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深了。
幾場秋風過后,老屋子場院的樹葉紛紛飄落,樹枝日漸疏朗,地上一層層黃葉。
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已著了厚拙的棉衣,拿了大掃帚,在場院臨溝路旁的大皂角樹下掃落葉。掃帚與樹葉相觸,嘩嘩有聲。
掃堆后,母親彎腰,將葉子納入籠中,提了籠回到老屋里,積攢著冬日燒炕用。
天半陰不陰的,臨近黃昏時分,溝底騰起淡淡的秋霧,有了寒意。
母親攬完了樹葉,抄著手站在了溝塄,向著溝里喊話:“回來喲,快把羊吆回來。”
溝底傳來父親的聲音:“就回來了,你趕緊回去,外頭寒氣大了。”
漸漸的,沿路從溝底上來了吃圓了肚子的山羊,后邊是老父親。父親身子歪斜著,一只胳膊挎著竹條籠,籠里納滿枯草;一只手扶著旱煙袋,煙鍋上一點紅光一閃一閃的。
母親一邊接過草籠,一邊埋怨:“你個老鬼,讓回來早些就是不聽,看把你滲了,你可害人呀!”
羊認識家門,邁著步,安閑的進了老屋的街門,回羊圈了。老父老母也絮叨著回家了。
二
晚上。
一盞電燈泡散著柔和的淡淡的光,溫暖了老屋子。
這是陜西鄉(xiāng)間從前常見的老屋子,鍋頭連炕。做飯燒鍋,火炕也就熱了。
吃罷飯,父親躺在炕的一頭,扭著頭看放在炕頭的黑白電視,一邊砸吧著煙袋。母親在地下收拾了鍋灶,也上了炕,坐在另一頭的被窩里。
黑白電視里,正在播天氣預報。這是父母親最關心的內容。倆人邊看邊拌嘴。
“鬼,河南是啥天氣?”
“陰天,跟咱這兒一樣。”
“噢,那也冷了,不知道老三媳婦給娃把毛衣穿上了沒有。”
“沒穿了又咋?你攆去給穿去!”
“太遠,我去不了,能去我就去了。喲,烏魯木齊是啥天兒呀?”
“說過去了,誰叫你嘴長愛說話!咦,沒過去,是小到中雪。”
“這么早就下雪了。冷不冷?”
“新疆離咱們遠,比咱們這兒冷。”
“唉,老四還在新疆賣沙發(fā)哩。那兒冷,娃拉車子出去賣沙發(fā),一見冷就咳嗽。”
“噢,老四自小身子就弱,一見冷就咳嗽。”
“咱這兒是啥天氣?”
“咱這兒就是西安,明兒還是陰天,沒雨。”
“沒雨就好,明兒縣城有集,老五給學生娃上課去,媳婦要擺攤,娃娃沒人管,自個兒可以上學去。”
“那娃鍛煉的好,小小的就不用人送,能自己個兒上學了,你不用操心了。老大快退休了吧?”
“老大是屬龍的,若是55歲退休,就剩下兩年了。”
“那若是60歲退休,就還得7年。”
三
母親在炕的一頭兒已睡下了,時不時地喚幾聲。
父親還在另一頭看電視,有一下沒一下的砸吧著旱煙。
不知什么時候父親也起了鼾聲,電視已經(jīng)沒有信號了,絲絲拉拉的響。
母親驚醒了,用腳蹬著父親:“把你個鬼,快把電視關了,天天都是這樣,幾時把電視燒壞就安寧咧。”
父親迷迷糊糊的,抬手關了電視,又拉了一下燈繩,老屋里全黑了。
在夜里,母親的耳朵很靈。一會兒,母親說:“你聽,外邊是啥響呢?”
黑暗中,父親說:“得是起風了?”
“我聽著不像風,該不是有賊娃子?”
“賊娃子跑來偷咱的啥?快睡覺。”
“賊娃子偷咱的啥?咱的羊不值錢?你剛才把街門關好了沒有?”
“關咧關咧!”
“鐵鏈子也鎖咧?”
“鎖咧,鎖咧。”
“你記準鎖咧?”
“記準咧,記準咧。快睡覺,甭言傳咧。”
“來,把煙袋給我點著,我睡不著咧也學著吃煙。”
父親點著了煙袋鍋,黑暗中遞給母親。
母親抽一口,嗆得直咳嗽:“把你再死了,煙袋給我留下,我沒事了就抽煙。”
四
早上。
老屋子周圍,有樹葉飄落的窸窸窣窣聲,灰喜鵲在空蕩蕩的枝頭叫著。
初冬的陽光,正驅散著霧氣。街門外的井臺上,轆轤吱吱扭扭的響,老父老母正在絞水。四只蒼老的手協(xié)作著,一桶清凌凌的水蕩悠悠的出了井口,水還冒著熱氣。
一根木棍,抬了水桶,向老屋里走。前邊是父親,右手握著棍,左手擺動著;后邊是母親,左手握著棍,右手擺動著。從桶里潑灑出的水,打濕路面,斑斑點點的。
母親在案前搟面,父親在灶下燒鍋。
鍋燒開了,母親開始切面,父親出去了。
面下了鍋,母親出老屋叫父親回來吃飯。父親搬了梯子爬上了皂角樹,用竹竿括皂角。母親遠遠望見,大聲喊叫:“快下來!把你個鬼,誰叫你括皂角?看把你跌下來摔死咧誰埋你呀?娃們在外邊都忙忙的。”
父親在樹上使勁地揮動著竹竿,勉強打著:“你給咱拾,今兒有集,咱把皂角拿到集上去賣。”
“好我的爺哩,你快下來,看把你跌下來摔死咧誰顧得回來埋你?人家娃們的在外邊都忙忙兒的,你快好好的安寧著,甭給娃們的搜事咧。快下來吃飯,一吃飯咱們到前衛(wèi)街上集走。”
五
鄉(xiāng)間的早飯,在上午10點左右。吃過早飯,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陽光暖融融的。母親燒了一盆熱水,在老屋院子太陽底下,給父親剃頭。剃過頭,要一同上集去。
父母挎著竹籃,出了老屋,鎖上街門,要上集了。
離了老屋,攀一條緩坡小路,就到了村莊,走過村莊,就走上了大路。路上,父親母親與碰到的老鄉(xiāng)親老姊妹親熱地打著招呼,相喚著一同上集去。
集市上人來人往。老父老母緩緩地隨著人流走著。走過老戲樓前的牛羊市場,走過老街區(qū)的酒作坊,走過冒著熱氣的油糕攤兒,走過屠宰場。
過了正午,集快散了。
父母提著竹籃走過大路,穿過村莊,下了緩坡小路,回到老屋。
將籃子放在案板上,掏出買的東西來:麻紙包的油糕,細繩扎的二斤肉,一瓶陜西產(chǎn)的白酒,一把煙葉,一付香燭。
六
寒冬臘月,四野的積雪,在陽光下甚為刺目。
又是集日,母親一個人,提著竹籃,走過小路,走過村莊,走上大路,去趕集。
路上碰見老鄉(xiāng)親老姊妹。
“他嬸,他叔咋沒來?”
“唉,人不滋潤,來不了咧。”
“叫大夫看來沒有?”
“看過咧,大夫給開的湯藥,我今兒去抓幾副藥先試著看咋樣。”
“該把娃們叫回來。”
“唉,叫娃做啥呢?娃在外頭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都忙著哩,來回折騰啥呢?”
母親沒有在集市上轉,抓了藥就急忙往回趕。走過大路,穿過村莊,走向小路,四野是白花花的雪。
“你咋才回來?”
“我就沒停。”
“你也沒在街道上浪一會兒?”
“你在屋哩,我浪啥呢?”
“藥抓了?全著沒?”
“藥全著哩,讓我這兒就給你熬。”
就在腳地,支起兩牙磚,架起藥罐,點燃麥草,母親蹲在地上熬藥。煙和著中藥味,彌漫于老屋子。
濃黑的藥汁,從藥罐倒進粗瓷碗。母親捧著遞給父親,父親掙扎著撐起身子,使勁地喝藥。喝完藥,喘了一會兒,母親扶著,緩緩地躺下。
“覺得好些了嗎?”
“好些了。”
父親靜靜的躺著,眼角漫出淚水。
母親用手擦去父親的淚,說:“咋了?得是想娃們的了?”
“嗯,把娃叫回來。”
“瓜的,胡說啥呢?娃們的在外邊忙忙的,都要過自己的日子,咋敢折騰呢?再說,小孩兒還要上學,咋敢耽誤?”
父親無語,母親也無語。
沉默。
“要不,我給你把咱娃都叫回來?”
“不叫咧,娃們的都忙著哩。”
七
老屋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了。
早晨,母親一打開門,七八只雞已經(jīng)“咕咕咕”的在門口等著了。雞要往屋里擠,母親往外趕:“出去!出去!看把你們這些鬼急死了。”
母親從糧食柜里舀了半碗糧食,走向院子,雞前呼后擁的圍攏過來。母親將糧食一把一把的撒在院子,雞爭先恐后的爭食。
雞吃過糧食,母親又趕他們到周圍的草叢中去覓食。
母親從羊圈里牽出山羊,拉到下溝去的皂角樹下的路口:“去,下去!溝底又沒有狼,嚇死你了!”
黃昏時分,雞早早的進了窩。
母親站在溝塄上,朝著溝底叫著:“哞哞哞,天黑了,快回來喲。”
沿著溝口的小路,羊上來了,肚子吃的圓圓的。羊認識家門,邁著安閑的步子,進了街門,蹄子刮打著門檻響。母親跟在后邊。
晚上。母親躺在火炕上。
黑白電視打開了,看過天氣預報,漸漸的有了鼾聲。直到電視停臺,沒了信號,咝咝喇喇的聲音驚醒了母親。母親撐起身子,關了電視,拉滅了電燈。
黑暗中,母親摸索著煙袋,點火,抽煙,煙鍋一點紅光,一閃一閃的。
八
這年冬天的雪特別大,老屋前后擁滿了雪,門整天都沒有打開。
小兒子踏雪歸來,母親躺在炕上的被窩里。
“我娃回來了。吃了么?讓媽起來給我娃做飯。”
晚上,兒子坐在炕上,覺得冷氣嗖嗖的直往脊背里鉆。
“媽,明兒跟我一起走吧!”
“我娃回來看我一回就行了,媽哪兒都不去,咱家里走不開,有雞,有羊,媽要在屋里給咱看門。”
“媽,你不和我走,讓我們咋放得下心?”
“媽不會有事的,咱們家的女人都長壽,你婆活了85歲哩,媽還能活十年。”
“媽,你到底想咋呢?你要把我急死呀?”
“瓜娃,你叫媽去,人家你媳婦愿意不?我在家里好好的,到你那兒去給你們制造矛盾?”
“媽,你再甭多心了,是人家讓我接你的。你不去,叫我咋樣交待?再說,你跟我去了,還能給我們幫忙做飯管娃哩。”
母親長時間無語。最后,緩一口氣:“那媽就跟你走。”
第二天,母親用蛇皮袋收拾了她的衣物,跟兒子出了家門。
母親在前邊,兒子跟在后邊,爬上了離開家的小路。
母親拄著棍,爬到半坡,回望老屋,忽然痛哭失聲:“我的老屋子!為這房子我和你爸受了多少為難。∥业睦戏坷衔莅!”
九
母親和兒子住在縣城里,每天都堅持著要做飯,要洗碗,閑下來就無聊。
孫子寫作業(yè)時,老母親在旁邊專心的看著。
小孫兒畫畫時,老母親也找來紙和筆,全神貫注的畫畫。她畫小路,畫皂角樹,畫井臺,畫老房子。老房子的窗里坐著個老太婆,街門門口也坐著個老太婆。
“奶奶,你畫的是啥。”
“我畫的是咱們的老屋,是咱們家的老房子。”
“這老太婆是誰?”
“是奶奶。”
“那這個老太婆呢?”
“也是奶奶啊。”
“怎么都是你?”
“都是我,我一會兒在咱家這兒坐,一會兒在咱家那兒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