樣,一生勤勞,不曾做過壞事,也是樂意幫助人的人,卻一生既要受病痛的折磨,還要遭受喪子和無子的煎熬,是多么大的不幸。《^的好人一生平安,好人有好報,又顯得多么蒼白。
外婆在十八歲嫁給外公之前,是住在吳家莊。也就是我家所在的村子,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父親從小長大的地方。外婆作為他們那個大家的長孫女,是跟她的祖母住在一起。而她的祖母與小兒子——外婆的五叔生活在一起。外婆家是一個當時在鄉(xiāng)村里很興旺的大家,算是地主階層吧,但她的父輩們好像又是買賣人。至于是做啥買賣的,我不清楚,外婆沒對我說起過。只是記得外婆說她小時候有次看見五叔和一個陌生人談話,然后從那人手里接過一塊白花花的銀子。外婆還說,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銀子,也是最后一次。那個大家庭里有相當多的人抽鴉片,還賭博。
外婆十五歲時,不僅針線刺繡好,人也是古典的美。我實在想不出一個恰當?shù)脑~語來修飾我那才十五歲的外婆。有時我想,她會不會做好飯后,站在門口,將手輕輕搭在眉間,等待家人勞作歸來,但這好像不妥,那個年代的外婆應該待在家里的。但有一次,她和她的幾個兄弟,當然還有她的祖母到鎮(zhèn)子上去看燈會了。而誰也不會想到,這次逛燈會對外婆而言,既是人生將要幸福的起始,也是注定痛苦的根源所在。差不多是八月十五的光景,聽說鎮(zhèn)上要舉辦一些熱鬧喜慶的活動,而燈會不過是其中一個主要的項目而已。所以,外婆的祖母想要去,畢竟一年里頭能夠出去的機會不多,出去的理由就更少了。作為一家里婦女的領導,她也要做好表率的。外婆作為一家的長孫女,理應陪伴在祖母身旁,也好照顧老人家。那時家里也是忙的,生意是要顧的,地里的莊稼也是到了一個成熟的節(jié)氣,還有果園的瓜果。家里的男人們是抽不出時間來陪老人的,但讓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尚在閨中的姑娘出去,盡管只是五六里遠的鎮(zhèn)子上,這也是說不過去的。于是,外婆的五叔讓外婆的另外兩個堂兄弟也跟了去。對那兩個男娃來說,可以逃脫下地干勞力,自然是高興極了。
決定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大人都上地了。外婆和她的祖母兩個人才慢悠悠的從炕上起來。老人家看起來要比平常興奮,但也沒有表示出來。在孫女將洗臉水倒了后,將外婆輕輕叫了過去,女女,給我梳一下頭。然后將盤著的發(fā)簪拔了出來,在炕沿上,面對著木窗上的窗花。外婆很輕地梳著,偶爾問問,這樣行嗎?老人顯得很安詳,一束陽光透過已發(fā)黃的窗紙,緩緩地散到那蒼老的臉上,她說,中叻。祖孫倆梳洗好后,而外婆的那兩個堂兄弟還在睡著。祖母說,你看缸里水滿著沒?外婆揭過灰布的門簾,出去了。外婆從窖里挑來水時,她的兄弟已經(jīng)在地沿上洗臉了。
很快就在路上了。要過一條河,名曰宛川河。酈道沅的《水經(jīng)注》里就有記載。很多年后,當我從家譜看到,我的太公,也就是我祖父的父親,竟是本地很有聲望的讀書人時,我很是感慨。而且,我在一個破房子里看他留下的那些書里,就有酈道沅的《水經(jīng)注》。那是一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就差發(fā)臭的書了。從那里我比別人多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宛川河在酈道沅的《水經(jīng)注》里有記載。那書是豎排,而且繁體。按理我是讀不來的,但我的老太公在有宛川字樣的地方做有記號,是用毛筆劃了大大的圈。我想,太公之所以從那偏遠的山溝,將家搬到這個宛川河畔的村莊,于這本書,或許是有緣故的。而太公在那本書封面的背面的角落,好像是特意,又好像是隨意,寫著幾個莫名的字,大概是說“爺”什么,什么的。
外婆和她的祖母,還有她的兄弟,快走到河邊的時候。外婆的祖母有些累了,也出汗了。說,緩一下。小腳的外婆攙扶同樣小腳的她的祖母找了塊干凈的地梗坐下。那邊桃園的老頭出來了,說,他張家嬸,到鎮(zhèn)上去嗎?外婆的祖母回應著,你這桃子結得好呀。老頭笑了,哪有你家的買賣好叻。走過來,指著外婆說,這是大孫女嗎?老姐姐,你命可真好呀,這么稀罕的孫女。外婆在旁邊顯得局促不安。老頭又走回去,端著草帽,里面滿是熟透了的桃兒。一邊給外婆和她的祖母,一邊喊著在不遠處嬉戲的我那兩個舅爺。
這是一個美妙的所在。外婆向我講述當時的情景時,我感覺仿佛到過那個地方,或許是在夢里。但我真的如一個旁觀者,親歷了外婆的那次外出。那時,河水很清澈,有小魚在游蕩,當然大多數(shù)是不能食用的草魚。河岸兩邊的垂柳也顯得額外的婀娜多姿。那時的白楊不是很多,地里的麥子也將要成熟了。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許多的品種,而且多是春麥,所以比起現(xiàn)在,成熟的就遲了。現(xiàn)在農(nóng)歷八月的時候,麥子大多都入糧倉了。
大概月亮升起的時候,外婆她們就從鎮(zhèn)上回來了。去的時候,大家情緒都很高,回來的時候,似乎低了許多。在集市上,外婆感到有人一直在注視著她,使她感覺極不自在。我的那兩個舅爺,則一直埋怨祖母沒給他們買想要的小鳥。而外婆的祖母呢?她老人家則是因為她曾經(jīng)疼愛過的外甥,明明看見她,不僅沒請她吃飯,反而領著一個妖精從她眼前走過,好像專門走給她看的,也顯得有些郁郁寡歡。很快,這次不大愉快的出行,就慢慢被遺忘了。畢竟還要生活呀。
直到有一天,媒婆閃著那夸張的語調走進屋,用她那獨特的話語解釋清楚時,大家這才記起了那次到鎮(zhèn)上逛燈會的事。說,李家巷家的娃看上你大孫女了,那李家可不比平常百姓呀,人家大兒子在省城當大官,說這句時,語氣很強烈。一般人家在鎮(zhèn)上,縣上當個官就慕不得了,誰家又能在省城當官,而且是大官。外婆的祖母笑了。
接著兩家訂了婚。原本很快就要完婚的,但祖母不愿意外婆這樣小,就嫁過去。那時外婆十五歲。按所謂舊社會的慣例,十五歲嫁人也無妨。但外婆家弟妹還小,外婆走了,家里的事務上顯然是有些困難的。于是,一商量,三年后,也就是外婆十八的時候過門。
兩年后,外婆的五叔買賣虧了。
這時,外公家也來求親。愿意出比李家多五十個袁大頭的彩禮。盡管外公家是在山區(qū),而外婆家是在川里。五叔跑到李家說,要比原先多給五十個坨子才行。李家死活不愿意,說,都說好的事情,咋能反悔?于是,外婆在她將要邁入十八歲門檻的時候,名正言順的成了我的外婆——外公的婆娘,姨娘和母親的母親。畢竟是要多五十個銀圓,外婆說,那時一個袁大頭能買五石麥子,而一石麥子大概是一千多斤。那五十個銀圓,又是……我數(shù)學不行,要不然,我當年可以上一所更好的大學了。
一個夏天的早上,外婆起得早早的。她的祖母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擦去她的淚水,然后細細地叮囑她說,“爺”說了,過了門手要勤快。外婆穿上了一身紅綢緞的衣服,臉也擦的紅里透白。然后,蓋上了紅蓋頭。寫到這里,我似乎看見外婆坐在小毛驢上,前面是裹著彩球的外公。那悠揚的蹄聲,還有毛驢脖子上的鈴鐺聲,一步一步向山的深處走去。
大概兩三年后,外婆家已大不如前,慢慢衰落了。外公家多給的那五十個銀圓并不能起到關鍵的作用,也只是還了大部分的債而已。那時,買賣也不好做了。地里的東西也賣不到好價錢。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將居住的院子賣了。盡管不能與那些大戶人家相比,也比不上那些新近的暴發(fā)戶們,但畢竟是有十多間的土木混合的房子,梁也是很好的椽子。對于一般的人家實在是很完美了,或者有人會說,滿服呀。
那個人就是我的太公。那時還在一個小山村的讀書人,我的太公,用四十個銀圓買下了我外婆老家的那座房子。而外婆她家的人就又回到另外一個山里去了。他們本來就是那里的人,只不過后來搬出來了,F(xiàn)在,他們又回去了。
太公轉了轉院子,在院子靠墻的地方,看見一個很破落的房間,走到里面一看,盡是以前人家留下的廢棄物,而且多是一些廢舊的紙張和書籍,這下正對了太公的胃口。等到家人找著讓他吃飯,太公才回過神來。暗付,難怪這家要衰落,這樣好的書都當垃圾。太公是指《菜梗譚》。由于這間房子面朝南,有充足的陽光,而且離上房尚有一段距離,這樣對太公而言,是一個絕好的讀書的地方。所以在住進這個屋子的第一個晚上,太公看書就看得很遲。在貓頭鷹震動翅膀的時候,太公打了第一個哈欠,但是他還是接著看,因為像這樣舒暢的心情下夜讀的情形實在是難得的。但太公在半夢半醒的時候,隱約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仿佛是鬼叫,又仿佛是悠揚的笛聲。那聲音是一種可以穿透靈魂的音符,也或許是比較少聽到類似聲音的緣故,太公突然感到一種放松,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睡過去了,很香很香,在他的記憶里如同這般的睡眠是很少的。
太公自從五歲父親死去,母親改嫁。在大家庭里,一直感覺受著許多的壓力,嬸嬸的,堂兄弟的,但幸好有著大大的關照。很重要的一點,他是讀書的料。那時已經(jīng)不興秀才了,但鄉(xiāng)里的人來求一些上臺面的事,還是秀才、秀才的叫著。這于他,也是一種很大的滿足。
太公還是有晚上夜讀的習慣。但是有一晚,他卻睡的很早,而且很快就睡著了。他其實只是想躺下稍微睡一會,結果真睡著了,他又聽到了那獨特而優(yōu)美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太婆進來給他端來早餐的時候,先將盤子放下,再把小飯桌擺到炕上。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一塊鍋塊。對太公說,昨晚鬧鬼了,聽說西面的一家死人了。太公沒有吭聲,太婆見如此,也不再說什么。太公想起了昨晚的那種奇怪的聲音,他去了廟里。關于廟的事,我以前很少聽說。因為現(xiàn)在村子里是沒有廟的,那只能說明這廟后來被毀了。但聽外婆給我講的,那廟里的“爺”算得很準的。他們把廟里貢的神稱為“爺”,這點我可以理解。因為直到現(xiàn)在,這地方還每年有接神的風俗。每年到那個時段,總是聽見有人大聲喊,接“爺”走呀!
太公從廟里回來之后,就像生病了一樣,有時候說是在看書,但卻不知不覺的就面向門簾外的天空了。當然,早上天氣好,太公也是要看書。把那灰色的門簾搭起來,讓溫和的光線緩緩地走進來。太公坐在太公椅上看書,他其實在想廟里爺?shù)脑。他究竟問?ldquo;爺”什么?“爺”又說了什么?這可能永遠是個謎了。但作為長子的祖父卻從此開始讓太公嫌了。而他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很明顯比他幸福多了。他15歲那年,太公說,你也該靠自己吃飯了。接著,祖父被太公又遣送到了原來的那個小山村。后來,很平庸的祖父娶了一個很普通的女子,那女子便是我的祖母。
而我的幾個堂祖父,開始很有出息。大概讀書還可以,據(jù)說在城里都有了工作。那是解放后了吧,太公也該安享晚年了。但有人對他說,天下還不穩(wěn),國民黨說不定還會打回來的。太公想想,也對,哪朝哪代,剛開始消停過?他想問“爺”,但那時廟已經(jīng)不在了。于是太公入了一貫道。對于這樣的情節(jié),我始終有點糊涂。由于太公入了一貫道,解放后已經(jīng)在有關政府部門工作的我的那些堂祖父們,都被開除了官職。于是,太公的悲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他徹底老了。
一年后,他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獨自逝去。
有時候我會想,當時間這樣一分一秒的過去,它留給我們世人的是什么?是對過去的貶低,還是對歷史的麻木。尤其是在反思狀態(tài)下,我們總是覺得生活在這個時代,好像是勝于我們的父輩、祖父輩們的。可是實際是怎樣的,我們所受的教育給我們知識的同時,也給我們上了枷鎖。這是無人注意的,也是我那些淳樸的老鄉(xiāng)們無法理解的。
外婆似乎要比別人更加理解我。她并沒有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是很會說話的人。這點,她大概就比不上我的祖母。我的祖母留給我最多的印象,就是她很會講述那些在鄉(xiāng)里流傳的古經(jīng)③。我至今還記得,那類似于灰姑娘的白兒和黑兒的故事。我甚至想把這些口語記敘下來,但我那時尚小,總是無法將祖母那盡管有意思,但不是很連貫的話用文字抒情的記下。后來,我在大學讀中文,大概可以寫那些古經(jīng)了,用藝術加工的手法來寫。但祖母已經(jīng)不在了,她的那些古經(jīng)我也忘卻了。只是我有時習慣的回憶,才會想起當年小的時候,夏天的傍晚,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小男孩,坐在大槐樹底下,老人用舒緩的口氣說一些遙遠的故事,小男孩靜靜的伏在奶奶的腿上,想著那些遙遠的故事,還有晚風里沁心的槐花香。
外婆在外公去世后,先住到我們家。
我那時學習不是很好。而父親在我學習不是很好的情況下,對我的態(tài)度也是不冷不熱,母親也是這樣?傊,我感覺我和他們之間有著一層很模糊的東西。那一陣,我和外婆住在西面的屋里。外婆總是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說,這娃是咋了?我的外婆吆。她總是陪著我看書到很晚,早上又是陪我很早就起來,然后給我疊被子,安詳?shù)目次页鋈ィ俾槔拇驋吒蓛艨弧?/p>
我現(xiàn)在唯一的遺憾是,外婆在世的時候,我沒能夠把學習搞好,而且她也沒看到我上大學。盡管那不過是個三流的學校,我依然希望她親眼看到。其實,我也希望祖父能夠看到我考上大學。祖父還在的時候,他給我講了許多我們祖上的事。尤其是太公,他說太公的毛筆字寫的很舒服,當時好多人夸贊太公的字寫的讓人看了舒坦。每到這時,祖父就拉著我的手說,你也要寫好毛筆字。我心里笑著,現(xiàn)在誰還寫那呀?但也只好一面笑著,一面答應著。
祖父大概是在外婆到我家的第三年的臘月過世的。剛開始,只是有些感冒,他的大兒子,村子里有名的大夫沒有在意,當然,他也不會在意。這樣,祖父的病突然重起來了。在祖父感覺疼痛難忍的時候,大大只是給了他幾個具有鎮(zhèn)痛作用的藥片。祖父喝下之后,效果仿佛很明顯,因為他很快就安詳?shù)乃^去了,但卻再也沒有醒來。
七天后,在快過年的時候,祖父下葬了。在鳳凰山上,一個光禿禿的荒山。黃土高坡上很常見的山,只是在這座山的兩翼有稍微小的山陪襯,便美名其曰鳳凰山了。后來我在一首詩里寫到,“我的心是干枯的鳳凰山/那里葬著我的祖父/那里埋著我的祖母。” 祖父去世后大概半年的時間。一天夜里,外婆病重了。父母不是很在意,像往常一樣,找來大夫,開藥,打針。晚上,外婆很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起來的早。外婆還沒有醒。等到外婆醒來,她的舉止卻有些怪異。她不像往常那樣看我怎樣了,或是疊被子。而是很謹慎的穿好衣服,還縷縷頭發(fā),接著便往炕邊爬,她確實是病重了,坐起來都有點困難了。我一看,急了。趕忙去扶外婆的胳膊,奶奶,你要去干嗎?但此時外婆已經(jīng)聽不懂她疼愛的外孫的熟悉的聲音了。她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喊著,我要回我的家去了,你們把我騙著來了。廟里的爺都說了,我不能來的,你們把我騙著來了。
母親當然很快就來了,而我卻如木頭人一樣,待在那里。就像閃電刺破黑夜,就像在安靜的地方聽到一聲炸雷。突然之間,我好像全都懂了,但又更加糊涂了。也就在此時,我的腦海里清晰的出現(xiàn)了太公在《水經(jīng)注》上的話,問神之后所記的話。“爺”告言:長子不肖。長孫不孝。子死于孫手。
我這才又想起那座神秘而神圣的廟宇。廟里貢的那個神,被人們叫做“爺”的東西。那座廟在1948年回回造反時,一把火燒了。那次回回到我們這里劫掠一些東西,很不順利,死傷了很多人。但到最后還是要滿載而歸時,一個村里人對回回的頭目說:“為啥你們這次這樣費勁?”那大胡子回回也沒在意。那村人指著村頭的廟說,“爺”算著你們要來,給人們報了信了。大胡子一怒之下,便一把火將廟給燒了。把“爺”給毀了,給了人們許多教誨的“爺”啊……
那年,外婆嫁到外公家剛好20年。那年外婆生了母親。
第2年,彭德懷的部隊開進了村子。
外婆說,打蘭州那會,死的人那可真多呀。遠處的槍聲聽起來,就好像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的。
注釋:①:方言,指伯父。②:方言形容詞,有“輕輕地”之意。③:方言,指民間傳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