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梟卞讀書一直未排在最后一位,他后面的傻子體格強(qiáng)壯,考試時不拉稀,欒梟卞就從來沒在最后吆過鴨子,也基本不撿鴨蛋!他成績一向很穩(wěn)定,相對于成績來說,他很謙讓,從來不竄到前面去。他不到前面去,就不會使別人眼睛睜得太大而有掉下來的危險,更不會使他人口張得太大,舌頭滑脫,避免了成吊死鬼一樣的難堪。在這件事上他是個具有愛心的人!
欒梟卞成績從小一直穩(wěn)定到中考結(jié)束,穩(wěn)定的成績使他當(dāng)鎮(zhèn)長的母親激動,激動過了就陽盛實熱!端貑•陰陽應(yīng)象大論》里說:“陰陽者……變化之父母……神明之府也。”《至真要大論》說:“……諸熱瞀瘈,皆屬于火……”,鎮(zhèn)長情緒未控制好,就上了火,就諸禁鼓栗,如喪神守、諸逆沖上、諸燥狂越。又因諸火齊燃,鎮(zhèn)長就熱癥全聚:諸脹腹大、鼓之如鼓、水液渾濁、諸嘔吐酸、暴注下迫……
怎么辦呢?《靈樞•九針十二原》說:“今夫五臟之有疾也,譬猶刺也,猶污也,猶結(jié)也,猶閉也。……夫善用針者,取其疾也,猶拔刺也,猶雪污也,猶解結(jié)也,猶決閉也。
為全鎮(zhèn)之長,雖是副職,自然具有過人之處,天生就是善用針者,不翻醫(yī)書也知道對癥下藥。為了使下藥準(zhǔn)確,欒梟卞的鎮(zhèn)長媽媽還咨詢了教委主任一些醫(yī)療知識,同時還針對山區(qū)教育事業(yè)以后的發(fā)展走向等問題作了請教,亦相互探討。偶爾提到欒梟卞的同時研究了程華月的成績問題。
程華月是欒梟卞同級不同班的同學(xué),程華月的父親出生時家中子女多,偏偏同時請了個八字先生算了一卦說是命中克父,迷信的祖父就把他抱了出去,給了鄰村一戶無生育的夫婦。八字先生算卦不準(zhǔn),生父養(yǎng)父都是善終,但自己是命運多舛,妻子在生女兒時難產(chǎn),大出血死了。妻子死后第二年,因為修水庫放巖炮右腿又被飛石炸瘸了。
沒了母親的程華月兄妹跟著父親艱難地過,剛進(jìn)學(xué)校時欒梟卞和一干同學(xué)喊他“安民”,他也不怫不嗔,面色坦然,不時還點頭應(yīng)一下,這樣的態(tài)度促使他初中成為安民的同殼異父母兄弟三年。安民就是經(jīng)常在烏江中學(xué)食堂門外溞桶里抓東西吃那個癲子,溞桶里裝的泔水,還有剩飯剩菜。
程華月長得清瘦,“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從小無恃,衣裝襤褸,領(lǐng)口袖口散射著耀眼的汗光,頭發(fā)的發(fā)育與身體各部位成反比,茁壯黰黑,它們時而卑微,時而倔強(qiáng)或驕傲或謙遜地在程華月的頭上矛盾交錯。肥皂的清洗摧殘著黑亮,清洗的周期較長,在塵土推波助瀾下黑亮就晦澀。
家境貧寒,程華月的性發(fā)育在青春期破罐破摔地窩居,他從來不幻想仙女下凡,省去了其它人在鏡子前前瞻后盼、左挪右閃的許多工夫,也繼承了鰥處的父親早出晚歸很少洗刷衣褲的遺習(xí)。這個遺習(xí)象休止符,許多懷春少女的歌詠到這兒就立正稍息了。背著安民的外殼獨處墻隅的程華月把青春期過剩的精力都發(fā)泄在書本身上,每學(xué)年考試完畢,書本報復(fù)地把全年級桂冠砸在他頭上。安民自卑中不曉得,班上有好幾個女同學(xué)都在做七仙女的夢!
中考結(jié)束那天,程華月在一片興奮、失望、懊惱中神色自若地收拾好了自己的鋪蓋行李,然后往肩上一甩,穿過嘻笑、大喊、抓狂,再與校外擠著上中班車、上蓬蓬車的人流擦肩而過,獨自向家的方向走去。今年天有點干,秧田要常放水,爹在家栽紅苕,早點到家,還可以幫他挑上兩挑糞。
炙日當(dāng)空但萬木蔥蘢,“哧唄喲”在枝繁葉茂下的蔭蔽中得意忘形,歡快地向衣衫襤褸的程華月聒噪,全然不顧它頭頂?shù)闹θ~沒了精氣神兒的下耷萎靡。聲音宛如孔雀開屏,在程華月的耳廓邊炫耀。“哧唄喲”是知了的一種,它們一興奮了就“——哧——唄——喲——”,老百姓懶得去書上翻文縐縐的字眼兒,直截了當(dāng)叫了它“哧唄喲”。
苦了心志,勞了筋骨,餓了體膚的程華月自然不會亂其所為,把那心思鉆到樹蔭底下。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感覺,許多時候是找不到樹蔭的。
鋪蓋與背的交壤地澇災(zāi)滂沱,程華月步幅越大,災(zāi)情就要加重,洪峰時期它們匯聚在程華月的脊溝一瀉而下,越過股溝淌進(jìn)肛門墜入褲襠。他的褲襠間開始黏貼,而鋪蓋面下的衣服與背的黏貼使他的甩手格外費力。程華月停住腳,腰背一聳,把鋪蓋甩到面前,雙手舉起頂在了頭上。一陣微風(fēng)吹過,背上濕涼,神清氣爽!
家中冇得值錢的東西,爹上坡只把門拉攏就是了,方便了回家的程華月。他把鋪蓋往床上一撂,徑直去了牛欄,他冇看見妹妹,猜想是在放;蚴谴蜇i草。
糞桶不在,爹已經(jīng)挑走了,找了匽桶,取了糞瓢,舀滿了直接背上苕地。還未走攏就看見父親佝了腰正在放苕秧,程華月尋了個土坎隥下匽桶,低低喊了聲爹,抽出身來提了只糞桶,拿了糞瓢淋糞。父親起身拿了把苕秧又彎下腰放,悶聲地應(yīng):“回來了!”就不再說了,爹不問考試的事,程華月也不提。以后每天和爹一道早出晚歸,直到接了體檢通知。
中師體檢通知象石子一樣地投下程華月的心池,泛起了一圈漣漪。他的第一志愿是酉陽師范校,第二志愿是酉陽二中。填完報考志愿的程華月交給老師,老師看了嘆了口氣,也不多說。他知道程華月的處境,學(xué)校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他曾經(jīng)為這個問題和程華月談過心,他希望程華月能上高中,但他不說也不建議,他找程華月是想了解他到底報中師,還是報中專?這幾年省中專分配都很不錯。程華月出乎意料地冷靜,說了他報中師的原因,中專要到外地讀,月月必須要生活費,父親的跛腿只能在地里干活,他掙不了幾個外快。妹妹還小,父親也不可能撂了她出門打工。在酉陽上學(xué)自己可以背糧食到學(xué)校,在寢室或走廊架兩塊石頭用個小鍋就能將就。本來未打算填高中志愿的,做事謹(jǐn)慎的程華月也填了,填時他也想過了,一中太遠(yuǎn),往來要坐車,二中來去可以走路,雖說走一次一天的時間去了大半,畢竟這個錢是花不出了。
志愿交上去了,考試前一晚上程華月卻一直未睡好。誰沒有夢呢?誰不想把自己的夢做得更大,更完美呢?永別了,高等院校,程華月在心里揮一揮手,近天亮才睡,夢里未帶走一片云彩!
夢里不帶走云彩,卻帶走了一道題,睡覺不好,考政治時不注意考卷后面有一道問答題,二十五分。可惜了,這二十五分失去了,就把鄉(xiāng)試解元的帽子拱手讓了別人。不過這點分對于他的志愿來說,無半點大礙。
兒子收到了體檢通知,爹木訥的臉上潛藏一絲難以覺察的喜悅。去體檢那天,他有史以來地一次性打了五個雞蛋在鍋中,另外還煮了五個全蛋,好讓兒子在路上補(bǔ)充體力。他的愿望沒有完美實現(xiàn),鍋里的五個雞蛋被程華月夾了三個給妹妹,又強(qiáng)行在父子推讓中夾了一個給自己。程華月上路時還偷偷把煮熟的五個全蛋放了兩個在妹妹口袋中。爹不知道,在坡上干活平添了許多神來之力,到晚上也不覺得疲軟!很少聽說有人為體檢不合格下來的,因為不合格的他也不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己的兒子除了瘦點外,內(nèi)體好得很,早就能干大人的活兒,爭氣得連病也少生。這個不完美是謙讓的結(jié)果,他不知道,不僅僅只是這個愿望不能完美!有時不謙也得讓!
肝功、驗血等等七七八八的下來,程華月跑完也松了口氣,沒有一樣出問題。于是回家了,披星戴月。
父子倆在家作上中師的準(zhǔn)備,學(xué)費不夠可以找誰借?上學(xué)那天可以帶多少在身上?因為要帶糧食,要帶鋪蓋,如果是走路,就得先做統(tǒng)籌,不然帶不完,帶不完分幾次帶?每次帶什么?
空討論,白忙活。過不得幾天,又帶信來了,說是體檢不合格,要復(fù)檢。“不合格?要復(fù)檢?”程華月蒙了,檢查結(jié)果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嗎?全合格。
體檢不合格對于父子二人來說,是走著路突然把頭掉在土里面的意外結(jié)果,天天走在自家土里一直安然無恙,這個結(jié)果是除非有了仇敵在某天夜里跑進(jìn)這塊土里用鋤頭撅了個坑,坑上又用樹枝蓋了,樹枝上再鋪上土。父子窮弱,哪里得來的仇家嘛?父親一生憨厚,又會有誰能對他下得了手呢?二人想不出原因找不到頭緒,象六月里被冰雹打了的莊稼,打得滿腦東倒西歪,直不起來。莊稼無收不說,六月里去哪里找那冰雹?欒梟卞是個“剛強(qiáng)”的人,不學(xué)竇娥喊冤,程華月父子二人心里旋舞著六月大雪。
木訥的父親憤怒了,常年無表情的臉痙攣,抖動。第二天非要和兒子一起上酉陽,要是體檢不拿個說法,他想在酉陽城里喊街,豁出去了!一晚上都沒睡著的他在腦中按捺不住自己的氣憤。程華月攔不住父親,酉陽太遠(yuǎn),看著爹的跛腳,他堅持著父子二人坐了車。
這是程華月第二次坐車,第一次是初一時有個遠(yuǎn)房親戚看他在雪地里走,那腳根沾了點泥在鞋里羞答答地半遮半掩,心酸中強(qiáng)行把他拉上拖拉機(jī)的。倔強(qiáng)的程華月掙扎不過,在車上松氣,半點沒感到雪花落在身上,拖拉機(jī)的顛簸使他對迎面的風(fēng)少了些知覺。
父子二人坐的是中班車,雖說暴熱,坐車的人也不少。車門口有兩個背簍,過道上有個舊輪胎,還有幾個包包。如果不是今天,程華月會仔細(xì)地品嘗坐車的滋味。可今天他有些麻木,但今天的太陽尤其熱情,車皮熾熱?諝鈵炓,被莫名情緒包圍的程華月左手搭在窗邊曬得通紅也不覺得。
年少的程華月在成長中知覺漸漸閉合,忘記了冷,也忽略了熱,不知冷暖。飽嘗冷暖后產(chǎn)生了抗體,就變得不知了。
車開進(jìn)了酉陽車站,父子下了車。父親看著車站內(nèi)人來人往,常年在地頭,感覺在這里陌生得很,他不知道這步子往哪個方向跨。程華月也不知道,雖說考試加體檢他來酉陽兩回了,但考試和體檢是老師到路口接的他,他跟著老師走。
站了會兒,他帶著父親到了站外。
因為是上縣城,父子二人在家挑揀穿上了最不舊的、干凈的衣服。但站在這比家中木樓高好多的層樓下,看著往來的人,二人村里鄉(xiāng)下人的形象更為明顯。程華月看了半天,猶豫地走向了一個面相和善的女子:
“姐姐,麻煩問哈你,防疫站啷個走?”卑微的神態(tài)使人可憐,上一次體檢是在防疫站做的。
程華月的眼光還不錯,這個年青女子面善心也好。
“從車站右邊這兒往前走到那個岔口一直走,走到分路到右邊口口過橋了向左拐,左拐后一直走到車子進(jìn)得去的那個路巷巷就是了,……記倒哈,要車子進(jìn)得去的巷巷兒,莫要進(jìn)小巷巷兒,……哦,還有,那個巷子外頭的房子上頭有防疫站的牌子,防疫站在里頭。”“認(rèn)得字不?”
說完了又補(bǔ)充了一句,看見程華月點了頭,把那抬起來指方向的手放下。怕二人冇聽清,眼睛望著父子二人拐過了她說的第一個岔口才轉(zhuǎn)過頭。
過了橋按前面姐姐說的左拐后,程華月的眼睛就一直向上望,生怕錯了。其實他只要走到這條路上來了就用不著擔(dān)心,再往前走幾步他就熟悉了,防疫站他來過一次,只不過是老師帶他從上面那條路下來的。往前走不了多遠(yuǎn)就看見了那條小路,程華月心放了下來。過一會兒他果然看見房子外頭豎著有防疫站的牌子,上一次跟著老師走不曾注意。要是注意了這次也不會這樣擔(dān)心了,恁大的幾個字在那兒,只要用點心就能看見的。
“體檢早就做過了嘛,沒聽說什么復(fù)檢?”接過程華月的復(fù)體檢通知以及前一次體檢結(jié)果的白衣女子不耐煩,又一臉的疑惑不解。
聲音不低,在不遠(yuǎn)處聊天的一個穿白衣的男子敏感地轉(zhuǎn)過頭。“張芳,哪樣事?”他朝這個女子問。
“這個娃兒說是要體檢,他前頭做過的,冇得問題!”白衣女子把程華月上一次的體檢結(jié)果揚(yáng)起來給他說。這個男子馬上停止了聊天,匆匆走了過來。“你們跟我來。”他給程華月父子說,同時從女子手中拿過兩張紙單,把程華月上一次的體檢結(jié)果單挑了出來,放在自己衣兜里。
“馬大炮,啷格回事?”叫張芳的女子沖著男子的背影大問。男子不回頭,“他們那邊說是今天有一個要復(fù)檢。”也不說明,聲音到后頭還有點含糊。
程華月父子跟著他走進(jìn)了一個僻遠(yuǎn)點的房間里,又拿著他開的一張驗血的單子繳了錢,在男子的帶引下走到另一個房間,一個面無表情的白衣女子拿了瓷片把程華月扎得右眼一閉,臉皮嘴角向上一收,從手指上取了血。等得單子出來,二人又回到那個僻而靜的房間,坐在男子面前。
“總膽紅素,直接膽紅素,堿性磷酸酶……”男子拿著單子念著一串父子從無聽見過的名稱,“嗯,算正常……哦,有點偏高!”懶樣無氣的說話突然象被蜂子蜇了,“有點偏高”幾個字把調(diào)子調(diào)高了。“你這段時間有發(fā)燒、體虛、惡心、嘔吐、肌肉痛、頭昏、頭痛、腹痛這些癥狀沒?”看見程華月?lián)u頭,又強(qiáng)調(diào)了句,“跟感冒差不多的,這些有過沒?”問得有點莫名其妙,憨厚的父親和年少的程華月也不覺得有太大的不對,程華月還是搖頭。然后想起了他問有冇得肌肉痛,想起很少坐車,坐車時太陽又大得很,就老實地說:“昨天背糞匽桶上有根篾竹硌得背有點痛,肩膀也勒痛了,剛才坐車腦殼有點暈。”
男子也不回應(yīng)他,坐在椅子上沉思不語,過了會兒把單子收起來,揉成了團(tuán)扔到墻角的簍簍頭,說:“我給你寫個結(jié)果,你們拿到教委去找吳主任。”
紙條上寫著:該患者血液檢查基本正常,某些方面稍略有點高,該患者自述肌肉疼痛,并有頭暈癥狀。故不能完全排除肝病的可能。
一個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一個是未成年的少年,都不具有對抗醫(yī)學(xué)專業(yè)者的能力,拿著冇說明任何問題,等于是空白的紙條,滿頭霧水地走出防疫站。這個象空白的紙條又辯證地包含了許多東西,程華月也曾看過些課外書,但他冇把此事同說岳全傳聯(lián)系起來,不知道秦檜就是用“莫須有”這招把那個抗金英雄弄下課的。
拿了紙條不知所以,程華月與爹走到防疫站外路口。對面商店錄音機(jī)里鄧麗君性感嬌柔地唱:“……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跟在程華月后面一直悶頭不語的爹突然冒了句:“卵的個收獲!”
“喂喂喂,你們起來坐到那邊去嘛!”大門邊小房子里的中年人從椅子上起來,走到門邊白著眼斜視父子,喝叱道。
在門邊房影下坐著的程華月父子二人起身到了另一邊。這時是正午,除了這個小房子還剩點小三角冇直曬到,其它水泥地面全反彈著刺目的光芒。無奈的程華月不知該把自己的眼睛放向何處,怔怔不轉(zhuǎn),過得一會,那彈跳著的光芒就變成了紅黃色,有些暈眩,他把身子靠往后面的墻壁,閉上了眼。
他們本來坐在三角形的鈍角里的,被看門人趕往了銳角邊,閉目坐在角尖的程華月身體覺得烘熱,開始只曬住左手臂,現(xiàn)在半個身體都被偉大的太陽侵占了。汗漉漉的臉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小晶瑩,這些晶瑩尤其發(fā)亮,整個臉白灰黑三調(diào)子分明,也把燥裂的嘴唇對比得分明。父子剛才各吃了一個煮雞蛋,干燥粉塵的蛋黃現(xiàn)在還懸在二人的喉部,留戀地不往下走。此時二人真象《啊,搖籃》里那喝尿的!
他們已經(jīng)向門房問了兩遍了,都回答說吳主任在開會,讓他們等。到這兒三個鐘頭了,他們不敢挪開半步,怕剛一轉(zhuǎn)身,吳主任會開完就走了。他們只帶了六個雞蛋和往返的錢在身上,事辦不好就拖不起,回去再來又要著兩道車費,不劃算。
他們熱得難受,吳主任其實也不算太好過,他太胖了,胖子最怕熱。他要是當(dāng)了教育部長,第一步就要改歷書,一年只要三季,把那夏天就免了吧。什么?你說改了也是空改,一樣還在?哎啊,和你這種冇知識冇文化的人說話就是費力,你不曉得武則天貶牡丹到洛陽吧?哦,我就是說,武則天是皇帝令百花齊放,我吳主任要是當(dāng)了教育部部長,是不會象她那么暴虐的,她令的是百花,我只改一季,比她少多了!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人心慈手軟,一般是不會做太出格的事的。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這個社會,有錢有權(quán),哪樣事做不成?
吳主任見多識廣,但他這樣的想法是嚴(yán)重的資源浪費,再過得幾年,酉陽這兒就要引進(jìn)空調(diào)了。哪樣?你說什么資源不資源,這個東西又影響不到我。
貧困山區(qū)當(dāng)個主任也不容易,雖說擺滿了風(fēng)扇,但吳主任碩果累累的三層下巴和多重肚皮騰騰地透著巨大能量,每抓一張牌或是每出一張牌,手背上的汗毛上都濕漉漉地掛滿了小珠。同時前趨再后揚(yáng)時臉上的碩肉都要顫抖,他一系列高難度的動作完成后都要如釋重負(fù)地倒在沙發(fā)上長嘆一口氣,很令陪他一起玩牌的科員擔(dān)心不已,這時都要皺起前額憂心忡忡地、又關(guān)切地注視著他。
打牌時不太利索,其實吳主任是一個聰明而又好學(xué)的人,他深諳兵法,也看古書,從左傳中知道一鼓作氣,再衰三歇。所以他早就給門房打過招呼了,那個復(fù)檢的學(xué)生或是家長來后,要怎么怎么樣。吳主任雖是行政出身,退伍后從小學(xué)黨支部書記升上來的,但搞的是教育系統(tǒng)的工作,所以他對于心理學(xué)也較了解,他要挫去這兩父子的銳氣,讓他們明白長城是磚砌的,鍋兒是鐵打的。在第二次門房打電話進(jìn)來時,他從自身的體驗知道今天的天氣是什么樣的感受后,又故意再向后拖了一會。“筷子拗不過大門枋”是本地的俗語,他要讓門外的父子溫故而知新。
“自摸,滿天九胡牌,哈哈!”吳主任得意地笑。倒在沙發(fā)上心花怒放,“算了算了,這一把算我給大家請客了,你們各人拿回去吃飯,只當(dāng)我在將軍樓招待大家!”他把三只遞錢過來的手擋了回去。他很會做人,知道怎樣才能搞好上下級關(guān)系,魚水一家親,他要和大家打成一團(tuán)。在家里見到女人貪婪過頭,他經(jīng)常教訓(xùn)她不要目光短淺,不要因小失大。要心細(xì)膽大,有時也要撒點小錢,但遇上大路子也要敢下手。
自摸讓吳主任心情愉快地忘了處夏的不便,高興示意三人可以提前下班。然后給門房打了電話,“叫他們進(jìn)來吧。”
“小程來了!哦,好,坐,坐,那里坐……坐嘛,不用客氣,客氣什么呢?不要拘束,不要拘束嘛!……老同志你也坐噻,蹲起來哪行哦,又不是冇得凳子……哎!來來來,喝水喝水,今天天氣要得哈?”
從杲杲的太陽壩底下突然進(jìn)來,父子二人覺得屋子灰暗,過了一會才適應(yīng)。屋子的窗簾拉起來只中間留了點縫。本來就要比外面涼快,這種灰暗的感覺就更好,好得讓二人心中覺得溫度比實際要低得多,讓二人提前十幾年在酉陽進(jìn)入了空調(diào)世界,這個空調(diào)綠色環(huán)保。
真皮沙發(fā)黑亮,二人落了三分之一的屁股在上面。又趕快站起來,雙手捧過了吳主任手中的水杯。
水是從立在門邊的多功能熱水器中接的,程華月一口喝了下去,透心涼,原來是冰水?
很久以前他喝過一回冰水,那年也是夏天,和爹趕場的程華月六歲。在太陽下站在街上賣冰水的小攤前,機(jī)子里面的水一半是紅色,一半是綠色。程華月看著別人喝完后,心滿意足地“哎!”嘆著長氣,覺得那水可能是天下最美的東西。拉他不走,望著兒子的眼,爹噙著淚,從口袋里掏出了皺巴巴的塑料紙,打開裹著的幾層,從中取出了五分錢交給了冰水?dāng)偫习。喝光了后,程華月把杯子呈九十度倒立在嘴邊,使勁把杯內(nèi)沿的最后幾滴抖下來,才戀戀不舍地跟了爹。冰水里加有糖精,甜,程華月印象深刻,因為加了糖,其實渴得快些,過一會他還想喝,可他沒說出來。
涼快,口感很好,像家中的龍洞水。這時的程華月不知道這就是純凈水,直覺得這水一倒下,嗓子眼“哧”地就爽了。這種感覺像鐵匠鋪里燒紅的底鐵打成形了放進(jìn)水巢里一樣,在程華月腦中發(fā)出了舒服的響聲。喉嚨里的蛋黃沫隨著水勢打著滾下去,程華月不覺地對這個胖胖的吳主任產(chǎn)生了好感。
父親一樣,雙手捧過吳主任的水杯,屁股仍舊放了三分之一在沙發(fā)上,左手放在自己的左膝上,右手拘謹(jǐn)?shù)貙⑺酥量谶吤蛄艘恍】。他想一口喝干,可是面對這個胖大官,他覺得一口喝光了好像不太禮貌。
坐在沙發(fā)上,屋里的暗涼使得父子二人沒了太陽底下的燥熱,一下放松了。面對吳主任和藹、友善的笑,在肥得成垚的富態(tài)下,父親一下縮矮,一宿鼓脹的怒氣不知為何有了小孔,“唏”地一下無了蹤影,癟了。癟后嚅動著嘴,惶惶惴惴不知該說什么。
“小程啊,復(fù)檢了嗎?結(jié)果如何?”吳主任說話時眼里透著關(guān)切。程華月看著那眼神,突然感覺不太失望了。掏出了防疫站男子寫的紙條,起身遞了過去,回沙發(fā)坐下。吳主任看了紙條,沉吟不語,好像在推敲醫(yī)生的證明是否合理,又好像是在琢磨如何與父子說話!
“……不能排除,……嗯,這個不能排除……”,“小程啊,不能排除肝病,你就不能做教育工作,學(xué)校是個公共場所,孩子的抵抗力是比較差的,你不適合當(dāng)老師。”
和藹的吳主任說完,程華月就有些急,噌地站起來,“吳主任,他上面不是說的基本正常嗎?再說我前一次和大家體檢過了的,沒得啥問題!”
“這個這個……這個基本正常,就說明了和完全正常是有區(qū)別的,在醫(yī)學(xué)上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小程你還小,不知道許多事情是原則問題,來不得半點含糊的。”前面兩個這個說得熟而快,最后那個“的”拖得較長。
“可是他也冇說我有肝病啊。”
“不排除你有肝病的可能,就說明了你也許不存在,但也許存在。就說明了你也許是個未發(fā)作的病毒攜帶者,或者說,你是屬于易感染者。學(xué)校是個大家庭,人員很多,我們不得不把好這個關(guān)!小伙子,你要理解我們!”
政工出身的吳主任理論上是很有一套的,態(tài)度也平易近人,說到后兩句時充滿了殷切。程華月一時不知說什么了。
“小伙子,不讀中師,讀高中是一樣嘛,我了解過,你成績很好的,讀高中考個好大學(xué),成為對國家有用的棟梁之材,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吳主任一腔愛國赤子之心溢于言表。
“不過小伙子要加強(qiáng)身體鍛煉啊,你看你這么瘦,怎么會不生病呢?毛主席說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啊。”說完了吳主任看了看表,“下班時間到了,我看就這樣了,小伙子,好好搞,大有前途!”起來后吳主任走到程華月面前,拍了拍程華月的肩膀。
“吳主任,我冇得病,防疫站那個女醫(yī)生都說我冇得問題……!”看到吳主任要下班,程華月帶著失望申辯。
“這樣子,你明早上再到這里來,我再請個醫(yī)生來了解一下,作為我們教委的工作處理,你們也不用再去檢查了,你們家庭情況我是有所了解的,你們就不用再花這個錢了。”說著吳主任轉(zhuǎn)身鎖好了桌盒,把皮包掖起,走到了門邊。
父子二人看吳主任在門邊的架勢是逐客,急忙走到門外?粗P(guān)門的吳主任,父親張了張嘴,又閉住了。
天色黃昏,老少邊窮的酉陽也還是處于解放區(qū)的天明朗的天。被太陽西曬那邊的或是早半拉下門,或是在門外撐起了篷帳,抵擋著太陽老不消退的熱情。玉柱峰尖上掛著幾片微紅晚霞的時候,背陰邊的當(dāng)街人戶家,搬了藤椅,搖著蒲扇,在自家房檐下受風(fēng)歇涼。有了雅興的,二人放好桌椅下象棋。
程華月和爹坐在教委門外石梯步上近兩小時了,不知怎么辦才好。父子倆原計劃是當(dāng)天辦好事就回去的,不曾想等吳主任開會結(jié)束等了三四個小時,進(jìn)去后幾句話的工夫人家就下班了。六個雞蛋十元錢,這是二人身上的全部家當(dāng)。本來帶的是二十元,坐車上來開支十元。
“爹,啷個辦?”
“哎!……”爹長嘆了口氣,“先找家便宜旅館再說吧?”爹說話的語氣像是在征求兒子的意見。他其實是想就在哪個墻角屋角呆一夜就算了,住旅館要花錢呢!反正這時的天氣又不冷,晚上還涼快?墒撬植幌雰鹤痈苓@個下賤。
“曉哪兒才有便宜的哦?這兒恐怕是冇得的,全是單位洋式房子”。程華月還滿腦子在想?yún)侵魅握f的話,也未揣測爹的本心,隨口說。
“我們邊走邊找。”爹說完就站了進(jìn)來,父子順著車站方向的來路,邊看邊走。
沿途有幾家招待所,政府招待所門邊地下全是瓷磚,二人看見了也不停就直走了。那個好看的洋式房子,肯定不便宜。中間有幾家招待所雖說墻上冇貼瓷磚,但是進(jìn)門處地上有,二人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于是問也不問就又走,直到看見醫(yī)藥招待所。
醫(yī)藥招待所外頭是老式洋式房子,是以前用石頭砌的那種,外面用石灰刷白的,有幾處石灰皮都落了。地上也冇鋪瓷磚,是水泥素平,兩個年青女子站在柜臺里邊磕瓜子邊聊天。
“請問住一晚上多少錢哦?”程華月腿腳比爹好,先進(jìn)了就問。
“看你住哪種噻?”穿藍(lán)色衣服的女子瞥了眼程華月,應(yīng)了句,卻又轉(zhuǎn)過去面向粉衣女子,“你說你那件衣服是在百貨大廈買的嗎?”愛理不睬的神情使程華月尷尬,臉有點紅了,“最便宜的要多少嘛?”
“四人間,五塊。”
“五塊錢一個人?”
“費話,不是一個人,會唄還會是一整間吂?”粉衣女子有些不耐煩。(吂是當(dāng)?shù)氐囊蓡栒Z氣助詞)
跟著程華月后進(jìn)來的爹拉了拉程華月,“算了,我們再去看看。”
兩人出來了,爹說:“五塊錢太貴了,我們再找找。”
這下有點經(jīng)驗了,稍好點的房子進(jìn)都不進(jìn)去問了,一直走到車站前頭一段一個有點舊的二層房前。房子是水泥磚砌的,但冇粉刷,路邊的緣故,許多泥水污漬在墻上,門邊就掛了一個紅油漆寫的“旅館”二字的木板,里面兩老頭在下棋。
這回是爹開的口:“老人家,住一晚上要多少錢?最便宜的!”問了又補(bǔ)充一句。
“便宜得很,三塊錢一個人!將!”老頭抬了一下頭,“啪”又提起了棋子放在棋盤上。爹站著考慮,一個人三塊,兩個人六塊,住下就只剩四塊錢,有些猶豫。“爹,咱們再到前頭走走,實在冇得就到這兒來住嘛。”
“嗯,恁個也要得。”聽了兒子的話,爹先一拐一拐走了出來。
沒走上幾步就看見一個巷子口墻上寫著“住宿”二字,連個牌子都冇得,肯定不貴,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就在這兒看看”。
一個老太婆在門口閉目養(yǎng)神,“大娘,你們這兒開不開住宿。”程華月問。“開啊,啷個不開呃?”“那最便宜的要多少錢一個人哦?”“最便宜的是大鋪,一人兩塊。”父子二人對望了一下,就是這家。
爹從腰間掏出塑料包,解開了數(shù)了四張,角角錢都開給中班車司機(jī)了,剩下的全是開拖拉機(jī)的紅女子,一張一元。爹把塑料包放回腰間,再把四張錢捻開看了兩眼再遞出去。
床底是幾排大長木凳,上面是一串長木板連著的,墻兩邊各一排。鋪上一層塑料布,上面歪歪歪扭扭地亂鋪亂卷著一些花床單,這花不是工藝印花,是人工的,黑灰不一,蹭的汗?jié)n。七八個枕頭像從爛泥間溜出來的黑豬崽,毫無組織紀(jì)律地亂爬。中間也有個搭了塊花塑料布的舊桌,桌上有個大瓷盅。
爹走到桌邊墻角床邊坐下,程華月拿起了瓷盅,“爹,我給你找杯開水?”“算了,看外頭有冷水冇得,接杯冷水就是了。”爹從腰間掏出了旱煙桿在床上敲了下幾。門外就有個水池,程華月擰開龍頭接滿盅,進(jìn)去遞給爹。
爹咕嚕咕嚕一口氣就下了半盅,“嗨!……”出了口長氣,渴得厲害。開始在教委那杯水,爹在惶恐中才抿了小口,拘束間還未試出個著頭,被吳主任一起身就趕忙放在桌上出門了。
程華月把剩下的喝了,再出來到了水池邊,擰開龍頭,腳就在涼鞋中搓,兩腳完了雙手捧了捧水,頭埋下去把水在臉上搓了幾遍,又澆了些在頭上,接滿盅進(jìn)了屋放桌上,坐在爹對面床上。
爹把煙桿銜在嘴角,從口袋中掏出那四個雞蛋,“來,吃了。”“我不餓,你吃嘛。”“啷個不餓呢?來,我吃一個,你吃這些。”爹拿起一個,再把三個遞了過去。程華月看了看爹,接過來放到桌上,也拿了一個。父子把蛋敲破了剝皮,吃了就不再拿了。“把那兩個吃了。”“爹,我不要了!”看程華月堅決的眼神,爹不再說了。過了一會兒,“要不,你去下面再吃碗面條?”程華月?lián)u搖頭,聲也不出了。爹不再堅持,把桌上的水拿起喝了,再遞給他,也接過來喝光了!
爹把煙桿倒過頭敲出里面的煙鍋巴,放在桌上。起身到了水池邊,看看過道冇人,把汗衫脫了下來,用水淋濕了洗臉,擦了幾把身子,搓了搓擰干了再穿上。怕把花一塊五新買的草鞋泡得不堅實了,脫下來放到池邊用手搓腳。完了取下鞋穿上進(jìn)屋,倒在床上。
程華月已把腳放上床,靠在床上半躺。“這個吳主任還像有點好說話,不曉得明天他們喊醫(yī)生來會是啷個哦?”
爹雖木訥寡言,在有些場面放不開,但幾十年的生活積累,看人要看得出些著頭,“怕是難說哦,我看吳主任話里頭,半點幫咱們的口氣都冇得……哎!……!” 他這一嘆氣,把程華月本就失望的情緒帶得更低了,看了屋頂,自顧自地想。
天黑了,蚊子嗡嗡地亂竄。平房的屋頂像被早早開發(fā)出來的太陽能吸熱器,能量收下來了,也不散發(fā)。二人好幾次起來走到水池邊擰開龍頭沖頭,黑不見人時沖身子。半夜,爹想抽袋旱煙,忍住了未起身。卻看見兒子坐起來,靠了床頭好一陣,再睡下。父子都能聽見對方拍打蚊子和不停地翻身。
天剛啟白,外面趕場車一按喇叭,爹就醒了,平常在家這時他就得起來煮豬食。坐在床邊卷了袋煙抽,他有抽早煙提神的習(xí)慣。未抽完程華月也醒了,爹看著他搖搖頭,到了水池邊捧水洗臉。
等爹洗臉進(jìn)來時,程華月已經(jīng)把兩個雞蛋都剝好了,爹只接了一個吃了,再不要。程華月吃了另一個,兩人喝了水,向教委走。
行人稀少,路燈在晨霧彌漫中淡白,若有若無。晨風(fēng)挾著涼意,冷森森地仍然要陰謀一個炎熱。
教委大門緊閉,小鐵門卻是開著的,門房半隱,透著燈光。看門人可能還在床上打盹。父子直接進(jìn)去在昨日辦公室樓下等;蚴窍肴コ龥鲆猓蚴潜锪藵M腔的屈悶,程華月站了一會就在樓下壩子跑起圈來。不一會有人起來洗漱,看著一動一靜的父子驚異,低語,隨后又各自紛紛轉(zhuǎn)身。程華月滿頭大汗,一直不停。
吳主任和防疫站那個男子走近樓下時,程華月已經(jīng)看見了,腳步卻加得更快,臉紅汗滴間張大鼻翼深呼吸,把口中的氣息降了下來,努力甩臂,有一絲展示自己健康的較勁。這股勁傳遞到吳主任眼中時,不禁心底抽了下,臉若有思,頃刻即逝,一閃就沒了。
父親已站了起來,“吳主任早。”“華月,吳主任來了。”又轉(zhuǎn)過去喊兒子。
“哪里哪里,恁早就來了?老程。”“小伙子不錯嘛,早上起來鍛煉身體是個好習(xí)慣。”吳主任還是那么得平易近人,一點架子都冇得,沖著走過來的程華月微笑。“吳主任早!”程華月還了一個不太自然的笑,他還不太習(xí)慣和這種高層人物打交道。“好好好,我們先去辦公室。”
吳主任帶了一行上樓,在辦公室邊上一間叫了男子進(jìn)去等他,開了辦公室門,安排二人坐在沙發(fā)上。“你們稍等一會,我出去一下”。過得會男子過來指著程華月喊:“喂,你過來下。”
“把外衣脫了”,帶到隔壁后,男子示意程華月,取了軟尺量程華月的上身。“肩胛骨過高,我就是說。”男子轉(zhuǎn)身向吳主任作了一個肯定。“哦,是這樣,那你給他說說。”
“你肩胛骨比常人要高得多,看你剛才跑步我就覺得有問題,骨骼發(fā)育不好,就形體上就有影響,剛才我和吳主任說了,這個會影響教育部門的形象的。師范師范,這個范,就是要有一個好的模樣,好的形象的。所以我認(rèn)為不論是從身體機(jī)能上,還是體形上,你都不太適合!”
程華月被這個結(jié)論搞得摸不著頭腦。欲加其罪,何患無詞!程華月體瘦,而且有個不太好的習(xí)慣,就是甩手走路或是跑步都喜歡把臂膀張開,與多數(shù)人直接前后甩有點不一樣。因瘦,再一張開就顯得背胛要高些了,這是每個人都一樣的!
吳主任站了起來,愛莫能助的,“小程啊,我看你干脆直接讀高中算了,我昨天為你這件事,專門和有關(guān)方面了解了下,讀高中考大學(xué)都是冇問題的。”
什么邏輯啊,考大學(xué)都冇問題,讀中師就不行?當(dāng)然在這個時候卻是無人幫忙程華月說這話的。跟著二人走出門的程華月沮喪中憋紅了臉,到了爹身邊時,喊了聲“爹”,眼淚就止不住了。
爹一眼就明白,不知道發(fā)生過程,卻知道了結(jié)果。伸手抓住了兒子的手,用了些勁。
“老程啊,馬醫(yī)生剛才給小程檢查后,發(fā)現(xiàn)他骨骼發(fā)育不是太好,所以我看你還是讓他讀高中吧,我昨天晚上還和二中領(lǐng)導(dǎo)通了電話,小程讀高中是冇得問題的,校方領(lǐng)導(dǎo)也說了,像這樣的優(yōu)等生,他們非常歡迎,并且會重視的。”
“孩子是個好苗子。】稍熘,但除了德育、智育的同時,還要加強(qiáng)體育方面的同步發(fā)展。”吳主任送了父親到門口,攥住了父親的手,使勁地?fù)u,語重心長。父親前宿喊街的打算就像沒了把的氣球,早飛上了天,消遁無蹤了,心底有一絲不甘,有萬縷不平,卻不知該噴向何處了。
程華月本不想流淚的,看見爹了就未控制住,急忙用手擦了,憋得腮鼓,緊了氣,收回了去,囫圇咽下了,卻把頭低了些,跟著父親走出了教委。
滿腹悲憤的父子得到了某種扭曲的解脫,自從得到復(fù)檢的消息后,父子二人心中就被擔(dān)心、渴望、猜度等等各種情緒包纏得煩燥,現(xiàn)在結(jié)果一明了,彷徨卻冇得了,雖說是更為沉重的壓抑,卻要單一些。“回家”,站在街旁二人心中都有了打算。
“華月,你去坐車。”爹從腰間掏出了塑料包,遞給兒子。
“爹,你坐車,我走路!”兒子說話時語氣有些急,再怎么樣,不能讓腿腳不好的爹走路。鹤拥膽B(tài)度在爹的意料中,錢不夠,昨晚他就想好了。“走”,程華月跟著一瘸一拐的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爹走得快,越快瘸腿便一閃一閃地起伏,左胯也一同隨節(jié)奏起伏凸顯,右肩和腦殼就成了兩個不同半徑的圓弧邊,一上一下地劃動。一搖地酸著跟隨的程華月的心,一晃地酸著跟隨的程華月的心。
“老人家,吃早飯不?”爹在一家“家鄉(xiāng)豆花飯”門口站住了。一個女子趕忙過來招應(yīng)。
“啷個賣的?”
“飯五角,豆花一塊,另外有燉菜、炒菜、湯菜、涼菜,要吃哪樣進(jìn)來點嘛!先坐下再說嘛。”女子邊介紹,邊伸手,熱情地往里指。
“爹?”程華月納悶地看著爹,只有六塊錢,吃飯?心里想,冇說出來。“走,先吃點過早了再說。”爹直接就進(jìn)去了,程華月也只得跟著。
“老人家,要豆花吂還是菜豆腐?”“菜豆腐要多少錢?”“和豆花一樣,一塊。”“那一樣一份。”
“我們這兒還有燒白、香菌豬腳、粉蒸排骨;有涼拌菜,有各種小炒,你們要哪樣?”
“……不要了,麻煩給我們舀兩碗飯,要得不?”爹這時沒了進(jìn)門時的干脆,底氣不足地低了聲。
“哦,要得。”女子這時的熱情就降了溫,“要苞谷面和的兩糙飯吂還是米飯?”
“哪樣都要得。”
一天一夜到現(xiàn)在三個雞蛋和水墊底,吃時速度都有點快,坐在里面看小說的男人不禁注神了看著二人。
“麻煩加碗飯,要得不?”爹先說。程華月也吃完了,正準(zhǔn)備張口。
“加飯要錢哦,五角一碗!”沒了熱情的女子冷淡地說。“算了算了,飯錢算一塊,管吃飽。”男人惻隱地插話。
吃完了,爹開了四塊錢。走時聽見女子說:“啷個哦,又認(rèn)不得他們。”“哎呀,你看人家矲手矲腳的,造孽兮兮的,何必嘛,一看都餓心慌了!”
忍住暗升的心酸。悲憤是一種蓄積成點的情緒,濃縮呈爆發(fā),于是爹的步頻很快,一拐一搖地竟然一直走在程華月的前面,有時程華月還得趕快了追。不過程華月心中一直覺得不該去吃飯,該讓爹坐車了走,因為走到烏江鎮(zhèn)時天就黑了。前一程是大路,可是出了鎮(zhèn)回家就得走山路了,還要走兩三小時呢!幸得是個月夜!
鎮(zhèn)中間盡是頑童在嬉鬧,待場口處時就靜了下來,偶而見著坐在路邊歇涼的人。誰家在學(xué)二胡,把錄音機(jī)里的《二泉映月》時而閃一下腰?卻無礙那幽怨在黑夜中的蜿蜒游弋,偶爾拔尖拖長的了聲音自夜空拖曳向遠(yuǎn)。
月光冷冷地灑在山谷間,“鬼冬瓜”躲在某些樹稍間藏了貓臉,時而“咕”地一聲。
有人說恨賦的“飲恨而吞聲”之吞是忍恨含悲,不敢表露,卻不知是無奈,是奈之何如?奈之何如啊?
烏江鎮(zhèn)修橋動工那天,吳主任專門陪兄弟下來,工程是兄弟接的,他是順路到鎮(zhèn)長家做客。工程不大,才二十萬,工程也不小,二十萬在烏江大多數(shù)人心中光憑想象,是得不出具體概念的。只是兩個字:“駭人!”
修橋前面應(yīng)該加一個字,翻修。橋是以前就有的,橋基還結(jié)實,需加寬,關(guān)鍵要耐看,要鋪成水泥路面。橋基現(xiàn)在不得垮問題就不大,但橋面還是石子夾土就有損鎮(zhèn)容,馬虎不得!不要讓人來一看就以為我們?yōu)踅浜。改革開放以來,形式大好,烏江鎮(zhèn)的步伐也是緊跟緊隨的。這點勿庸置疑,鎮(zhèn)上的報社通訊員都寫了若干篇鎮(zhèn)領(lǐng)導(dǎo)大力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jì)的報道,尤其是養(yǎng)殖業(yè),市上領(lǐng)導(dǎo)和外國專家來考察時,某一村里面都有上千只黑山羊,規(guī)?捎^。如此規(guī)模,第二天費了好幾十人,才把山羊分清落實到各鄰村。有個別戶未分清,出現(xiàn)損失的,不要緊,世行貸款時多報上一點。上千萬上億的貸款,灑下來那點須須就填起了,不過灑下來到村的,也只是須須。
工程承包是嚴(yán)格把關(guān)的,有許多干過這樣活兒的人說是超不出五萬就能干好,那是不負(fù)責(zé)的說法,說這些話的人是不具備資質(zhì)的,你看,人家吳主任的兄弟是項目部經(jīng)理,是有項目經(jīng)理資格證的,是正規(guī)軍。與你們這些散兵游勇是天淵之別!
吳主任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當(dāng)鎮(zhèn)長同志找他請教醫(yī)療知識,以及針對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以后的發(fā)展走向等問題進(jìn)行探討時,他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地和鎮(zhèn)長深究了烏江鎮(zhèn)的地方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最后達(dá)成共識,雙方握手時,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吳主任還是一個非常有原則性的好干部,他冇得資格證,有他也不會插手這些事情,有資格證的弟弟是公開招標(biāo)的。
烏江鎮(zhèn)招標(biāo)時很正式,凡是有一點不合格就冇得資格進(jìn)入。
修橋的同時,欒梟卞去了酉陽師范校,拿的是定向通知。定向生是專門為某些偏遠(yuǎn)山村招收的,分?jǐn)?shù)線要低一些,欒梟卞的“低一些”,在這兒是個不定量詞,是個大丈夫能屈能伸。但工作地點只能是定在哪村,就在哪村,爭這個的人不多,這是經(jīng)過推敲,意料中的。而且某區(qū)文辦室主任的女兒改了志愿,不當(dāng)定向生了。
欒梟卞去酉師報到那天,爹不讓程華月出門打工,勸說的人很多,他也就背了苞谷和紅苕去了二中,還有一個小鍋仔。這個結(jié)果也是在部分人意料之中,完全符合邏輯,在棋壇高手眼里,走一步觀三步,根本不用公式去推。成績這么好,不上高中太可惜了!好成績的學(xué)生不讀酉師,讀高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欒梟卞畢業(yè)停薪留職了兩年,也冇去那個定向村報到,國家鼓勵這些有志青年。但欒梟卞內(nèi)心是熱愛教育事業(yè)的,他放不下那些可愛的孩子們,第三年他就返職了,在烏江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做一名光榮的園丁,培育著祖國的花朵。在操場上吹著口哨帶孩子們上體育課時,偶爾打打籃球,汗背上閃耀著蠟燭的光芒,流淌著燭汁。
程華月有個娘娘在和其她女子擺龍門陣時說:“要是天天有雞蛋有臘肉,華月的背胛骨還不是一樣找都找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