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將要到來時,天空才止住了抽泣。雨在昨晚下的很沉靜,沒有轟鳴的雷聲,夜像一個受了傷害的孩子,躲在暗處靜靜地流淚。
俊齊就像這個受了傷害的孩子,在這個孤寂的老屋里,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獨自承受著悲痛。他的心里像灌了苦水,淚就成了他唯一的知己。
這個夏天雨格外地多,三天兩頭總是在下雨,整個村莊都濕漉漉的?↓R的頭上裹了一圈紗布,他一夜沒睡,紅腫著的雙眼仿佛淚已流干。圈里的羊已經(jīng)好多天沒人放了,咩咩的叫喚聲刺激著俊齊的耳朵。他聽見屋外有雜碎的動靜,就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看見窗外桂嬸兒正在從草垛上扯下一捆玉茭秸。
桂嬸兒是俊齊家的老鄰居,兩家以前經(jīng)常一起做農(nóng)活,俊齊曾幫著桂嬸兒家犁地。
天剛蒙蒙亮,潮濕的霧氣繚繞在村子的周圍。桂嬸兒把一捆玉茭秸扯散,扔進了羊圈,便朝著屋里走來。桂嬸兒輕輕地把門推開,以為俊齊還沒睡醒,卻看見俊齊正在土炕上艱難地翻動著身體。
醒啦。桂嬸兒說。
俊齊伸手指了指炕邊的椅子,說嗯。
我來看看你。桂嬸兒說,昨晚我夢見你娘了,她托我告訴你她在那邊還好,要你不必難過,她只是擔(dān)心你以后的生活,所以讓我來看看你。
今天下午我沒事,你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桂嬸兒見俊齊并未開口,就又說,我回去燒飯,燒好了給你端一碗過來,啊。
俊齊仍未說話,只是微微低下頭,然后把臉扭向了一邊。
桂嬸兒邁出門口,停下來嘆了一口氣,就走了。
天亮透了,多日不見的太陽終于露出了久違的臉面,但老天這張娃娃臉說變就變,誰敢保證今天就不再下雨?
圈里傳過來羊們爭搶玉茭秸的聲響,老屋的屋檐上還在往下滴水?↓R想出去看看他的羊,但剛一下炕,就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他又一次感到了天旋地轉(zhuǎn)……
(一)
那年,一場連陰雨下完了,收藥材的又滿村子喊了——“芨芨草咖啡豆,油菜籽蒿子頭”,那聲音,唱歌似的。
今年的蒿子頭(即茵陳,為菊科植物茵陳的干燥幼嫩莖稈,別名茵陳蒿、臭蒿等,蒿子頭為我鄉(xiāng)習(xí)稱)真不便宜,聽說一斤可以賣到七八毛,俊齊在心里想著要去地里刨藥材。
俊齊挎了籃子,扛了把鋤頭正欲去地里刨藥材,就聽見母親站在院子里叫他?↓R回過頭,看見母親正在從褲兜里掏著什么。他把籃子和鋤頭放下,走近母親。母親掏出幾塊錢對著俊齊說,前溝的趙媒婆不是給你哥說了個人嗎,今天她帶了這女子要來咱家,一會兒就要到,你去商店買些瓜子糖果來,不然沒東西招待。
俊齊拿了錢還沒走多遠,母親又把他叫住了。她說,對了,回來再買些肉來,下午咱包頓肉餃子。
俊齊走到街里正巧碰到一個收藥材的在喊?↓R順便問了一句,蒿子頭多少錢一斤?
九毛。收藥材的說,家里有多少?
又漲價了!俊齊驚喜地說,不過現(xiàn)在我家沒了,得空了再去刨,你再來收就好了。
這陣子經(jīng)常下雨,多數(shù)家里都沒有,日頭不露臉,刨回的藥材曬不干我們也不能收,這眼看蒿子頭就長老了,東西稀了,價就漲了。收藥材的多少顯得有些無奈地說。
俊齊把買來的東西提到屋里交給母親,說娘,蒿子頭漲到九毛了,我這就去地里刨藥材了。
母親把肉放到案板上,說先別忙,一會兒人就來了,你在家里待著,待會兒幫著包餃子。
俊齊說,現(xiàn)在蒿子頭價漲了,再說現(xiàn)在不刨等蒿子頭長老了就沒人要了。
晚一天也不妨事。母親稍顯責(zé)備,說這是你哥的大事,也是咱家的大事,你得分得清輕重。
俊齊走過來,說那我?guī)湍愣缛獍伞?/p>
母親說也好,我再去把院子掃掃。
那天,趙媒婆領(lǐng)著那女的來了,俊齊母親把人迎進家門,熱情地招待著。趙媒婆說把你家老大叫來,讓倆人單獨說說話。這時才發(fā)現(xiàn)俊發(fā)不見了,到了關(guān)鍵時刻俊發(fā)卻怯了場。
俊發(fā)是俊齊的哥哥,性格比較軟弱,不好說話。有一次村里來了一輛小車,拐彎時不小心把俊發(fā)掛倒了,人家停下車問沒事吧,俊發(fā)爬起身來看到褂子被掛破了個口子,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句話沒說就回家了。
桂嬸兒也幫著找,但是屋里屋外找遍了,還是找不到俊發(fā)。母親讓俊齊去外面找找,這時卻見俊發(fā)不急不緩地從茅廁里站了起來,正在提褲子剎腰。母親一看就急了,壓低了聲音罵俊發(fā),你這龜兒子,都到啥時候了,你還不急!只見俊發(fā)咧開嘴一樂,說急啥哩,我肚子突然就疼了起來,蟲子咬一樣,再急也得先等等嘛。母親顧不得和他再搭話,一把將俊發(fā)拉了出來,邊走邊說,到屋里機靈點,該說的要說,不該說的不要說,記住了!俊發(fā)沒吭聲。
后來,親事總算是定下來了。
結(jié)婚那天很熱鬧,俊齊母親很熱情地請來了全村所有的人。一家人挨桌給人敬酒,俊發(fā)不勝酒力,俊齊就替他喝了很多酒。
那天俊齊卻醉成了一灘爛泥……
(二)
母親對俊齊說,你哥的事不管怎么說,總算是已經(jīng)解決了,現(xiàn)在就剩下你的事了,我的心里也輕松了許多。咱家的條件你也清楚,那時你還小,你爹為了蓋房拼命打苦功,后來房子是蓋好了,可你爹還沒等住上幾天就死了。咱家里沒什么底子,人家能答應(yīng)嫁給你哥,看上的就是咱家這座房子,你哥是沾了你爹的光。
俊齊說,娘,我知道。
母親說,現(xiàn)在你哥成家了,咱們得搬出去,搬到村西頭咱家以前的老房子里住。
說完,俊齊母親嘆了一口長氣……
俊發(fā)結(jié)婚后,俊發(fā)媳婦說什么是什么,俊發(fā)就像他媳婦的傭人一樣,聽話的很。平時俊發(fā)媳婦什么也不干,偶爾干點什么不是喊俊發(fā)就是叫婆婆,還總嫌俊齊吃得太多?↓R看在眼里氣在心里。一天,俊齊對母親說,娘,這家還能過嗎,都要成了她一個人的天!就這樣一句話不巧被俊發(fā)媳婦聽到了,她沖進屋來就是一通大罵,最后嚷嚷著要分家?↓R站起身來說,簡直是潑婦!俊發(fā)媳婦說,好,我是潑婦,你不是正不愿意和我住在一家里嗎,你現(xiàn)在就走,帶著老婆子搬到村西的老家里去,走,趕緊給我走!俊齊火氣上來了,攥緊了拳頭,卻被母親拉住了……
母親沒說話,當(dāng)天就決定要搬到村西的老家里去住了。
村西的老房子已經(jīng)很舊了,土坯塊砌成的墻壁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侵蝕了一層皮,缺磚少瓦的屋頂上長滿了雜草,殘損的屋檐耷拉在半空中,遠遠看過去,像一位哈著腰的老人,F(xiàn)在,很難想象得出俊齊一家人曾經(jīng)在這座老屋里住著的情景來。
在村西只有兩戶人家,除了俊齊家,就是鄰居桂嬸兒家。后來俊齊一家搬到村南的新房里去住了,所以就只剩桂嬸兒一家在村西生活了。桂嬸兒知道俊齊和母親要搬回來住,就早早過去幫忙了。桂嬸兒先將老屋里外打掃了一下,然后把土炕上的舊干草扒下來,重新鋪上了一層新干草。
搬家時很省事,因為除了吃飯必須的鍋碗,俊發(fā)媳婦連瓢盆都不讓拿?“l(fā)媳婦說,現(xiàn)在天還不冷,被子你們就不用拿了,等天冷了我再給你們送過去兩條,這兩個被單你們先拿去蓋吧。這時,俊發(fā)抱著兩條褥子從屋里出來,俊發(fā)媳婦看見了忙上前一把拽住俊發(fā),說咱家床上還差一條褥子呢,晚上睡覺硌死人了,說著從俊發(fā)懷里扯下一條抱回了屋里?“l(fā)沒吭聲,低著頭把另外的一條褥子放到了板車上。
俊齊和母親拉著板車往村西頭的老家走,誰也不說話。天突然陰了下來,一陣涼風(fēng)吹在俊齊的臉上,俊齊抬頭望望天,一團濃云也在向西行進?↓R說娘,我們快點,天怕是又要下雨了?↓R聽見母親在后面嘆了一口氣?↓R又說,娘,你身子弱不要生氣,我哥天生的軟骨頭,他娶了我嫂子也不能說不好,起碼他不會再吃外人的虧了。
也是。母親說,俊齊呀,你雖然比你哥要小一些,但眼看也到年齡了,只是你哥成家把房子占了……娘!俊齊打斷母親的話說,咱搬過去安頓好了我就去地里刨藥材,等賣了錢我去鎮(zhèn)上買些新瓦片什么的,把咱的老房子再拾掇拾掇,等過了秋看看能不能再在鎮(zhèn)上找個活干,我不能總是閑著。
正說著雨突然嘩嘩地下了起來。這時桂嬸兒跑過來了,手里拿了一塊塑料布,邊跑邊說,云彩往西拾掇不及(我鄉(xiāng)民諺,意為雨來的急,以致來不及收拾外面的東西),這真是拾掇不及啊,老嫂子,我看那房頂上缺幾塊瓦,里面怕是要漏雨呀,待會兒拾掇停當(dāng)了,讓俊齊上去把這塊塑料布蓋上。
好,好。俊齊母親說,他嬸兒啊,咱們又住到一塊兒啦。
外面雨下得正歡,屋頂上漏下來的雨滴把臉盆兒砸的當(dāng)當(dāng)響?↓R幫著把炕鋪好了,說娘,我上去把塑料布蓋上。說著便出了屋門。
小心著點。母親囑咐道。
雨異常地大,俊齊抬起頭來睜不開眼,好不容易才將塑料布蓋好。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木梯上,欲要下來。誰知木梯放在那里已經(jīng)好多年了,有些地方已經(jīng)腐朽,俊齊上去時還沒事,這會兒卻突然斷了一截,俊齊就像一個面布袋,從屋檐上重重地掉了下來——
撲通……
(三)
夕陽掛在了山頭,天空斜過來一道余輝,撒在老屋的屋脊上,老屋在黃昏里靜靜地冒著炊煙。
俊齊,俊齊,柴禾燒完了,你到屋后再抱一些來,飯就快煮熟了。母親喊著,把最后一把柴禾扔進了土灶。
俊齊正扒曬在地上的蒿子頭,蒿子頭曬了兩天已經(jīng)很干了,俊齊正要把它們收起來,這時聽見母親在喊他,他應(yīng)了一聲,就一瘸一拐地去屋后取柴禾了。
俊齊母子倆正守著地桌吃晚飯,這時桂嬸兒也端著倆碗過來了,一碗是飯,一碗是煮熟的雞蛋。桂嬸兒把雞蛋給俊齊遞過去一個,又給俊齊母親遞了一個說,家里那只大黃雞已經(jīng)好久不見下蛋了,后來發(fā)現(xiàn)它經(jīng)常在麥草垛那邊叫喚,我就走過去瞧,一瞧就瞧到了一窩白花花的雞蛋。說著桂嬸兒也剝了一個雞蛋吃。
俊齊的腿怎么樣了。桂嬸兒很是關(guān)心地問道,好些了嗎?
好些了,桂嬸兒?↓R說,那次我從木梯上摔下來,開始覺得沒事,就想站起來趕緊跑到屋里避雨,結(jié)果還沒站穩(wěn)就又跌在了地上,右腿疼得厲害,我才意識到我的腿可能是摔折了。
躺了一個多月,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下炕走路了,雖然還不太靈便,但已經(jīng)不用我伺候著了,前天他還在村邊上刨了半天蒿子頭呢。母親笑著說,秋收臨近了,今年的玉茭長勢不錯,俺俊齊這條腿看來是能趕上用的。
好些了就好。桂嬸兒轉(zhuǎn)過話茬來,說俊齊也不小了,我在岡上村認識一戶人家,他家三個閨女,現(xiàn)在就只剩小的還沒出嫁,改天我過去說說,看能不能抽個時間讓倆人見見面。
俊齊說,桂嬸兒啊,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那能行嗎?
怎么不行,你的腿又不是好不了了。桂嬸兒說,放心吧,有你嬸兒呢,這事我一定給你說成了。
俊齊用手撓撓頭,嘿嘿地笑……
第二天一早,俊齊吃過飯就對母親說,娘,我去葉溝刨藥材了,中午有可能晚些回來,你中午做好飯了就先吃,啊。說罷,便蹣跚而去。
好久沒來過地里了,田野特有的香氣撲面而來,一絲一縷陶醉著俊齊的心情,他甚至吹起了口哨,在心里唱起歌來。路邊的野花正燦爛地開著,有蝴蝶在花瓣上停留了片刻便輕盈地飛走了,他看到田里的玉茭已經(jīng)沒過了自己的腰,停下來仔細聽,他似乎能聽到玉茭拔節(jié)的聲音。
走著走著,就到了葉溝。
葉溝之所以叫做葉溝,是因為它是一個很大的溝,溝里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和雜草,一過秋天滿溝的落葉有半米深。村里人冬天沒事了都好來這里扒枯葉子漚糞,待到來年開春時,當(dāng)作肥料上在地里。
這時俊齊才意識到自己是來刨蒿子頭的。
這里的蒿子頭很多,俊齊用了不大會兒的功夫就刨了半荊籃子。但這里的雜草長勢旺盛,草面很深,所以看不見地面,俊齊又拖著一條不太靈便的右腿,因而他每挪動一步都顯得很是艱難。他想到東面半坡上去,那里的雜草相對要低一些,蒿子頭還不少。
俊齊正要邁開步子,卻突然感到腳下一滑,他的整個身體就開始往地下跌落。這是一口枯井。在跌入井底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右腿劇烈地疼痛起來,他才頓然清楚,這里有一口枯井,他本是知道的,但由于他只顧在刨蒿子頭,草太深又看不見地面,一時他便忘記了這口枯井的存在。真是不幸。開始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可能是里面的氧氣太少,但后來他慢慢地緩了過來。他試圖自己爬上去,但隨即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已經(jīng)麻木,根本不再聽從他的使喚了。
他想,只有等待村人來求他了。
做罷午飯,俊齊母親心想等俊齊回來了一起吃,但時間過了一刻又一刻,還是不見俊齊回來的影子。俊齊母親心里就有些不安了,她在心里祈禱千萬別出什么事情。
俊齊母親把擺好的飯菜重又放回了鍋里,就急匆匆出了家門,她要去迎迎俊齊。
但是,她一路跑一路找,眼看就要到葉溝了,還是看不到俊齊的半點蹤影。這時俊齊母親心里更加不安了,突然一只野兔從前邊草叢里竄了出來,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她掀起衣襟擦擦額頭上淌下來的汗,心想也許俊齊還在葉溝里刨藥材呢,想到這,她的腳步就不那么急匆匆的了。
進了葉溝,她四下張望,還是看不到俊齊的身影,她的神經(jīng)驟然緊張了起來。她雙手捧在嘴邊大聲呼喊著俊齊的名字,母親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在葉溝里盤旋回蕩。
淚水的涌動,已經(jīng)模糊了俊齊母親的視線,急劇不安的內(nèi)心,致使她和俊齊一樣忘記了那口枯井。
俊齊清楚地聽到了母親的呼喊,他極力地回答著,但他掉下去已經(jīng)半天多了,來自右腿的疼痛和呼吸的困難讓他即使竭盡全力在喊,仍無法使聲音傳出枯井去多遠。
母親在失望的淚水中沒有聽到俊齊微弱的回聲。
俊齊在枯井中漸漸感到了窒息的襲擊。
俊齊母親又按原路返回,路上還在不停地尋找。轉(zhuǎn)而她又在心里想,會不會俊齊走其他路已經(jīng)回家了。她加快了返回的腳步。
俊親母親的身體本來就瘦弱,這一來一回路上都是加的小跑,回來已經(jīng)是上氣不接下氣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俊齊并未回來時,不顧休息,又轉(zhuǎn)身跑向了桂嬸兒家。
在桂嬸兒聽完俊齊母親氣喘吁吁的訴說后,桂嬸兒想到了那口枯井。
找到俊齊時天已近黃昏,被求上來時俊齊昏了過去,但經(jīng)過村醫(yī)的救治逐漸沒事了。
可誰能想到,半個月后,俊齊的右腿浮腫,之后開始大面積腐爛,母親和桂嬸兒拉著板車把俊齊送進了縣醫(yī)院。
他的傷勢十分嚴重,潰爛的地方由外到里在不斷擴大,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們需要對病人進行截肢手術(shù)?↓R母親聽完醫(yī)生的話,當(dāng)場昏了過去……
(四)
秋天的到來致使整個村莊都忙碌起來了。
玉茭,花生,地瓜……鉚足了勁往家收,村人愉快地揮灑著汗水,毫不保留地將內(nèi)心的喜悅綻放在盡管很粗糙的臉上。一條條平常安靜的街道,這時也熱鬧起來,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是肩扛麻包就是手挽荊籃,見面都十分高興地打著招呼。牛車,拖拉機,無一例外地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莊稼,在村莊和田野之間匆匆忙忙地來回穿梭。收回來的莊稼堆在院子里,小山一般,村人看著心里高興、踏實,便沒日沒夜地剝玉茭,摘花生,揀地瓜……
剝完最后一個玉茭棒子,俊發(fā)說我去地里幫幫娘把玉茭收回來,俊齊拄著雙拐也做不了活,娘老了,只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說著起身要去。
你給我站!俊發(fā)媳婦喊道,這天上的云彩越來越多看樣子是要下雨了,你先把玉茭扛到屋里再說,不然堆在這兒準得發(fā)霉了不可!
天下起了不小的雨,老屋在秋雨中似乎顫顫悠悠的,讓人擔(dān)心風(fēng)一吹它就會倒掉?↓R斜在炕邊上,他看著自己右腿的位置上是空蕩蕩的褲管,心里萬分難受。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會失去一條腿,從此在命運的路途上不得不依靠一副拐杖來進行艱難的跋涉。他痛恨自己不能幫著母親去地里干活,他不想就這樣便成了一個沒用的廢人。雨越下越急,母親還沒回來,俊齊拄著雙拐走到門口,將模糊的視線投向通往田野的道路。那是怎樣的一條道路啊,小時候他曾歡快地跑在這條土路上,母親跟在后面讓他慢些,別摔倒。淚水已經(jīng)盈滿了眼眶,他擔(dān)心起母親來,母親一個人在地里掰玉茭,他想去接母親,就像小時候他放學(xué)歸來母親去接他一樣。他跨出了門口,拄著雙拐在風(fēng)雨中盡可能快地向前行進,但地實在太滑了,沒走多遠他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幸的是,當(dāng)俊齊摔倒的那一刻,額頭碰在了一塊石子上,他昏過去了。雨還在繼續(xù)下著,泥水灌滿了他那條空蕩蕩的褲管。
俊齊,俊齊,桂嬸兒邊喊邊跑了過來。桂嬸兒知道俊齊母親今天去掰玉茭,但因為她家的玉茭也該掰了,就沒有來幫俊齊母親。桂嬸兒回來后下起了大雨,她就過來看看俊齊母親回來了沒有,但家里沒人,也找不到俊齊,她就朝著通往地里的道路跑過來。她遠遠看到俊齊爬在地上,便大聲地喊俊齊!俊齊!
桂嬸兒抱起俊齊哭著說,你這是何苦呢。
這時俊發(fā)也跑了過來。
直到俊發(fā)和桂嬸兒把他抬回家,俊齊才醒了過來,桂嬸兒讓俊發(fā)給他換上了一身干衣服之后,他們一刻沒停就跑著去地里找俊齊母親了。
在泥濘不堪的土路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话遘囉褴糇,俊齊母親一個人吃力地拉著。她的腰快彎成了直角,冰涼的雨水無情地擊打著她的脊背,在她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她用手把垂在臉上的頭發(fā)撥了回去。到了一個斜坡,雨水匯集的河流緩緩流下坡去,她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往后仰了仰,盡可能慢地帶著板車走下坡去。
由于土路實在是太滑,俊發(fā)和桂嬸兒在路上彼此都摔了好幾跤,沾滿泥水的衣服緊緊貼在他們的身上?“l(fā)跑得快些,他在坡下最先發(fā)現(xiàn)了母親,看到母親瘦弱的身體幾乎撐不住身后的滿載的板車了,他大聲喊,娘,你別急,我來幫你!
此時俊齊母親的力氣幾乎已經(jīng)窮盡,到了坡路的最陡點,她瘦小的身子已經(jīng)快支撐不住沉重的板車了。她的雙腿在打顫,這時她聽到了俊發(fā)的聲音,腳下卻突然一滑,擦倒在地。
板車載著滿車的玉茭棒子從她身上軋了過去,最后翻在了一邊的淺溝里,玉茭棒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我的老嫂子呀,你沒事吧?你沒事吧!桂嬸兒邊喊邊跑了過來,她看到了剛才的一幕,她不愿意也不想俊齊母親再有事。她在心里說,你一定沒事的。
俊齊母親滾倒在一個土洼里,板車的一個輪子從她身上軋過去,幸好并無大礙。只是摔倒的疼痛和體力的透支使她一時起不來。
俊齊剛剛在雨中摔倒昏了過去,才不大一會兒,俊齊娘就也摔在了同一場雨里。桂嬸兒自語道,這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呀!
桂嬸兒對俊發(fā)說,你去把板車架起來,我們先把你娘拉回去,等雨停了再來拉玉茭。
拉母親回去時,俊發(fā)把自己的褂子脫下來為母親擋雨。
(五)
秋深了,樹上的葉子由綠變黃,漸漸地已經(jīng)快要落盡了。四周一片枯黃,老屋坐落在村莊的邊緣,這時倍顯凄涼。
晚上,秋風(fēng)吹著老屋的屋檐,嗚嗚作響。俊齊把一碗湯藥端到炕邊,說,娘,我把藥給你熬好了,你起來趁熱喝了吧。等母親喝完藥,俊齊把碗放到了桌上,便一屁股歪在了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在地上,一句話不說。俊齊母親的身體弱,自從上次雨中摔在斜坡上,身上的問題就沒斷過,可以說大病沒有小病不斷,F(xiàn)在天漸漸涼了,俊齊母親一遇冷就發(fā)燒,俊齊每天三頓地給母親熬藥湯。
秋收后,俊齊母親把收獲的玉茭偷偷地賣了,用賣來的錢給俊齊按上了一條假腿?↓R雖然不用住拐杖了,但假腿不能隨便打彎,他只能屋里屋外來回走走,還是做不了什么活兒。俊齊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沒用的廢人,整日抑郁不堪,有時候還獨自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淚。母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今晚,母親見俊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便開口說,齊兒呀,娘知道你心里難受,但再難受也得生活不是,活著的日子總是好的。娘老了,在這個世上也沒多少日子可以過活了,但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娘不想看到你整日地不高興。
俊齊喊了聲娘,便撲到母親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母親抱著俊齊在懷里,就像小時候一樣,撫摸著他的頭,任他大聲地哭泣,她看著蠟燭閃閃跳跳的火光逐漸模糊成了一團。
后來,母親拿出了給自己準備的棺材錢,給俊齊買了一只母綿羊,母綿羊還帶著幾只小綿羊。這樣,俊齊就有事可干了,他天天同羊待在一起,盡管拖拉著一條假腿,但他依舊每天早出晚歸地去放羊,讓羊吃得個個肚子滾圓滾圓。母親看到在俊齊的臉上逐漸有了笑容,她心里也很開心。
就這樣,日子平平淡淡地消逝著……
(六)
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
天像被誰捅漏了,雨一連幾天下個不停。俊齊母親又發(fā)起高燒了,俊齊冒雨去村東頭請來了村醫(yī)老平。村醫(yī)老平過來后給俊齊母親打了一針,然后對俊齊說,晚上我再過來給你娘打一針,明天應(yīng)該就好了?↓R說,謝謝大伯,我把錢先給你吧,說著俊齊把錢遞到村醫(yī)老平的身前。村醫(yī)老平將俊齊遞錢的手推了回去,說算了算了,你娘這輩子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說完撐開傘走了。
雨下個不停,俊齊也不能去放羊,家里存的干草羊們不好好吃,個個癟著肚子亂叫?↓R披著雨披兒走到羊圈前,他看著羊,羊看著他,羊們突然不亂叫了?↓R打開圈門走了進去,一百多只羊的眼睛都注視著他,他找到那只最老的綿羊,這是七年前母親用棺材本兒給他買的那只,七年了,他一只都沒賣過。他蹲下來用手撫摸這只老羊的頭,老羊用舌頭舔舔他的手心,仿佛是感激,也仿佛是安慰。
雨總算是停了,天空依舊陰沉著臉并沒有露出太陽,但俊齊仍然決定要去放羊了。開始他打算去葉溝,但走著走著就改變了方向,他把羊群趕到了東山上。
二齊叔,來放你的寶貝羊啦?
俊齊抬頭看到村里的二德正在山上割草。
二德長得橫頭豎臉,但心腸不算壞,只是好吃懶做,愛打架。上次二德不知道在哪喝了幾口酒,在大街里非纏著俊齊要殺羊吃肉,結(jié)果俊齊不搭理他,他便打傷了俊齊的一只羊。俊齊正不高興他,就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東山上草也不少,但離村子要遠一些,翻過去東山就是外縣。小時候他曾和村子里的玩伴們來這里掀石頭捉過蝎子,那時外縣的孩子們也來這里掀石頭捉蝎子,而山上的蝎子總是喜歡一個叫鍋蓋山的地方,那里蝎子最多個頭還大,他們經(jīng)常因為爭搶這塊“風(fēng)水寶地”而和外縣的孩子們打群架。俊齊邊走邊想著以前的往事。羊們很好管,走到哪兒都圍著俊齊不肯走遠,它們一邊吃草一邊制造出羊糞,走過去一片草地,草沒了,羊糞撒了一地。
天漸漸黑了下來,羊們吃得意猶未盡,俊齊趕著羊群正要回去,天上突然炸開了一個悶頭霹靂,只閃了一下,大雨便嘩嘩嘩地下了起來。羊們被嚇得亂了群,在山坡上亂跑,俊齊著了急,甩著鞭子把羊往一塊趕,好不容易才把羊趕到了一塊。這時山上跑下來三個人,他們都披了雨衣,天黑看不清臉?↓R正捉摸這些人是干啥的,只見他們跑到前邊便把羊群往山上趕,俊齊這才意識到他們是來搶羊的。
俊齊大喊一聲,你們敢搶我的羊,我給你們拼了!
俊齊和他們招架起來。雨下得更大了。不用多說,就算俊齊有雙好腿,一個對三個他也拼不過人家,何況他還拖著一條假腿。但俊齊抱住其中一個的腿死也肯不放手,就大聲呼喊,有人搶羊了,有人搶羊了,救命!那個人冷笑說,荒山野嶺的,天黑雨又大,我看誰來救你!
正巧二德這時背著滿滿一挎簍草從山上跑下來。聽見俊齊喊救命,他便大聲喊道,是誰,哪個王八犢子敢搶俺二齊叔的羊!喊罷扔下挎簍拿了鐮刀便沖了過來。
那幾個搶羊之人聽到有人來了,生了幾分害怕,畢竟他們干得是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便匆匆跑掉了?↓R抱著的那個見同伙的都跑了,拾起一塊石頭朝著俊齊頭上就是一下,俊齊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之后便昏了過去。
二德見人要跑,揮起鐮刀噌地一聲錛進了那人的胳膊。那人顧不得疼痛,胳膊上帶著二德送的鐮刀,撒腿跑了……
——打過一針,傍晚俊齊母親覺得好點了,就起來做晚飯,心想等俊齊回來了正好吃飯。但飯做好了,卻還不見俊齊回來,以往俊齊趕著羊群走到村口,她在家就能聽到羊們咩咩的叫喚聲,便知道俊齊回來了,可今天卻遲遲聽不見動靜。她正擔(dān)心著俊齊,這時突然雷聲隆隆下起雨來,俊齊母親的心里咯噔一下,開始不安起來。
天黑了,她終于等不下去了,忘記了自己有病在身不能遇冷,她披上雨披兒便跑了出去。
雨更大了,轟鳴的雷聲振顫著俊齊母親焦急不安的心。在風(fēng)雨雷電交加的黑夜,她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一個人奔走在荒野之上,為的是尋找她苦命的兒子。她用盡全力在喊著俊齊的名字,但是仍然無濟于事,她找不到俊齊,她不知道俊齊去哪里放羊了。她依然像當(dāng)年一樣跑著去尋找自己的兒子,只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她了,時間又過去了七年,她的氣力已經(jīng)遠遠比不上當(dāng)年了,又加上身上的病,她在泥濘的道路上跌倒了無數(shù)次。
她跑著,哭著,喊著,閃電下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她跑遍了俊齊常去放羊的地方,仍一無所獲。最后,她把目標(biāo)鎖定在了葉溝,只有那里她還沒去找過。葉溝的地形不好,那里最容易出事,尤其是在這雨天,彎彎曲曲的坡路會更滑。她多么不愿意俊齊就在那里,因為上次俊齊就是在那里失去了一條腿,她在心里抵觸葉溝。
她跌倒了爬起來,最終還是跑來了葉溝。雨仍然絲毫沒小,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喊了,就連淚也沒勁流了,她只是把剩下的力氣全部用在了奔跑上。雨肆無忌憚地下,黑夜里根本不能分辨得出雜草中的小路。當(dāng)她跑到葉溝邊上,不安的內(nèi)心突然激動起來,她渾身打哆嗦,她不想俊齊會再在這里出事。
俊齊母親想下到溝底去尋找,可她實在是沒有力氣了,于是她將身體匍匐在地上,慢慢地向下爬,泥水濺滿了她的臉頰。
正在這時,整個土坡好像動了動?↓R母親心想,不好,可還沒等她回過神來,突然整個土坡就滑了下去!
這時,一個悶雷,在夜空中炸響——
桂嬸兒嚇了一跳,心想不知道俊齊母親好點了沒有。她放下手中的針線自語道,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桂嬸兒披著雨披兒跑了過來,她走到院子里見羊圈里空空的一只羊也沒有,就喊俊齊。
這時村醫(yī)老平撐著傘慌慌張張從屋里跑了出來,他喊道,桂嬸兒,你看到俊齊娘了嗎?我過來給她打針,可等了好大會兒了也找不到她。
我剛從家里出來,沒看到啊。桂嬸兒說,怎么,俊齊娘也沒在家!
村醫(yī)老平說,她身上還發(fā)著燒呢,這雨又下得這么大,也不知道她能上哪兒去。
忽地,桂嬸兒好像明白了事情的原因,說,我見羊圈里一只羊也沒有,一定是俊齊放羊還沒回來,這天又下著雨,俊齊娘擔(dān)心,肯定是冒著雨去找俊齊了!肯定是!
桂嬸兒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邊傳來了羊叫聲。羊群在雨中驚慌失措地亂叫,亂哄哄地擠進了羊圈。桂嬸兒和村醫(yī)老平都以為俊齊回來了,便迎了過去。隨后,他們看見二德背著什么跑了過來,近了才看清二德背的是一個人。
二德的眼神好,遠遠看見是村醫(yī)老平,就喊老平爺爺,你趕緊救救我二齊叔吧,我二齊叔在東山上被人打昏了。
村醫(yī)老平見俊齊還昏迷著,沒有好氣地沖著二德喊,好你個二德,俊齊是被別人打了,還是被你給打了?
二德有些委屈地說,你們總是以為壞事都是我干的,老天有眼,這次二齊叔不是我打的,是我救的!
桂嬸兒急忙把雨披兒解開,披到俊齊身上,說二德,趕快把你二齊叔背到屋里,先到屋里再說。
到了屋里,俊齊醒了過來,但他只是睜開了眼睛,沒說話?↓R的頭上被石頭磕出了一條指頭長的口子,還在往外沁血。村醫(yī)老平說好在沒砸到要命的位置,我先給他止血,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沒有瘀血,頭的內(nèi)部有沒有受傷。
都在幫著村醫(yī)老平給俊齊換衣服擦傷口,等村醫(yī)老平給俊齊頭上纏好了一圈紗布,他們這才想到了俊齊母親還沒回來。
雨已經(jīng)停了,桂嬸兒正欲讓二德去村南叫俊發(fā),這時俊發(fā)媳婦卻扯著俊發(fā)進來了?“l(fā)的大兒子今年要上學(xué)了,過些天就要交學(xué)費,他媳婦硬扯著他過來本是想讓俊齊賣幾只羊的。
村醫(yī)老平把俊齊的傷勢給俊發(fā)說了一遍,說要不明天你帶他到縣里去檢查檢查,這傷的是腦袋,我怕里面有瘀血,萬一要是再有內(nèi)傷,那就更麻煩了。
俊發(fā)連連點頭?“l(fā)走到里屋,他看到弟弟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屋梁,正欲走近給俊齊說句話,卻被湊上來的媳婦一把拉到身后?“l(fā)媳婦回頭見別人并未跟進來,就對著俊齊低聲說,弟弟呀,你咋這么不小心呢?不過沒關(guān)系,我問過醫(yī)生了,是皮外傷,沒有大礙,休息兩天就好了,啊。
俊齊沒有反應(yīng),依舊呆呆地望著屋梁,仿佛沒有聽見俊發(fā)媳婦在說話。
俊發(fā)瞪大了雙眼看著自己的媳婦,卻被他媳婦狠狠地白了一眼。
把俊齊安頓好了,桂嬸兒說,我留下來照顧俊齊,你們趕快分頭去找俊齊娘吧!
俊發(fā)媳婦忙說,孩子們在家還沒睡吶,這會兒一定哭著找娘呢,俊發(fā),你一定要把咱娘找回來,啊。聲音隨著人影遠去。
全村人都出動了,為了能夠盡快找到俊齊母親,他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頭去找。最后,終于在葉溝的溝底找到了俊齊母親。
找到俊齊母親時天已經(jīng)大亮,只是抬回老屋時,俊齊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
雨中的滑坡奪走了俊齊母親的生命,也掩埋了她的疼痛和希望,就像一種消失,帶來了解脫;而之后生活中的“滑坡”,必將奪去俊齊心靈上的依附,同時也掩埋他的疼痛和希望,就像一種傷疤,揭示了永恒。
送母親下葬的那天,突降大雨,俊齊爬著將母親送到墓地,誰都拉不住他,哭聲震天宇,使每個聽到的人不禁心寒。俊發(fā)媳婦哭得跟唱似的,細看,臉上不掛一滴淚。
人都走了,俊齊在墳上一直哭到天黑,之間哭昏了好幾回,最后還是桂嬸兒找人強硬把他扶回家的。安頓好俊齊,桂嬸兒也回去了。
屋外的雨,無聲無息地下著,就像俊齊的淚,一夜沒停。
(七)
圈里的羊已經(jīng)好多天沒人放了,咩咩的叫喚聲刺激著俊齊的耳朵,F(xiàn)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母親的依靠,唯一能給他帶來些許安慰的,就是這些羊了。這些羊和他一起走過了七個年頭,在這七年之中,是羊讓他覺得自己還不是一個沒用的廢人,他還能放羊,放羊的日子不說好過,卻也過得實在。所以,七年之中,他一只羊都沒舍得賣過。
俊齊想出去看看自己放了七年的羊,但他一下炕就頭暈得厲害,頭一暈他就站不穩(wěn),在倒下去的一瞬間,他又感到了天旋地轉(zhuǎn)。他想自己站起來,但每次還沒站穩(wěn)就又倒了下去,他失望地躺倒在地上,眼睛失神地望著屋頂,他覺得屋頂像小時候母親給他做的風(fēng)轱轆,在不停地轉(zhuǎn)著……直到桂嬸兒給他端飯過來,他才被桂嬸兒扶到炕上。
下午,桂嬸兒過來給俊齊洗衣服,就看見有個人在俊齊的羊圈邊上往里左瞅右瞅,桂嬸兒沖那人喊道,干啥的?
那人嚇了一跳,說是收羊的。
桂嬸兒打量他說,鬼鬼祟祟的,誰告訴你這里要賣羊了?
那人一臉苦笑地說,看您……您這話……剛才有個婦女帶我過來說要賣羊的嘛,她進屋去了。
果然,這時俊發(fā)媳婦拉著他的大兒子大春從屋里出來了。她上身長下身短,又矮又胖的身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看見桂嬸兒就嘆氣,說我來看看我這苦命的兄弟,桂嬸兒啊,得謝謝你對我兄弟的照顧啊,唉呀呀,你看,這真是命的過!
桂嬸兒心想用得著你謝,不愿多與她搭話,就直說,這羊販子是你帶來的?
俊發(fā)媳婦立刻眉開眼笑,嘴里含含糊糊著,啊啊……那個……是我?guī)淼?hellip;…我兄弟說要賣幾只羊……就幾只……是啊……大春要上學(xué)了……羊多,他也放不過來嘛!
俊發(fā)的大兒子大春今年要上學(xué)了,過幾天就得交學(xué)費,俊發(fā)媳婦肯定早就打上羊的主意了。桂嬸兒心說,俊齊都成這樣了,虧你也賣得出手!
羊販子把錢遞到了俊發(fā)媳婦的手里,俊發(fā)媳婦趕緊塞進褲兜里,又上去跟羊販子嘀咕了幾句什么,之后羊販子牽了幾只羊走了?“l(fā)媳婦隨之也走了。
桂嬸兒到屋里看看俊齊,俊齊閉著眼睛好象睡著了,桂嬸兒嘆了一口氣,正欲出去給俊齊洗衣服,突然雷聲轟鳴,只一瞬,天又下起了瓢潑似的大雨。
……
一個月后,圈里的羊神秘丟失了。
俊齊一直頭暈,當(dāng)他得知自己的羊丟失的消息后,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想活著了,他摸索著把那條支撐了他七年的假腿卸下來,扔在了地上。之后,無論誰來,怎樣勸,他就是不開口,飯不吃藥不喝。都沒辦法,最后只得叫來村醫(yī)老平強硬給他輸液,但仍無濟于事,一個星期后,俊齊雙目失明了。
突有一日,俊發(fā)媳婦嚎啕大哭的聲音整個村莊都能聽見,但誰都知道,她不是在哭婆婆,也不是為苦命的俊齊流淚。是俊發(fā)打了她。這是俊發(fā)第一次打人。俊發(fā)第一次打人就是打得他媳婦,并且打得她嚎啕大哭,整個村莊都能聽見。
俊發(fā)媳婦邊哭邊說,這家沒法過了,我要給你離婚!俊發(fā)說,離吧,怕什么?走,有本事咱這就去離!俊發(fā)媳婦坐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卻不見她有起來的意思。
整個村莊都在議論?“l(fā)變了!俊發(fā)為啥事要打他媳婦?打得真厲害……
雨又下了一夜,到清晨雨小了些,桂嬸兒用開水潑了一個雞蛋,心想俊齊也不是只認死理的人,過去好好勸勸他,興許他就喝了。
但事實讓桂嬸兒徹底失望了。
猶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條魚,俊齊的體溫早已消失殆盡,當(dāng)桂嬸兒用手觸摸到俊齊冰涼的身體時,手里端著的碗隨即掉在了地上,那破裂的聲音,打破了老屋的沉寂。
雨又大了起來。
隨著那聲破裂的聲音,老屋陷入了真正意義上的——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