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炳登老漢望了望毒花花,刺眼的太陽,用左手背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水,右手扯起衣角往懷里呼呼地扇風。他心里罵著這歪惡的天氣,老天爺不是要把人烤熟嘛!腳底卻加快了步子,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逼仄的小路,繞過一灣堰塘,再下坎,再爬坡。倚在一棵黃桷樹下,他終于舒了一口氣,抹掉額頭上的鹽花,只瞇了瞇眼,白家觀就立在了眼前。
白家觀門前的壩子里站了很多人,也有人蹲在地上,一邊吸煙,一邊吐口痰。但這些人里面并沒有天天坐在這里給別人算命卜卦的杜老師。細細一看,連以前擺在壩子中央,刻有八卦的石桌石凳也不見了。炳登用手撥撥頭上的冷汗水,終于擠到了人群的前面。
一個叼著煙的年輕人拍了拍炳登的肩膀,說,大爺你也來求神仙呀?
炳登愣了一下說,對,對。
年輕人遞給炳登一支天下秀,又問,你打哪兒來的呀?
炳登笑著接過煙別在耳朵上,說,走了一上午了,從席家觀來。
哇,那么遠呀,可能有四十幾里路喲。年輕人一邊拿出打火機給炳登燃上煙。炳登點了點頭,卻偏著腦殼直盯著白家觀那扇朱紅的大門,他繃緊了神經,準備在杜老師出來的剎那沖上去。
我們都等了好幾個小時了。連個人影子都沒有看到,年輕人扔掉煙蒂,有些恨恨的說。人群也開始騷動起來,一個女的說,杜老師閉關了,一個老漢說,人家杜老師上周上峨眉山修煉去了,一個男的說,杜老師給縣長看風水去了。正扯鬧著,從旁邊的屋檐下閃出一位矮小的老太婆。老太婆揉了揉眼窩,嘆氣說,哎,他都喝農藥死了好幾天了。
炳登萬萬想不到,那個笑眉笑眼的老漢就喝農藥死了。七天前,他找老漢畫過一道符。那時候,在市里面讀書的孫子已經都兩個月沒給家里打電話了。往常,一到星期天,孫子小刀就把電話打到老書記屋里。書記娘子一扯起嗓子喊,炳登就放下手里的活,一陣小跑。有一次,跑急了,他差點栽倒在公路邊的崖下。小刀的電話無非是叫爺爺,婆保重身體,少干點農活,害了病要去請大夫來看;叫弟弟小鐵專心專意讀書,將來走出大山,做個體面的城里人,吃香喝辣。接完電話的炳登就像喝了幾碗醪糟一樣高興,逢人就打招呼,還要到黃桷樹下和別人擺龍門陣。有時候小刀也會向炳登提生活費的事,他就在下一次逢場時候到郵局把錢給小刀寄去。
可是,自從五月份打了電話以后,眼看都要到七月份了,小刀再也沒有打過電話。十幾天前,他悄悄跑到也有子女在市里讀高中的人戶去問,人家也說不曉得,但答應幫忙問。等他再去的時候,人家卻把門縫關嚴了,手里捏著市里寄回來的信給他說,造孽的孫子在外面捅了人,早就被學校開除了。炳登幾乎要跪下給別人磕頭了,他說,這話要是傳出去,不但貴珍,就是我們全家人也沒法活了。一出人家的門,他的身子就有點晃,眼前模糊。孫子被開除,我還有把老骨頭熬得下去,但已經患了癌癥的貴珍怕是兩眼一閉撒手去了。他想不通一向老實聽話的小刀竟會舉刀捅人。小刀內向沉默,平時連雞都不敢殺,就算給他一萬個膽他也不敢去干殺人的事?墒侨思艺f的有板有眼,不像扯謊哄他,難道孫子真的出事了。
想來想去,炳登只好去找神機妙算的杜老師。那是個陰天,白家觀沒有往常那么多人。炳登把小刀的生辰八字報出來,杜老師就神情嚴肅地低眉撥動著手指頭。半晌,杜老師抬起放光的眼睛說,你們家孩子被女鬼纏身了,都跟了他好久,把他迷住了。炳登的背上浸出一層冷汗。他矮下腦殼說,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平時連螞蟻都不敢踩死一只,從來就沒有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怎么會有女鬼跟著他呢?
杜老師捋著胡子想了一會兒說,可能是他上輩子做了對不起人家姑娘的事,人家找來了。炳登有些急了,牙齒咬著下嘴唇,雙手搓著膝蓋。
沒得啥,杜老師笑著,慢條斯理地從桌下拖出一條蛇皮口袋,從里面摸出幾張紙說,這些符都是我用神水泡過的,拿回去把它和幾百萬的紙錢一些孩子穿過的衣服一起朝東南方向燒掉,不出三天,孩子就會清醒過來。
把符取回家,炳登就悄悄溜到偏屋的床上翻出三件小刀的衣服:一件皺巴巴的襯衣,一件發(fā)霉的秋衣,一條破到膝蓋的牛仔褲。又到吃飯屋的抽屜里捏出一沓紙錢,到廚房栓了把稻草。在屋子左邊的梅樹下,稻草引燃衣服,黑煙騰騰。炳登蹲在火堆旁撥動衣服,一邊往火里散紙錢;鹈缣鴦诱盏盟~頭亮堂堂的。
爺,你怎么哭了?孫子小鐵不知什么時候從屋里跑出來站在他身旁邊。
爺沒哭,爺是被煙熏壞了眼睛。炳登抬起袖子抹抹眼角,把孫子摟到自己的膝蓋旁。
爺,你為啥子把哥哥的衣服燒了呢?
衣服爛了。
那你為啥子又要燒紙錢呢?
給你祖祖(曾祖父)們燒的。
哦,爺,我來幫你燒紙錢吧!
炳登看著那些從孫子小手里飛出來的紙錢再火里撲騰幾下,化作灰燼,升到半空又飄落下來。一愣神,他忽然看見取了錢的紅衣女鬼從小刀的身體里飄出來,小刀已經好了,正在給他們打電話。
最近幾天,貴珍叨念起電話了,她說,看到都要到暑假了,小刀為什么也不往家里打個電話?連小鐵也說,哥哥難道就一點都不想我們么?今天出門的時候,貴珍又提起電話。炳登說,我去鎮(zhèn)上問和他一起上學的同學家的。其實他是來問杜老師了,偏偏杜老師又死了,他該怎么辦呢?
在壩子里愣了好一陣,炳登才緩過氣來,他還想問杜老師為啥要喝農藥,但矮小的老太婆已經轉到觀后面去了,他只好往回走。
走到半路,炳登已經是氣喘吁吁了,又渴又餓,腦殼里一片眩暈。他想起兩個月前小刀給他打的最后一個電話。學習勤奮的孫子又得了全年級第一,學校要獎勵他三百元錢。小刀決定用這錢給婆買只電風扇。夏天蚊子多,天氣熱,有了風扇整天臥床的奶奶就不遭罪了。想到這里炳登的眼睛就酸痛得很,孝順的孫子怎么會拿刀捅人,怎么會被學校開除呢?
走過場鎮(zhèn)的時候,炳登想起小鐵叫他買鍋盔,給婆買包子。但他身上只有八毛錢,他跟賣鍋盔的大胡子講了幾句價,人家終于答應八毛錢賣給他兩個鍋盔。到下街問同村老漢要了口茶,他又走到肉攤前,豬肉還是昨天的價,肥肉十一,瘦肉十三,他只好繼續(xù)往前走。本來他背了幾斤綠豆來賣,賣了綠豆就可以割上半斤肉回去。但去白家觀誤了時辰,現在場上已經沒有幾個人影了。
在三祭橋上,炳登遇到了書記娘子。炳登向她招手打了聲招呼,剛往前走了幾步,他又突然轉回來。他站在書記娘子的面前皺眉說,三妹,麻煩你個事?書記娘子說,炳登哥,啥子事你就直接說吧,別拐彎抹角的。炳登就放下背篼湊在書記娘子的耳朵上嘀咕了一陣。
還沒走攏院壩,家里的狗就迎上來,攀著他的褲子,來來回回地蹭。接著孫子小鐵從屋里飛出來,邊跑邊叫,婆,爺回來啦,婆,爺回來啦!炳登把鍋盔從背篼里拿出來給小鐵,說,你和你婆一人一個,用開水把你婆的那個泡爛。孫子用袖子抹了一下口水,拿著鍋盔就往屋里跑。婆,爺賣鍋盔了,婆,爺賣鍋盔了!孫子舉著鍋盔一邊跑一邊叫。他喊了一聲,沒有喊住,就到廚房里洗了一把臉,用濕帕子摸了身上,然后舀水燒鍋。他剛往灶膛里添了幾把柴,書記娘子就在村頭喊,炳登哥,炳登哥,你們家小刀來電話啦。炳登就丟下火剪跑到院壩里應了一聲,又朝息屋喊,小鐵,給你婆說你哥來電話了,你來燒鍋,不要去煩你婆,我去接電話。在烈日下,炳登又是一陣小跑。
貴珍撐起身子坐在床上。炳登先還有點吞吐,后來就流利了。他說,學校舉行了一個活動。你曉得人家小刀是學習委員,老師要他參加。他一忙就忘了給家里打電話。今天打電話就是叫我們不要擔心他,他還叫你好好保重身體,要多吃飯。炳登看見貴珍的臉舒展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說,我還以為那龜孫子把我們仨忘了呢。果然,吃飯的時候貴珍比平時多吃了小碗飯。還側著身子給小鐵講小刀小時候的趣事。她說,你哥哥五歲的時候看到小雞毛茸茸的很喜歡,就給它們洗澡,結果全被他給弄死了;有一年,他捉了一只小耗子關在書包里,說要拿到學校給同學們玩,第二天耗子就把書包咬了一個洞跑了,還拉了好多屎尿在書包里……聽著貴珍和小鐵的笑聲,炳登臉上的皺紋也彎成了弧線。一愣神,一滴眼淚就掉到碗里,他連忙咕咕地喝稀飯。
二
洗完碗,喂好了豬食,炳登就到偏屋扛了把鋤頭。他在菜園地邊上挖松了一圈土,把屋里的尿擔來灌在上面。用鋤頭拌著稀泥和鍘碎的麥稈,又把邊沿的泥土挖了幾鋤和進去。
筑了七八年的灶頭早就裂了縫,石頭都快掉下來,呲牙咧嘴的。用手挖泥巴填進灶頭的裂縫里,泥巴往下掉,他就用磚刀接住又抹回去,抹得平平展展的。
孫子在息屋和貴珍說了一陣話又偷偷梭下門前的坡。炳登看見孫子的腦殼在竹林里一閃一閃的,就喊,小鐵,小鐵。小鐵應了一聲飆過來,也不說話。炳登左左右右地抹泥巴,他就右右左左地讓開看。
爺,是不是哥不讀書了?
炳登的手一閃,一坨泥巴掉在地上,濺了他一褲腿。他偏著腦殼說,就曉得張起嘴巴亂說!小鐵避開爺爺黑下來的臉,癟嘴說,又不是我說的,是大院子里的王二娃說的,他說我哥都被學校開除了,學校不要他了。
那是人家王二娃哄你的,王二娃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你沒有看見他經常騙他爺和婆的錢去買吃的么?見小鐵點頭,炳登又說,他前天還騙他老師說肚子痛,要了五塊錢去買牛板筋,被他婆打了一頓屁股,還說要把他騙人的嘴巴撕爛。
王二娃曉得你哥成績好,他眼睛紅,就給你哥亂編造些,曉得不哇?頓了一下,炳登又說,莫把王二娃的屁話給你婆說,不然她又記掛了,聽到沒有?
嗯。小鐵蹲下身子去看桶里的泥巴。一陣,他跳起來蹭著爺的肩膀說,爺,你給我捏個豬八戒嘛。
炳登說,這些泥巴有點稀,捏不成型的。小鐵轉身就往門外跑,一會兒就捧著一坨泥巴進來。
這是我到天埂上挖的,這回總可以了哇。
炳登放下磚刀說,爺給你捏了豬八戒你還和不和王二娃混?
小鐵說不。
那你還把不把王二娃的屁話到處亂說?
小鐵直擺腦殼。
好。泥巴在炳登的手里像一只小老鼠一樣跳躍著,一下變成了圓柱形,圓柱形上面又長出個豬腦殼,豬腦殼上面又攤塌著個鼻子,鼻子下面是滾圓的大肚皮。炳登說,就是少了根釘耙。于是轉身折了根細桑條插在豬八戒的手里。
小鐵眼珠不轉地盯著爺爺的手,口水都流到下巴上去了。爺還沒把豬八戒的耳朵全部捏好,他就從爺的手里拿過豬八戒跳到院壩里逗他家的狗。
花巴兒,花巴兒,乖!
你看像不像真的豬八戒,像不像,嘻嘻。
別抓,抓爛了你陪不起,來,我們一起耍嘛,一起耍。
炳登摸到床頭的火柴,點燃煤油燈。貴珍用手遮了一下眼睛說,我做了一個怪夢,夢到了我的一個遠房表妹,她都死了好多年了,從來沒有到我的夢里來過,這回來可能是拉我走了。炳登坐在床沿上說,我就聽不得你說那些喪氣話,你又不是啥子大不了的病,多喝幾副藥就好了。貴珍咳了一串嗽說,我自己害的病我心里有數,老天爺是要來收我了。炳登幫她把被子往胸口扯一下,說,那是你亂想,你亂說,我比你大三歲,就算要收也該先來收我嘛。說著把一碗草藥遞給貴珍。
貴珍抹抹嘴巴說,再等幾天小刀就要回來了,你還是去偏屋把稻草和席子給他鋪起嘛。炳登說嗯。他就站起來,走出息屋,反身關門的時候,他聽到一聲嘆息:我可能都看不到那龜孫兒咯。
三
炳登想去市里找一下小刀,但他活了大半輩子,走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西充縣城。他想著自己要去出這么遠的門,那就跟去美國差不多。他怕自己去了市里,找不到北,迷了方向。
他決定去找二兒子光清。他給貴珍扇了一陣蒲扇,又把小鐵哄睡再偏屋地下的竹席上,就取了草帽,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向范家溝走去。到黃桷樹下時,他聽到背后窸窸索索地響了幾聲。他叫,花吧兒,花吧兒。他家的狗邊從草叢里冒出腦殼,輕輕吠了幾下,搖著尾巴攆上他。
還沒攏院壩,稀里嘩啦搓麻將的聲音就灌進他耳朵。還有兒子兒媳談笑的聲音。他坐在樹蔭下,敞開肚皮用草帽扇風,打算等他們打完一回再叫老二。他摸出汗水浸濕的煙點燃,看著花巴兒伏在地上伸長舌頭喘氣。屋里的聲音小了些,他就站到門前喊,老二,老二。叫了幾下,沒人開門。他又喊,淑華,淑華。兒媳婦應了一聲,你是誰呀?炳登想說我是你爹,卻氣短了。他低聲說,我是炳登。一個月前,貴珍和淑華吵過一回架。淑華跳起八丈高罵貴珍是“老不死的”還揚言放火燒他們房子。炳登氣得吐血,說,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媳婦!
爹,你這么熱的天跑我們這來有啥子事么?淑華站在門口,也不叫他進去。光清立在淑華的背后也問,爹你有啥子事嘛?炳登想把小刀的事告訴光清,但礙于淑華也在面前。他轉身往院壩邊上走,說,老二,你來一下。
爹,你有啥子事在屋里說不好么?偏到這來曬太陽。光清手搭涼棚望了望天。
炳登瞟了一眼淑華,她正踮腳往這邊望,支起耳朵聽。他就湊到老二的耳朵上哽咽著說,小刀被學校開除了,卻沒回屋。
怎么會嘛?小刀那么聽話的,怎么會被開除嘛。你不要到處去聽別人亂說。光清不以為然地笑。
小刀都兩個月沒往家里打電話了,我去問他同學家的,人家說早就不在學校了,他拿刀捅人被開除了。眼睛通紅的炳登強忍住沒讓淚水流出來,我去問杜老師,杜老師說他被女鬼迷住了。
啥子女鬼不女鬼的嘛,世界上根本就沒啥子鬼。你看人家杜老師多厲害,還不是喝農藥死了。
可是小刀就是不見了呀!你得不得閑……炳登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這么大熱的天,哪個愿意往城里跑嘛。講完老二又覺得話講得不對,補充說,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淑華的媽等幾天過生日我走不開呀。炳登聽都沒有聽完,轉身就走。
爹,你連水都不喝一口就走了么?
炳登老漢沒有回頭,他揉了揉眼窩,吸一下鼻子,失聲地叫道,花巴兒,花巴兒。
午后的陽光還很盛,地面恍如一面鏡子,強烈的反光讓炳登老漢張不開眼睛。他壓低了草帽檐,惡毒的陽光又從草帽的縫隙里刺進來。他索性摘了草帽蹲到三祭河邊捧水洗臉。河水蕩漾,他想起好多年前,也是這么熱的天。他帶著光清在這河里洗澡。他一縱身潛到水底,那時候他正年輕,可以在水里呆上兩分鐘。十歲的光清見他久久不上來,以為他被淹死了,就坐在河岸上哇哇大哭。等炳登上岸,光清就撲在他懷里,抽噎著,爹,我以為你不上來了呢,爹,我以為你不上來了呢!想起往事,炳登就心疼得很,眼淚撲簌簌往河面掉。
四
炳登給貴珍扯謊說他在洛鎮(zhèn)的三弟病了,他過去住幾天。走之前,他給小鐵交待什么時候燒鍋,什么時候給婆吃藥,什么時候切豬草,什么時候叫張大娘來幫忙喂豬食。炳登不認識字,他就畫了一幅畫,用筆指著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給小鐵講。小鐵盯著畫,尖起耳朵聽,說,爺,你放心地去吧,家里有我呢。炳登拍著孫子的后腦勺,有些感嘆地說,我們的孫子長大了。臨睡前他又把把那幅畫拿出來給小鐵再說一遍。叮囑他晚上一定要把門栓好,把花巴兒拴到桌下。他還想說什么,聽到貴珍在息屋里咳了幾聲嗽,支支吾吾幾下,終于沒有說出來。凌晨三點鐘,炳登被公雞叫醒了。他摸黑到屋后擔了幾挑水盛滿水缸,舀水洗了把臉,他就去煮豬食,公雞再一次叫的時候,他已經把豬食煮好了,又去煮一大鍋稀飯,把小鐵和貴珍的晌午飯也煮上。
吃完飯,他就到偏屋尋了件新的藍布衣服,是小刀的爹給他買的,他只穿過一回。他還想給小鐵說,晌午餓了,把飯熱一下,你婆吃不得冷的。看著孫子安靜熟睡的樣子就吹滅了煤油燈向黃桷樹摸去,那兒有去市里面的早班車。
炳登去找小刀的班主任,剛好人家出差去了,要一個月才能回來。在小刀同班同學的幫助下,他終于找到了小刀。炳登已經認不出他來了,遮耳的黃頭發(fā),胡子拉喳,臉色蠟黃,目光渙散。那時,小刀正叼著一只煙在網吧聚精會神地玩游戲。炳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有反應。再拍,一聲滿帶怒氣的“誰呀”讓炳登心里一震。小刀見到炳登首先是驚愕慌亂,但那只是一閃,接著便是一臉的不屑了。他沒有再看炳登一眼。
一路上,小刀在前面走,炳登在后面跟著。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孫子。孫子已經長大了,比他還高出一個腦殼,身體雖然瘦,風吹隱約能見臂上的肌肉。同學的話當時還是沒讓炳登把小刀和捅人這件事對上號,F在,他信了。他曉得杜老師騙了他,哪是啥子女鬼迷了孫子,是孫子自個學兒壞了。他明白黃頭發(fā)就是學壞的標志,去年他去鎮(zhèn)上買雞蛋就被幾個黃頭發(fā)搶了篼。這會兒,孫子在前面晃蕩的樣子,真像一個二流子,他真想追上去在孫子的屁股上踹上一腳。
回到學校宿舍,炳登想和孫子好好談一談,他覺得孫子有不可言說的苦衷。但孫子一直在躲著他,或者說根本沒有理視他。他走到陽臺,孫子就踅回來;他坐到床沿上,孫子就從床沿上站起來。炳登有點惱怒了,眉頭糾結,臉色發(fā)青,嘴唇抖索。他忽然想起好久沒有跟孫子面對面交談過了。自從小刀的媽媽跟一個河南騙子跑了之后,他就很聽話,很懂事。他爹常年在外打工也很少給他打電話,只是一個勁地掙錢。每次放假回來他就做作業(yè)看書,炳登看著心里美滋滋的,也不好去打擾他。飯桌上爺孫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更多的時候爺孫在電話里交流。
你這樣下去是要吃牢飯的,炳登警告他。
小刀一只手撐著門框斜靠在門框里面,望著雪白的墻壁。那是一種漠然的,藐視一切的眼神,一種無所謂的眼神。這是他第一次在孫子稚氣的臉上看到這種眼神,他心里悚然一驚。
你為什么不好好讀書?
小刀瞪了他一眼,又從褲兜里摸出一只煙含在嘴里,東翻西翻地找東西。他把上下鋪的被子,席子全部掀過來,又在草墊下面亂摸。
你為什么不回家?
小刀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接著掀被子。終于,從靠近陽臺的上鋪的草苫下面摸出一把砍刀。
你要干什么?
關你屁事!小刀把煙從嘴里車扯出來,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瞪著炳登吼道。他臉上的肌肉挑釁似的跳動著,很不耐煩。
炳登徹底絕望了。在淚水營造的晶亮的背景里,他看見一只憤怒的怪獸向他張牙舞爪。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都在眨眼間全變了樣。他想起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和貴珍在田地里忙活,吃睡不好,一心念著家里能出個大學生,以后作了城里人不僅全家人連后輩都翻了身。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小刀的身上,他勤奮,吃苦,最重要的是他有天賦,幾乎每一次都輕而易舉地拿到全年級第一。同時小刀也是孝順的,一有時間就幫他和貴珍做家務,晚上還燒水給他們泡腳。呵呵,是個多么絕妙的諷刺呀,到城里讀書不到半年,孫子竟然罵起爺爺來了,面目兇惡,好像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幾乎沒有想,就隨手拿起一把椅子,向小刀砸去。椅子在小刀的頭上哀叫了一聲,斷了。他被自己這樣突兀的行為搞懵了。他還想上前看一下小刀是否傷得厲害,一只拳頭已經擊向了他的胸腔。炳登應聲倒地,腦殼重重地砸在了鐵質的床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