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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麥客

李博鋒

  又是一個麥黃的季節(jié)了,我對母親說我得去外地趕場了。母親有些憂郁地看著我,半晌沒吭聲。這種憂郁的目光十年前我曾偶爾看到過,那是落在父親臉上的眼神,但現(xiàn)在,這種憂郁又開始迷漫著我。

  別去了吧?家里的東西不是夠吃么?母親對我說。

  我搖了搖頭,沒敢正視母親的眼睛。我知道,如果我抬起頭,那種憂郁會在一瞬間酌傷母親的心。

  十年前的一個清晨,父親就這樣匆匆消失在母親憂郁的眼神里。母親的眼神是看不到父親走過的距離的,她甚至看不到父親走出隴西平原時的那種興奮與激動。母親不知道,走出隴西平原外,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在等著父親去施展拳腳。鐮刀就是父親唯一最好的幫手。

  父親總是在出門的前一個月開始在家里磨刀。父親說他一輩子靠這東西給家里掙錢,不把鐮刀提前磨好怎么成?嚯嚯地磨刀聲沒日沒夜地響著,令家里唯一的一頭奶羊也坐立不安起來,由于驚恐,它甚至不能象往常一樣分泌出甜美的奶水。奶羊是溫順的,尤其在見到父親的時候,有時它還會像狗一樣跑到父親的褲角上舔幾口,以表示自己的忠誠。父親對此視而不見,只管磨他的鐮刀。

  每次出門前,父親的鐮刀總是閃著刺眼的白,就如一把即將見血的尖刀,亮晃晃地閃爍著寒冷的光芒,當然,有時鐮刀上面還會彌漫著一股腥草的味道。父親會在磨完刀后去山后面的亂草叢中砍一陣子野草,用父親的話說,他只想試試鐮刀的鋒利程度如何?從山里試完刀回來后,父親的目光總是非常地自信。母親知道,父親的鐮刀永遠都不會鈍。

  父親就這樣離開了家,但父親卻永遠沒有再回來。

  后來有人傳回話來,說父親栽在了一個外地女人身上,因為那個女人,父親被人害了。

  母親和我趕去的時候,我只看到了一個矮矮的黃土堆,還有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父親的名字。我有些不大相信,那就是客死異鄉(xiāng)后父親的最終歸宿。父親的死讓母親背負了恥辱,母親認為是父親的不忠背叛了她,于是母親沒有將父親的尸骨帶回家。父親就那樣躺在曠野的荒地里,躺在一堆黃土里,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孤零零地,一個人獨自承受所有的委屈與痛苦……

  那年我十歲,十歲那年,我在一個叫關中道的地方,就這樣與我最敬重的父親做了最后的道別。

  而現(xiàn)在,十年后的一個清晨,我又重新開始打理我的衣物,并將早已準備好的一把鐮刀扛在肩上,對母親說,我要去外地做麥客了。

  母親的阻攔沒有成功,因為母親知道,我的血液里還流著父親的血。

   

  一個叫光明的男人帶著我踏上了東去的路。那天我們一行二十余人,背著鋪蓋卷,從隴西出發(fā),成了東去的第一批麥客大軍。光明是我的遠房表叔,有三十歲的年紀。剛出了家門不到五里地,光明突然問我,你娃兒帶錢沒有?

  錢?我說沒有。

  沒帶錢?你出來混個球,咋整?光明瞪著一雙即將暴裂的眼睛盯著我說。

  我低著頭,不敢吱聲。

  你是娃兒他叔,又是親戚,要不你先替娃兒墊上,等娃兒掙到錢了再還你唄?一個叫常貴的老人替我說著話。常貴叔同我父親年齡相當,快五十歲的人了。

  這慫娃,自己不長腦子。家里人也不長。光明罵了一句,無可奈何地說。

  那天我們步行了十多里地,才到達一個叫曲東的鎮(zhèn)子。鎮(zhèn)上有幾家生意不錯的飯館,一到那里光明就帶著一些人進去吃漿水面了,我,一個人坐在飯館門口啃母親給我蒸的饃饃。

  娃,喝點水,別噎著!不知什么時候,常貴叔從飯館里面端出一碗水來塞到了我的手里。

  六月份的陽光直愣愣曬在松軟地黃土上,有時也滋滋作響,在曬得人燥熱無比的時候,你甚至都能聽到土地爺罵娘的聲音。

  我已經(jīng)口渴極了,要不是常貴叔的那碗水,或許我已經(jīng)再難堅持下去。

  光明從館子里出來時,已經(jīng)一個時辰過去了。他清點了下人數(shù),然后招呼大家繼續(xù)趕路。

  麥客趕路的過程很艱辛,就像部隊行軍一樣。趕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只低著頭匆匆向前邁著步子,連年老的常貴叔都不例外。

  那天下午五點左右我們終于趕到了火車站。

  光明把二十來號人召集到一個有樹蔭的地方,沒說話,對大家伸了伸手,大伙兒都自覺地從口袋里掏出了各自的路費。光明回頭看了我一句,你慫娃,還得讓你叔我倒貼錢。

  光明去了不到半小時就買回了票;貋砗,他把票分給了每一個人,在給我車票的時候,光明說了句,你狗日的記著,掙了錢給你叔我先還上二十塊車票錢。

  我沖他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光明叔!

  那晚我頭一次坐上了火車,盡管車上人多擠得人難受,但我還是很興奮。因為我不光看到了城里人,還看到了城里的女人。城里的女人不會靠近我們坐下,她們只要看到我們奇怪的裝束,都會很快起身離開座位,但我還是喜歡看她們。光明叔也一樣,不時用眼睛瞅著車廂里過往的女人,有時,看到有穿裙子的女人過來,光明叔都會使勁地搓搓手,然后傻呵呵地目送著人家的背影消失在車廂的盡頭。似乎只有在車上,光明叔的嘴巴才不會罵人。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快下車時,是常貴叔叫醒的我。

  娃,動作麻利點,要不你會被拉到西安的。常貴叔邊在后面推我邊說;疖囃?康氖莻小站,只有兩分鐘的下車時間。

  我們到了一個叫蔡家坡的小站。

  常貴叔,這是什么地方?我看著車站前的牌子問道。

  我們進關中了,傻小子。常貴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關中?我的記憶里突然間就有了父親的影子。父親不就是在這個地方出事的么?

  常貴叔,我爹是不是來過這個地方?我突然拉住了常貴叔的胳膊問他。

  常貴叔點了點頭,半晌,他才說他會讓我見到我爹的墳墓的。

  那晚,我們一大伙人在車站的門口打了個地鋪將就著睡覺。我沒有拆我的鋪蓋,我靠著一根石柱,望著夜空里閃爍著星光的繁星,不知為何,心里卻突然難受了起來。

  父親一輩子都活在人的面前,死后卻要獨自一人在這陌生的地方承受所有的委屈與痛苦。我能體會到父親的痛楚。

  那晚我的夢中盡是父親的影子,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就有幾輛拖拉機來拉我們了。據(jù)常貴叔講,這都是光明叔聯(lián)系的。

  我們被分成了兩撥人馬。光明叔帶著我、常貴叔還有其他一些人組成了第一撥,我們要往關中的塬上走,另一班人馬在塬下。

  聽說要到塬上去,常貴叔興奮地說,這下可以掙大錢了,塬上地多人稀,而且麥子黃得早。

  是啊,我也該做回真正的麥客了。自從父親走后的那年,我在家里練了整整十年割麥子的手藝,那時候我只有一個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趕上父親,這下,總算能大施拳腳了。

  拖拉機嗒嗒的聲響馱著我們出發(fā)了。我們現(xiàn)在要去的地方,就是父親曾經(jīng)去過的一個叫馬家莊的村子。

  割一畝麥多少錢?在馬家莊的村口,一個戴著墨鏡穿著洋氣的男人指著我們問。

  一畝三十!光明叔伸了伸手。一畝地三十塊是光明叔提前跟大家講好的,他說這是規(guī)矩,定價他說了算,誰要是壞了規(guī)矩,他先拾掇誰。

  太貴了吧,便宜便宜?墨鏡男人用他那黑洞洞的鏡片后面深藏的眼睛掃視著我們每一個人。

  三十不貴,再說我們人手的技術好,保證麥茬割得讓你滿意。光明叔站起身來,與對方討價還價。

  墨鏡男人似乎嫌貴,轉身就走了。

  我一看心有些慌了,這一筆生意難道就這樣拱手不做了。

  沒走幾步,墨鏡男人又走了回來。說了句,行了,找兩個手藝好的跟我來。

  光明叔指了指常貴叔,然后讓另外一個老手跟著常貴叔。

  常貴叔看了看我,對光明叔說,光明,要不讓娃跟著我去,再說他不還欠你二十塊嗎?

  慫娃,你手藝行嗎?光明似乎有些信不過我的手藝。

  行,比我爹差不了多少。我拿出了爹做招牌。

  好吧,跟常貴叔多學著點。光明擺了擺手。

  就這樣,我和常貴叔跟著墨鏡男人走了。

  不過十分鐘,墨鏡男人就把我們帶到了他家的地頭。他對我倆說。這二畝地的麥子都是,今天你們抓緊時間割完,麥茬割低一些。男人說完就走了。

  我放眼望去,一大片黃橙橙的麥浪鋪在眼前,就如一片金黃色的綢緞,在微風中嘩嘩作響。

  我從肩上迅速取下鐮刀,拿在手里翻了翻,那耀眼的白光刺得我的眼睛難受,我知道,這鐮刀馬上就要開刃了,得讓它吃吃麥香的味道。我朝自己的手掌心吐了口唾沫,然后一躍身撲進了那片成熟的麥地里。

  鐮刀在我手里上下飛舞著,麥子紛紛在我面前倒下。我手起刀落,成熟麥子的身體就像一個個等待著被我撫摸的嬰兒,紛紛栽倒在我的懷里,我只用鐮刀輕輕翻手一勾,一大捆麥稈就知趣地翻滾到我的腳下,排列地整整齊齊……

  那天我才體會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麥客,因為真正的麥客只有在麥地里,才是瘋狂的,甚至是放縱的。我知道,我的瘋狂和放縱是在十年里被逼迫出來的結果。

  常貴叔不大相信我有那么好的手藝,他眼紅地說,慫娃,跟誰學的這門手藝。比你爹還強幾倍呀,你?我沖他笑了笑,然后揚了揚手中的鐮刀,說是自己練得。

  不錯,真不錯?粗矣謴澫卵]舞手中的鐮刀了,常貴叔在我身后嘖嘖稱贊著。

  常貴叔的身體明顯跟不上我的節(jié)奏,他年齡大了,割一陣就要在麥地里歇一陣,他說他真老了,干不動了。

  我說叔你好好休息,有我呢。

  看著常貴叔,我突然想起父親,十年前的父親,是不是也經(jīng)常這樣坐在麥地里休息呢?

  二畝地的麥子快收尾的時候,地頭突然來了一個女人。一個長相俊俏還會打扮的女人。

  女人對我和常貴叔說,你爺倆喝口水,歇歇吧?

  我望了望常貴叔,他點了點頭。

  女人提了一壺茶水,里面還放了糖,味道甜甜的。

  女人看了我好一會兒,突然轉過臉去問常貴叔,這娃年齡不大吧?

  常貴叔沖女人笑了笑,說你眼力不錯,娃今年剛滿二十。

  女人就笑了,說二十歲就出來了,真不容易。

  沒辦法,地方窮唄!常貴叔無奈地解釋著。

  趁常貴叔和女人說話的間隙,我把那點收尾的活全干完了。起身后,我對常貴叔說,叔,我收完了。

  噢,完了我們就走。常貴叔說著就起了身。

  女人看到我們要走,忙說,你們再喝點水吧?

  常貴叔看了我一眼,我順手接過女人手中的茶壺,一口氣將那剩下的茶水喝光了。喝完后,我的嘴角還粘著幾片茶葉。

  女人看到我的樣子,竟咯咯地笑出聲來。

  這娃,咋這么實在。常貴叔不好意思地朝女人笑了笑。

  那天回來的時候,女人給了常貴叔六十塊錢。

  回到村口麥客聚集的地方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只有光明一個人坐在那里與幾個當?shù)厝嗽陂e聊著。我有些奇怪,他怎么不去割麥。

  喲,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光明問我和常貴叔。

  干完了。常貴叔說。

  這么快,錢拿到手沒有?

  常貴叔點了點頭。

  聽說錢到了手,光明朝常貴叔伸了伸手。

  我看到常貴叔有些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給了光明。

  這?我剛想問個究竟,常貴叔用胳膊攔住了我。我有些憤怒,沒干活卻還分錢,這是什么理兒?

  光明似乎看到了我剛才的舉動,對我狠狠地說,你慫娃還欠我的車票錢了,咋?把錢拿過來。

  常貴叔看了看我,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塊錢遞給了光明。

  光明把錢拿在手里喜滋滋地轉過身去,我的心里卻痛恨極了。

  常貴叔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對我說,娃,這是道上的老規(guī)矩,你還不懂,割一畝地要向光明交十塊錢的介紹費,要不,光明今后不會給你介紹活兒干。再說,光明對這地兒熟,有個啥事還不得仰仗他。

  說完這話,常貴叔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給我,說這是我今天掙的錢。我本不想收,常貴叔硬塞給了我。

  那天天快黑時,我們所有的麥客在村頭的一塊空地上打起了地鋪。

  我沒有想到,常貴叔的胃在那晚竟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起初大家都沒在意,后來常貴叔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光明也害怕了,就對我說,慫娃,你還不到村里看看有沒有商店,看看有沒有賣的胃藥?

  我慌忙爬起身來,穿上鞋就朝村里有燈光的地方跑去。

  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一家商店的門口時,卻突然看見白天請我們割麥的那個女人正站在商店里招呼著幾個人。

  站在門外,我有些不好意思進去。那個女人最終還是看到了我。她從商店里走了出來,問我有什么事?

  我叔……我叔病了。我囁嚅著說。

  病了,可我這里沒有藥呀。女人看著我溫柔地說。

  胃病,有胃藥嗎?我看著女人,焦急地問。

  胃藥,哦,我自己吃的有一瓶,你等著。女人說完就跑進了商店里,不一會兒功夫,她拿出一瓶藥對我說,趕快拿這個去。

  從女人手里接過藥的時候,我碰到了女人柔嫩的手,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顫了一下。

  我拿著藥很快就跑回了常貴叔的身邊,光明接過藥瓶趕快給常貴叔喂下了幾粒藥,不一會兒,常貴叔的胃痛就止住了。

  常貴叔的病把大伙折騰的不輕,他醒后,大伙都笑常貴叔真是老了,連犯胃病都這么重。

  常貴叔無奈地笑笑。

  后來常貴叔問我從哪兒弄來的藥,我小聲告訴他是女人,白天的那個女人給的。

  常貴叔聽后對我說,那明天我們得過去感謝人家。

  我說行。

  第二天一大早,其他人還沉浸在睡夢中,我和常貴叔就去了女人的商店門前。女人起得很早。我們去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起來了。看到我和常貴叔過來了,女人忙問常貴叔昨晚不要緊吧?

  常貴叔說得感謝你的胃藥,要不然,這條老命都搭上了。

  女人說不用謝,沒什么大不了,出門在外,誰不得個頭疼腦熱的。

  常貴叔說,這樣吧,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我們給你再割二畝麥吧。

  女人聽了之后忙說不用不用。

  常貴叔有些過意不去了,常貴叔說你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你們怎么都這么實在?女人最后說。

  常貴叔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女人最終還是答應我們幫她了。女人希望我們把割完的那二畝地里的麥子,幫她拉到麥場上。

  我和常貴叔從女人家里找到一輛架子車,然后朝麥地走去。路兩旁都是成熟后的黃橙橙的麥子,就像一個個成熟的少婦,風姿綽約般地一個個緊挨著,低著頭正梳理著自己靚麗的秀發(fā)。

  在給女人干活的過程中,不知為何,我的眼前也會時而出現(xiàn)她的影子,也是風姿綽約般地……

  我和常貴叔干得很賣力,毒辣的太陽沒過幾分鐘就將我們本就黝黑的膚色曬出了水。有幾次,女人跑過來給我們送水,看到我倆身上那么濕,她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她說,干完活后她會另付工錢給我們。

  常貴叔是堅決不會要的,因為常貴叔懂得知恩圖報。

  那天晌午我和常貴叔走的時候,女人一個勁地挽留我們,希望我們能吃完飯再走。但常貴叔說不了,常貴叔說再吃我們就掙不到錢了。

  女人轉而又問我們晚上睡在什么地方?我和常貴叔面面相覷,都沒好意思言語。

  娃,你們住哪里?女人將頭轉向我,盯著我問。

  我們……我們睡村頭的路口。我躲不過女人眼睛里射出的那道光,最終還是說出了口。

  在外面?女人發(fā)出一聲驚嘆,繼而又將臉轉向了常貴叔。

  常貴叔默默點了點頭,肯定了我的回答。

  這怎么成,住外面能不得病嗎?要不這樣吧,你們晚上住我家來。我家空房子多著哩!

  那不太好,我們一個外鄉(xiāng)人住你家里,會有人說你閑話的。常貴叔替女人考慮著。

  沒事,我弟晚上也在我家住著。女人表情爽快地說道。

  我和常貴叔無話可說了,因為女人已經(jīng)把我們要回絕的話都說死了。

  那天我們就這樣答應了那個年輕的女人。

  等我和常貴叔回到村頭麥客聚集的地方時,除過光明,已經(jīng)沒有一個閑人了。

  你們跑哪兒去了,一大早?我找你們都找瘋了。早上好幾撥村民來找麥客,你看看你們,放著錢不掙,瞎球跑?光明一見我們就罵個不停。

  常貴叔說人家救了咱的命,咱得感謝人家吧?

  感謝誰?光明問。

  開商店的女人。我搶著說。

  女人?聽到我說女人,光明瞇著的兩只小眼睛忽然間就睜大了,里面還放出了一絲光。

  在哪里?光明急著問。

  我沒有吭聲,常貴叔也沒吭聲。常貴叔知道光明的老毛病又犯了。

  正說著,有幾個當?shù)氐拇迕駚碚埼覀內ジ铥,我把鐮刀往肩上一扛,轉身走了。常貴叔也跟在了我的身后。

  那天我和常貴叔在麥地里干得如火如荼,我手中的鐮刀上下飛舞,似乎想一剎那就將那些矗立在地里的麥稈全部砍倒。那天我們很辛苦,天快黑的時候我們還在拼命干著。常貴叔說我們是出來掙錢的,能多掙點就多掙點,辛苦點怕個啥。常貴叔說得在理,只有多掙些錢,我才有理由去看我的父親——那個躺在荒野里等了我整整十年的父親。

  只是在割麥的過程中,常貴叔還是要不斷地歇息,不然,常貴叔的身體吃不消。常貴叔的胃疼有時還會發(fā)作,幸好有女人給的藥,再怎么常貴叔還能堅持下來。

  我和常貴叔那天總共割了三畝麥,除去付給光明三十塊錢外,我們每人還掙了三十。拿著那三十塊錢,我和常貴叔都挺知足,因為興奮,常貴叔還一度吼起了秦腔。

  天黑時,我和常貴叔沒有告訴任何人,悄悄地從光明的身邊溜走了。

  我和常貴叔去了那個女人家。去的時候,女人家的大門還沒插上。

  常貴叔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知趣地拍了拍大門上的鐵栓。哐!哐!哐!聲音很大,嚇了我一跳。

  女人很快就出來了,出來時,女人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就是那個前幾天戴墨鏡的男人。

  怎么是你們?姐,他們?這……

  墨鏡男人似乎有些不大相信,我們會去他們家。

  好了,別說了,快請他們進來吧。年輕女人打斷了他弟弟的疑惑,打開了院子的門。

  我和常貴叔跟著年輕女人走進了院子。女人的家很闊氣,兩層的紅磚樓,看得出來,是當?shù)氐挠绣X人家。

  小峰,你把桌子拾掇拾掇,準備開飯。女人對他弟弟說。那個叫小峰的男人翻了我倆一眼,很不情愿地轉身準備去了。

  沒過幾分鐘,女人就將準備好的一桌飯菜端上了桌子?吹贸,為了這頓飯,女人準備了很久。

  我和常貴叔都顯得有些拘束,那個叫小峰的男人,也一樣用眼睛斜瞅著我倆看。

  來,我要感謝你們?yōu)槲壹页隽四敲炊嗟牧ΑE苏f著,就將早已倒好的兩杯啤酒塞到常貴叔和我的手里。我沒有喝過酒,從來沒有。

  常貴叔有些激動了,忙主動迎著女人的杯子碰了碰。我也學著叔的樣子,咣的一聲,兩個杯子碰在了一起,差點將女人的酒杯碰翻了。

  娃,輕點兒呀。常貴叔提醒著我。

  沒關系,沒關系……女人一邊咯咯笑著一邊看著我說。

  那晚我和常貴叔喝得面紅耳赤,我從沒喝過酒,但我知道我的頭暈得厲害。

  是常貴叔和那個叫小峰的男人扶我到樓上的房間休息的。

  第二天一起來我頭疼得厲害,常貴叔說我昨晚喝醉了,夢中還叫我爹來著……

  女人很會照顧我們的起居,早上剛起來,女人已經(jīng)幫我倆打好了洗臉水。我和常貴叔都不太好意思。

  在女人家吃完飯后,我們很快就趕回了麥客聚集的村口。光明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路口瞎轉悠著。

  哎,哎,我說,你倆咋又晚上跑咧,是不是又去那個女人哪里了?光明老遠看見我們,就主動迎了上來,象是責備,卻又想打聽出點消息出來的意思。

  我沒吭聲,常貴叔只說了句,我們白天只要按時給你交錢就行了,其它的你不用管。

  哎,我說這叫什么事。有了好事自個兒獨享?光明陰陽怪氣地說著。

  常貴叔再沒打理光明,我也一樣。

  那些天我和常貴叔很忙碌,因為我們的手藝得到了當?shù)匾恍┐迕竦恼J可,他們認為,只有我和常貴叔,才是他們最理想的麥客的人選。

  常貴叔的腰包很快就鼓起來了,我沒有錢袋,全放在常貴叔那里。常貴叔曾問我是否信得過他,我說信得過。

  我的鐮刀已經(jīng)不再那么泛白,而開始變成了深色,我知道,那是被無以計數(shù)的麥稈“喂養(yǎng)”得結果,就像父親曾經(jīng)的那把鐮刀一樣,泛著同樣的顏色。

  我的技藝得到了同行們的贊譽,也得到了光明的肯定。因為我的技藝能給光明掙更多的錢,于是光明很高興。

  然而我和常貴叔誰都沒有想到,狗日的光明卻在一個晚上意外出現(xiàn)在了那個女人的家里。

  我看到光明的時候,狗日的正趴在女人柔軟的身體上撕扯著她的衣服。她掙扎著,躲閃著,哭泣著……

  看到這里我的肺都快氣炸了,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上前一腳就將光明從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

  咚的一聲,光明摔倒在地板上,把地上的一塊石質地板也震成了兩半。

  光明嚇壞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后驚魂未定,看到站在屋里的是我,光明喊了句,慫娃,你干啥?

  揍你狗日的。我怒不可遏。

  你娃長本事了,敢打你叔了。光明蹲在地上指著我說。

  我本想再踹他一腳的,卻被身后的常貴叔架住了我的胳膊。

  光明,還不快滾。一向從不發(fā)火的常貴叔也怒不可遏。

  光明連滾帶爬地跑了。屋內,只剩下女人嚶嚶地哭泣聲。

  事后我才知道,光明一直暗中跟蹤著我和常貴叔。他摸清了女人的家后,后來趁女人回家時他就跟了進去。他還說他跟我們是一起的,找不著我們就來問問女人。女人信了,把光明讓進了屋里,還給他倒茶喝。光明看著女人高聳的胸脯和柔弱的身子,老毛病又犯了,光明就去扯女人的衣服……

  那晚我和常貴叔都沒有回去,在女人的院子里坐了整整一晚上。我們都覺得對不起女人。

  天亮后,我和常貴叔去向女人道別。女人的眼睛紅腫著,看得出,她一晚上都在哭。

  常貴叔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說我們不是人。你原諒我們吧。我知道,常貴叔的嘴巴是替光明扇的。

  女人看到常貴叔都這樣了,心也軟了,就下了炕來。臨出門前,常貴叔讓我給女人鞠了兩個躬。叔說,人吶,無論走到哪里都要知恩圖報。我聽得出,這話是常貴叔說給我和女人聽的。

  回到村口時,我們看到光明一個人蹲在地上抽煙?吹轿覀,光明急忙轉過了身去,背對著我和常貴叔。

  狗日的,我在心里狠狠地罵道。

  常貴叔沒有吱聲。

  沒過多久,我們就被一戶村民叫去割麥了。在揮舞起手中的鐮刀后,我的憤怒傾刻間就爆發(fā)了出來,我拼命地用鐮刀砍著地里的麥稈,就像砍那個狗日的光明一樣憤怒。常貴叔看出了我的異常舉動,對我說,娃,你今天心情很糟呀。我沒吱聲,一如既往地揮舞著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鐮刀。

  轉眼間塬上能被我們割的麥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我們已經(jīng)在這個地方呆了近二十天。

  有天晚上,常貴叔突然對我說,娃,想不想去看你爹。

  聽到要去見我爹,我呼得一下就站了起來,說想。

  次日早上,常貴叔只簡單向光明說了說情況,我倆就繼續(xù)向更北的方向走去。

  父親在一塊荒地里安靜的躺著,那里雜草叢生,顯然好幾年都沒人種莊稼了。那個十年前矮矮的黃土堆,已經(jīng)被雨水沖積得找不到了影子,我只看到,那塊已經(jīng)朽了多年的木碑,還躺在父親曾經(jīng)入睡的地方———這就是父親的歸宿。

  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后,我才來看望那個生前在所有隴西麥客中聲名響當當?shù)娜宋。父親也絕對不會想到,他會因為一個女人客死異鄉(xiāng),他甚至不能回鄉(xiāng)入土為安,即便死后,他還得不到自己女人的原諒……

  我想,在入土的那刻,父親的內心一定很復雜。

  父親一輩子喜歡與地里的莊稼打交道,死后,卻在一片不長莊稼的地方孤獨承受著荒野的清冷與寂寞。我想,父親肯定很痛心。

  在那片父親最終棲身的荒地里,我和常貴叔用手中的兩把鐮刀,重新給父親壘了新墳。

  娃,知道你爹咋死的嗎?壘完后,常貴叔突然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你知道他為什么死嗎?

  因為一個女人。我看著常貴叔默然地說。

  常貴叔點了點頭,爾后,又搖了搖頭。

  你爹在給一個女人家收割地里的小麥時,碰到了幾個流氓,為了保護那個女人,你爹被幾個流氓打倒在地,情急之中,你爹的右手揮動起了鐮刀,鐮刀所到之處鮮血直流,所有在場的人都被你爹的舉動嚇傻了眼。后來,不知是誰在你爹的背后捅了一刀,這一刀讓你爹永遠失去了生命……

  常貴叔那天很激動,說我爹的時候,他口里的唾沫星子濺得老遠。

  常貴叔說得是真話,如我十年前的判斷一樣。象父親那樣的人,是不會背叛自己的女人的。父親被母親埋怨了十年,我想,這十年里,父親也許是孤獨而痛苦的,但十年后,父親的苦痛也將隨之而去。

  聽完常貴叔的講述,我沒有吭聲,從肩上取下了那把鐮刀,轉過身去就揮舞了起來,鐮刀在我手中翻滾著,我只聽到咔咔的雜草的斷裂聲此起彼伏,雜草紛紛在我面前倒了下去。我用了十多分鐘時間,就將遮擋父親陽光的那些雜草全部砍倒了。我想,這是我來看父親時唯一能做好的事。

  那天臨走時,我跪了下來,對著父親的墳頭磕了三個晌頭。

  我和常貴叔趕回馬家莊時,光明已經(jīng)帶著人走了。

  常貴叔說,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常貴叔不識字,我們的回家就成了問題。

  那晚我們照舊露宿在馬家莊的村口,著急地想著辦法。

  常貴叔在那晚露宿街頭的時候,胃病又犯了。

  沒辦法,我只能再次去找那個女人。

  女人知道這事后,二話沒說,跟著我一塊來到了村口。

  看到常貴叔胃疼得厲害,女人說不行就去醫(yī)院吧?

  常貴叔擺著手說不必了,老毛病,吃吃藥就好了。

  常貴叔和我最終在女人的家里呆了兩天,兩天后,常貴叔的胃也不疼了。

  走的時候,女人叫他弟弟小峰送我們。

  女人對小峰說,你把他們送上車吧,他們不認路。

  小峰爽快地答應了。也許,他還不知道光明欺負他姐姐的事兒,要不然,他會把我和常貴叔打死的。

  在火車站的售票廳里,我和常貴叔意外地碰到了光明帶的那批人。那里面,唯獨不見光明。

  常貴叔問光明去了哪里?

  讓抓進去了!不知是誰接了這么一句。

  抓哪里去了?常貴叔焦急地問。

  光明找小姐讓派出所抓走了。那個人又補充了一句。

  狗日的,狗改不了吃屎,光明早晚都得進去。常貴叔罵了一句。

  光明不在后,常貴叔成了我們的頭。我們都聽他的。

  小峰送我們到車站后就回去了,走的時候叫我們多保重。常貴叔道了謝。

  那晚登上回家的火車后,所有人都在車廂里嬉笑打鬧著,連一向穩(wěn)重的常貴叔也不例外。我知道,這是他們掙到錢后的喜悅。其實每個麥客的心理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比如用掙得錢補貼點家里,孝敬孝敬父母,還有給自己的女人買點東西、給孩子的……

  當然,最熱鬧的還屬大家相互猜測著對方掙了多少錢。這是屬于麥客的秘密,大家只會相互猜測,卻絕不會去肯定。這是多年來他們中形成的一個規(guī)矩。

  有人說我和常貴叔掙得錢最多,理由是我們手藝好,刀法快,找得人也多。常貴叔和我對視著笑了笑,都沒說什么。

  其實一路上,我的心并沒有平靜過,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該回去怎樣告訴母親父親死的真相呢?

  ……

  常貴叔是在回家一個多月后去世的,據(jù)他家里人說,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不行了,醫(yī)生說是胃穿孔很久了,都沒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來不及了。常貴叔一直不愿意上醫(yī)院做檢查,如果那天他聽了那個女人的話,興許他的命還有救。

  走的時候,據(jù)說常貴叔是笑著走的。

  那天去為常貴叔送葬的,都是方圓幾里外的麥客。他們曾經(jīng)都得到過常貴叔私下里的幫助,如今,是為著這份情而來。

  在送常貴叔的路上,那天我禁不住想,如果父親不會客死他鄉(xiāng),是不是也會有這么多的人來送他呢?

  常貴叔走后的幾年里,從隴西平原上,又走出了一批強壯的麥客,他們中那個領頭的人,就是我。

  那以后,在每年麥穗成熟的季節(jié)里,我都會帶著自己的人準時出現(xiàn)在關中道一個叫馬家莊的地方。我想,或許是因為那個曾真誠幫助過我和常貴叔的女人吧?

  麥客的趕場是匆匆的,就如曇花般出現(xiàn),又如曇花般迅即消失。他們是那個讓人激奮的季節(jié)里的一群為生存而疲于奔波的人,他們只屬于火熱的夏季。

  在今天,在西部的陜甘寧地區(qū),這樣的人群依然如實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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