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來的那么突然,就像這場暴雨,事先沒有一點兒征兆。也許有,只是覺得不可能,兩年多了,覺得可能的時候都擦肩而過了,何況過了今晚,明早她就永遠(yuǎn)地離開這里了。
一想到永遠(yuǎn),馬丫的心就像是被誰用錐子錐了一下,先是一點點的痛,最后擴溢整個胸腔,人就軟成化去冰的柿子,心里涼的沒人知道。
天一點點地暗下去,一通大炕上低懸著一只光禿禿的燈泡,卻不亮。碾子剛走,河那邊油井上的山西瘸子就把電給掐了。發(fā)電機是他的,他愛掐誰的就掐誰的。反正明天就走了,馬丫也懶得去跟他計較,每次他都一副做交易的樣子,這讓馬丫惡心。若今天雨再大點,讓十子河水把那狗日的窩給端了,看他再能!一想到后晌十子河水漲得快要淹了瘸子的油井,瘸子跳上油井架的狼狽樣子,馬丫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痛快,可水在漫上瘸子麻稈似的小腿肚子時又落了,這也給馬丫心上落下一點遺憾,等水落了,瘸子一瘸一拐地滿油井上瘋走了一圈,邊走邊說,上天長眼哩,不絕好人財路。馬丫聽了呸一聲,道,你瘸子要是好人,天下就沒好人了,上半夜睡婆婆,下半夜睡媳婦,你那些齷齪事,別人不知道,我馬丫還不知道?可知道了又怎樣?這荒山野嶺的,誰又把這當(dāng)事了!花妮站在身后,本聽見了,可還笑著,松皮寡瘦的一把年紀(jì)了,還扮俏,將核桃皮似的臉涂得猴屁股似的,口紅始終抹不勻,溢出唇外,有不少粘在牙上,像剛吮了血的女鬼。兒媳翠娥正坐在門檻上使勁地咬著一只山梨子,牙黃臉青的,也是一個饑餓著的女鬼。馬丫輕蔑地瞧她們一眼:這樣一對活寶,相攜了出來闖世界,以為這里滿地流油遍地黃金,哪知什么都是需要本錢和代價的。她們的本錢就是自身,上半夜婆婆下半夜媳婦的,由著客人搓捏,好在她們也不大在乎這個,只要來錢。幾年下來,倒也攢下幾個錢,一部分寄回四川老家去讓留守的兒子起屋,一部分就盤下馬丫經(jīng)營了兩年之久的大洋飯店,還想再接著干。
屋里黑的靜的只有馬丫細(xì)微的呼吸,馬丫就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呼吸里像一條沉往海底的魚。當(dāng)無邊的黑像無數(shù)條繩索捆綁著她無力掙脫時,有人推門進來。隨來人進來的還有一股溫暖、干凈、利落、清馨的氣息,陽光般的。馬丫就知道是雷子。
早上馬丫睜開眼的時候,從窗里照進的一束強光將她睜開的眼又闔上,濃濃的眼睫毛及每根汗毛上頂著的圓圓的露珠似的光點一閃一閃的,人就生動的像晨曦中的熟杏一般,看著,口齒生津。碾子已經(jīng)離炕穿好衣服了,回頭叫馬丫起來給他整理行李時,看到這樣一個馬丫,人又爬回炕上,不等他挨上去,馬丫卻翻身掀去被子穿衣服了,隨著胳膊的一伸一縮,身上的肉就一顫一抖的,肚子凸著,幾道的溝坎,肌膚也醬紫醬紫的,本滿脹了情緒的碾子頓覺索然無味,便冷著聲問,你真的不跟我一道走?馬丫說,我想晚天走。碾子冷笑一聲道,還有舍不下的!
聽了這話,馬丫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有啥舍不下的,可心卻像被誰拽著,但碾子這么說,她就有了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悲憤:這里的一磚一瓦是寒冬臘月天經(jīng)我手起來的,這里的一桌一凳是我跑三五十里地置辦下的,這里的鍋臺炕灶是我泥里水里親手壘起來的……你呢,天塌下來把我推在前面撐著,你只是個躲在我腋下歇涼的角色,紅火時你大吃二喝,敗落時你拍拍屁股走為上策,你一直在逃!你當(dāng)然可以走得輕松。我呢,把啥都留在這了,這的幾年,就是我的一輩子。說到這,馬丫眼睛猛地刺痛了一下,像刀割了一般,她閉了閉眼,又張開時,聲音也顫了,說,我的心,丟了。
碾子在刮胡子,脖子梗著,嘴使勁地努向一邊,道,都啥時候了,還說這些淡話,你想留就留下,啥丟了找啥吧,免得魂不附體,看在眼里的只是個空殼。
見他這么說,馬丫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回頭去看他,只見他兩片厚唇撮在一起,像一朵欲綻的花兒,有著毒氣的花,馬丫嗅到那里面的餿腐之氣,便又嫌惡起來,過去開窗戶,卻覺得今日的天與往常不大一樣,就又朝外瞅瞅,好一陣子,也沒瞅出個子丑寅卯。
太陽已爬出十子河?xùn)|的山顛了,等它落進十子河西的山顛,十子河的一天就算是過去了。
有什么不同呢?馬丫瞇了毛毛的眼使勁瞅,當(dāng)瞅出不同時,自己也嚇上一跳:今天的太陽不像往日那樣羞羞答答地出來,暈紅著臉;今天它一出來,就是一張白臉,發(fā)著光的白臉,像懸在空中的巨鉆,芒光四射。馬丫只對著它看了一眼,眼前的一切就都成了紅、綠顏色,紅綠顏色中的人、物就都輕飄飄的,成浮世的鬼,碾子就洇進了那紅綠顏色中,直至消失,當(dāng)那紅綠顏色慢慢淡了褪去后,天地間就白刷刷的一片,失了憶似的,只是那熱,從四面八方朝人逼來,讓人心浮著,什么也抓攝不住。
走了碾子,屋里空蕩蕩的。原來一個人,竟能罩住那么大一片天地,他的消失,把這片天地留給了她,而她只需要極小的一部分,真正屬于自己的,可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馬丫坐在炕沿上發(fā)了會愣,有點后悔沒跟碾子一道出山,實在無聊,就拿個蠅拍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打蒼蠅,每次都能罩住兩三只,有的傷了翅膀腿腳,有的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更多的四散逃走,在半空中旋上一陣,又落在剛才的地方。馬丫就突然覺得那蒼蠅是自己,很不爭氣,旋來旋去,不知道究竟要些什么?有了這想法,馬丫再打蒼蠅,就是在打自己,而且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重,每次都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在蒼蠅分崩離析的尸首堆里,馬丫自己也變得模糊不清了。是花妮那張松皮寡瘦的臉突然爬在窗上使白亮亮的屋里猛地一黑把馬丫驚醒了,馬丫回頭見是她,便沒好氣地說,走路都不沾地兒,鬼么?花妮嘴一裂,露出黃板大牙笑道,你不知道我是屬貓的?嚇啥?走了碾子,還有我哩。說完,花妮笑嘻嘻地走了。
碾子雖然走了,可屋里的那股餿腐之氣像碾子身體的一部分,執(zhí)意留下,如影隨形。這讓馬丫無比惱恨,她過去打開另一扇窗戶,由于用勁太猛,玻璃一陣震動,灰塵也撲簌簌地落下來,有一些就順勢粘在馬丫的頭上、臉上,隨之涌進的還有一股股潮水般的蒼蠅,嗡嗡著直往馬丫臉上撲。大山里沒有蚊子,蒼蠅卻多。原本也沒有蒼蠅的,只是人來了,就把蒼蠅也帶來了,馬丫就覺得:人是蒼蠅的影子,蒼蠅是人的幻身。想到這,馬丫興奮了,拿起蠅拍子攆著打蒼蠅,嘴里還叨著:馬慶元、梁三木、孫雙喜、山西瘸子、花妮、翠娥……這些都是馬丫在十子河最討厭的人。但叨的最多的還是碾子、碾子、碾子……每叨一下,就把到手的蒼蠅打得稀爛,看著地上“碾子”折翅斷腳血肉模糊的尸體越來越多,馬丫還不過癮,又抬腳踩上去,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響后,蒼蠅的尸體就全成了扁平的,周遭點點污血連成一片,像碾子絳紅的臉,馬丫又在那“臉上”跺了幾腳,這才罷休。王八蛋,每混不下去了就想逃,我看你逃到哪去?
碾子的一生就是逃跑的一生。逃避婚姻,逃避責(zé)任,逃避苦難,可又掌控不了富貴,因此人許多時候就訕訕的,可又不認(rèn)命,下不了苦,只落尷尬。
地上蒼蠅陳尸越來越多,見條桌上一只罐頭瓶里一束快蔫了的蕎麥花上落著一只綠中帶金的蒼蠅,正翹著雙翅撅著瘦瘦的屁股把不肥的頭整個地埋在花心。馬丫躡手躡腳過去,剛舉起蠅拍子,嘴里一個“雷”已崩了出來,忙捂了嘴,沒讓“子”出來,子就又隨著口水咽進肚去,像一塊飴糖,慢慢化開,甜了整個心房。
蕎麥花是雷子上星期出山回來從坡塬上采回來的,同時帶給她的還有一盒金帝巧克力及一大袋其它零食。雷子就是這么一個有心人,兩年了,每次出山回來,手都不空著,有時是一碗麻辣燙,有時是一盤釀皮,有時是一碟涼粉,每次都讓馬丫欣喜上一陣。雷子把這些給馬丫時,從不顯山露水,只說,這深山洼里,沒個啥淡嘴的,口寡,女孩兒的一點小零食,吃著玩兒。他這么說著的時候,眼睛里也沒什么內(nèi)容。碾子就把這當(dāng)成是一個朋友對自己“同居女友”的一點小關(guān)懷,也就不放到心上去。通常情況下,雷子要跟碾子比馬丫近乎,雖不是一類人,但他把馬丫所喜歡所欣賞的東西裹起來極力往碾子那靠,可還是被馬丫看出來,因此對他就比別人多出一份信任與好感,但并不表現(xiàn)出來。許多時候,別人都會覺得馬丫對雷子比較冷淡。因為馬丫從不和雷子打鬧逗笑。
十子河,陜西、甘肅、寧夏的交匯處,一夜之間被炒成石油的王國,油商云集。在青一色的男人堆里,極少的幾個女人中,馬丫是最出色的,被稱為十子河的“黑牡丹”。馬丫總自嘲自己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白白撿了個便宜。不過這是馬丫的自謙,若稍事打扮,那鵝蛋臉、春蔥鼻、櫻桃小嘴,整個古典畫里走出的美人?神R丫并不是那羞羞答答肩不抗手不挑的女人,她的能干與潑辣和她的美在十子河是同樣出了名的。若無她,十子河不可能有一個“大洋”飯店。每到晚上,屋首屋尾兩只猩紅的燈籠及攀掛在屋檐下的一串小彩燈亮起來的時候,那些離了老婆的光棍漢兒便都從油井上下來朝這涌。最紅火的那陣兒,小姐像撒落在天上的星辰,大洋飯店便成了男人們的天堂。
只雷子,五湖四海中就只這一個,沒要過小姐,沒吐過臟字,沒打過馬丫的主意。可馬丫就只把他這一個當(dāng)成心中最重要的人敬著。在他面前,她便鄰家女孩兒般的乖巧,只話家常人情,從無玩笑歪語。
那只金中帶綠的蒼蠅,扇動著暗金的翅膀,覺出身后風(fēng)聲,足一攥嗡一聲飛走了。那是一只眾里一眼就能認(rèn)出的蒼蠅,在滿屋或肥碩或羸弱的蒼蠅中,它雋永精致、美麗,像極了眾生中的雷子。雷子!你是雷子么?若是,就落到我身上來。馬丫眼睛追逐著那只蒼蠅,心里暗暗祈求著。果真,那只蒼蠅在屋里一個旋一個旋地飛下來,時不時就落在馬丫頭上、鼻尖上,有次竟還落在她的雙唇間,癢癢的、酥酥的,像一個吻。誰的呢?雷子的么?若真是雷子的,那么吻在全身又是個什么樣的感覺?想到這,馬丫周身便燥熱起來,像雷子真把唇吻在了全身。
日頭到十子河?xùn)|岸的時候,馬丫把已洗得薄薄的床單、被套淘洗出來晾曬了一院子,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在些微的風(fēng)里展著,像旗幟,屋里隨著它的舞動一會陰一會晴的,馬丫關(guān)了門,拉上窗簾,鉆進一只棗紅的塑料盆里洗浴,她用毛巾沾上水細(xì)細(xì)地擦拭著每一處。等出山后,水不似這里這般金貴,她想怎么洗就怎么洗?蔀槭裁磁R了,就舍不下這半盆微許渾濁的水呢?大概蒼蠅也想沾點水氣吧,這是一群饑渴的蒼蠅,像這大山里覬覦她許久的男人,它們?nèi)齼蓛傻芈湓谒砩,別的她都認(rèn)不得,只那只金中帶綠的蒼蠅,只往一些不該落的地方落,可馬丫高興。
馬丫洗了身子又開始洗頭。馬丫洗頭時是光著身子洗的。馬丫洗了頭就蓬著滿頭的亂發(fā)朝鏡子里看,看著看著就覺得鏡子上壓個黑影過來,像是有人在窗戶上,可每次回過頭去,都逮不住,只有窗簾和床單被風(fēng)吹著,撲哧哧的,像是有人在耳邊吹氣。最后一次,馬丫悄悄摸到窗后,斜著眼往外瞅,見是翠娥慌慌張張離去的背影。這個鬼!馬丫罵一句,又回到鏡前。
有人若看了馬丫的臉,絕對不會想到馬丫的身體;同樣有人若看了馬丫的身體,絕對不會想到有著如此身體的人會長那樣一張臉,尤其是陽光下。馬丫身上的肉紫黑紫黑的,而且粗糙。人常說男光女糙是有福之人,可馬丫虛長到二十八歲,仍看不到自己的福氣在哪里?馬丫離過一次婚,后來跟了碾子,走南闖北,好不容易在十子河落下腳來,剛過兩年紅火日子,如今趕上政府監(jiān)管油田,開發(fā)商被限制了,井隊少了,人就少了,大洋飯店一天天敗落,到了今天攪和不下去的地步。
馬丫的頭發(fā)燙過,快直了,被水一洗,又蓬成一團,極難梳的,等馬丫費力梳好挽在腦后,身上又已微汗,再用毛巾擦過一遍,剛要穿衣服,突然花妮尖著嗓子喊:“下白雨了,下白雨了!”隨著聲落,銅錢大的雨點子便嘭嘭砸在窗上、地上。馬丫拉開門插,把屋門口繩上晾著的一條床單拽下來胡亂裹在身上去收別的衣服被單,有一件水紅色的小吊帶被風(fēng)吹到院基下,馬丫掩掩擋擋的去撿,可有的地方還是被風(fēng)掀開,就聽見十子河兩岸觀雨的男人喊:“馬丫,馬丫,馬丫……”馬丫又羞又急,撿了衣服忙往回跑,等跑到屋檐下,身上的被單就都濕了,該凸該凹的地方全都顯了出來。花妮和翠娥站在門洞里看著她吃吃地笑。馬丫瞪那兩眼,轉(zhuǎn)過身去,見剛才還站在十子河兩岸的男人也都忙不迭地往各自的窩巢里跑。雨太大了,只一眨眼功夫,地上就白汪汪的一片。馬丫剛要進屋,卻見雨幕下一輛乳白色的越野車停在十子河西岸,司機座上坐著一個人,戴著墨鏡。所有黑的物體下都看不出黑下面所掩飾著的物體的表情?神R丫卻覺著了,那兩只黑黢黢的東西,是朝她直射來的照探燈,一動不動的照探燈。那是雷子。想到自己剛才的狼狽,馬丫一下漲紅了臉,忙扭身進屋。
進屋后,馬丫腔子里像是鉆進去一只兔子,左突右跳的,一刻也不安生。馬丫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圈,停在鏡前,鏡子里人的臉色潮紅潮紅的。為讓自己靜下來,馬丫必須找點事做。做什么呢?鋪床吧,對,鋪床。
說好了,馬丫是光身子走,屋里所有一切都折了價,錢馬丫帶走,東西留給花妮。今天她洗了這些,算是便宜花妮了,怪不得花妮要偷著樂呢。
床單早讓馬丫的體溫給烘干了。去掉床單,雨幕擋住強光,馬丫身體柔和了,富有光彩了。馬丫知道這是愛的結(jié)果。有愛的女人,一切都是柔和并富有光彩的。
雖下著大雨,可天地間仍是白亮亮的。一身柔和的馬丫跪上炕去鋪床套被,她用手仔細(xì)地捋平拽展每一處邊角,其用心像是在鋪一張婚床,為自己和另一個人。
太陽曬過的東西真好,干凈、柔和、溫暖、馨香,像某個人的體味,雷子的。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味兒,各種各樣,絕無雷同。若蒙上馬丫的眼睛,讓他在眾多男子中找雷子,她絕不會錯的,她熟悉這股味兒。為表示對雷子的感謝,她多次要求為他洗衣服,他總不。一次趁他在店子里吃飯,她偷偷把他的一件襯衣從車?yán)锶〕鰜砣ハ。洗之前,她把衣服在懷里抱了一陣,并深深地吸上幾口,就吸出了這股味兒。
馬丫躺在暖暖的被窩里,被如雷子一樣的氣息包圍著,像是雷子真的躺在她身側(cè)。她側(cè)過身子,拿指頭在墻上一橫一豎地畫著:雷子,雷子……嘴里還呢泥喃喃地念著。
下著雨,屋里不那么熱了,可心里卻燥得不行,雷子在她心頭燃了一把火。下炕找水喝時,猛地想起雷子,爬到窗戶上去看,見雷子那輛車被白汪汪的水包圍著簡直成了汪洋中的船,上面的水往下倒,下面的水往上漲,可車?yán)锏娜巳源髦R以以前的姿勢坐在那里。馬丫就傻子傻子地罵。
太陽已經(jīng)到了十子河西岸,雨仍瓢潑似的往下倒,是上帝的洗澡水,微溫,水氣彌漫開來,沾人身上,是撇不開的曖昧。
對面光光亮亮的山上,白蒙蒙的水氣騰起半人高。錯前錯后的三棵數(shù),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只雷子那汪洋中的小船,紋絲不動。馬丫雙手合十,求老天快些停了。
雨終于停了,馬丫赤著腳,褲腿挽在膝處,轉(zhuǎn)眼也到了十子河岸邊。雷子車下的水在退,十子河的水卻漲,迎面山上的水匯集成一股股,瀑布似的一瀉而下,情景甚是壯觀。人們歡呼著尖叫著,觀了遠(yuǎn)處看近處,只見十子河里的水頭蛇似的游走過來,剛還在陜、寧境內(nèi),轉(zhuǎn)眼已到了甘肅地頭,后面更猛烈更洶涌的水勢打著旋吐著泡沫左奔右突而來,裹挾著泥沙、樹根、木柴、草葉及驚慌失措四蹄亂蹬的羊兒。山西瘸子見里面有羊,興奮地抓耳撓腮,爬在河岸上去夠那羊,不及夠上羊尾巴,結(jié)果胸下部位的河岸被水眨眼功夫削了去,臉一下嚇得青白,等后面的人把他拽起來,已軟得不能動彈。
水本是柔弱無骨的東西,一旦發(fā)起威來,竟是摧枯拉朽般的。十子河被洪水無形的利劍削著,一點點地拓寬,剛才還站腳的地方,現(xiàn)在全都塌陷了,人們尖叫著喧囂著朝后退著,河道越來越寬。
兩年前,也是一次雨后淌山水,雷子的車想在河水到來之前開到西岸去,結(jié)果剛開到河道水泥板橋上,車熄火了。水頭已經(jīng)過去,后面的水勢挾裹著幾只油桶朝這里呼嘯而來。雷子滿身的泥漿汗水,招呼那些幫忙推車的快到岸上去,顧命要緊。就在大家要放手時,馬丫突然從人群里沖上去喊了一聲“大家加油”,自己已去推車。眾人重又合力,車真的就推上岸去,水里的油桶是擦著馬丫的腳踝過去的。在她之后,河北籍油老板的司機顧大逞能也想把空的油罐車開過去,結(jié)果車剛及岸,車尾趕上那股猛流,轉(zhuǎn)眼間,車便被水催著旋著積木似的跌撞而去,跳車后驚魂未定的顧大在岸上捶胸頓足。人群里就有人說,顧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顧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顧大,知足吧,你哪有雷子命好,紅顏相助,江山變色……
在十子河,生死富貴貧窮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打井打在油眼上,一夜暴富的人那是他的運氣好;運氣差的將井打在石頭縫里,人立馬成了窮光蛋,有的就地自殺。來十子河淘金的人不計其數(shù),都只為眼前活著。眼前滿河的水,鼓漲著十子河人的情緒,他們時而驚嘆時而歡呼,十子河像是人生的一個舞臺。馬丫也站著看了一會,被雷子讓到車?yán)铮鬃幼儜蚍ㄋ频膹膽牙锾统鰞芍慌峙值倪微溫著的豬蹄要馬丫吃。馬丫開始不好意思吃,最后拗不過,便大口吃起來。雷子就在一旁看著,笑著。
太陽一點點地往西山巔而去;輸嚵耸w麥攪團調(diào)了辣子醋端兩碗出來給馬丫一碗。馬丫看著車?yán)锎翥躲兜睦鬃,自己吃到嘴里的,也木渣渣的,沒個滋味。
水很快漫過河道朝岸上逼來,人們不住地往后退。山西瘸子的油井在河西岸的一塊洼地里,幾只裝滿了油的油桶被水輕飄飄地抬起卷向河道,瘸子一邊往井塔上爬一邊凄厲地喊,油,我的油……
人們這次不再笑話瘸子了,而是紛紛回到自己的窩巢,卷些值錢的東西,準(zhǔn)備往山上去。馬丫也退到院基上。見水快要上院基了,花妮一下摔掉手里的飯碗坐在門檻上哭道,蒼天呀,你不長眼,我剛用命錢盤下這個店子,鳥錢沒賺上一個,你卻要毀了它,難道我的錢就不是錢么?大風(fēng)刮來的呵!兒媳翠娥慌亂中撿了幾樣衣服和細(xì)軟,來拉婆婆往后山上去;菀话阉っ,擤一把鼻涕朝翠娥摔去,小婊子,就那膽子,還敢出來淌人世!天塌下來老娘撐著哩,沒了這地盤,你露天里賣去!翠娥從泥漿里爬起來,歸攏歸攏東西,嘴里喃喃吶吶地罵著,人獨自朝山上去了。沒良心的小婊子,逃得那條賤命,多賣幾次。花妮不饒,跳著腳罵。
水已漫上馬丫的腳背,花妮突然一下?lián)涔蜻^來抱住馬丫的腿說,馬丫,我虧死了,我的錢眼看要打水漂了,你得還我呀。馬丫有一陣子沒說話了,現(xiàn)在張口,聲音嘶啞粘滯,可錢都讓碾子拿走了,現(xiàn)今只剩下這條命了,要么?若要,拿去好了;輳埓笱,驚恐地看著馬丫。馬丫不理她,只拿眼睛看著西岸上車?yán)锏睦鬃诱f,這水要毀了我哩!
半天了,雷子一直以一個姿勢坐在車?yán),像一尊雕塑。退下去的雨水匯成河水重又漫卷上來,眼看就到雷子車門了。有人拍車窗,示意雷子跟他們一塊走。雷子搖搖頭。馬丫才知,原來他還活著。
水到了馬丫腳踝,花妮跪不下去了,起來拉了馬丫的手說,閨女,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男人就沒個好東西!哄你、騙你、賣你,等到夠了,就自己腳底抹油溜了。
馬丫摔開她的手說,你走吧,老天毀我、成我就在這一晚了。我倒要看看。
見她生了根似的,花妮無奈,進屋,拿剪子挑開一只油膩膩的枕頭,探手進去抓了里面的鈔票胡亂塞進懷里,到門口,水已涌上來了,忙又回去,搬個椅子,猴似的跳上去。
太陽已到屋后了,馬上就落進西山巔了,可十子河的今天,仍是出奇得白、亮。河也早沒了先前的模樣,挾著泥沙的河水在兩山間恣意沖撞,人簡直就成了汪洋中的一片樹葉,雷子的車也在水里搖籃似的微微晃著。退到山上的人看著指點著水中的這兩個,仿佛一對病人。
水剛到馬丫腳踝,花妮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哈哈笑道,退水了,退水了。馬丫低頭去看,水果真往下退。
在太陽掉進西山巔滿天晚霞鋪上來的時候,退到河道里的水映著夕照,像滿河流動著的血。大洋飯店也進了點水,可平日太干,很快被吸吮了去,只剩下濕濕的印吻。
跑到前山后山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山西瘸子也從油塔上下來,軟耷耷地坐在濕地里,虛脫了似的。雷子仍在車?yán),扎了根般的?/p>
水退下去后,馬丫沒再像別人那樣跑到河岸上去看充斥在河道里更多的內(nèi)容,她僵著身子進屋后直挺挺地倒在炕上。
河水雖沒有淹了大洋飯店,可把西岸“水豆腐”柳小花及“大奶疙瘩”王翠翠的店抬走一個泡塌一個,少了這兩個競爭對手,花妮覺得大洋飯店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呢,可想到危難時對馬丫的態(tài)度,心里有些過意不去,特意讓從山上回來的翠娥爆炒了只小公雞請馬丫過去吃。馬丫不想吃,花妮不饒,硬拉起來吃了些。
霞漸漸退了,馬丫身上也慢慢恢復(fù)了些力氣,起來洗了身上的泥漿,又回到被窩里。
太陽曬過的東西真好,溫暖、干凈、利落、馨香,像雷子的體味,躺在那里,猶如被雷子包圍著,馬丫很快入睡。睡夢中,雷子拉著她的手在開滿粉白的蕎麥花的坡塬上追逐嬉鬧,累了,就雙雙躺在錦被似的花團上,微風(fēng)中,那花就像浮生的海將他們送上顛下,朝陽暮日里,他們把這當(dāng)成永樂的家園。
“雷子,雷子……”馬丫喃喃地叫著。
“嗯。”
見答,馬丫翻個身,胳膊空張上去,卻實實在在地?fù)е艘粋人。從那氣息里,她嗅出是雷子,一個溫暖、結(jié)實的肉身。雷子也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碜×艘粋,怕逃似的。
“傻子,你就不怕被水沖了去?”直到現(xiàn)在,馬丫才有些后怕。
“反正你要走了。”
“我只是走出十子河,又不是去死。”
“對我,有什么不同!”說著,雷子鼻息重濁起來。
“不過有了今晚,我在十子河的兩年,就圓滿了。”
……
馬丫走時,許多人都來送,包括山西瘸子,可就是不見雷子,仿佛他從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可在馬丫的心底,知道雷子把一切都留給了他。
山路崎嶇,又下過雨,車不敢開快,一慢,車身就搖搖晃晃的,人被搖得久了,便昏昏欲睡的,只馬丫,在晃蕩的車身里,靜靜地坐在那里,想著雷子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眼神,人就不由地笑了。車爬過一座又一座山,在爬上又一個山頭時,在一片爛漫的蕎麥花地里,一輛滿身泥漿的白色越野車停在那里,車?yán)镒髦R的雷子。在車擦身而過時,車?yán)锏睦鬃訉墒直茸饕粋“心”字重重地摁在胸上。車上不光馬丫看到這個動作,看到這個動作的還有司機,司機覺得好笑,這么多的人,他在向誰示愛呢!司機想知道,便側(cè)過頭去瞧,見滿車打盹的人中,獨馬丫紅臉紅眼地扒著兩手使勁地朝車窗外看。噢,是她,十子河的黑牡丹。司機曖昧地笑笑。一個天大的秘密終于給他知道了,等到閑諞,便又有了話題,心里正得意,見馬丫驚恐地看著他,就納悶,可還是回過身去,人也不由得“啊——”了一聲。其實只半聲,半截還卡在喉管里,因此除了馬丫,誰也沒有聽見。
雷子沖出車來,看著那輛車大鳥似的俯身飛下崖去,“馬丫——”也留半截在喉管里,隨著喉管的上下滾動,淚水洶涌而出,如昨日水漲十子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