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總是將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有時停落在窗臺上那盆正在盛開的白菜花上,而更多的時候,她做著向外張望的姿勢,卻在保持一種不知所望的樣子。窗戶正對著院子的中央,姥姥能看到院子里的一切:窗外的石榴樹又開花了;蘋果樹下有幾只老草雞還在覓食;家里的大黃狗從外面跑進跑出,叼回了一堆玉米棒子……這一切,都在姥姥的眼皮底下進行著,但僅是在院子里,事物一旦跨出院門,姥姥的目光就被院墻阻遏,由于阻遏,這目光每次都顯得不知所望。
姥姥癱瘓已久,三十多年來她只能坐在炕上,從炕頭的木格窗戶里看著太陽東邊升起,又西邊落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就這樣,姥姥終日坐在炕上,眼看著院子里的一切,石榴樹和蘋果樹逐漸長高了、粗了,大黃狗已經(jīng)死去,姥姥卻始終沒有從炕上站起來。曾經(jīng)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情景,已經(jīng)虛幻成了一場夢,再不能身臨其境了。一直以來,窗外的世界,對姥姥來說就只有院子那么大,而命運留給姥姥的世界,僅剩下一塊炕頭那么大。
盡管姥姥失去了行走的自由,但她并沒有被殘酷的命運真正擊倒,在炕頭上,她已然堅強地生活到了今天。
因為習(xí)慣了勞作,姥姥在雙腿癱瘓后,仍然堅持做能做的活,聽娘說,我小時候穿的棉襖很多都是姥姥在炕上給我做的。那時,我常跑去姥姥家玩,每次剛進院門,姥姥就能聽出是我的腳步聲。姥姥戴著老花鏡,把線頭放到嘴里咂咂,然后對著窗戶穿針,老花鏡后面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雙手慢慢靠攏,幾次三番,卻還是沒能把線穿進針眼里。最后姥姥讓我為她穿上針線,她一邊做活一邊給我說曲兒,我在姥姥的歌謠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當我醒來,天已黑了,姥姥就讓我住在她那。晚上睡覺時,我和姥姥鉆一個被窩里,姥姥讓我摸摸她的腋下,里面長著一個肉瘤,有棗子般大小。姥姥把被頭給我捂嚴實,我又弄開,姥姥聞到有一股臭味兒,便對我說:小,是放臭屁了吧!我嘿嘿嘿樂了。
那時,姥姥的炕邊有個炭爐子,和炕一樣,都是用泥盤起來的。在爐膛的一側(cè),留有一個爐洞,里面總是熥著香噴噴的紅薯,紅薯被熥過后就變成了紅薯干,特甜。因為嘴饞,紅薯干成了我經(jīng)常跑去姥姥家的一個直接原因。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喜歡看姥姥家的燕子。從我記事起,姥姥家的屋頂上就有個燕子窩,在兩條椽子之間懸掛著,讓人驚嘆燕子的造窩技術(shù)。更驚奇的是,姥姥家門頭上有個小孔,只有拳頭那么大,燕子就是從這里飛進飛出的,優(yōu)雅的身姿很精準,從來沒有失誤過一次。我不知道燕子是怎樣第一次飛進這個小孔,并沒有對這個屋里的人產(chǎn)生懷疑和懼怕,而是選擇要在這里安家,和姥姥朝夕相處的。它們似乎很喜歡姥姥,每當家里沒人的時候,它們就會飛進來給姥姥唱歌——它們好像就是為了姥姥而來的。每年都是燕子最先給姥姥帶來春天的消息。而我喜歡的,正是坐在炕上一邊聽姥姥講故事,一邊看飛進飛出的燕子。
姥姥還會說起大黃狗,那是一條通人性的好狗。在姥姥癱瘓之前,每次下地,大黃狗都搖著尾巴跟在后面,有時姥姥忘記了戴草帽,就摸摸頭沖大黃狗說聲:去,它便領(lǐng)會了姥姥的意思,迅速跑回去把草帽叼來。中午,姥姥回家吃飯了,大黃狗卻還臥在田埂上,聚精會神地看守著勞動工具和莊稼。等到下午,姥姥會給它帶來一罐水和幾塊窩頭,它興奮地沖姥姥叫兩聲表示謝意。姥姥癱瘓后,大黃狗繼續(xù)跟著姥爺下地。后來,大黃狗死了,死因是吃了被藥死的老鼠。中毒后,大黃狗一直圍著人轉(zhuǎn),用委屈的叫聲向人訴說疼痛,企圖得到人們的救治。姥爺雖然也是鄉(xiāng)村赤腳,但大黃狗中毒太深,他已無能為力了。最后,大黃狗在疼痛的驅(qū)使下,絕望地四處亂撞。它嘴里吐著血,肚子脹得像氣球……說到大黃狗的死,姥姥充滿滄桑的眼神里滿是憐惜。
姥姥在對我的講述里尋找著往昔的記憶,只是歲月催人老,她的記憶力已經(jīng)無法將那些時光的片段串連在一起了。
姥姥說她小時候的社會很不平穩(wěn),有一次,她跟大人趕著驢車往山西運糧食,走到半路,天上突然飛出來一架飛機,扔下一顆炸彈飛走了,姥姥跟著大人逃脫了,但驢和驢車上的糧食被炸沒了。姥姥說后來人們走路都穿紫花衣裳,這樣就不會輕易被空軍的飛機發(fā)現(xiàn)。當時還沒解放,附近村子的混混聚到一起當土匪,姥姥說從記事起她家一共被土匪搶過三次。第一次,土匪搶走了蓋在她和家人身上的棉被,她則卷縮在炕角,寒冷和懼怕致使她的牙齒打架;第二次,土匪搶走了她家的糧食和一頭牛,她只好和家人去河里挖蒲棒根吃。當我問起第三次時,姥姥想了一會后只說了一句:不記得了。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因為我知道尋找一段已經(jīng)消失的記憶的難處,但姥姥卻像做補充一樣又說了一句:后來,后來就解放了。
那個年代的光影在姥姥的腦海里浮現(xiàn),我就像看歷史短片一樣聽著姥姥不緊不慢的講述:
姥姥說當年她村有個富農(nóng)叫二魁,魁過去經(jīng)常欺負窮人,他狂妄地說:打架咱有人、打官司咱有錢,但那時專斗“地富反壞右”,姥姥說他的死不能怪別人。二魁死后,他的兒子牛小繼續(xù)接受批斗。晚上,挨了一天斗的牛小被關(guān)進了柴房?床穹康娜私袠渖辏莻實在人,他一激動便把牛小給放了,等到深夜,樹申跑到村子里大聲喊:牛跑了!牛跑了!人們都以為真是誰家的牛跑了,所以就沒人理會。后來,樹申因為放了牛小,他自己被關(guān)了五年監(jiān)獄,而他在半夜大聲呼喊“牛跑了”的故事,到現(xiàn)在還被人提起。多年后,牛小回來了,他沒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樹申家,他給樹申買了好多的東西。牛小被放后跑到了河南,并在那里混得了一官半職,之后他每年都會回來看樹申。講到這,姥姥說做人還是心善好,好心有好報。
姥姥癱瘓的時候,離我出生還有十幾年,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二十多年了,那些擁有行走自由的時光,在姥姥殘缺不全的記憶里顯得尤為可貴。
姥姥給我描述過一次,在立春節(jié)氣那天,她曾步行到縣城去“打春牛”,她打下了一根用椽子做成的牛腿,之后,她一邊唱歌一邊邁著歡快的步子一路不停地跑回了家。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姥姥那時肯定是梳著麻花辮,麻花辮會在她的跑動中迎著風(fēng)上下飄動。姥姥就是這樣回憶著,讓行走的快樂在相隔三十多年后一直延續(xù)至今,她才得以從中找到些許的可以安慰自己靈魂的理由吧。
記憶中,有一次姥姥病得很厲害,她躺在炕上時不時地說起胡話,所有的人都圍在炕頭。當時我還很小,聽見姥姥夢囈般含糊不清的聲音,有些怕,剛進屋又退了出來。舅舅急開著拖拉機送姥姥去縣醫(yī)院,顛簸到半路,姥姥卻意外地清醒了。姥姥說她正走在去往陰間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陣顛簸搖晃,她就醒了……
姥姥這輩子真不容易,娘說姥姥不到十歲就沒了娘,十歲出頭又沒了爹,后來只好攆著哥嫂一家生活,之間受了不少的委屈。那時嫂子從來不把姥姥當自己人看待,她讓姥姥給他們一家人做飯,可姥姥那時連灶臺都還夠不著,姥姥只好找來板凳踩上。有一次,板凳踩翹了,姥姥連人帶鍋摔在了地上,鍋壞了,嫂子拿著掃帚疙瘩把姥姥趕出了家門。姥姥流下了無比委屈的淚水,她想念自己的爹娘,她想爹娘在一定會關(guān)心她摔得疼不疼、燙沒燙著,可是她清楚爹娘已經(jīng)不在了,于是內(nèi)心的委屈化作淚水又一次涌出眼眶。姥姥回憶說當時有人過來勸她,說哭也沒用,誰讓爹娘不管你,把你一個人扔在世上。在人們的勸說下,姥姥最終又回到了哥嫂家,晚上,嫂子還讓姥姥繼續(xù)紡棉,她卻早已呼呼睡去,姥姥困得爬在紡車上睡著了……
終于,在那個遙遠的冬天,姥爺趕著馬車把姥姥從十里外的地方娶回了家。姥姥此前結(jié)過一次婚,但是失敗了,這是姥姥第二次出嫁;楹罄牙巡虐l(fā)現(xiàn)姥爺?shù)膲钠,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吵架,有時甚至還會動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夭折了,姥姥在給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很平靜,已經(jīng)沒有了當時的悲痛。之后,隨著娘、姨姨和舅舅的相繼出生,姥姥和姥爺之間逐漸平息了。但姥姥卻始終忍受著婆婆的氣,她總嫌姥姥伺候的不周到,想方設(shè)法地讓姥姥生氣,到了晚上,老老小小一家六口人擠在一個炕上睡,她每次都把姥姥擠得背貼著墻,讓姥姥連翻身的余地都沒有。
秋天的到來致使整個村莊都忙了起來,姥姥在干完了一天的農(nóng)活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夕陽里歸來。走到院門,她突然有了尿意,就轉(zhuǎn)身去了茅坑方便,但誰能料想,她一蹲下便起不來了,最后還是娘和姨姨把她扶起來的。后來,姥姥就不能下地干活了,她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就突然摔倒,為了防止摔傷,她便找來一根長棍拄著,小心翼翼地挪到院外,去眺望山頭上那顆秋天的夕陽。姥姥不能干活了,婆婆開始變本加厲地欺負她,有時還用語言去傷害姥姥已經(jīng)受傷的心,說姥姥是不中用的臭皮囊。更可恨的是,姥姥的糊涂婆婆差點害了姥爺和舅舅的命。
那一次浩劫,姥姥的婆婆不知怎么將自己的手上弄破了一個口子,非說是舅舅給弄破的,她便跑去嫁到鄰村的閨女家告狀,閨女也不知是聽信了她怎樣的讒言,就讓她的男人糾結(jié)了一伙人來報仇。那伙人拿著木棍和鋤頭什么的,煞是憤怒。當時舅舅正在院子里玩,他看到一伙人來勢洶洶地沖進院門后,就趕緊跑到屋里插門,但還沒等插上,門就被人一腳踹開,舅舅則摔在了地上。那伙人沖進來就是一頓棍棒,舅舅和姥爺都被打倒在地。娘回憶當時的情景是:舅舅被打暈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差點死了;姥爺也被打傷了,躺在炕上喂了好幾天;姥姥看到這樣的情景,氣得也躺在炕上不起來。娘和姨姨兩個人炕前炕后地伺候著他們,急得直流淚。
姥姥就是從那次開始徹底癱瘓的。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住著燕子的老屋已被翻蓋,姥姥告別土炕坐到了木床上,窗外雖然還是原來的院子,但總覺得空蕩蕩的,姥姥只看到了比原來更高更嚴實的院墻。姥姥的身體也越來越弱了,本來可以自由活動的雙手,現(xiàn)在也抬不過肩膀了,晚上睡覺還得有人幫助翻身。娘嫁到了本村,所以平時都是娘和妗子照顧姥姥,我在家的時候,偶爾也會給姥姥端次尿盆,但姥姥總不讓我端。有一次,娘給姥姥擦背,我在一邊又看到了當年姥姥讓我摸過的那個肉瘤,它已經(jīng)癟得只剩下了皮,卻依舊孤寂地長在姥姥的腋下,仿佛時光的斑點,印證了記憶。
因為前年姥爺又得了腦血栓,也需要有人照顧,娘和妗子兩個人就有些照顧不過來,所以嫁到外村的姨姨主動要求把姥姥接過去。
接姥姥那天,是正月初十,舅舅在前面開著拖拉機,姥姥身上裹著一條被子坐在后面車斗靠前的位置,姨姨、妗子和我則坐在姥姥的周圍。那天剛立春,路上還刮著寒風(fēng),姨姨又講起了家里經(jīng)歷的那次浩劫,之后,我看見姥姥把頭深深低下,她左手托著右手,擦去了掉下的一滴老淚。
現(xiàn)在,今年75歲的姥姥正坐在姨姨家的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