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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子

孫艷蓉

  來子長著一副馬面,人也高大,加上右眼有點斜,看人眼角總往上挑,便給人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來子是我的大堂哥,作為長孫,被爺爺寵得失去章法,總以為天老大他為二,事事爭寵邀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剛記事那會兒,作為國民黨政府最后時期楊柳村的保長,在四清運動中,爺爺累及圣母般的奶奶和他一起挨批挨斗,毒日頭下,脖頸被拴上細的鐵絲,鐵絲上吊一塊大的炕面,汗水順著爺爺、奶奶的額頭一直流過面頰、脖頸到衣服里,于是爺爺、奶奶玄色的衣服前胸后背總是濕濡一片,甚至滲出花花的鹽漬印。那股餿臭味,總讓人掩鼻恥笑。爺爺?shù)挂擦T了,但一直溫良謙恭干凈利落小家碧玉般的奶奶,與人為善慣了,現(xiàn)在看人都換了一個面貌,很是受不了,每次都會暈倒。父親和叔叔們,人前更是抬不起頭來,若不是父親老實肯干被單位力保,他的公職在那場運動中就也保不住了。對爺爺一大家十幾口人來說,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那是爺爺?shù)募以?mdash;—三進三出的四合院及院門外闊的場地和成排各季開著各色花朵結(jié)著各種果實的果樹是生命中最美麗的記憶。

  在一個麥黃大地杏兒拽滿枝頭的時節(jié),來子端著飯碗攆著去搶弟弟碗里的幾片肉不慎跌入地窖里被破了的碗傷著胳膊,自此,他的胳膊就外拐著,加上那次跌得腿腳也不太靈便,走路就一瘸一拐的,鴨子似的,還有斜眼,夠得上個殘疾了,加上個性中的無遮無攔,他便成了村人茶余飯后的笑料,誰都可以輕視他可以不尊重他。但他在爺爺眼里卻始終是個寶,好吃好喝由著他的性子。每當?shù)艿軤帟r,母親就酸酸地說,誰讓你不早跑兩步到他前頭呢。這不過是氣話,以她和父親結(jié)婚的時間推算,他再怎么跑也跑不到堂哥前面。爺爺死后,村里修改渠道要從爺爺老宅穿過。得知這個消息,叔嬸、母親借其他社員都到南山撥谷子之機,留下來挖寶。寶就在我家西廂房的墻根下。這沒錯的,在這之前,就已請來子翠柳溝的干爹王神仙看過了。據(jù)說他會看古物,凡請他看過的,十之八九是跑不了的。

  挖寶挖到日頭西斜,西廂房下是一道深壕,足有三四米深,完全可以跟四清運動時造反派挖爺爺家的屋院相媲美!眼看社員要收工了,母親、叔嬸臉上的塵土被汗水沖出一道道印來,猛看上去,像是一記記耳光,母親面紅耳赤的,似是被誰愚弄了,剛要扔下手中的鍬,突然聽見對面的徐家嬸娘喊:“他嬸嬸,他嬸嬸……”母親爬上壕溝,徐家嬸嬸朝母親身后撇著干癟的嘴。母親猛回過頭去,但見二叔懷里捧著什么貓了腰往家里跑。由于瘦由于激動,加上懷里有東西,二叔的胳膊就緊緊往里夾著,雙腿用力往外撇著,人就有了龜?shù)淖藙。每說到此,母親總就二叔的這一動作笑個不止。扔掉鐵鍬,母親不幾步就攆上了二叔。在二叔昏暗的東廂房里,和叔嬸、來子共分從老宅里挖出的一罐上面長有綠苔的百十個銀元,來子跟叔伯們一樣的待遇分得十四塊。懷揣十四塊銀元的來子在村巷里瘋跑,并沒有人追他,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跑了,邊跑邊覺自己猛然高大起來,平時慣走的村巷一下狹窄的容不下他了,他要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施展。腦子里有了這個想法,人就興奮得不能抑制,手舞足蹈的,張開喉剛想吼幾聲秦腔,想一想還不到時候,就閉上嘴偷偷笑了。

  來子懷揣十四塊銀元闖省城時坐了火車。來子結(jié)婚時,爺爺偷著給過兩塊,兩塊銀元讓過門媳婦英子兩眼大放異彩,而現(xiàn)在是十四塊,都沒敢給英子看。來子揣捏著它像它是他的命。過度的興奮和緊張讓他對周圍的一切非常警惕,斜眼里就有了賊目鼠光的味道,加上形容委瑣,中途停車,乘警把他請下車交到車站民警手里時,他沖著隆隆而去的火車嚷道,這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老子買票坐車犯了哪門子法?還沒到省城就把爺爺我撂在這算啥事嘛!難不成我懷里揣了炸藥,要炸你龜兒子?初看他蔫不拉嘰的,沒想到還那么囂張,車站民警甩手給了他兩個耳光說:“人家就把你當成懷揣炸藥的亡命徒社會渣滓流氓敗類了!”

  “可我沒揣炸藥。”

  “量你也不敢揣炸藥!”

  “沒揣炸藥抓我干啥?”

  “看你不順眼唄!說,你捂著的是啥?”

  聽了這話,來子撇撇嘴,手一松,一個灰不鼠鼠的布包從懷里滾落出來,擲地有聲。坐在椅子上訓人的民警忙跳起向后逃開兩步,一雙凸眼就驚恐地盯在布包上。見他那樣,來子咧嘴一笑,說好了不是炸藥,還怕!來子彎腰撿起布包,邊展邊說。見一堆躺在爛布頭里的銀元亮出來,一屋人便都過去,有對著太陽照的,有朝銀元壁吹氣的,有舉在耳邊聽響的,有用牙齒咬的,等證實了這些都是真的后,人們就用玩味的目光看著來子,不相信他是這筆財產(chǎn)的擁有者。來子口角堆滿白沫,任嘴皮子磨破,說他爺爺曾任過國民黨時期的保長,也曾干了些魚肉鄉(xiāng)民的事,銀元有一些,作為長孫,他跟叔伯們一樣的待遇繼承了這些?扇藗冏罂从铱矗床怀鏊袊顸h時期保長爺爺長孫的絲毫跡象,除非他找到證明人。

  正愁人生地不熟呢,猛看到車站的站名,喜得拍一下大腿道,天不絕我,我妹就在這呢。來子輾轉(zhuǎn)找到堂妹小丫,妹夫世軍去交涉,被告知還要回村上開證明來。來子連天開了證明來,一臉的喜色,說村子里這下全知道他帶十四塊銀元出來創(chuàng)世界了,還要他發(fā)了財不要忘了他們。聽這話意思,好像他們斷定來子的前途一片光明。這世上許多機會,是留給那些有勇氣的人,不管以前他們是多么的小瞧來子。

  開來證明,車站警察也沒再為難來子,把十四塊銀元及爛布頭全都還給來子,還說,既是祖上留下的,是個念想,好好留著,不要招搖,看你缺筋少弦的,遇上人民警察不會蒙騙你,遇上那黑了心肝的,把你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呢。來子嘴上連說,是,是,是,心里卻笑:這世上騙得了我的人還在他娘肚子里呢?沙隽四俏葑,他就再未讓那包銀元離過身。世軍見他著衣寒酸臟頭垢面,給他找了身換洗的衣服帶他去澡堂洗澡,他用鞋帶把銀元袋扎了吊在脖上。來子從未在澡堂里洗過澡,又這么大的澡堂,高興壞了,邊洗邊扯開嗓子吼秦腔,說自己是美猴王住在花果山,玉帝難比,弄得人家以為澡堂里進了瘋子。世軍紅著臉給他搓洗干凈,他酣暢無比地睡了一覺又吃了小丫準備給他的早餐,趕在日頭出來之前又踏上去往省城的路。

  英子的大妹葉子比來子早兩年到省城,嫁過來的,男人馬峰的哥哥在省城火車站工作,罩著馬峰也在車站做些零碎活,有時也做生意,小的看不上,大的做一次賠一次,好在有哥哥幫襯,即使住在省城邊上也是省城,不像來子,一來就得投奔他們。

  他們住在火車站西立交橋下左首的農(nóng)民出租房里。來子陪英子走親戚來過兩次,這次是輕車熟路。進門后,看到的聞到的還是陳年舊味,就知道他們?nèi)兆記]什么起色也許更為窘迫,往馬峰踢過來的一只矮凳上坐時,懷里的銀元咯著他,不痛,反而覺得腰桿陡然硬了許多,人就大大咧咧的,看什么都肆無忌憚。

  葉子春上生了孩子,正坐在靠墻塌陷的沙發(fā)里喂孩子吃奶,男孩,胃口大,左邊吃過吃右邊,屋里本就狹小,來子就坐在她腳邊,不時地拿眼去偷看她。去年來,葉子白天換衣服晚上起來撒尿,時時提防、避著他。那時穿得也不入流,可干凈,每天洗完臉不忘搽上爽身粉,白生生香馥馥的。可現(xiàn)在,有了兒倒沒了她了,油膩膩的頭發(fā)成綹地披下來遮住還顯浮腫的面龐,衣服看不出顏色味兒卻沖。更不可思議的,把大半個白花花的腔子朝他亮著。葉子比英子豐滿比英子白。有人說娶了姐姐就等于把妹妹也娶了。在暗處,來子對她不是沒向往過,尤其那高聳的胸脯,可現(xiàn)在就這樣坦然地亮在他面前,他倒沒了那欲望,只把它看成是哺育的機器,是女人都有的東西,英子就用它喂養(yǎng)過他的兒子和女兒。

  馬峰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抽煙,臉色黑黃,眼神渙散,看來子有一眼沒一眼的,跟來子說話,說了上句沒下句,等半天等不來不等了的時候,又出其不意地來一句,弄得來子也無心答,只胡亂敷衍。

  臨近冬天,天黑的早,等屋里都看不見人大模樣了時,葉子才懶懶地起身,拉亮一盞昏黃的燈就著做飯。

  來子的十四塊銀元第二天就在馬峰的攛掇下出手了,得了六百元錢,現(xiàn)錢,來子攥著它,輕飄飄的,全沒了先前的沉重和踏實。以前的銀元,是來子身體的一部分,現(xiàn)在沒了,骨子里就有種虛飄的感覺,人也恍恍惚惚的。馬蜂讓他請吃酒,也沒一點心思,弄得馬峰很不高興,房子也不陪他去看了,他自己租下一間,跟葉子不在一個院里,可還屬一片。葉子房東本有一間空房要出租,但葉子沒有讓他住那的意思,來子也不愿跟他們一個院里住。房子每月租金五十元,預(yù)交半年一次交清者,可減五十。來子用這五十元買了把好鎖鎖上門便匆匆回家去接英子。

  英子來看了葉子院里的屋子又看自己的,氣得直罵來子豬頭,放著向陽的不住偏住背陰的。來子嘻嘻笑道,背陰的清凈,關(guān)起門來,哪管別家春與秋。

  來子、英子都不是瞎混光陰的人,安頓下來,就用賣銀元剩下的錢置了家當烤紅薯賣。老換地方,每次帶信來說我在哪里哪里烤紅薯呢,香甜糯軟,到省城千萬不要忘了來吃。于是我每次到省城,眼就朝街街角角路路口口旮旮旯旯那些賣紅薯的瞅,不外乎是些面皮紅紫戴無指手套貓腰跺腳的人,每一個都像可哪一個又都不是。省城大了去,我們沒走到的地方還很多。

  來年開春,英子、葉子的妹妹穗子也來投奔他們。穗子十八歲和一男友同居,同居后才知男友不但不能生育而且心理還嚴重變態(tài),動輒對她大打出手極盡無能男人之能事。穗子要離開,可以,不過得拿出五千元的青春損失費給男友。無奈之下,穗子打了五千元的欠條,限期一年,這才被放過。

  穗子和來子、英子一屋住,當中拉道簾子,用幾塊木板支了個床。等穩(wěn)妥后,穗子就著手找工作,本是吃過苦的,加上白凈、秀氣,餐廳、飯館搶著要。不久,她就找房另住。再見她,臉色漸也紅潤,衣著也光鮮起來,時不時地,還送英子一兩件平時只敢看不敢想的衣服。這時,來子也開始了他的第二份工作,蹬黃包車?烊胂牧,沒紅薯可賣。英子每天也天麻亮起來涮了釀皮去賣。

  一天晚上,來子收車時,從紅云舞廳出來一女的向他招手,他車靠過去那女的上車后就斜躺著不動了。來子害怕,跳下車撥開覆在女的臉上雞窩似的燙發(fā),雖然滿臉的紅紅綠綠,借了燈光,仍能看出是穗子,剛要叫,穗子打個嗝噴出一口的酒氣又轉(zhuǎn)過身去。她不是在餐廳干么,怎么跑到歌舞廳來了?來子滿肚的疑問,把穗子拉到出租屋,在她斜挎的包里掏鑰匙,總有什么擋手,掏出借月光一看是滿把的鈔票,泛著淡紅的令人心動的光,來子心咯噔一下。

  好不容易把穗子放到床上,剛要起身,穗子突然探起身摟住他的脖子醉眼迷蒙嗲聲嗲氣地說,哥哥你不要走嘛,我還要還要……說完這話,人又像抽去筋骨,軟耷下來。本是姐夫,啥時變成了哥哥?叫得比親的還親,簡直教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過想想也對,一個女婿半個兒嘛,但不明白她還要什么?

  穗子床頭只一盞臺燈,燈光如豆,只能照滿床。床上花里胡哨凸凹有致的穗子,似鬼如妖像魔,哪一種都讓男人怕且向往。來子一下明白穗子是做什么的了。明白了穗子是做什么的,來子膽子陡然大了起來。媽的,外面哥哥碰得,自家哥哥有啥怕的!來子跪上床,三下五除二扒掉穗子身上本來就少的衣服。等到穗子整個兒地暴露在他面前時,他反倒沒了去碰她的欲望。穗子比英子胖比葉子瘦,該大的地方絕對不小該細的地方絕對不粗,可那白如奶油的身上到處是青痕淤血。來子擦一把臉上的汗水,拉條毛巾被蓋在穗子身上,自己也默默穿好衣服。離去時,拉開穗子的包掏出那疊鈔票發(fā)了半天愣,隨后又輕輕放進包里。

  來子再蹬車回家,人就虛脫了般的,到家敲門,英子半天才開,等門插剛脫手,來子擠身進去飛起一腳踹向英子,媽了個X,偷人養(yǎng)漢呢,開個門也磨磨噌噌!

  英子母狼似的低嚎一聲說,你敲門鬼似的,誰個聽見。

  房東老余頭聽見動靜,披衣出來,見是兩口子拌嘴,說聲安生睡吧,天不早了。往屋里去時,邊走邊朝英子不及系上紐扣的衣服豁口里瞟了幾眼。

  來子甩掉衣服上床,見英子還嚶嚶哭著,罵道,婊子的骨頭,還有理了?大的偷大伯子,小的買自己,剩下的,我看也快了。一次來子聽說販水果能賺錢,找馬峰商量。馬峰眼識寬主意多。敲門門朝里閉著,便站在院里喊馬峰卻喊出了馬峰的哥哥,馬峰哥哥面色潮紅,襯衣一頭胡亂塞在褲里一頭耷拉在外。

  聽了這話,佝僂在床邊的英子不哭了,抽抽搭搭地說,大的沒大伯子幫襯,咋能在這立住腳?小的大字不識倆,餐廳打工一月兩百,猴年馬月才還清那五千?來子瞪大眼,感情你都知道?!

  做了那行,是帶了記號的。英子話音剛落,來子又飛起一腳將英子踹下床,冷笑一聲道,丟人現(xiàn)眼都到省城來了,將來回鄉(xiāng),拿尿布把頭蒙上。

  來子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并不怯力,可一天也拉不了幾個人,同是黃包車,女人,不管老少美丑,偏都喜歡坐年輕、俊俏、干凈小伙的車。車夫又不是情人!來子就覺得,城市里的女人葉子、穗子都是一類人。除過這,城管人員也老驅(qū)趕他們,運氣差時,逮住罰款是常有的事。

  后來來子到車站賣水果,和英子整天早出晚歸的。英子也早不擺釀皮攤了,沒人來吃。她曾不辭辛苦地托人帶給我兩張釀皮,吃到嘴里囊如鼻涕,顏色也不干凈。

  賣水果看似簡單,實也不易。賣水果的,哪個不在秤上做手腳?開始他們不敢,等敢了的時候做的又不機密,總讓人識破,折秤、賠款算是好的,遇上燥毛的,掀攤揍人沒個輕重。

  來子在省城又殘喘了半年,兩年零六個月的頭上,實在混不下去了,生出回家的打算。葉子雖有大伯子幫襯,也只能糊口;穗子是有一些錢,可那晚酒醒后見自己光赤赤的,又得知是來子送回的,從此不理睬來子,也就談不上接濟?赡菢拥脕淼腻X,來子也不希罕,這點骨氣來子還有。有過那么幾次,來子回來,屋里的豬蹄燒雞烤鴨味還未散去,知道是穗子帶來給英子解饞的,本要發(fā)作,想想自己又沒能力給英子這些,只好忍了。

  來子想回家了,可一時又走不了。闖省城兩年多,錢沒掙上,還負了三千多元的債,現(xiàn)在連房東一百五十元的房租也還不上,說好所有家當都折價給房東。這些破爛玩意也不好意思帶回家去?煞繓|三折四扣只合了一百元,還欠下五十元。來子求了許多鄉(xiāng)黨,最后好不容易在一處借了一百元,那也是答應(yīng)秋后除還本錢還得搭給人家一百斤精大米,明著是趁火打劫,可來子不在乎,只要能離開省城,五十元還房東房租,五十元剛夠買回家的車票。

  把一百塊錢攥在手掌心里往回走,來子覺得是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莊稼在身邊茁壯成長,小鳥在當頭盡情歌唱。這么美的地方,當初為什么要逃也似的出來,現(xiàn)在又要逃也似的回去。那才是來子的安身之地,轉(zhuǎn)了那么一大圈子才明白的道理。不過,也不算太晚。想到不久就要回到那個地方了,來子又想哼秦腔了,剛一張嘴,莊稼地和小鳥都不見了,撞入眼中的依然是紅男綠女滾滾紅塵,便不敢大聲,輕哼著回家。進了大門,見房東老余頭披著衫子從他屋里出來。瞅見他,房東嘴角淡出一個笑,取下叼在嘴里的一只牙簽剔牙。六月天的日頭下,來子臉刷一下紅了。房東一抖三顛地從他身邊過去時,來子聽到他嘴里也哼著秦腔,是《斬單童》唱段: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某單人獨騎把唐營踩 ,只殺得兒郎們痛悲哀 …… 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來子扭過頭去,門樓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后腦勺和搓板似的駝背閃出去,鬼影子似的!

  見來子回來,英子臘黃的臉紅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鎮(zhèn)定,甚至是木然。日子愈往后過,她就愈像木頭,來子呢,也差不多是,本都習慣了的表情,猛一看到,胸口還是由不住地憋悶。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是風水寶地,為了多招徠房客多掙錢,每家都在院落里盡可能多地蓋房,往往院子實際就成了一條過道,老余頭家也一樣。來子住的是坐北朝南的一間,窗戶上沒掛窗簾,底下部分糊著報紙,報紙臟舊且破成一片片,被來子呼哧呼哧的出氣扇的揚起落下?lián)P起落下,像一個個小巴掌,打在英子窄窄的臉上,打得久了,英子本來木然的臉就燒熱起來。而從窗戶上半部分和報紙縫隙里透進的陽光,卻像一把把小刀子,割著英子的臉,英子的臉就成了一塊紅布。窗下辨不出原有顏色的被子像往日一樣攤在床上,有些凌亂。見來子斜眼長久地盯著被子看,英子踅摸過去,坐下,用手去抹那皺褶,抹著抹著,臉就愈發(fā)地滾燙,心也狂跳不止,是做賊被人抓個正著的那種,一時手腳沒個放處,見毛刺刺的兩條辮子死蛇一樣地耷拉在胸前,就去捏了,在指尖繞過來繞過去繞過來繞過去……來子斜瞥英子一眼道,房租我借來了。說著,把那張捏成卷兒被汗水濡濕的票子扔在被上。

  不用還了,房東說我們那些東西值一百五了,前些日子他看走眼了。英子耷拉著眼皮嚅囁道。

  哦,值一百五了!是你的功勞吧?賤貨!臨了臨了守不住了……來子咬牙切齒地說。他再也呆不下去了,屋里晃得厲害,像是地震,臨出門時,他又把那一百元錢攥在手里。

  搖搖晃晃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當頂?shù)奶柎痰脕碜颖牪婚_眼,而周圍的車流人群噪音像是浮世里的海,把他浮起來隨波逐流,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哪里又能容得他?等站定在一個地方時,睜開眼,自己嚇了一跳——這是一個建筑工地的七層樓頂,框架已起來了,只剩門窗,不知為什么,整個工地沒一個人影兒,只來子站在那,遠離人世,空曠寥寂,孤獨滄桑,來子真想大哭一場。好久沒流淚了,眼痛得像是刀割了一般,淚激越地流著,轉(zhuǎn)眼溢了滿臉,癢酥酥的,像無數(shù)條蟲子在爬,舉手去抹擦,才覺手里沉重,一看左手是一捆啤酒右手是一只燒雞。媽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咯!

  來子仰躺在灼熱的樓板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來子從未這么放縱地吃喝過,吃喝到酣處,汗水和了淚水、鼻涕一起往下流,也不管,任它糊涂。漸漸地,來子醉了,甩掉衫子。西斜的陽光下,來子褐黑的肚皮油亮如鼓。

  覺得有些涼了,來子醒來,瞇著眼朝四周看,除了前方各色的燈光和天上的星星,仍只來子一個人。來子掙扎著坐起,連打幾個嗝,在滿口的酒肉臭里,用臟兮兮的手揉兩把糊滿眼屎的眼,再睜開,燈光一下包圍了他,熱鬧非凡。

  城市的夜色是美麗的、誘人的,同時也是輕佻的,像濃妝艷抹的女子,只對富人投懷送抱。每盞燈后拖著的尾巴,是女子向上挑的眼風,對富人,是誘惑;對窮人,是嘲笑,也只能是嘲笑。來子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清楚這一點。

  知道了這一點,來子很想將什么東西投到夜色中去破壞它?站破孔犹崞饋砹,手中掂掂,又沒扔,只狠狠朝身后摔去,幾聲爆炸般的響后,那里盛開了一朵朵花,每一朵花瓣上都閃著凜冽的寒光,依然是城市女子冷冷的目光,根本不正眼瞧來子一眼,偶爾觸上,除了嘲弄還是嘲弄!來子有些泄氣,但不肯甘心,于是將一泡急屎裹在包燒雞的紙里,朝上吐口唾沫拋下樓去,等了許久,并沒什么聲響傳到他耳里。來子生氣了,干脆解開褲子朝下尿尿,邊尿邊罵,我操你媽,我操你媽……罵著罵著,來子渾身熱血沸騰,仿佛把城市的所有女人都操了。想想平日所見的那些女人,哪個把來子正眼瞧過,現(xiàn)在竟都讓他“操”了,來子周身著火,來子無法抑止自己,來子的身體不容許他只處在幻想階段,他想來場真實的體驗。碰碰撞撞下樓,到立交橋右首的出租房里找到一個叫雅子的小姐。價錢都來不及講了,任她胡亂要價。來子把身上僅有的五十二塊七毛錢都給了雅子。

  來子蹬黃包車時,經(jīng)常拉人出入雅子這里。雅子四十二三,臉色青黃,顴骨高聳,瘦的連腰桿也挺不直。像她這樣的,平時只進工棚接待民工的角色,一次不過二十。但來子懶得和她糾纏,只求快快完事。

  雅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半天不見來子行動,很不耐煩,拿一張報紙覆在臉上看,邊看邊催,快些快些,呆會還有客人來,別砸了老娘飯碗。她越催,來子越不行……來子紅頭赤臉地下來,在雅子輕蔑的笑里,訕訕穿上衣服。見他還杵在當?shù)夭蛔,雅子起身坐起呲牙笑道,咋地,沒過癮,還想來?行,這次便宜點,算二十。來子的臉愈發(fā)紅得像布,嚅囁道,剛才不算,你退我錢。啥?雅子瞪大一雙三角眼呸一聲道,剛才不算是你不行不是老娘不行,老娘認得你多久了,日囊熊一個,鳥錢沒仨,倒跑這來尋刺激……來子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腿打著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上前,啥?再說一遍,你是個啥貨色,竟也敢耍笑老子!雅子張開嘴剛想說什么,可不等出聲,來子雙手已鉗子似的卡在雅子纖細的脖頸上;椟S的燈光下,雅子臉憋得青紫,斷斷續(xù)續(xù)道,放……放過我,我……我所有錢……都……給你……說著,抓在來子粗壯手臂上雞爪似的手朝枕下指了指。晚了,婊子,給過你機會了!在雅子不動了的那一刻,來子突然覺得她既像英子又像葉子還像穗子。來子害怕了,挪開跪在雅子身上的腿,踉蹌下地,復(fù)又上去,掀開枕頭,從一堆各種面額的錢里找到自己還卷在一起的錢,邊往外走邊叨念著,像是對自己又像對雅子說,我只拿我回家的錢。

  出了雅子的門,來子瘋了似的往家的方向跑。蒙昧的夜色里,來子除了自己劇烈的心跳,再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來子大駭——城市的夜色是吮人的魔,饑餓得久了,什么都往肚里咽。到立交橋上,來子尿急,回過頭去,并沒人追來,眼中除了黑還是黑,黑讓他覺得安全。撒著尿時,他腦子里混沌一片,本是要回家的,怎么還逗留在這,這里這么大,可哪是他的容身之地?仰頭向天,那里繁星似錦。只有那,才是極樂的家園。突然,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墜向前方。

  小時候,有一年防震,爺爺一大家二十八口全聚在老宅大院里,來子白天鬧夠了,晚上睡不著,爺爺就讓他鉆進自己的被窩里給他講故事,講著講著,突然一顆流星墜落。爺爺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只有地下,才是每個人的家,誰都要回家的。是啊,回家,誰都要回家的,我也要回家。啊,我回家的錢呢?來子攤開曾經(jīng)捏過錢的手,并沒有錢在那里。沒了回家買車票的錢,來子覺得家離他好遠,像在天涯,他心里冰涼涼的。也許剛才只顧撒尿,把錢掉附近了,他想快些尿完了找錢,可這泡尿總也尿不完,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突然,一道藍色的電光從立交橋下的高壓線上蛇似的撲咬上來,來子渾身被照亮的同時也一頭栽進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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