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墩兒用那寬胖的身軀死命地壓在村口的橋頭上,從那展開雙臂頂端長出的雙手似乎要把橋板搬回家一樣牢牢的抓住橋板兩側(cè)的邊緣。從公路上經(jīng)過的不明事理的人們紛紛駐足,用期待的眼神盯著盯著樂墩兒的后背,就期盼著哪兒掄起來一錘頭砸在樂墩兒的后背上,以證實傳說中“胸口碎大石”功夫的真?zhèn),那樣他們會對中華武術(shù)的神奇深信不疑的。
“樂墩兒,人家胸口碎大石的都是背著地,肚皮兒上頂著塊石頭的,你小子怎么倒著玩?”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用調(diào)侃的口吻從人群里向樂墩兒大聲吆喝著,引起了圍觀群眾 的一片爆笑。
樂墩兒抬起他那跟隨著身體一起壓在橋板上的頭,目視著橋那端的人群不屑的回駁道:“你丫兒要看雜耍別處去,你樂爺可沒閑情給你表演那玩意兒,當(dāng)心趙誠的錘頭一錘把你也連同這水泥板子掄進(jìn)大河里去。”
說到趙誠,是樂墩兒所在的駿馬村村黨支部書記,自打上周五駿馬村橋頭的通知欄里貼出了“下周二拆橋”的通知以來,這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就沒少為樂墩兒這個“釘子戶”操心過。倒是行人們對他們村橋頭的事是見怪不怪。這四五天來,樂墩兒除了夜間睡覺外,幾乎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橋頭,連一日三餐都是吩咐媳婦給端來的。前幾日,樂墩兒見誰跟誰罵村支書趙誠的不是,人們對他的說辭大概都耳熟能詳了,所以都沒怎么把他當(dāng)回事。只是今天是拆橋的期限,樂墩兒對支書趙誠的矛盾從原來的“罵”突然升級到了現(xiàn)在的像賴狗一般趴在橋頭不肯起來,才引來了這么些圍觀的人。
橋那頭的人群里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老趙來了,看他有啥著,建個新橋還不讓,我就不信還治不了這刺頭兒了呢!”
估計這邊的樂墩兒也聽見了他們的私語,把那抓住水泥板的雙手摳得更緊了,在中午烈日的炙烤下,汗水不斷地從臂膀上綻出青筋的皮膚里滲出,他那堅定的眼神好像在說:只要我樂墩兒在,你趙老頭就甭想從我手里把橋給拆咯!
趙支書扒開周圍的人群,站在樂墩兒的身后沖著人群做了個“停”的手勢后轉(zhuǎn)過身來大聲的對樂墩兒說:“樂墩兒,我知道你是頭倔驢——犟著呢,今天我不跟你來硬的,咱也跟你講講道理,免得人說咱駿馬村官僚主義。”
聽說趙支書要跟自己評理,樂墩兒的手指慢慢的放松了些,手臂上漲著的筋脈也有了下癟的跡象。趙支書見自己的一番話起了效果,便蹲下在樂墩兒的耳邊輕聲地說道:“小樂啊,咱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事好商量嗎,干什么要讓人家看咱家里的笑話呢?”
樂墩兒還是沒有吱聲,趙支書又放開了嗓門朝著群眾嚷嚷著:“鄉(xiāng)親們,既然今天都在這兒,那就請大家?guī)驮蹣范諆阂沧鰝證,評評理兒,有道是‘有理行遍天下’嗎,是吧?我老趙把話給撂這兒,要是今天樂墩兒說得有理,那這橋就不拆了。”
大概是樂墩兒覺得不能在理兒上讓他趙老頭給占了上風(fēng),或者是趙支書的一席話讓樂墩兒看到了獲勝的曙光,總之這次樂墩兒是徹底松開了抓住橋板的雙手。
“反正這么多人在這兒,他趙誠總不能吃人吧?”樂墩兒干脆曲起了膝,雙手往地上一撐爽快的站了起來,他撣了撣胸前衣服上的灰土,說:“好……”這個“好”字拖得真長,大概他對他對這場辯論是有了必勝的把握的。當(dāng)他托完了這個“好”字后又長長的頓了一下,接著對趙支書說:“要是你趙老頭能說出個子丑寅卯讓我樂墩兒聽了有理,不要你來,我樂墩兒幫著你拆。否則……哼,就別怪我樂墩兒得理不饒人!”
圍觀群眾見雙方都是怎么爽快,不禁給他們奉上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樂墩兒見自己的豪語既出竟然得到了大家的響應(yīng),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趁熱打鐵”的機會,于是他開始對大家講起他的道理來,“這橋是剛改革開放那會兒建的,在這兒有二十六七年了。鄉(xiāng)親們,你們知道建這橋的人是誰嗎?”
“樂墩兒,咱都知道這橋是你爹帶頭給建的,可……”,面對著樂墩兒的發(fā)問,趙書記根本不給大家疑惑的機會迅速替眾人回答了樂墩兒的問題?墒沁@場辯論根本就是像高手過招一樣,樂敦兒同樣沒有等趙書記說完“可”后面的話就搶說:“可什么呀你?爹把這橋建起來沒幾個月,媽就生下了我,為了紀(jì)念橋的建成和我的出生,我爹給我起了個名叫‘樂墩’,為的就是讓他的兒子能夠像這橋墩一樣支撐起這個橋……”
剛改革開放那會兒,駿馬村村西口還沒有這條公路,村里人要出村總得繞到別的村子走。80年代初,鄉(xiāng)上開了第一家中外合資的儀表廠,為了鄉(xiāng)里的經(jīng)濟建設(shè),政府出資將村西的那條小路改建成了一條寬敞的大公路。趁著改革開放的浪潮,在村干部的組織下正是樂墩兒的父親樂樹仁帶著村里的幾個泥瓦匠建起了這座長二十來米、寬不足一米五的水泥橋。橋雖不算寬,倒也算是一下子溝通了村里與外界的聯(lián)系,從此村里到鄉(xiāng)上的距離大大縮短,而且后來公共汽車多了,人們只要出了村口就可以乘坐上便捷的公共汽車。
橋建成后不久,又趕上了兒子的出生,壓制不住心中的喜悅,樂樹仁就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樂墩,也是為了讓兒子長大后記住橋是自己建的。事實上樂墩兒也繼承了父親的事業(yè),自從學(xué)得父親的手藝以來,這座橋也一直都是樂墩兒給維護(hù)的,所以今天別人突然要拆橋,作為建橋功人之一樂樹仁的繼承人——樂墩兒,當(dāng)然是第一個反對。
樂墩兒這番發(fā)自肺腑的陳詞使得原以為他只是在無理取鬧的人們漸漸地也給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樂墩兒覺得是徹底壓倒他趙老頭的時候了,他決定繼續(xù)一鼓作氣在說理上把老趙問得啞口無言,從而獲取在場群眾心理上的響應(yīng),也為自己的辯駁進(jìn)一步贏得主動權(quán)。樂墩兒把原來面向老趙的身體轉(zhuǎn)向了群眾,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鄉(xiāng)親們,二十六七年了,就是石頭,它也有感情了啊,如今我爹他老人家也不在了,你們說我不管這橋誰管。”突然他又轉(zhuǎn)過身來,語氣又加重著對老趙說:“倒是你——老趙,有錢了?我爹這才走沒幾年,你就忘本了?這不就村里多了幾個開車的嗎,那就得特地為他們建座橋?”
樂墩兒一句接一句地發(fā)問著,滿以為老趙會被問得啞口無言,可是老趙畢竟是村干部,是見過世面的人,面對著樂墩兒的強烈措辭老趙毫不示弱,從他的眼神里都可以看出他要告訴樂墩兒:我老趙絕不是吃素的。等到樂墩兒的話說完了,老趙輕輕地拍著樂墩兒的肩膀,接著就是一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攻心術(shù):“小樂啊,你趙叔知道你孝順,也知道你為村里維護(hù)這橋花費了不少心思,可你想想,當(dāng)初你爹為啥要帶頭建這橋?”
被支書這么一反問,樂墩兒有些無語。伴隨著他的沉思,原本你一言我一語的現(xiàn)場也跟著靜了下來。“還是我?guī)湍阏f吧,”看著樂墩兒一時答不上來,趙支書幫他解釋道:“當(dāng)初村里人出個村子都得往別村借道。出村難,做買賣難,看病難,孩子上學(xué)更難,那時候有路就等于沒路。自打這橋一建,為咱提供了多少方便!距離縮短了不算,也給咱帶進(jìn)了不少新鮮事物,這橋就是咱致富的路!”
對于老趙的這番話樂墩兒是同意的,他不住的點著頭說著“恩”,可是他的立場還是堅定的,于是他接著不解地問:“那你還要拆橋?”
“拆,當(dāng)然要拆。那時候村里頭建這橋是為了不讓咱落在別人身后,現(xiàn)在咱也走在了別人的前頭,這橋也到了該拆的時候。”見到人們都疑惑,老趙接著說道:“過去建橋是時代的需要,現(xiàn)在拆橋也是時代的需要。過去咱被束縛住是因為沒這橋,可現(xiàn)在, 這橋又把咱給束住了。”
眾人聽得更迷惘了,對老趙的這番理論最不屑一顧的當(dāng)然還是他樂墩了,想問個究竟的樂墩兒問道:“我怎么就沒有看出什么束縛了呢?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一波又一波,有誰說不便當(dāng)來著?”
“鄉(xiāng)親們想想,前些年發(fā)大水時的情形。這二十年但凡發(fā)大水,這橋都沒有逃脫過,就這橋頭塌下來就不下十次,那時咱修好也就算了,可那會兒咱是沒錢!”趙支書哽咽了兩下又說著:“這橋啊,一來,梁子底,一上噸位的大船就過不去,就為這咱也錯過了不少機會;二來,橋板也不結(jié)實,別以為走走人過過自行車就行了,大家想想現(xiàn)在有哪家橋連大車都過不了的?”
趙支書一口氣說完這席話,樂墩兒的心理防線大概已經(jīng)有了些松動,但是他還是不服輸,故作鎮(zhèn)定地再次向老趙發(fā)問:“這橋是爹的心血,爹在世時就囑托過我要維護(hù)好這橋,現(xiàn)在你說要把它給拆了,這不是陷我于不孝嗎?”
這句話一出口,實際上就注定了樂墩兒的失敗。顯然這番理由是自私的,但是趙支書并沒有抓住他這個把柄不放,反而是和氣地對樂墩兒勸解道:“小樂啊,咱這拆橋再建橋不是陷你于不孝,反倒是遵從了你爹的意愿!”
樂墩兒沉默不語,期待著趙支書能為他尋出一條為自己“不孝”罪名開脫的道路。估摸著樂墩兒是徹底松懈了,趙支書趁勢開導(dǎo):“小樂啊,當(dāng)年你爹為了咱村能擺脫貧困,他帶頭建了這橋,現(xiàn)在為了咱村的發(fā)展,你也得帶頭把這橋給拆了建座新的啊。你想想,村里開養(yǎng)殖場,開工廠,這大車都進(jìn)不來,能行嗎?”
只見樂敦兒一陣激靈,恍然間好像大徹大悟了,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fā),猛然間彎下膝蓋,蹲在地上抱頭大哭起來,嘴里還嘮叨著:爹……兒子對不起你啊,不能再守著這橋了。猛然間他又站了起來,語氣堅定地對趙支書說:“趙伯,是我糊涂,差點誤了咱村的大事。您說怎么干,我樂墩兒全都聽您的。”
面對著樂墩兒的一百八十度變化,趙支書反而變得不急不慢起來,他緩緩地伸出右手,抓住樂墩兒的胳膊,微笑著輕聲地告訴樂墩兒不要急,然后他又扯開嗓門,像宣布某個重要事件一樣對在場的群眾說:“鄉(xiāng)親們,這橋咱得拆,可這橋是樂墩兒他爹給建的,咱全村人都不能忘,咱更不能讓樂墩兒背他爹的遺愿。我看等這橋建好了咱就叫它‘駿馬墩’……”
全場熱烈的掌聲中夾雜著的叫好聲證明了群眾渴望著這場紛爭能以這樣的圓滿而告終,而從樂墩兒驚詫的表情中可以看出,這樣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足以讓樂墩兒對趙支書感恩戴德了。
……
一場紛爭之后,駿馬村的橋頭并沒有因為紛爭的解決而恢復(fù)往日的寧靜,在接連個把月的全民奮戰(zhàn)之后,新橋終于竣工了。
在新橋啟用的剪彩儀式上,正是樂墩兒親手掀開了蓋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大橋中央欄桿上的紅綢布。
樂墩兒的眼睛濕潤了,大概是又想起他已逝的老父親了吧,可是他又笑了,因為他又想到了正往這新橋走著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