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的天,早早就亮了起來。
那天,大清早都還沒趕上看東方泛起魚肚白呢,我的屁股都已經(jīng)被日頭給灼得跟貼著熱燒餅似的了。我模模糊糊的挪了挪露在被子外的屁股,用手掖了掖身上的被子,便一頭鉆進(jìn)被窩,又與我的周公神游去了。
“噼啪,噼啪……”朦朧中,我的頭頂像是炸開了萬千響雷,滿腦門子轟鳴地驚醒過來。我還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呢,猥瑣地將腦袋探出被窩,卻看見坐在床頭的奶奶蓬頭散發(fā),像只受到侵?jǐn)_的老母雞一樣,滿目猙獰的絮叨著:“又是哪個挨千刀的?真是錢多得燒不掉。”望著跟往日判若兩人的奶奶,我驚愕得睡意頓失,一屁股坐起在她的身旁,附和著罵起那個放響雷的挨千刀的來。
真不知道村里人最近都撞上什么邪了,挨家跟商量好了似的,紛紛趕在這月擺席請客,噼里啪啦的炮竹聲,沒日沒夜炸個不停,就像小日本鬼子進(jìn)村在胡亂放槍,鬧的整個村子幾日都雞犬不寧。炸完了炮竹,接著便是嗩吶吹奏的《蘇武牧羊》,有時還會是另一首不知名的喜慶小曲兒!短K武牧羊》的曲調(diào)哀怨悲戚,聽的人都知道,這是哪家在辦喪事;倘若嗩吶里吹出的是那喜慶的小曲兒,一聽便曉得村里又有喜事了。
前一夜,炮竹的爆炸聲,嗩吶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著的小娃嚎啕,讓人聽不出究竟是辦的喜事還是喪事。隱約還能聽見有大和尚念經(jīng)打鈴敲鑼的聲音,鬧得人一整宿都滿心滲得慌。
“你聽聽,趙團(tuán)子那狗日的又雀兒叫了。”奶奶朝著嗩吶聲傳來的方向咧著嘴吆喝道。
趙團(tuán)子是村里眾多吹子之一,估計是吹子們都被邀光了,要不請哪個吹子,都不能比趙團(tuán)子吹的曲兒這般差。不管奶奶怎么抱怨,趙團(tuán)子的嗩吶聲依舊嘰里呱啦的叫個不停,一頓一頓的。
“喔嘀喔嘀噠,新娘子要到家……”趙團(tuán)子的嗩吶聲還沒消停,卻又傳來了三梅的咋唬聲。
三梅是我家隔壁偉興叔家的小女兒,因名中有“梅”,又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她家人都叫她三梅,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更習(xí)慣叫她三丫頭。三梅她爺(村里一些孩子叫自己的父親為爺)除了這個小女兒外,還有兩孩子,都是丫頭。所以三梅她爺總在鄰居面前哀怨自己點子背,撒了十幾年的種,就沒有生出個兒子來,他還老抱怨自己婆娘無用,天生就是個小屁股生丫頭的貨。三梅她娘,十幾年來倒也忍氣吞聲,為了滿足她男人傳宗接代的心愿,冒著被政府圍剿的風(fēng)險,東躲西藏的,硬是一股腦兒生了仨妞子,終究還是沒見著男娃的影。前些年兩口子還老往外地跑,一跑就是大半年不歸村,這幾年倒也沒見著他倆離開過村子了。聽大人們傳說,三梅她媽前些年得了一種婦科病,大人們還說,這病就是生娃給生出的。
三梅天生長得挺水靈的,小瓜子臉上生著一雙銅鈴大眼,一笑小嘴兩旁生出淺淺的小酒窩,真惹人愛,只是這死丫頭動不動就滿臉灰垢,頭上翹起的兩個小牛角辮子,時不時亂糟糟的,加之身上穿的,總就那幾套按“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的傳統(tǒng)傳下來的襤褸的衣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整天露宿草窩的小乞丐,總不怎么喜歡這個邋里邋遢的小丫頭片子。
“三丫頭妞子,一抽一抽的,亂吼啥呢?”我穿著大褲衩跳下床,憤怒地沖著門外瞎溜達(dá)的三梅子狂吼道。
三梅胯下騎著根竹竿,兩腳一前一后的顛簸著屁顛屁顛地沖進(jìn)我家堂屋,大大咧咧地叫:“三奶奶,三奶奶……”
看著站在堂屋里灰頭灰臉的三梅,我就沒好氣地呵斥道:“吼什么吼?我奶奶在睡覺呢。”
“呀……”三梅害羞地用雙手捂住閉起的雙眼,說,“小武哥,你怎么能光著身子站在大姑娘面前呢?羞死了,羞死了。男女授受不親的。”
三梅這一本正經(jīng)的質(zhì)問,讓我一時郁悶,氣不打一處來地說:“細(xì)丫頭,你說啥哩?你大梅二梅都沒羞呢,你到裝上了。我比你大兩歲呢,三歲一代溝,差點都代溝了,還授受不親?”
“啥代溝,你十一,我九歲,我大姐說了,以后找男人,就得找比自己大的。”小丫頭真是口無遮攔,聽他這么沒輕沒重的一說,倒把我羞得臉通紅。她大梅姐大我三歲,按理說也確實到了對愛情憧憬的年紀(jì),可怎么也不能把這骯臟的思想灌輸給這屁都不懂的小妮子啊。二梅也十一,跟我同齡,這姊妹倆真是不懂事,怎么就不知道替父母教育教育妹妹呢?看這滿口沒教養(yǎng)的言辭,著實讓人寒磣。
記得小時候,三梅她爺娘下田大忙,總是把這三丫頭往笆斗里一扔,放在家里,滿以為倆姐姐能照顧好自己的妹妹呢,誰想這倆丫頭倒好,管她哭聲嚎破了天,任是裝作聽不見,就讓自己的妹子窩在笆斗里自生自滅。若不是我天生愛心,天天跑她們家去幫著搖笆斗,指不定這三丫頭眼睛哭成啥樣了呢。
“三梅啊,叫奶奶呢?”我跟三梅嘴兒正斗的火熱呢,奶奶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拄著拐杖出了房。
“三奶奶,新娘子船要到了呢!”因為我爺爺排行老三,所以晚輩也都這么稱呼我奶奶。
村里人口本來就不算多,加之那年頭,年輕人都跟趕集似的,拼命往城里跑,留在村里的多是些老人小孩,所以新婚大喜倒也成了稀罕事。奶奶也跟村里別的好事兒姨婆似的,就愛往人多的地兒扎,特別像結(jié)婚之類的喜事,老年人看著心里頭喜慶。
“喲,三梅,陪奶奶去看新娘子去。”聽三梅說新娘子來,我奶奶更迫不及待,拄著那根命根子似的拐仗就往門外跑。
“嘀噠,嘀噠……”嗩吶聲依舊在響個不停,不過近聽倒也象那么回事兒。村口的碼頭上大小站了四五十號人,阿海他媽跟老漢田四兒衣冠楚楚的立在趙團(tuán)子身邊,像是阿拉伯神人養(yǎng)在甕子里的兩條老菜花蛇,只要趙團(tuán)子的嗩吶一吹到煽情處,老兩口便抽風(fēng)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攏。
“新娘子出來了……”三梅這丫頭雀躍到碼頭邊,往人群里尋見一處靠前的位子向我們招呼著。
按照習(xí)俗,新郎將新娘從船上背上岸,馱著新娘要跨過一口大火盆,表示跨過火海之后,才能往家中的新房走去。而上了岸到進(jìn)新房的一路上,新娘的腳是不允許著地的?粗萑醯奶锖1持履锟缁鹋枘菓Z樣,看熱鬧的人們哄笑不斷。人群中的老少爺們瞅著被顛簸得呵斥呵斥的新娘,一個個眼睛瞪得斗圓,恨不得就把臉支到新娘身上去。甚至還有些紅眼狼嘴里都在念叨:“狗日的田海,八輩子修來的艷福,你小子就等著綠帽子戴上天唄。”
“小武哥,你也背我跨火盆呵!”三梅這死丫頭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一句話羞得我恨不得鉆個洞,就往地里鉆。
“喲,三梅啊,急著跟你小武哥跨火盆哩?團(tuán)子叔可等著給你倆吹大吹呢。”趙團(tuán)子見縫插針地調(diào)侃道。
“團(tuán)子,你個千刀殺的,就不吹死你呢?”奶奶見我被趙團(tuán)子的調(diào)侃捉弄的無地自容,沖著趙團(tuán)子痛罵一頓后,轉(zhuǎn)身便拉著我離開了人群。
我遠(yuǎn)遠(yuǎn)地回望見趙團(tuán)子吹嗩吶的熊樣,心里越發(fā)覺得這干趁火打劫勾當(dāng)?shù)碾s種不像人,腮幫子股股的,活像臭水溝里咕咕叫的癩蛤蟆。真恨不得拿個錐子扎破狗日的腮幫子,叫他再也吹不起嗩吶?稍谖业闹淞R聲中,趙團(tuán)子卻成了只發(fā)情的野貓,他的叫喚聲也變得更煽情起來:“喔嘀喔嘀噠,新娘子要到家……”
2
幾天后的中午,放學(xué)到家,奶奶,我母親還有三梅她媽正坐在天井里拉呱。我知道婦女們拉呱,無非也就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而且內(nèi)容委實有些少兒不宜,我就沒有湊過去摻合。剛從灶房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三梅那熟悉的聲音又在天井里響開了:“小武哥,叫你咋不理人呢?”
剛才走在路上像是有人叫我名字來著,可“之乎者也”了一上午,好容易熬到吃飯,只管闊步往家溜呢,哪還注意有人喊我。“怎么了,三丫頭?”
“想給你棒冰呢,你還不理人,真是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三梅噘著個嘴忿忿地說。
真不敢相信九歲的丫頭能說出“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之類的話,這丫頭的確也夠機(jī)靈的。“你咋買棒冰喲,那么貴?”我將信將疑地問。
三梅家在村里算是掛上號的貧困戶,她爺娘從沒有過給閨女們零花錢,就連她們?nèi)⒚米x書,學(xué)費都是他堂哥資助的呢,她還哪里買得起棒冰這樣的奢侈品?再說春天棒冰五毛一支,比夏天貴三毛呢。
三梅把手舉的老高,說:“那天搶新娘子錢,搶了五塊八呢。”
搶新娘子錢,是村里的習(xí)俗。新郎把新娘從船上背進(jìn)新房的一路上,馱在背上的新娘會往地上撒些硬幣,面值一般都是分幣跟角幣,但也有大戶家會撒一圓幣,以示自家闊氣。而我這般大小的孩子們,總喜歡東村竄西村的迎新娘,就為了搶些角票,改善改善生活。
“三梅啊,就甭捉弄你小武哥了。”看到女兒顯擺的樣子,三梅媽當(dāng)起了和事老,笑呵呵的說,“這丫頭,看新娘子看瘋了,這幾宿,夢話都唱‘喔嘀喔嘀噠,新娘子要到家……”
“別是丫頭想嫁婆家咯吧?”母親有意拿三梅取笑。
三梅像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急的小腳直跺地,將棒冰往我手里一塞,撒嬌地喊了一聲“哼”,轉(zhuǎn)身便溜出了院門?粗窔饧睌牡臉幼,我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
不想我奸邪的笑相卻把矛頭惹到了自己的身上。三梅媽向母親擠兌擠兌眉梢,朝我噘噘嘴說:“小武啊,我們家三梅嫁人,你可咋辦呢?”
我聽懂了她話中的潛臺詞,竟一時無語,只好學(xué)著三梅“三十六計,走為上”,羞澀地躲進(jìn)了屋內(nèi)。隨即,背后便傳來了婦女們放蕩不羈的大笑。
……
“三梅媽,你咋哭了呢?”奶奶突然問。我很驚訝地躲在門口看著天井里的動靜。
三梅媽真的哭了,起初還只是哽咽抽泣,可被這么一問,她倒真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姑娘似的,雙手往奶奶腿上一支,俯下身子就嚎啕開了。
看著三梅媽的變化,我母親很茫然,“梅她媽,好好的咋哭上了呢?”我奶奶輕輕地?fù)崦穻尩念^頂,也問:“是呀,倒是跟奶奶說說有啥苦衷,三奶奶給你做主。”
攤在奶奶腿上的三梅媽,就像只溫順的小貓,任憑奶奶的雙手在她身上輕撫。
在奶奶和母親的耐心撫慰勸導(dǎo)下,三梅媽的嚎啕聲漸漸減弱,她又變回了原先的抽泣。她支起自己的身體,思緒稍微頓了下,哽咽著說:“三奶奶……你可得為我們家三梅做主!”
“啥,三丫頭又咋了?”聽說是三梅出事了,我奶奶急切的問。
“梅她媽,你倒是說?”看到三梅媽半晌不說話,母親也很著急。
看著三梅媽的腦袋被前后推搡的跟個撥浪鼓似的,卻就是不告訴丫頭究竟是犯了什么難,我也心急如焚。
再三催問下,三梅媽到底還是開口了。她哭訴著:“她爺,偉興個狗日的……”話沒說完,她又開始絮叨:“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偉興個狗日的……”我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激動,迅速改口說,“偉興怎么了,他又打孩子了?”
“哎,丫頭才多大啊,哪經(jīng)得住他打。”奶奶也附和著說。
三梅媽卻只是搖著頭。
奶奶跟母親疑惑得面面相覷,焦急地齊聲問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說!”
“狗日的,要賣了三丫頭啊……”
我像是被當(dāng)頭給了一棒。“啥,要賣丫頭?偉興這狗日的是窮糊涂了啊。”奶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從凳子上竄起來,擎著拐杖就往門口邁。
“三奶奶,可不能讓丫頭給知道啊……”三梅媽攔住奶奶,用幾乎哀求的口吻說。母親見狀,也勸奶奶冷靜些,說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找三梅爺說理。
奶奶只好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你說給誰不好,偏要賣給胡剛雜種。”三梅媽哽咽著,“說給他兒子將來做媳婦……”
聽三梅媽的口氣,她實在不甘心自己的女兒給胡剛的兒子做媳婦。
胡剛在村里是無風(fēng)不起浪,平地起風(fēng)破的家伙,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得罪不起的主兒。年近四十了,卻整日不務(wù)正業(yè),長相兇神惡煞不說,平日里還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據(jù)說,曾經(jīng)有個養(yǎng)雞的跟他發(fā)生口角,之后他一氣之下,一夜間將人家雞場里千把只雞,下藥給毒得一只不剩,只是迫于沒有證據(jù),要不這小子免不了牢獄之災(zāi)。胡剛家條件倒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那會兒村里都是些青磚的三間屋,唯獨他家住的小樓房,沒把他婆娘給顯擺死。不過據(jù)說就那砌房的錢,都不是清白手段得來的。村里人見他就沒不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他當(dāng)作過街老鼠打,都咒他坐大牢呢,三梅她爺要把自己的女兒賣給他養(yǎng),不跟村里人結(jié)仇嗎?
那樣到也罷了,關(guān)鍵的是胡剛他兒子——來子,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他婆娘老在人前說兒子命苦,小時候沒過上好日子,把腦子給燒壞了。實際上村里人都知道,她兒子是天生智障。都十五歲了,還整天傻呼呼的,屁事都不懂,只要給他枝大前門抽,他就瘋狂的叫人爹,能把人肚子給笑疼。有年冬天,來子冒冒失失地往村里女浴室一鉆,嘴里叫著“奶”,就往婦女們袒露著的白凈的胸脯上撲,差點沒把洗澡的婆姨們給嚇?biāo)馈H芬墙o這傻子做婆娘,這不等于跳進(jìn)火坑了嗎?
“哎呀,這不糟蹋閨女嗎?”奶奶有些覺得不可理喻。母親聽了三梅媽的話,也覺得不能讓偉興叔這么做,她跟奶奶商量說:“媽,要不咱晚上跟偉興說說?”
奶奶輕輕的點了點頭。
再三勸慰下,三梅媽終于看到了一絲希望。漸漸地,她的情緒恢復(fù)了平靜。
那天下午,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我始終都不敢相信三梅爺真的會那么做,就是再窮也不能拿自己的女兒換錢花!
3
就像詩人顧城說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我急切地期待著黑夜的來臨,我渴望它能給我一雙黑色的眼睛,讓我為可憐的小伙伴尋找到光明。
夜色像是個歷經(jīng)滄桑的老嫗,在飛沙走石的催促下蹣跚而來。夜幕與菜花交界的一剎那,被颶風(fēng)掀起的陣陣花浪,像是一條巨大的金蛇一樣,盤旋在村落的荒野上。閃電像是金蛇口中吐出的火紅的舌心,從天霹靂而下,啄起老邁的村落,放在自己的舌尖不斷掂量。至此,村落的四野充斥著的盡是荊棘與恐慌。
三梅爺像個被五花大綁的罪人,畏縮地盤坐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上。奶奶像是在審犯人一樣,邊拄著拐杖不斷地往地上戳,邊數(shù)落著三梅爺?shù)姆N種不是。母親也似古時公堂上的師爺,附首侍立在奶奶的身后,有一句沒有一句的對三梅爺用盡好言相勸,妄圖他能被自己的善言給感化了。就連一旁監(jiān)聽滿目無辜的父親都在猛烈地逼問著三梅爺關(guān)于事故的緣由。
三梅爺一時成了眾矢之的。
面對著周邊瘋狂的口水戰(zhàn),三梅爺卻像一塊城府頗深的海綿,不管誰說他不是,他統(tǒng)統(tǒng)都吸納;他又似在裝聾作啞,不管誰跟他說什么,他只一個勁的點頭,卻不說話。
父親看他手中的煙抽光了,又遞過一枝大前門。如此反復(fù),他卻終究是十棍子打不出個悶屁。
奶奶終于看不慣他裝聾作啞,大吼道:“偉興,沒良心的,不就是想錢嗎?”奶奶沖進(jìn)房去,又跑出來,把一沓東錢往桌上一甩。
三梅爺再也穩(wěn)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著“親娘”,苦求我們?nèi)也灰獡胶汀?/p>
就這樣僵持了不知多久,三梅爺卻硬是沒有多說幾句話,他就那么不厭其煩的點著那個銅板似的大圓頭。
4
之前氛圍肅穆,情勢緊張的堂屋再次恢復(fù)了原有的平靜。寧靜中,我們?nèi)叶荚谀仄谂沃窢敾仡^是岸的一幕。
黑夜給了我雙黑色的眼睛,可我只能用它去看黑夜。
窗外,飛沙走石依舊肆虐。東墻外的老槐樹在狂風(fēng)的抨擊下,咯吱咯吱地冤叫不停,像是電視《聊齋》里鬼哀怨的哭泣聲;蛇信子般的閃電,把黑暗的夜空映得好似一顆撕裂的心臟;悶雷從頭頂溜向遠(yuǎn)方,轟隆隆,轟隆隆,猶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砰……
這不是響雷的聲音。
我跟奶奶驚醒過來,接著父母也從隔壁跑進(jìn)房來。
“你個婊子養(yǎng)的……”
“爺……媽……”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三梅姊妹們的尖叫聲。
全家這才恍悟,這是三梅爺又在發(fā)牢騷呢。全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門而出。
三梅家屋里杯盤狼藉,打斗的痕跡一覽無余。三梅爺站在屋內(nèi),姿勢跟課本里董存瑞炸碉堡似的,一手頂著小板凳,一手按著婆娘的頭;他婆娘披頭散發(fā)地賴在丈夫膝前的地上,一臉窘態(tài);仨丫頭拼命拽著她爺?shù)氖帜_,竭力地阻止空中的板凳砸落。父親看到屋內(nèi)的情勢,一個箭步,魚貫入門,將三梅爺手里的板凳奪了下來。
“你個婊子養(yǎng)的,還不信守不住你嘴了。”三梅爺惡狠狠的責(zé)備道。被奪了板凳的三梅爺,朝地上的婆娘又是劈頭蓋臉一頓猛打。
三梅爺這是在為婆娘把家丑外揚而發(fā)火。
三梅媽看到來了援助,像是受到了鼓舞。她雙眼死死的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或許她覺得這是她活得最女人的一次,盡管她生來就具備“三從四德”的天性,甚至打嫁給這個男人之日起,她就決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輩子,可是,今天為了自己的女兒,自己的親骨肉,她決定打破常規(guī),與面前這個跟自己朝夕相處了半輩子的男人據(jù)理力爭一次。
她像個即將就義的女豪杰,目光里充斥著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
可是,她男人的一句話,卻讓她徹底喪失了所有的勇氣。“……要不是你那病,我偉興會走到這步?”
聽的人都知道三梅爺說的“病”是什么,三梅媽也清楚,她更清楚自己男人不惜把女兒推進(jìn)火坑都要為自己治病的原因。瞬間,她從山頂摔進(jìn)了懸崖,她像只泄了氣的氣球,她成了被鹽鹵浸泡過的大白菜,連頭都蔫萎得抬不起來了。她只能呆滯的凝望,眼神里盡是愧疚與絕望。
……
那夜的天,像是患了痢疾一樣,轟隆隆的翻滾不斷,卻終究沒有將它肚內(nèi)的穢物排泄出來。
我躺在奶奶的懷里,回想著她為我講過的舊社會的故事,總想著三梅就將成為那故事里可憐的“童養(yǎng)媳”。想到這里,我似流淚了,淚水浸濕了被頭,浸濕的被頭裸露在空氣中,冰冷冰冷。冰冷的被頭不斷的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讓我久久難以入眠。每每腦海里一幕幕閃現(xiàn)出三梅被帶走的景象,我的心里就會隱隱作痛,一種難以名狀的劇痛。于是,那夜我便陷入了痛與淚的旋流。
一連好幾天,我家的天井里都沒有響起過三梅媽的拉呱聲。
后來聽說三梅答應(yīng)她爺去胡剛家過。我媽直夸三梅真懂事,人小,卻能懂人心。我說,就是她真不懂事又能怎樣呢?還不照樣被賣?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這讓我想起電視里,古人在自己身上插跟稻草,賣身葬父的場景。
5
又是一個雨天,由于天氣陰晦,早上吃完母親親手?jǐn)偟聂亵,我天真的窩在屋里,等待著雨過天晴后,再去學(xué)校。
盡管是春天,可是那天的雨并沒像書里描寫的“如絲、如畫、如針織”。雨水濺落在屋頂?shù)耐咂,撞擊出的噪音打破了清晨特有的動靜平衡;空氣里的氣流像條倒霉的大魚一樣,被縱橫交錯的雨絲織成的大網(wǎng),緊緊卡住。
我不明白母親在這令人窒息的氣氛里,如何還有這般多余的氣力。她邊往門口跑著,邊疑惑地問:“要死了,這丫頭,大清早鬼叫?”
“媽……”的確是有人在叫,我的耳朵告訴我,那又是三梅的聲音,這次真是聲嘶力竭。我反應(yīng)過來,也跟著母親往門外三梅尖叫的方向沖去。
有人說:不信誰,也得信女人這張嘴,也有人說:蒼天手中始終掌握一本人世滄桑的陰晴表?傊@兩樣都被“人”不幸給言中了。
三梅正蹲在水渠旁,竭盡全力地拖著自己的母親,她母親臉色蒼白、眼瞳微閉、舒展著肢體靜靜地躺在水渠里。水流太急,三梅太小,他母親只能被拽得貼靠在水渠邊。
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記憶里昨天還活生生的三梅媽,居然那么悄無聲息地走了。
母親將她拖到岸上,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哭了。
不久三梅爺趕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大群看熱鬧的人。
直到鎮(zhèn)上派出所的民警將現(xiàn)場勘測完畢,他才佝僂著腰,把自己的婆娘從人群中抱了回去。雨下得很大,浸透了他的身軀,我分不清他究竟有沒有為他的婆娘死而流下淚。
民警的勘察結(jié)論很簡單,卻不干脆——自殺或不慎落水致死。自殺是在警察詢問了在場的群眾之后,知道她患了子宮肌瘤無錢治愈得出的結(jié)論,而不慎落水致死,是根據(jù)她落水處的爛泥地上有條明顯劃痕,推斷出的。
警察走了,三梅媽的事兒也就這么結(jié)束了……
那幾日,趙團(tuán)子那癩蛤蟆似的腮幫子又鼓足了勁,他那患了前列腺般的雀兒叫,一連好幾日都只叫的《蘇武牧羊》那一曲:
嘀噠,嘀噠……
6
三梅走了。在她媽走后的沒幾天,三梅到底還是被胡剛婆娘給帶走了。
三梅媽這蠢女人,竟留下了自己苦命的小女兒,獨自一走了之了。這女人實在是太蠢了,自以為能以一死,讓丈夫打消賣女兒的念頭,她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那處事武斷的丈夫,早就跟胡剛家定下了協(xié)議,卻從沒有與她提及過。
胡剛婆娘那臭女人,死皮賴臉的拍了拍三梅爺?shù)募绨,說了句“大兄弟,咱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有啥就說”,轉(zhuǎn)身就拉著三梅離開了。
三梅這死丫頭,走的時候,很從容。我哭了,她卻沒哭。當(dāng)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伸手給她拾掇拾掇亂糟糟的牛角辮,說“三丫頭,今后你可咋辦呢?”
她很天真的笑了笑說:“小武哥,我有空到你家玩,給你帶棒冰。”說完胡剛那傻兒子便拽著她離開了我的視線。
三梅走后,我暗暗的安慰自己,這與三梅或許是好事呢。正如她說的,到了胡剛家,她就能老買棒冰吃。而且她還有了哥哥,盡管不是親的,畢竟也算有。只是想到她哥原來是個傻子,我又不免暗暗替她傷心……
三梅走了,倒也沒有走出這個荒蠻的村子。隔三差五,我總能在村里的哪個角落見著她,不過她卻不似從前那般調(diào)皮。每每與她偶爾遭遇,她也不如從前那般殷勤,似乎也極少再見她天真的笑過。
聽父母說,三梅到胡剛家后,有段時間經(jīng)常跑回家來。不過總沒待長就被她爺給送回去了,有幾次她來著不肯回去,還是她爺用皮帶給抽回去的。還有幾次,是胡剛家來人給接回去的。要是胡剛知道她老跑回家,指不定會怎么待她呢。
果然,胡剛是要想轍來防止三梅跑家去的。至于他有沒有狠狠地打過三梅不得而知,但是三梅到胡剛家不到八個月,胡剛就攜著全家搬走了,而且之前幾乎沒有任何預(yù)兆。他全家像是人間蒸發(fā)似的,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視線里消失了,直到鄰居們發(fā)現(xiàn)小樓里住進(jìn)了新主人,才知道胡剛跑了。至于說跑哪里去了,沒有任何人關(guān)心,人們只知道,村里少了一害,值得高興才是。
三梅離開村子后的好幾年,家人與三梅爺聊天的時候,也會問及關(guān)于三梅的事,卻總說不知道。后來母親還絮叨說三梅這丫頭比她媽走的還蹊蹺,她還抱怨三梅不孝,就忍心留她爺受苦。我卻總說母親是白替?zhèn)ヅd叔抱怨,我還說,要不是偉興叔自己,三梅都天天跟我一起玩呢。
7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起初,我不懂歌詞里所說的“緣”究竟為何物,我只能斷定,我跟童年的三梅基本就屬于后半句里說的“無緣”。不過當(dāng)我十六歲那年,在就讀的縣中心中學(xué)再次與三梅“相會”的時候,我到底弄清楚了“緣”是什么。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我清楚的記得,那還是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我們這群叛逆的初三學(xué)生,正為學(xué)校占用寶貴的課后活動時間,將我們拉來參加無聊的作業(yè)展而大發(fā)牢騷。我心不在焉地拿起幾本作業(yè)翻了翻,蔑視地隨手一扔,不想?yún)s掉在了地上一本。當(dāng)我漫不經(jīng)心地?fù)炱鸬厣系淖鳂I(yè)本的時候,卻被本上那雋秀的字體給深深吸引住了。翻開作業(yè)本的封面,我更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穩(wěn)重、大方的字竟出自一名初一學(xué)生之手。作業(yè)本的主人叫胡雪梅。懷著欽佩的心態(tài),我抬頭看了看作業(yè)本面前的主人,是一位著裝整潔、亭亭玉立的女生,我不禁心想起宋代詩人盧梅坡的《雪梅》:
梅雪爭春未肯降,
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
雪卻輸梅一段香。
“雪梅”,好一個傲雪之梅,真是人如其名,名如其字,人、名、字相得益彰,可謂一絕!
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她也看著我。
“武子,你小子吃錯藥了?”
被同學(xué)一驚,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了態(tài)。
這天,我的腦海里反復(fù)的顯出之前失態(tài)的那一幕,卻總覺得與那眼神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終沒有想起在哪里見過,便當(dāng)作是異想不了了之了。
8
一天,我正在教室里看書。
同學(xué)告訴我:“武子,外面有個小妹妹找你。”
我疑惑的走出教室,看見那個找我的竟是前幾天見過的小女生——胡雪梅,我很詫異的以為:不就看了看她嗎,不至于吧?
沒等我先說話,胡雪梅搶先問:“小武哥,不記得我了嗎?”
“小武哥”,這個曾經(jīng)在我的童年被叫響過無數(shù)遍的稱呼,還有誰叫過嗎?我的腦海里又想到了童年。于是我瞬間察覺,前幾天我說過的那個似曾相識的眼神,不正是童年時的小伙伴三梅的嗎?
我?guī)缀跣老踩艨竦膯枺?ldquo;三梅……你真的是三梅嗎?”
“是啊,小武哥。”胡雪梅也顯得非常高興。
“是啊,我之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三梅’跟‘雪梅’的關(guān)系呢?”我自嘲的說。
三梅笑著安慰到:“呵呵,因為你又不知道胡雪梅是誰。”
我又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個班的。”
“你當(dāng)我像你那么傻?那天你同學(xué)不是叫你小武嗎,而且我看你們都是初三的學(xué)生,有張嘴就問來了。”三梅很調(diào)皮的回答,“不過當(dāng)時我也只是覺得像,不敢肯定,后來想想,才覺得不會那么巧,長得像又同名,就來找你了。”
我覺的眼前的事實真的有些不可思議,曾經(jīng)那個邋里邋遢的三丫頭,現(xiàn)在居然生得如此清秀美麗。她微一笑生出的小酒窩,真像是綻開的兩朵小花瓣;一頭披肩長發(fā),讓人再也尋不見當(dāng)年的傻氣與糟亂;特別是一身穿著,得體大方,真叫人不敢將她與當(dāng)年那個滿嘴胡言的三丫頭聯(lián)系起來?粗矍巴ねび窳⒌娜肺壹拥谜f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記得那天我跟三梅聊了好久。在與三梅的交談中,我得知三梅的現(xiàn)在的家,也就是胡剛家,就在縣城,所以我越發(fā)的覺得這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沒想到自己兩年前的勤奮,以全?偡值谝坏某煽,被學(xué)校保送至縣里最好的初中讀書,竟造就了兩年后一次偶然的機(jī)會與自己的小伙伴相逢,這不是“緣”又會是什么?
后來我又問這些年三梅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我說就是不回去看看,也得跟家里有個聯(lián)系啊。
當(dāng)時三梅的情緒很低落,經(jīng)過了一番躊躇后,她哭了。我知道,問她這個問題,就等于揭開了她的傷疤。她淚流滿面的告訴我:“我恨我爺,我恨她把我賣了……”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又說:“我想回去,可回不去……小時候跑回去,爺還老拿皮帶趕我回來,后來也就漸漸默認(rèn)了現(xiàn)實,或許這就是命吧。”
當(dāng)我們說到她媽的時候,三梅傷心欲絕,她告訴我,之所以心里恨她爺,就是因為她媽。后來她冷靜下來的時候,她又說她爺當(dāng)時確實也是為了媽好,才要把自己給胡剛家養(yǎng),只是她覺得她媽死得實在是太不值了。
我還試圖說服三梅去跟自己爺和倆姐姐聯(lián)系聯(lián)系,但是她不愿,她還竭力反對我將見到她的事告訴她家里人,因為她害怕家里人知道了又該傷心。我不禁又回想起當(dāng)年母親夸三梅的話,這丫頭的確太懂人心了。
“那你自己呢,那是你的家?你才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這么多苦你怎么承受得了呢?”我傷心的說。
我的眼睛濕潤了。
“就是他們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我就能回去嗎?那樣他們會更痛苦,而且我不愿看到胡剛又欺負(fù)他們。”她幾乎在哀求,“小武哥,求你不要說好嗎?”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我終于答應(yīng)她不把見她的事告訴家人。不過我勸她還是考慮考慮,找個時間回去看看。她答應(yīng)了,她告訴我,這些年自己一直在尋找機(jī)會回家看看,可怕胡剛知道自己回家,會對家人不利,才一直沒有那么做。不過她堅信,機(jī)會始終會有的,他說胡剛現(xiàn)在的黑勢力很大,不過總有出事的那一天。這丫頭那天的一番推斷,令我刮目相看,我佩服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前瞻的目光。
9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與三梅在一起,她在家遇到什么憋屈的,也總拿我當(dāng)傾訴對象,我甚至產(chǎn)生了回到童年的錯覺。
不過,隨著我跟三梅接觸次數(shù)的增多,學(xué)校就傳開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起初我倒也沒在意,總以為自己是清白的?缮磉叺“大舌頭”們卻不那么以為,他們經(jīng)常直接了當(dāng)?shù)恼f武子跟胡雪梅什么什么,我竭力解釋說:我跟她真是純粹的朋友關(guān)系,最多也就青梅竹馬?蛇@么解釋反而讓他們有了更多的話柄,說:武子跟誰青梅竹馬,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
后來我覺得再怎么也是無濟(jì)于事,干脆“死豬不怕開水燙”,決定“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吧”,再說跟胡雪梅這么受男生追捧的女生傳出“緋聞”,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值!
當(dāng)然,胡雪梅也知道別人背后是怎么說的,不過他也堅信“清者自清”。
俗話說:人言可畏;蛘哒f:真理掌握在多數(shù)人手里。一個人說我跟胡雪梅怎么,無所謂。有所謂的是當(dāng)傳言一傳十,十傳百,最終傳到老師耳朵里的話,那傳言基本上就成了“真理”。
東窗事發(fā)后,班主任狠狠的批斗了我一頓,說了些中學(xué)生不該談戀愛之類的話,見我還是不知悔悟,一氣之下,電話直接將我母親傳喚到了學(xué)校。
母親知道后,也對我非常失望,還逼問我跟哪個女孩處的。我始終不認(rèn),氣的母親捶胸頓足,直向班主任保證一定好好教訓(xùn)兒子。
我當(dāng)時是飽受蒙冤之苦。被逼無奈,只得將遇見三梅的事向母親交代,才幸免于難。不過母親還是答應(yīng)了我,說暫時不會把這事告訴三梅家人。母親還說三梅這孩子命苦,叫我?guī)椭湛袋c,但是她也堅決不允許我跟三梅她戀愛。我很風(fēng)趣地回答:堅決完成任務(wù)。
我當(dāng)然知道,我跟三梅不能有什么,我清楚當(dāng)年她爺跟胡剛簽訂的那個協(xié)議。盡管那個年代已經(jīng)堅決杜絕包辦婚姻,崇尚自由戀愛,可是那紙明文,卻始終會成為無知的我跟長輩們心間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溝。
接下來的一段之間,我跟胡雪梅還是正常的接觸、聊天。只是迫于“輿論”的壓力,我們收斂了許多……
10
正如胡雪梅所語言,胡剛總有一天會出事。
胡剛到底還是被逮了,那天同學(xué)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很震驚,可隨即我又覺得這消息有些振奮人心。同學(xué)看到我異常的變化,頓感詫異:“是你那青梅竹馬的雪梅妹妹她爸給逮了,你還高興,也太沒人性了吧?”
我風(fēng)趣的說了句:“個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也。”說完,轉(zhuǎn)身就去找胡雪梅了。
見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胡剛原來縣里某黑社會勢力的小頭目,由于這個黑惡勢力最近參與了一起兇殺案,胡剛又是主犯之一,所以才會被抓的,聽說這下可能不槍斃也得無期。
真是“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胡剛被捕的事無論與我還是雪梅,都是件好事,我說:“這下可好了,說不定胡剛知道教訓(xùn),決定放你回去呢。”她點頭說是,可是她卻又變得悶悶不樂。她說,胡剛被抓了,可是畢竟這些年一家人對她確實挺好,吃穿開銷上對她都很大方,而且現(xiàn)在他婆娘兒子確實也挺可憐的,她決定過一段時間再跟家人聯(lián)系。
盡管對三梅這種認(rèn)賊作父的做法是持不贊同的態(tài)度,但我不能否認(rèn)經(jīng)過一番磨練之后,這丫頭的確變得很成熟穩(wěn)重許多,而且覺得她確實很善良,便認(rèn)為應(yīng)該尊重她的選擇。
但是不知怎么的,胡剛被捕的事還是被母親給知道了,并且她也覺的這是個轉(zhuǎn)折的機(jī)會,就將關(guān)于三梅的事告訴了三梅家人。所幸三梅爺?shù)共幌衲赣H那么沖動,他跟母親講,他偉興一輩子過得雖窮,但光明磊落,他不想欠人什么,他決定湊足了錢,再去跟胡剛婆娘把女兒給贖回來。我聽母親學(xué)這話的時候,心里隱隱作痛,我告訴母親:三梅也是這么說,才沒有急著回來。這父女倆活得的確太剛烈了。
后來我聽說,三梅爺之所以沒有急著帶女兒回來,還因為自己同父異母的大哥已經(jīng)病得奄奄一息,他大哥早死了老婆,兒子又在國外,身邊沒有人照顧,自己一直忙于照看自己的哥哥,才把贖女的事先給拖拖,他說等忙過了大哥的后事,再去想辦法帶女兒回來。
11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三梅叔的死本是喪事,卻給三梅全家?guī)砹烁R簟K逅篮蠼o三梅爺留下了十幾萬的存款,而且還留下遺囑,讓自己兄弟一家搬進(jìn)自己屋里住,還叫在國外的兒子要贍養(yǎng)自己兄弟。
從此偉興叔一家便搬進(jìn)了隔壁哥哥生前住的小樓房。鄰居們對三梅爺一家的變化都覺的很突然,但他們都很理解。他們說雖然知道他哥家兒子在國外,但他哥平時生活拮據(jù),誰都不以為有這么些錢。他們還說,這哥倆平時到不怎么相處,特別是他哥生前刻薄,要不當(dāng)初偉興也不會逼到賣女兒的地步,不想死后倒也心善。鄰居們還感慨說,偉興叔前半輩子過足了苦日子,現(xiàn)在該是他出頭的時候了。從此,偉興叔胸襟感動哥哥的故事一時竟在方圓傳為佳話。
正如鄰居們傳言,偉興叔他哥生前的確是個刻薄的人,明知自己的兄弟生活貧困,卻總以為不是同母所生,便與弟弟形同陌路,要不是兒子堅持要供三個小妹妹讀書,恐怕偉興叔幾個女兒連書都讀不起,再加上偉興叔為人剛烈,寧可賣女都不愿欠人人情,要不也不至于三梅到現(xiàn)在都有家不能回。
三梅爺有了錢,年底便將與自己分開了多年的小女兒給帶了回來,聽說花了八萬塊錢贖回的。三梅回來的那天村里人都自發(fā)前來祝賀,就連趙團(tuán)子那狗日的都把嗩吶拿來,說要為三梅歸來義務(wù)吹一天嗩吶。
村里好久沒有那么喜慶過了,那排場幾乎比娶新娘子的都要闊氣。
三梅回來了,名字跟著也改了過來,可隨之而來的還有胡剛那傻兒子。
第二年,當(dāng)我在學(xué)校里聽母親說來子那傻子,也跟著去三梅家的時候,覺得很不可理喻,我暗暗咒罵胡剛那臭婆娘,怪她讓自己傻兒子吊著三梅不放。
月假回家,我才知道是三梅爺自愿帶來子回來的,而且也得到了三梅的同意。我這才知道,因為胡剛婆娘怕自己丈夫是活不了了,在丈夫入獄后不久,自己便改嫁跟了別人,卻不愿帶著自己的傻兒子一起。三梅跟她爺看著那傻子整天傻乎乎,又無人照顧,便商量著帶回家了。
哎,我不禁感慨,這善良的父女,為什么想著的總是別人呢?
或許是長大了,盡管三梅又回到了村里,我們卻再也不能像童年時那么兩小無猜地玩了。
我跟三梅重逢的那年下半年,我就考進(jìn)了市里的一所高中,而三梅卻還是在縣里讀初中,不過在天各一方的那些日子,我們還是在互相寫信,三梅還說中考的時候填志愿就報我讀的這所學(xué)校。
高二那年四月底月那次月假回家,我急不可耐地跑到三梅家,想問問她備戰(zhàn)中考的情況。那天我們像是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話題一個接著一個的,聊了好久好久。當(dāng)我們的話題聊到家里的時候,突然說起村里晚上有電影,便心領(lǐng)神會約定晚上一起去看電影。
那天晚上,我跟三梅早早的吃過早飯,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就興沖沖的往放映的地方跑去。
12
電影是露天的,放映的地方選擇在村里某家的稻谷場上。
紅撲撲的夕陽紅,宛如一張飄蕩的紅綢布,在微微的春風(fēng)中逶迤千里;太陽公公躲在云山背后偷窺似的,將那羨慕的目光投向我跟三梅的后背上;金燦燦的油菜花兒,綻放得鋪天蓋地,齊刷刷的一片,像是巧手秀出的金色地毯,漫無邊際地覆蓋在村莊的田間路頭;零散的房屋矗立在菜花群中,恰似花的海洋里飄起的翩翩孤舟,花浪一起險些淹沒,倒也有驚無險;菜花擁簇著村落,像是奶奶頭上插著鮮花,春風(fēng)一吹,花浪跌宕,更似奶奶臉上綻開的笑容,在人眼里竟成了老來俏。
三梅這丫頭那天是人來瘋,看著路旁的小廟旁有一簇枯草,便要用火燒了說讓長新的。這丫頭拉著我屁顛屁顛的往廟里跑去,見祭臺上有包火材,拿起便要走,她又看到祭臺上方的觀音,便拉著我一起跪下,拜了三拜,便算是跟菩薩謝罪了……
到了場上,起初人不多,只有幾個調(diào)試放映機(jī)的師傅。可一會兒功夫,村里村外趕來看電影的,蜂擁而至,天還沒黑透,就已經(jīng)把場上籠得黑壓壓的了。
我望著身邊站著的三梅,被她微風(fēng)揚起的秀發(fā)掠過臉龐,心里一股慕名之感頓生。聽著背后鄉(xiāng)鄰對三梅的評價,我更覺得有些沾沾自喜,以至于身邊的三梅什么時候離開了我都沒有察覺。后來當(dāng)我察覺的時候,心想她定是有自己的事先回去了,才一個人將就著看完了電影。
看電影時我有些心猿意馬,心里責(zé)怪三梅這丫頭不打招呼就走,以至于看到最后竟不知道電影放的是什么。
回家后,我匆忙跑到三梅家去,要問個究竟,卻不見她在家,我心想這么大人也不會出什么事,便疑惑地回家去了。
躺在床上,正當(dāng)我還在為三梅的離開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屋后樓房了卻穿來了大梅的驚呼:“三梅,你這是怎么了?”卻沒有聽見三梅的回答聲。
接著我還隱約聽見她家里傳出細(xì)細(xì)的女人的哭泣聲。
那一夜,對我來說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不懂三梅家又發(fā)生了什么,可是我想總不至于出現(xiàn)什么天大的事啊……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床,母親就跑進(jìn)房坐到我床榻上哭,我很茫然。
當(dāng)我知道母親哭的緣由后,我卻幾乎瘋狂。“三梅被強(qiáng)奸了,怎么可能?”我瘋狂地質(zhì)問母親。
母親說:“真的,她爺說的……晚上回來的時候衣服都給扯爛了……嘴里還在不停的罵‘癡子’”
于是我想起昨晚大梅的叫聲,我甚至想到了三梅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回家的樣子,三梅當(dāng)時沒有說話,她一定是嚇壞了……我暗暗自責(zé),恨自己不該帶她去看電影,我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跟母親哭訴:“是我害了她啊……”
那天早上,我愧疚得連去看三梅的勇氣都沒有,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在鄉(xiāng)間。
“哪個畜生這么缺德,把我家菜地給糟蹋了?”阿海媽指著一片油菜地叫罵。
我好奇地朝阿海媽叫罵的聲音走過去。原本高挑的油菜花,倒塌了一大片,像是人在里面打過滾。當(dāng)我看到倒塌的菜花桿上竟有絲絲落紅的時候,我又一次傷心欲絕了。我瘋狂地奔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任憑獵獵的春風(fēng)吹進(jìn)我的淚水。想到剛才眼前的那一幕,我感覺這遍野的菜花像是瞬間凋謝了。我的腦海里盡是那一幕幕不堪入眼的場景:她與那人在竭力的反抗,她的求救聲一定很響傳得很遠(yuǎn),她的淚水不斷滑落,她甚至想到咬舌自殺,可是她再怎么抗拒也是無濟(jì)于事,她只得看著眼前那個瘋狂的男人,將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的扯落,直到那一滴滴落紅滴落在菜花桿上……
我盡力控制思緒,不讓自己亂想,可我越是急于控制,越會想到那個命運悲慘的三梅。我瘋跑到三梅家里問三梅,究竟是誰那樣對她,可是她沒有說話,她不停的搖著頭,嘴里還是那句“癡子,癡子”
三梅瘋了,就在她嘴里不斷地喊著“癡子”的這些日子里,她一步步地將自己帶進(jìn)了瘋子的邊緣。后來她就什么都不叫,什么也不說了,她不像其他的傻子會發(fā)神經(jīng)病,她只是那么靜靜地坐著發(fā)呆,誰跟她說什么,她都聽不懂,她就是那么精神恍惚地生活著……
13
我讀大學(xué)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母親突然從家里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說:“你三梅妹子下個禮拜五要結(jié)婚了,你趕回來喝喜酒吧!”
三梅要結(jié)婚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突然了,想到我記憶里童年時這丫頭那天真的樣子都還那么清晰,我感慨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可是當(dāng)我再次想到這丫頭的命,我又實在高興不起來。突然,我的耳畔又回蕩起小時候她媽媽說過的話:小武啊,我們家三梅嫁人,你可咋辦呢?
是啊,三梅嫁人了,我該咋辦呢?
咳,畢竟這丫頭以后也有人照顧了,還是默默祝福她吧!
為了喝三梅的喜酒,我曠課趕回了家。
回家母親倒也沒有因為我是曠的課而責(zé)備什么。母親還開玩笑的說:曾經(jīng)還跟你偉興叔商量,說把三梅給我們家做媳婦呢……現(xiàn)在做不了了,你做哥哥的總得喝喝妹妹的喜酒吧!
這次我倒沒有因為母親的取笑而變得羞愧,我只能感慨是命運弄人。
“什么,怎么嫁給那癡子?”當(dāng)母親說三梅要跟來子結(jié)婚的時候,我不相信。滿以為三梅從胡剛家回來,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跳出來火海,誰知,最終還是沒有跳出那個圈。
“你叔說了,這丫頭精神不正常了,沒有人家要做媳婦。”母親解釋道,“再說了,你偉興叔也想有個兒子替他傳宗接代,這倒插門,把來子要過來就能改跟你叔姓了嗎,胡剛婆娘也同意了,再說這也是個萬全之策。”
不管母親怎么解釋,我還是不能接受三梅要跟來子結(jié)婚的現(xiàn)實。
三梅跟來自結(jié)婚那天,天很白,沒有陽光,是冬季里天空那種特有的白,像是出喪人家裹著的白布那種白。
我無奈地看著傻來子將三梅從三梅的房間背進(jìn)了屬于他們的新房,當(dāng)來子背著她跨過堂屋的那口火盆時,我仿佛又聽見了那個童真的聲音:小武哥,你也背我跨火盆呵!
我的眼又一次濕潤了。三梅這丫頭,終于有人背著跨過了火盆,可惜那個人不是我。
晚上鬧完新娘,當(dāng)來子跟三梅進(jìn)入洞房的時候,趙團(tuán)子的喜慶小曲兒再次響徹在鄉(xiāng)間。那寒風(fēng)中飄蕩著的嘀噠嘀噠的聲音,在我聽來像是夾著無數(shù)的利刀似的,不斷地剜割著我的心。
那一夜,我的腦海里一次次地浮現(xiàn)出那個白癡——來子貪婪地趴著她身上的情形……我不想去想,可是我又實在不甘心看著可憐的三梅就這樣跳進(jìn)了火坑,于是,我決定盡快離開這個荒蠻的村落,眼不見心靜。
14
第二天早上,我到底還是準(zhǔn)備走了。
“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大雪將水鄉(xiāng)的景致,一夜間突變成了毛主席在《沁園春.雪》里描寫的北國風(fēng)光。
雪不再下,天白茫茫的一片。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公路的小道上……
我驚呆了,路下的河面上……那是個穿著龍鳳紅旗袍的女人……冰封住的是一個女人。
我驚醒過來,那是昨天三梅穿著的那身旗袍……
我瘋狂的大叫著:“啊……”叫聲響徹寰宇。
我驚惶失措地跑回了家。門口站著的是三梅的家人,他們是在說著什么:“這可咋辦呢?夜里傻叫著‘癡子’就哭著跑出去了,找了好幾個時辰硬是沒找著啊。嬸,幫著找找吧……”
“啥,又叫‘癡子’,不是幾年不叫了嗎,咋又叫了吶?”
母親看見了神情呆滯地站著的我,問“武子,你咋又回來了……”不過瞬間她又察覺,“你是不是看見了,你說三梅在哪?”
一群人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瘋跑過去。
在警察到來之前,我們這群人只能傻傻的看著河面上被冰封住的那個靜靜躺著的三梅,我們所有人的眼睛都濕潤了;蛟S他們跟我一樣想到了那個春天,那個可憐的三梅媽就是在那個春天,掉進(jìn)了那條讓她葬命的渠水。眼前,這一切,似乎是從前的再現(xiàn),不同的只是這是個冬天。
警察來了。警察對河邊的現(xiàn)場進(jìn)行了勘察,結(jié)論是:自殺或不慎落水致死。不慎落水的理由很簡單,雪天路滑?勺詺⒌睦碛,警察詢問她家人半天,除了得到“哭喊著‘癡子’跑出去的”,硬是沒有其他足以證實死因的證據(jù)。
警察走了,一群人把可憐的三梅從冰凍中刨了出來。三梅爺佝僂著腰,把死了的三梅從河邊抱了上來,跟兩個女兒們一起哭著將死了的小女兒抬走了。
……
那天我還是走了,我不想再聽見那令人心滲的哭喪聲。
坐在開往讀書的城市的列車上,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景……
雪又開始下了,像是元關(guān)漢卿寫得《竇娥冤》里的場景,鵝毛大雪,雖不是六月飛雪,卻到處彌散著一股怨氣……
那一夜,我似乎又看見了趙團(tuán)子那鼓脹的癩蛤蟆嘴,恍惚間,我還聽見了那不再像前列腺患者撒尿的《蘇武牧羊》曲,曲調(diào)是那么的哀怨婉轉(zhuǎn):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窮愁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
夜在塞上時聽笳聲,
入耳痛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