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背靠背地坐在珍絳河邊。你對我說，你喜歡落日，看落日的感覺真好，可惜美麗的落日總是短暫的。于是我信手拈來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那時，你聽了，反應(yīng)很敏感，你轉(zhuǎn)過身子來，目光充滿仰慕地對我說，你真的很厲害。
當(dāng)時，我十三歲，你十二歲，我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而你卻徘徊在學(xué)校大門口外。每天，我一放學(xué)，總會胡亂地把剛用過的課本往書包里塞，塞得書包鼓鼓的，然后背上就跑，跑去你我最熟悉的地方——珍絳河邊。而每次你都老早就在那里等著我，脖子上掛著一瓶水，遠(yuǎn)遠(yuǎn)的向我揮手。每當(dāng)我跑到你身邊，總會把腳下泥層牽動起來，弄得漫天飛舞的，同時也是氣喘喘的。你總會輕手輕腳地為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解下掛在你脖子上的那瓶水，遞給我喝。就在我喝水的那時間，你總會小心翼翼地為我整理一下書包里的書。你還會對我說，你真是的，沒有一次是見你書包是齊齊整整的。而我那時總會喜歡把那裝水裝得滿滿的小嘴向你翹一翹，表示同意。你總喜歡一笑了之。如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你的笑容很爛漫，天真無邪的。一切打點完畢，我們把預(yù)先埋在大橄欖樹下的木匣子挖出來。輕輕地?fù)荛_匣子上面的泥沙，打開，里面是一個本子和一支用過的鉛筆。我就把當(dāng)天所學(xué)到的都教會你，可以說傾囊而授。那時你說，你想讀書，但是你家里窮，家里的錢幾乎都用來供你遠(yuǎn)在哈爾濱讀大學(xué)的哥。于是，我對你說，我可以幫你，我可以每隔一兩天放學(xué)后就把我所學(xué)的都教你，但我又怕我父母知道。你卻說你父母每天早上都給你許多家務(wù)做。于是，我們商量了一下，終于有了這個黃昏的約定。
如此的約定，足足維持了兩年，一直到我上了初中。這個約定也跟著改變了。那天——我準(zhǔn)備上初中的前一天，我找到你，偷偷地告訴你，我明天就要去珍絳河對岸的中學(xué)讀書，由于父母堅持我住宿，說是渡河不方便，所以我只能一個星期回一次。如此一來，我們的那個黃昏的約定也只能是一個星期履行一次。你說，沒關(guān)系，你會理解的。這樣，我們的約定又履行了兩年。
就在我上初三的那一年，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約定并不跟以前一樣，我發(fā)現(xiàn)我們彼此的目光開始有所異樣。那時我就知道我已經(jīng)開始對你有了好感，很多時候偷偷地看你想你。而那時我壓根底不知道你是否也在開始偷偷地看我想我。直到有一天，我跟你一起撥開匣子上面的泥沙時，我們的手不小心地碰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們彼此的心都是滾燙的。自那天開始，我們的約定多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坐在一起看珍絳河上的落日，享受河邊的黃昏。那時我相信，我們雙方肯定都有“夕陽無限好，只因近黃昏”的感覺。
那一年，我十六歲，你十五歲。
如此的約定又過了一年。時間過得很快，怎么拉也拉不住，我讀完初中又上了高中。就在我出發(fā)的前一天，我還是找到你，還是偷偷地對你說，我明天就要到遙遠(yuǎn)的市區(qū)讀高中了，一個月只能回一次，所以我們的約定也只能一個月一次。你還是這么說，沒關(guān)系。不過，你還說，反正你過幾天就要跟隨一位鄰居的大姐出外打工。那時，我們彼此都沒有多說什么話，沉默了一會。后來，我先開口，我對你說，我們可以通過書信來繼續(xù)我們的約定。你說很好。這樣，我們用書信又約定了一年，我告訴你我在學(xué)校的一切，你告訴我你在郊區(qū)的一間制衣廠里當(dāng)長工，你還說，你喜歡在黃昏時分寫信，你說你喜歡黃昏，不喜歡早晨，你說早晨是辛苦的，早晨總有著一天里的算計，而黃昏卻是美好的，黃昏是一天里所有不開心的，辛酸的終結(jié)，是心情在一天里的大釋放。那時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很會為自己打算。而我當(dāng)時很少甚至根本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因為那時我總覺得我們都太年輕，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么。
我們就這樣一直用書信來往著，我們都通過書信努力地使對方知道著對方。直到有一天，你來信說，你哥在哈爾濱找到了好工作，要把你們?nèi)叶冀舆^去。還說我高考在即，為了不影響我考大學(xué)，你要求由以前一個星期來信改成一個月一次。我說，好。結(jié)果，我們都做到了。每次你的來信，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后來，我真的順利考上了北京一所理想的大學(xué)，我迫不及待地寫信告訴你。誰料，一個月后，郵差把我的信退了回來，上面標(biāo)著，原戶地址已遷。之后，我再多次寫信給你，卻次次都被退了回來，信封上依然標(biāo)著，原戶地址已遷。隨后四年，我一個人在大學(xué)里度過。每逢黃昏在校園漫步時，我便會自然地想起你。我不知道遠(yuǎn)方的你，是否還在看黃昏，是否還在想我。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了一名語文教師。我還多次去過的你家鄉(xiāng)的那間屋子，可惜每次招呼我的都是從門楣上掉下來的塵灰。那時我想，你是否把我們之前的約定都給忘了，你是否不再喜歡看落日，不再喜歡黃昏了。后來，我來到我們最熟悉的地方——珍絳河邊的沙灘上�？墒沁@次跟我來的不是你，而是我的一班學(xué)生，我?guī)麄儊硪巴鈱懮�。而且來的時候更不是黃昏，而是早上的八九點。我吩咐過任務(wù)后，便來到我們曾經(jīng)填埋過木匣子的那棵橄欖樹下，徘徊，希望找回一點屬于你我的東西。就在那時，地上的一片銀白刺激著我的眼瞳。我蹲下來，把銀白之物挖了出來，我的心頓時跳躍起來。因為我找到了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捧在我手里的分明就是你我最熟悉的木匣子，只不過如今的木匣子被一層薄薄的鋁箔紙密密地包了起來而已。我知道，這樣一來，潮濕的泥土就不會很快地把木匣子腐蝕。我撕開鋁箔紙，打開木匣，除了發(fā)現(xiàn)我們最為熟悉的那半截鉛筆和本子外，我還看到一封信，一封你寫給我的信。
我一口氣把信讀完，早已淚流滿襟。你在信上說，你當(dāng)時并不是全家都搬到哈爾濱，而是你哥在哈爾濱不幸遇到車禍，離世了。你的母親悲傷過度也跟著去了。你為了家計，被父親逼著嫁給了在四川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之后你跟你父親還有兩個妹妹也一起搬到四川去了。信上還提到，你為了不影響我考大學(xué)，你專門囑托了你那個感情最好的朋友，繼續(xù)寫信給我，繼續(xù)我們的約定……如今我懂了！
我把木匣子好好地收藏起來。一有時間，我就回到黃昏的珍絳河邊，看河邊的黃昏。我常常想，不知道遠(yuǎn)在四川的你，是否還會瞧我這個方向看黃昏。你曾說過你喜歡黃昏的。
那時，我二十五歲，你二十四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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