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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 份

作者:李云龍

引子

  終于美美的睡上了一覺。離開省城兩日來,一路山路顛簸,林斌累得差點散了骨頭架子。身為總隊宣傳處干事的林斌,是眾多“下到一線去”的干部中的一員。“下到一線去”,是總隊為了響應公安部“抓基層,打基礎”的工作方針,而開展的一項活動。說是支援基層建設,增強基層警力,說白了就是針對林斌這樣的新干部的。機關認為新來的干部有知識,但缺少經(jīng)驗,能力差,得吃吃苦,得練練。一來達到培養(yǎng)人才的目的,二來,新同志腸子直,心思少,回來能反映些情況,這對基層工作也有個督導作用。再說了,下去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得跋山涉水,基層條件又艱苦,老同志都不愿遭這冤枉罪,所以這也就成了類似活動的潛規(guī)則。特例也有借此機會,到基層度假療養(yǎng)的,不過那是個別高級別的人物,人家是領導,閑出來的。林斌可沒達到也這個級別,他才剛入警,是某高校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生,是個新人,累死累活的事兒,不叫他做,誰做去?林斌都認了。

  其實,昨天到了思茅邊防支隊時,他就渴望能飽飽地睡上一覺,哪怕睡草垛,他都不介意。本來支隊招待所的戰(zhàn)士們,都已經(jīng)按照指示,為他開好了房間,可還沒來得及踏進房門半步,支隊干部科又來了電話,說晚上思茅地區(qū)要降暴雨,催他趕快下芒娜。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腿一軟,膝蓋一彎,差點就癱在了房間門口。要不是招待所的戰(zhàn)士提起行李,抄著咯吱窩把他架上車,他還真想賴著不走了。

  思茅市區(qū)到芒娜,一路道路盤山,暴雨一來,山體滑坡免不了,要真那樣,六七個小時的車程,耽誤至十來個小時都說不定。林斌也了解這個情況,他曉得不是支隊領導難為他,怪只怪天公實在不作美,與其把自己困在山路上多受累,倒真不如快刀斬亂麻,一口氣把這苦湯藥給喝光。想通這點,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風雨兼程,直奔芒娜。

1

  到達芒娜,已是昨天下午五點多。林斌不記得他究竟是怎么挨過這么長山路顛簸的,但他清楚記得,自己是被鑼鼓聲給驚醒的。三菱車剛駛到芒娜邊防站營區(qū)門口,隆隆聲就響徹寰宇,歡迎的隊伍從營區(qū)門口,一直延伸到營房門口,估摸一算,有四五十號人,稀稀拉拉雖不算多,但顯然是傾巢出動,那架勢挺氣派。若不是橫幅上的“歡迎總隊林參謀蒞臨指導”幾個大字,林斌真不以為這是在歡迎自己,雖然以前也參加過類似的場合,但那都是歡迎別的高級別領導的,像這么歡迎自己這個副連職干事的,還真是頭一次遇見。林斌這才發(fā)現(xiàn)在機關干事兒,還真能頂那么回事兒。不過他又覺得太過隆重了,讓他有些承受不起。他伸手去拉門把手,想下車,沒用力,門從外面被打開了。他走下車去。

  “林參謀,你的光臨,真令小站蓬蓽生輝!”

  聽見這話,林斌感到真是太抬舉自己了。再看旁邊開門的,是一個中校副團職干部。不看姓名牌,他就猜測到,這一定是芒娜站的鄭站長。想到竟讓一位中校為自己這個中尉開車門,林斌一個踉蹌,差點栽倒。

  歡迎儀式結束,林斌已經(jīng)窘相畢現(xiàn),盡管在竭力憋著,不讓自己打哈欠,但官場經(jīng)驗豐富,閱人無數(shù)的鄭站長,還是捕捉到了他臉上的倦意。鄭站長手一招,一個士兵端著碗煮好的過橋米線,走了進來。鄭站長手往林斌面前桌上一指,說:“林參謀,怠慢了,明天再為您接風。”戰(zhàn)士把米線墩在林斌面前。

  看著眼前的這碗米線,林斌才察覺,風塵仆仆一整天,自己竟然顆粒未進,本來路上有停車吃飯的地兒,可生怕吃了又給吐出來,就勒緊了褲腰帶,硬是挨到了芒娜。林斌捂住咕嚕咕嚕叫的肚皮,怪肚子太不爭氣,讓自己現(xiàn)了丑?墒窃轿,反而餓得越難受,他真想端起面前的碗,胡亂海吃上一口,可他覺得自己倒沒落魄到這地步,況且有個銜職高出幾截的干部在面前,他實在怯于動手,他認為那樣確實太失態(tài)了。

  只是,鄭站長也不是泛泛之輩,察言觀色這一套他都懂。再說,沒兩把刷子,人家能混到一站之長這個位子?鄭站長嘴角泛起一絲笑紋,很快又消失了,他恭敬地對林斌說:“林參謀,您一路車馬勞頓,早點休息,我就不奉陪了。”

  “哎,哎,鄭站,您……您忙。”被鄭站長這“您您”的一稱呼,林斌竟一時口吃。

  鄭站長知道這小參謀真的是餓壞了,又是淺淺一笑,手一背,離開沙發(fā),往門外走去。當時,看著鄭站長離去的背影,林斌覺得,人家鄭站長到底是基層帶兵干部,就是懂得體諒下屬,哪像機關那些大爺們,他媽的,一個比一個會裝孫子。你說處室的一把手們,裝裝也就算了,那些自以為多當幾年兵的瞎參謀爛干事,也總裝老資格,擺臭架子,只要上頭派個任務,總往他林斌這樣的新干事身上攤,這他媽的不明擺著欺負人嘛。你看看,要咱邊防干部,都他媽的像人鄭站這樣愛兵如子,一呼,還怕下面弟兄不百應?林斌有些懷才不遇。他越想越來氣,他恨不得把桌上的米線一口全倒進胃里,壓壓火,免得坐著光受氣。他干脆迫不及待地捧起桌上的碗。

  “啊……林參謀……”鄭站長把屁股一調(diào),朝屋內(nèi)笑笑,似乎想說什么。林斌敏捷地把碗一放。盡管他堅信鄭站長轉(zhuǎn)頭之前,自己就完成了放碗的動作,可是明顯鄭站這一突然舉動,還是令他措手不及。林斌佯裝正經(jīng)地朝門口點了點頭,“哎,哎”兩聲。鄭站長也回應著點點頭,“哎,哎”兩聲,卻沒說什么,嘴角又浮起一波笑紋,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林斌想到自己當時冒失的樣子,覺得狼狽極了。慶幸人家鄭站不是斤斤計較之人,換成機關那些大爺,非得一棍子把他打死不可,還想在部隊發(fā)展?我看吊著“單杠二練習”(一杠二,中尉的戲稱),就甭下來了。

  鄭站長走了,林斌還是不放心,他端起碗,又放下,走到門口鬼鬼祟祟的看了看。確定真沒人,把門一關,才開始狼吞虎咽起來。吃完米線,林斌沖進房間里,顧不得脫衣開被,一頭倒下,就呼呼大睡起來。管他一夜暴雨多狂,任是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半。

2

  醒來后,林斌夸張地伸了個懶腰,精神頓時振奮了許多。洗漱完畢,他想,應該主動去拜訪鄭站長,要不人家得怪這機關干事不懂事。他起身向屋外走去。

  通向鄭站長辦公室的小路,剛好貫穿訓練場。訓練場上,戰(zhàn)士們正在格斗訓練。林斌像是見著西洋景似的,愣著看了看。

  “……首長好!”組織訓練的班長帶著戰(zhàn)士們向林斌打招呼。

  這一叫,把林斌蒙得差點摸不著北。“哎,同志們好”,他沖著戰(zhàn)士們揮揮手,還真把自己當那么回事了?伤查g,他就恍悟,首長這稱呼與他八竿子都還打不著呢,自己怎么就真把雞毛撣子給插上了?這大尾巴狼可裝不得。他像是小孩認錯似的,雙手在面前直打擺子,嘴里還解釋:“別,別,別介……”沒解釋清楚,他就又一個踉蹌,羞愧得直往鄭站長辦公室溜去。

  鄭站長看到林斌遠遠走來,趕忙踱步到門口,迎面陪笑著把林斌請進屋內(nèi)。林斌入內(nèi)坐下。鄭站長泡了杯茶端到林斌面前。林斌接過茶水,喝了口。鄭站長又從煙盒里抽出支煙,畢恭畢敬地遞給林斌,說:“林參謀,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吩咐?”這兩個字差點叫林斌把嘴里的茶水給噴出來。往日在機關,都是別人吩咐自己的,今天居然有人要聽自己吩咐,還是個副團,而自己才是個連職小干事,這太讓他受寵若驚了。他覺得機關那些狗日的都是瞎掰,他懷疑那些人,簡直就沒有下過基層,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分明基層才是天嘛。他還懷疑“機關是天,基層是地”是謊言,用來忽悠新人的謊言,是怕他們不安心工作,才編造出來的。他悔恨當初入機關就是錯誤,整天面對別人頤指氣使的樣子,早就恨透了。他甚至想留在這兒不回去。再仔細想想,他又覺得不對。八成是因為自己是機關下來的,身份就像親差大臣,他提醒自己,應該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

  鄭站長到底是個高手,他知道,這小參謀是個新兵蛋子,不懂這些交際手腕,但又不能怠慢了這小參謀,人家到底是機關的。他一個流星步,沖到林斌背后,拍了拍林斌的后背,關切地說:“林參謀,慢著點,慢著點。”

  林斌也象征性地把屁股從凳子上抬了抬,謙虛地說:“謝……謝謝鄭站。”把鄭站長扶坐下,他又接著說:“鄭站長,真是太客氣了……”

  “唉——,林參謀,您是客人,貴賓——理所應當,理所應當!”鄭站長這話說得,有官味,卻彬彬有禮,讓林斌覺得,鄭站長這人有領導風范,更有長者風范。林斌覺得,一下子跟鄭站長親近了許多。要是遇到的是鄭站長這樣的領導,那他寧為知己者死。他把自己對部隊的感受、抱負,倒豆子似的,統(tǒng)統(tǒng)跟鄭站長說了個遍。鄭站長都洗耳恭聽。他詢問鄭站長,轄區(qū)的有關情況,還問及自己的工作安排。鄭站長回答說:“林參謀,莫著急,莫著急,中午先為您接風,待幾日,等您休整妥當,再安排,不遲;至于轄區(qū)狀況,那更不必急了,等工作一落實,我專門派人,帶您去熟悉熟悉。”有了鄭站長的話,林斌也就放心了。

  離開鄭站長辦公室后,他又去訓練場,看了會兒格斗訓練;鶎討(zhàn)士的訓練,令他大開眼界,哪像機關那些兵?都他娘的是活寶,以為是哪個領導的親信,心腹,整天就知道吊兒郎當。他突發(fā)奇想,準備寫點東西,把基層生活跟風氣,給宣傳宣傳,讓機關那些大爺們也學學,什么中校少校?在我面前,就他媽該統(tǒng)統(tǒng)別笑,這才叫真正的官兵平等。

  越想,林斌覺得心情越舒暢,他打算在中午吃飯時,找機會將這想法跟鄭站說說看。

3

  到了中午,接風宴在芒娜鎮(zhèn)一家特色菜館。

  餐桌上菜肴豐盛;鹜饶竟想u、金蓋炒干巴這類特色菜,自不必說,那香菇燉山龜、野豬肉歸參湯、酸筍煮河豚魚,更是千金難覓的佳肴,光那河豚魚的皮,就得豬皮厚,新鮮得林斌瞠目結舌。

  林斌面朝門,居中正坐,鄭站長居左,其余在座的,也都是芒娜站的干部,六七個,從一杠一到二杠一不等,看上去,都是些老兵油子。相比之下,言談舉止躡手躡腳的林斌,反倒與這場合有些格格不入。

  但今天,林斌是客,是客就得被人給供著。鄭站長先舉起一杯酒,敬林斌,“林參謀,招待不周,還請多多包涵。”

  林斌謝道:“鄭站長太客氣了,真令林斌受寵若驚。”

  “來,林參謀,干。”鄭站長勸道。

  林斌捧著小腹,為難地說:“林某不甚酒力,喝多了,怕是要現(xiàn)丑。”

  座上有個干部插了句:“林參謀,來著皆為客,您盡管放開喝,有兄弟在,保證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林斌也不好再推辭,干脆眉頭一皺,杯子一舉,一口抿了下去。鄭站長見狀,豪情一笑,說:“好,我就喜歡林參謀這樣有話直說,又豪爽之人。”說完,杯子一舉,頭一仰,也一口悶了。在座的見此場景,無不鼓掌叫好,夸站長寶刀未老,叫好林參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氣氛好不熱鬧。

  兩杯下了肚,林斌膽子也就放開了,他又回敬鄭站長。他跟鄭站長碰了下杯,說:“這杯酒,我敬鄭站長。一者感謝貴站的盛情,再者,也借此機會跟各位澄清一下——”他微笑著環(huán)顧了一圈,接著說:“——我的身份,確切點說,職務——干事,宣傳處干事,不是參謀。”說完他先干為敬。

  鄭站長沒把這話當回事,頭一仰,杯酒下肚,接過話:“參謀也行,干事也罷,總之一顆紅心跟黨走,林參謀——不,林干事,在座的就沒職務之分,今天都是兄弟。”

  就這么,兄弟來兄弟去,桌上也就沒了主客之分,有要跟林斌“釣魚”的,有要喝交杯酒的,林斌都來者不拒。也有干部給他夾菜,勸他多吃點,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要早兩年,他能帶林斌去吃熊肉。林斌驚訝得一跳。鄭站長也鼓搗林斌敞開來吃,“林干事,多吃點。在這兒,就當自家人,除了兩樣——毒品,女人,其他有什么要求,大哥盡量滿足你。”

  當鄭站長提到“毒品、女人”時,林斌一陣激靈。等鄭站長把話說完,他那顆懸著的心,才算著落。他感覺鄭站長的形象,在他心里一下子偉大了起來。盡管除了毒品與女人之外,還有很多的東西,男人不應該去沾,但是鄭站長卻把這兩條當作信條,當作原則,這足以說明鄭站長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而且還是個人格魅力十足的人。他的變化也引起了旁邊干部的注意,那干部怕他誤會了站長的意思,就要解釋,“啊,站長的意思是,這兩樣東西,千萬不能碰。”干部還將話音著重落在了這個“不”字上,以示林斌千萬不要誤解了鄭站長的意思。

  林斌覺得,這解釋簡直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難道不解釋誰還不知道不能碰了?林斌知道芒娜站地處中緬邊境,離世界三大毒源地——“金三角”不遠,毒品泛濫,而這里邊防的主要任務,就是打擊毒品犯罪,緝毒的,當然不能染毒。只是這女人,怎么鄭站長還當成了高壓線呢?畢竟當今這個社會,男人有個需要,找個女人,也是正常啊!就是軍人,也沒必要這么大張旗鼓,放到桌面上說?

  又有個干部看出了林斌的疑惑,幫忙解釋道:“林干事,您有所不知,區(qū)區(qū)芒娜,彈丸之地,卻五臟俱全。這毒品,不必說。女人嘛,雞店有。可你得看這是什么地兒。不干凈。”干部說的“不干凈”,自然是說邊境落后,做雞的不像內(nèi)地有職業(yè)操守,不講究,免不了有這病那病的。這東西,不好說,逮誰,誰這輩子就栽了。林斌也都聽懂了。那干部又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不具震懾作用,他又指著餐館外,接著說:“你就說那家,老婆就是艾滋病死的,聽說丈夫也……”

  沒說完,就被鄭站長的咳嗽聲給打斷了。鄭站長是有意的。鄭站長在做這個異常舉動的時候,朝那干部使了個眼神,臉色變得很難看。說話的干部看見了,林斌沒看見。盡管不知道為什么,可那干部還是立馬變得啞口無言。林斌不知道這狀況,他依舊順著干部手指的方向,望著,想看看方位?吹侥歉刹客蝗煌O铝,他還想追問?扇思揖驼f,反正女人這東西碰不得。鄭站長藏起臉上的難看,也試圖將話題給轉(zhuǎn)移,“林干事,先不說這事兒,說了掃興。”他端起酒杯說,“來,干杯弟兄們,今天不醉,誰都別想歸。”

  艾滋病這事,林斌覺著挺新鮮,還發(fā)生在身邊,他認為有些匪夷所思。他打心眼里想打破沙鍋問到底,可鄭站長他們,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除了酒,其他一概不談。無奈,林斌也只好跟著大家一起“一醉方休”。

  這正中了鄭站長下懷,鄭站長一杯接著一杯的灌林斌,就盼著他喝醉了,忘了剛才的事。

  比起桌上的其他老油子兵,林斌到底還是太嫩了。酒過三旬,小餐館里杯盤狼藉,林斌也早已不醒人事?粗c如爛泥的林斌,鄭站長想,都到這地步了,一覺醒來,諒他也不會再當回事了吧?隨即,就下令駕駛員把林斌給抬上了車,一溜煙地回了站上。

4

  正如鄭站長所設想,酒后一連好幾天,林斌都沒有再問及艾滋病的事,他忘了,或者說他還記得,但是此事無關自身,自然就沒有問的價值。鄭站長也是個心細之人,他還有意增加與林斌接觸的頻率,想以此試探林斌,看他是否真的沒把那事當回事兒。證實這點之后,他給林斌安排了工作,內(nèi)勤。如林斌所愿,鄭站長也希望借助他文學專業(yè)的優(yōu)勢,幫站里宣傳宣傳,好讓上級關注關注。

  林斌不愧是文學專業(yè)高材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寫的幾篇通訊,就紛紛見于各級報刊,令鄭站長對這小干事刮目相看。其中那篇紀實文學《瞧這幫兵蛋子》,還被部局權威期刊——《邊防警察》給刊用,并且得到了上級部門的高度關注。一時,芒娜站的政工工作,成了全支隊的焦點。

  那天鄭站長拿著本《邊防警察》,指著那篇《瞧這幫兵蛋子》,對林斌說:“林干事,好文采啊。小中窺大,大而不虛,好。——這些日費心了!”

  林斌說:“哪里話,應該的。”

  “可惜林干事還有個把月就得走,你這一走,這政工,又缺人了。”鄭站長很惋惜的樣子。

  林斌安慰道:“站長抬愛了,林斌又何德何能?站長惜才如命,不必擔心沒有人才。”

  鄭站長說:“林干事說的是。只是這政工的事——還有勞你多多費心。“

  林斌謙恭的回答:“站長客氣了,分內(nèi)之事,盡請放心。”

  鄭站長說:“有林干事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轄區(qū),林干事都熟悉了吧。”

  林斌說:“啊,基本熟悉了。哦,對了,站長,說到轄區(qū),我還想跟您說呢。”

  “恩,什么事,您說。”

  林斌回答:“就是,我想寫篇關于轄區(qū)狀況的紀實報告。”

  鄭站長明白了:“哦,要做調(diào)查是吧。有什么要幫助的嗎?我來安排。”

  林斌回答:“倒談不上幫助,上次不是聽你們說,轄區(qū)內(nèi)有艾滋病嗎……”

  鄭站長一驚。顯然,他沒想到,隔了一月,林斌居然舊事重提,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臉色突變。隨即他又立即搶斷說:“啊,這事兒?沒了,都死了,我看也沒什么調(diào)查的了。”

  “不是,站長,我是了解了解他們的家庭,也讓外面關注關注他們的生活。”林斌真不懂交際,他沒看見鄭站長臉上突起的烏影。

  顯然,鄭站長不想說。他勸林斌:“林干事,這東西,危險,萬一給……”

  “站長,您放心,我自會注意的。再說了,引起社會的關注,幫著他們爭取點援助,這也是‘愛民固邊’政策所倡導的,也算是維護邊境秩序嗎。”林斌說。

  鄭站長不想跟林斌談這個事,但是林斌不放。在鄭站長看來,林斌這小子,真有些頑固不化,說好聽點,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白了,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不識時務。鄭站長被林斌的死纏爛打纏得有些不耐煩了,他要發(fā)火了,可是他很清楚,不能發(fā)火,要是那樣,就像真有什么事兒似的。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再次嘗試這各種途徑,企圖繞開這個話題。林斌是有些不識時務,那是因為他是出生的牛犢,真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他不像鄭站長,會察言觀色。再說了,他要真的會,看出鄭站長的臉色,那不是就意識到鄭站長有什么瞞著他了嗎。林斌不笨,他會懷疑站長為什么會“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鄭站長應該慶幸這點。林斌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有些一根筋,好聽點,是執(zhí)著,他認準了的事,就是堅持想做而已。而且人家可能文章的構思都想好了,叫人家放棄,這不是不尊重人的勞動力嗎?這是多么打擊積極性的事啊?

  鄭站長沒轍,只好陪著死磨硬泡。可林斌畢竟是個文人,口才好,有理由,鄭站不是對手,交戰(zhàn)不幾回合,就明顯不敵。最后他實在黔驢技窮了,只好耍起無賴,擺起領導架子,“林干事——這事啊,先放放,過幾天,再說——我也先安排安排。”這太極拳果然打得奏效,對林斌這樣的文人,硬的不行,來軟的。他服軟,他不懂太極,打了就接。

  話到了這份上,林斌當然不再固執(zhí),他以為,定然是人家有什么難處,得去協(xié)調(diào)。安排好了,自然會有消息。明白這些,林斌算是開了竅,他向鄭站長道了聲謝,告辭了。

5

  林斌告辭后的那幾日,就一直默默地等候著鄭站長的回信。他沒有去催鄭站長,因為鄭站長那幾日總是東奔西跑,沒怎么閑著。

  鄭站長在那幾日,的確沒閑著,車出出進進,好多次,去了好多地方。他開車去了鄉(xiāng)上派出所,林斌知道;還去了鄉(xiāng)政府,林斌也都聽說了。那天,林斌還看見站長進了山里,走著去的,聽說那艾滋病人家就在山里。林斌想,站長還真費心,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肯定是為了我這事。確實,這事兒人家得去鄉(xiāng)里疏通疏通,還得去家里打聲招呼,也爭取人家配合嗎。最讓林斌感動的是,鄭站長還去了縣醫(yī)院,人家這是出于對自己的關心,萬一……總之確保萬無一失嗎。林斌真有點過意不去。

  這天,鄭站長把林斌叫進辦公室,說:“林干事,你上次說的那事兒,有著落了。”

  林斌眉開眼笑,說:“真的,站長,我就等著您的消息呢。”

  “就這事兒,還……至于嗎?”鄭站長又嚴肅的說:“不過,林干事,我可警告你啊,可不能大意,真有個閃失,咱倆可真吃不了兜著走。”

  “是,是。”林斌連連點頭。

  鄭站長又補充道:“午飯后,我安排小周陪你去,他是個新戰(zhàn)士,人踏實,他跟著,我放心。”

  林斌興奮的敬了個禮,說:“謝謝站長。”調(diào)過屁股,雀躍著離去了。

  飯后,辭別站上,林斌在戰(zhàn)士小周的帶領下,徒步往山里走去。

  小周是個新戰(zhàn)士,但是對下去的地形很熟悉,這都得益于新兵訓練的結果。邊防部隊每年新兵一下單位,都得組織戰(zhàn)士們徒步拉練,這也達到讓新戰(zhàn)士熟悉地形的作用,也為下一步參加野外執(zhí)勤堵卡打下堅實基礎。

  “艾滋病”人家住在山后面的山后面,那是一個傣家寨子,小周就是這么跟林斌說的。其他的,林斌問小周,小周都說不知道。他說,就下單位第二天,跑過步經(jīng)過這里,來回一趟。所以,路他熟悉,但具體的,一無所知。在來之前,鄭站也向林斌介紹過一些信息,說那傣家寨子有五六十戶人家,寨子不大,卻不太平。說寨子里小青年大都在緬甸泰國,不明不白的,不能惹。鄭站長還告訴他,那人家還有兩口人,一個姑娘,21歲,還有個老漢(姑娘的爺爺)。女人是艾滋病死的,聽說是吸毒,男人被抓了,販毒,就是站上派兵去抓的。面對一問三不知的小周,林斌后悔,他默默念叨:“什么‘人踏實’,簡直就是木頭嗎,怎么也得派個老同志啊,熟悉點嗎。”幸好鄭站長去過了那個寨子,跟寨子里的頭人提前打了招呼,說到了,頭人會給他們協(xié)助。于是,林斌只好先將疑惑埋藏心理,蒙著頭,往山后面的后面爬去。

  在山后面的山后面,林斌他們就得翻過兩座山,挺遠的。林斌沒爬過那么高的山,也挺累。林斌頭上出汗了,不脫的滴落,豆粒兒大呢。幸好春天,太陽弱,山上風又大,這才讓他不覺太疲憊。

6

  終于到了寨子。

  寨子口站著個老頭,說是接他們的。老頭黝黑黝黑的,穿著條藏青燈籠褲,上身穿著件特大“V”型領短袖,半露的小臂上一只黛色的虎頭紋身清晰可見。林斌看出,這就是鄭站所說的寨子的頭人。他過去,主動跟頭人握了個手,互相寒暄了一陣,就跟著頭人向寨內(nèi)走去。寨子不大,但格局特別,一條磄石路貫穿整個寨子。房子就沿這條路分兩側整齊排列,結構都很簡單,有些是土質(zhì)的,頂上就用茅草一蓋;有些是竹樓式的,樓上住人,樓下只有半人高,是用來儲藏農(nóng)具的;也有少幾家是現(xiàn)代住房構造,房子外面貼的是白色瓷磚,屋頂蓋的琉璃磚上,還印著龍鳳之類的異獸,聽頭人說,這些人家都是些姑娘在泰國做小姐的。

  繞進一條短窄的巷子,頭人將林斌他們帶進了一間小竹樓。頭人從樓下的儲藏室里拖出兩條小竹椅,又沿竹梯拖上樓,揩了揩,示意客人坐下。他又進旁邊的隔間里,泡了兩大缸子茶,往客人面前一墩,自己才坐下來。

  坐下之后,林斌就開始奉承起頭人的茶好喝。這些日子,常跟站上的老兵油子打成一片,林斌確實有了長進,要不人家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他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交際手腕。頭人聽林斌這么一夸,自然樂得合不攏嘴。頭人用一口純正的云南方言向林斌介紹這茶,話里偶爾還夾雜零星普的通話,像是口齒里漏風,“這茶,是山里人自己種的。葉子大,叫大葉茶。”頭人小抿了一口,接著說:“山里人每年種了往城里賣,城里人一加工,就成了好茶,還有個漂亮的名字,叫‘貴婦人’。哎,就是你們說的普洱茶的一種啦。”他問林斌要不要帶點回去,林斌假裝推辭了。林斌聽得直點頭,像是很在行。其實他哪懂茶這玩意兒?充其量,他也就聽過普洱茶。不過那天倒是從頭人那學了不少品茶的技術,例如,他探親回內(nèi)地,跟一群狐朋狗友們一直津津樂道的“三月前后,下過第一場春雨,采摘下了的茶,最香。”就是跟頭人那學的經(jīng)。

  茶經(jīng)之間,話語自然漸漸進入主題。頭人向林斌介紹了些寨里的簡況,這些林斌在來之前,也有所耳聞。特別是頭人說的“艾滋病”人家的情況,也基本都跟鄭站長說的差不多。不過頭人還向林斌介紹了些小道消息,村里的傳言,這些都是林斌前所未聞的。

  頭人說:“老怪(老公)——葉嘎被抓的時候,我在了,可慘了,被拖上車的。”

  林斌說:“哦,肯定是他不老實。”

  頭人說:“對頭,弄白粉的,知道活不了,魚死網(wǎng)破了。”

  林斌問:“可他不知道鬧也沒有用。”

  頭人回答:“不是仗著自已有那病嗎?”

  “艾滋?”林斌問。

  頭人點著頭。

  “他也有那?”林斌疑惑。

  “哪個認得?都這么說的,我想是這么的。就為這,寨子里才沒人敢惹他。”頭人很堅定的回答。

  林斌又問:“那婆娘呢?”

  頭人很簡潔回答:“有,婆娘也有,一家子都有。”

  林斌不禁毛骨悚然。

  “不是,我是說婆娘是怎么回事”林斌提示頭人。

  頭人恍悟,“哦。婆娘早死了,大前年,也是這病。”

  林斌又問:“那你也在了?”

  “不在,誰敢去啊,聽說死的時候不像個人。”頭人搖著頭,裝出恐怖的表情。

  “哦。”林斌點點頭又問,“那男人,現(xiàn)在怎么樣,頭人知道嗎?”

  “嘖嘖……”頭人喳喳嘴,手擼擼顎下的白胡茬,沉思著說,“哎呀,前年3月份的事兒,有些模糊了,不過有段時間好像在縣醫(yī)院,這事兒派出所的知道,是他們派人守護的。說是保外就醫(yī)什么的。后來嘛,就沒有消息了。”

  林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追問:“咋就沒消息了呢?判決呢?不是判決結果得發(fā)到鄉(xiāng)里嗎?寨子里怎么就不知道呢?”

  頭人有些不耐煩:“嗨——林領導,這是政府的事兒,也不歸咱管嗎。”

  林斌冷靜了些,點頭說:“是,是。”

  頭人又接著介紹:“老漢六十四咯,就一個閨女,長得挺秀氣,阿媽一死,阿爸也沒了,怪可惜的,謠傳閨女也有那病,都沒人敢去管。”頭人這話說得開始挺惋惜的樣子,后來聲音逐漸放弱,只聽到有一股氣息在震動,讓人覺得話里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啥,姑娘咋也得病了呢?”林斌很詫異。

  “咋不會得?……”頭人打斷林斌的疑問。

  林斌冷靜想想,覺得也有可能。他想起當初站長阻止他做這個調(diào)查,就是為這事兒,畢竟父母都有,女兒也難免。

  頭人又解惑道:“也不曉得寨子里那些狗日的說的真的假的。”

  這話令林斌稍微踏實些。

  林斌把自己跟頭人的談話,認真地做了記錄。他還對頭人沒有介紹清楚的題一一做上了標記。隨著自己對“艾滋病”人家了解的加深,一個全新的話題涌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決定給自己的文章定名為:《一個艾滋病家庭的歷程》。隨后他又簡單地將文章的思路捋了捋,簡單地列了些標題,就等著去家里調(diào)查,以便將文章的內(nèi)容作進一步充實了。

7

  頭人帶著林斌他們?nèi)?ldquo;艾滋病”人家,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

  那是一個土坯茅草房,就藏著一個巷子里,房子后面是一片甘蔗地。屋子角落上有牛棚。牛棚邊上站了個老頭,老頭勾著腰,在往牛棚里拾草。林斌走過去,想跟老頭打招呼。牛棚里牛糞堆得很厚,泛出陣陣騷臭,把林斌熏得回去。頭人習慣了這種惡臭,他嘴里喊著“老怪(這里指老頭)”,闊開步子就往牛棚走去。

  老頭對頭人的到來,置之不理。林斌憋口氣,也很有勇氣地走過去,看看頭人,又看看老頭。老頭光著身子,腳丫子也是光著的,只有下身著著一條卷著腿的褲子。老頭很瘦,臉上貼著一根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棚里的牛,對旁邊的來人視而不見,晚霞掠過,老頭肩胛骨上的烏筋,根根暴露,胸前粘著層白泥巴的癟肉上,毫無血色,活像埋葬千年的枯尸。頭人說這就是這家爺爺。頭人又多問了幾句。老頭不耐煩了,撿起一把碎草沫,往頭人腳前一拋,嘴里“哞哞”叫了兩聲,就又恢復了沉默。

  頭人見老頭不可理喻,氣的直跺腳,可又沒轍,就只好轉(zhuǎn)兀自身往屋內(nèi)走去。

  林斌見狀,咯咯一笑,轉(zhuǎn)身跟進屋內(nèi)。

  屋內(nèi)的設施很簡陋,有一張竹制矮桌,幾把竹椅,還有正對門的墻角有張?zhí)襞_,相比而言,墻壁上的擺設倒是更豐盛。光是獎狀就有十來張,縣民族中學頒發(fā)的獎狀,一看就知道是這家姑娘的。姑娘叫葉楠,很民族化的名字。正對門口的墻壁上是兩張相框,相框里分別一張黑白老照片。一男一女,分明是姑娘的父母。男的顴骨微凸,眉角成峰,眼塘深陷,略顯猙獰,具有明顯的民族特色,尤為醒目。林斌很隨心地環(huán)顧著屋內(nèi)。

  房間的簾子掀開了?吹娇腿藖碓L,姑娘從房內(nèi)走出,跟頭人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像是傣話,林斌聽不懂。姑娘看林斌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墻上的照片,就走過去,很禮貌地鞠了個躬,轉(zhuǎn)身指著照片說:“阿媽,阿爸。”

  林斌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的姑娘。姑娘一頭長發(fā),發(fā)絲沿臉頰垂落,飄逸自然,擋住半側細眉,露出半側明珠似的大眼。眉間聳起的鼻梁高挑冷艷,臉龐線條凹凸精致。加之身上束著的一身粉色連衣裙,將那高挑的身材勾勒得好似只人間孔雀。林斌這才相信“傣家美女”的傳言。眼前這個水靈的傣家姑娘,真讓他艷羨不已。他覺得這樣漂亮的姑娘,要是在大學里,一定會成為男生們爭逐的熱點,就算是在美女成群的文學系,都算的上是;墑e的。林斌簡直不相信這樣的姑娘會與可怕的艾滋病有所關聯(lián)。但事實,他不得不承認,他心里默默地祈愿,但愿這美麗的姑娘沒有這病。林斌的目光很專注,比剛才看相片時的專注許多,目光里帶著絲絲憐惜。

  頭人打斷了林斌的思緒。頭人對林斌說:“這是他女兒……”

  “哦,葉楠是吧?”林斌搶問道。

  姑娘點點頭,眼神有些驚詫。

  林斌指著墻上的獎狀,示意他是從那上面知道姑娘名字的。

  葉楠淺淺的笑了笑。

  林斌也笑笑說:“你的學習成績真不錯!該上大學了吧?”

  葉楠輕輕的回答:“沒考大學。”

  林斌疑問:“怎么不考大學呢?”

  葉楠沉沉的嘆了口氣,卻沒作聲。氣息里藏滿了惋惜與哀怨。

  林斌恍悟,也跟著惋惜地嘆了口氣,接著一邊問葉楠:“你想上大學嗎?”一邊掏出證件遞給葉楠,說:“這是我的證件,邊防的。”

  葉楠回答:“想。”可當她從林斌手中接過證件的時候,她的心突然沉痛了起來。葉楠開始抽泣,進而落淚。

  林斌不明就里,以為姑娘是因為上不了學,而傷心,就安慰道:“別哭啊,葉楠姑娘,你真想讀的話,會有辦法的。”

  葉楠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突然近乎瘋狂,大叫著“滾,滾出去”,推著林斌就把他們給攆了出去。葉楠把林斌的證件,往門外一甩,狠狠地把門關上了。

  林斌很無措。他撿起地上的證件,吹了吹照片上的灰土,發(fā)了一陣愣。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拽著胸前的衣襟,是便裝,再看看照片上,是軍裝。林斌恍然大悟,他清楚葉楠姑娘傷心的原因了——身份,就是自己的邊防警察的身份。不,當時葉楠姑娘的心情何止是傷心?我看是憎恨。不是鄭站長來打過招呼了嗎,她怎么還有成見呢?哎,難怪鄭站長不支持來呢?磥硭怯邢纫娭鞯,要不他也沒必要提前跑來寨子打招呼了。

  林斌無可奈何。頭人也隔著門板,勸導著葉楠?砷T縫里傳出的,還是葉楠的抽泣聲。

  牛棚邊一直沉默的老頭兒看到孫女傷心欲絕的樣子,終于憋不住了,他邊大聲斥責著林斌他們——“你們還嫌折騰得不夠。”邊蹣跚到門口,用一口呱啦呱啦的話語對門里說著。頭人朝林斌點點頭。林斌明白老頭是在勸自己的孫女。林斌也插了句:“葉楠姑娘,我知道你很介意過去,可是你想想,這也不是我們的錯!”

  不知道是葉楠真的按林斌的提示去想了,還是老頭的勸起了效果,總之門打開了。

  葉楠半靠在門板上,依然抽泣著。

  林斌向爺孫倆表達歉意。他給葉楠鞠了個躬,又轉(zhuǎn)向老頭兒,再鞠了個。之后,他又轉(zhuǎn)身,面朝墻上的相片,彎下腰。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墻上掛的是遺像。遺像,只有人死了,才會掛。他驚愕地問:“他死了?”

  林斌的問話再次刺痛了葉楠的心。葉楠撲到老頭兒的懷里,失聲痛哭。老頭兒挽著孫女,輕拍著孫女的后背。

  “死了。”老頭兒說這兩個字時,語氣很平淡。

  林斌追問:“怎么死了呢?槍斃?”“槍斃”這個詞很直接。

  老頭不答。

  林斌朝頭人念叨:“怎么沒聽說呢?在哪?”

  頭人一臉茫然。

  “縣醫(yī)院。”老頭的回答很生硬。

  林斌有些莫名其妙,“啥,縣醫(yī)院,不是在省城判決嗎(死刑需省高院以上級別法院判決)?”

  老頭回答:“沒判。”

  林斌反問:“沒判?那咋死的呢?”此時的林斌仿佛成了偵查員,他的有些問話,甚至背離了此次調(diào)查的初衷,他急切地渴望揭開這一連串的謎團。

  老頭兒不耐煩了:“這事兒,你們最清楚!”

  林斌一頭霧水。其實老頭兒的話,再清楚不過了。人是你們逮的,你們當然最清楚,你還反倒問人,不虛偽嗎?

  還是頭人的插話解開了林斌的疑惑,“犯病了?”

  老頭兒點點頭,又搖搖頭,繼而恢復沉默。

  林斌急了:“到底是還不是?”

  林斌竭力讓自己冷靜。他拖過幾張椅子,扶大家坐下,然后給老頭兒遞過一支煙。

  老頭兒接過煙,往拇指甲蓋上磕了磕。點上。

  林斌知道,老頭兒接過煙的時候,就表示已經(jīng)默許了他的采訪。

  老頭兒緊皺眉頭,用力啄了幾下煙,很猛烈地一吐,沉默了十幾秒。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不知道。”簡潔的三個字。

  “怎么會不知道呢,人死的時候沒在?”林斌問。

  老頭說:“沒在,是派出所告訴的。”

  “派出所告訴的?”林斌又問,“怎么沒在呢?”

  老頭回答:“說怕傳染,政府不讓。”

  林斌想想,也是。畢竟這病真?zhèn)髁耍强刹坏昧,要不,當初人家鄭站長也不會竭力反對他來這兒,怕的就是這個。林斌又勸慰爺孫倆,說:“這樣做,是對的。政府也是為了你們好,希望你們能夠諒解。”

  爺孫倆稍微平靜了些,默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日下午,林斌跟爺孫倆的談話,因為某些因素的制約,開展的并不是很順利。但隨著爺孫倆戒備心理的放松,林斌筆記本上列出的問題,也逐個得到了解答。只是,光有這么點材料還是不夠,他還需掌握其他情況,為自己的文章作支撐。

  晚上,在請示了站上之后,林斌沒有回部隊。頭人將林斌他們安置進了一間小竹樓。

8

  夜晚,竹樓上燭光閃爍,像是舞廳里躍動的彩燈。

  林斌在燭光下冥思著下一步采訪的方向,林斌將需要了解的重點列成條目,記在筆記上。其中有一條,他考慮了好久,最終還是決定拿起手機,撥通了鄭站長的電話。他對鄭站長說:“站長,我想跟您商量個事兒。”

  鄭站長說:“恩,說。”

  林斌用商量的口吻說:“我想……倡導站上……資助這家姑娘上學。”

  “恩,好。”鄭站長的回答,不假思索。

  林斌匆匆補充道:“不過,我個人可以長期資助。”

  鄭站長的回答很堅定:“林干事,放心吧,我支持你。”鄭站長似乎早就考慮過這件事一樣,他爽快的回答,讓林斌很意外,也很感動。有了鄭站長的這個承諾,林斌對第二天的調(diào)查,就更加信心十足了。

  第二天一早,林斌就將昨晚的想法告訴了爺孫倆。爺孫倆聽了很高興,一下子就覺得,與林斌的關系增進了。不過,林斌沒有將結果直接告訴他們。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林斌的交際水平確實是突飛猛進。他這樣做,就讓爺孫倆有了盼頭。有了盼頭,也就放了戒備,這樣林斌就可以長驅(qū)直入。再說,資助上學,這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得商量著辦,也讓人家看出,自己是是有個努力的過程的,這樣人家就會感謝,有這話撂著,巴不得你天天來、天天問呢,問啥就說啥。但是,如果林斌一下子都說了,那效果勢必不好。反正板上釘釘兒了,藏點掖點,你也沒轍,是吧?所以說,林斌這招“拋磚引玉”,用得絕。

  有了前面的鋪墊,林斌的采訪自然就順利多了。

  林斌問:“阿媽吸毒,你們都知道?”

  葉楠回答:“知道。”

  “啊爸也知道?”林斌問。

  “也知道。”葉楠答。

  林斌又問:“那還讓她吸?”

  “她總是偷著吸。”葉楠的回答顯得很無奈。

  林斌問:“那有那病你們知道嗎?”

  葉楠反問:“你是說艾滋?”

  林斌點點低著的頭。林斌一字一句的記錄著談話的內(nèi)容。

  葉楠回答:“不知道,后來才知道。”

  “后來才知道,什么時候?”林斌疑惑。

  葉楠的情緒又開始激動,她開始抽泣,繼而落淚。她用手擦拭淚水。

  林斌抬起頭,看了看葉楠,目光里帶著不解與同情。

  見孫女傷心的樣子,老頭說:“死的時候。”

  林斌又注視了下葉楠,明白自己又刺到姑娘的痛處了。他點點頭,又問:“怎么死都時候才知道?”

  老頭回答:“派出所說的。”

  葉楠也補充道:“他們來人了。阿媽死的時候,身上好幾處破了。”她的回答,語速加快,聲音很顫抖,情緒很激動。

  林斌毛骨悚然。

  “那他也抽?”林斌問。

  葉楠反問:“誰?”

  林斌答:“你阿爸。”

  葉楠點點頭說:“抽。”但他很快又改口:“也不清楚。”

  林斌問:“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葉楠回答:“大前年,阿媽死后,阿爸很傷心,后來就成天見不著人。抓的時候,派出所的說抽。”

  老頭兒插一句:“抓的時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那——”葉楠手指著牛棚,又接過話,“頭都破了,棚子上還有血呢。”

  頭人也表示作證:“恩,挺慘的,六七個人……”

  林斌辯駁道:“那他不該反抗!”

  葉楠也駁道:“沒有。阿爸正在往棚里拋草,突然就出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咬牙切齒。

  老頭兒也幫著孫女,“閨女都嚇哭了。”

  林斌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心想:人家沒有反抗,這確實就是我們的不對了。這基層的兵,是有些兇,這都是因為法律意識差導致的,以后一定得教他們注意。林斌倒像個判刑的罪人似的,埋著頭,繼續(xù)記錄著談話的內(nèi)容。

  屋內(nèi)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聽見一串粗重的喘息聲。林斌抬起頭。卻被眼前的一幕嚇愣了。他看到眼前的葉楠,臉色蒼白,雙眼無神。粗氣就是從她嘴里傳出的。

  老頭兒一步上前,托著孫女的后背。

  林斌站起來,驚問:“怎么了?”

  老頭兒的像是沒事兒似的說:“沒事,沒事,一會就好。”

  林斌以為,一定是她想起傷心事,太激動了。

  老頭兒一手托孫女的后背,把身體放平,一手順孫女的胸前揉撫著。

  林斌擔心地上前,蹲下,想幫忙,卻無從下手。

  老頭兒安慰道:“老毛病了。”

  林斌狐疑的問:“老毛?”

  老頭兒回答:“恩,也不曉得咋回事。”

  “沒看過?”林斌很焦急。

  老頭兒卻沉著,“沒有。”

  林斌見老頭兒那么沉著,自己也就寬心了許多,但心里依然很疑慮。

  在老頭兒的揉撫下,葉楠的確沒事了。她回過神,喘息聲也漸漸平緩了,但臉色依舊蒼白。

  老頭兒佝僂著腰,把孫女扶起來。

  林斌重重的松了口氣,伸出手去,想幫忙扶上一把。他的右手在葉楠背后的空氣中遠遠的懸著,有兩三秒,但到底還是縮了回來……

  談話,就這么被葉楠突如其來的病狀給打斷了。林斌等到老頭兒安頓好孫女,又叮囑葉楠,要注意身體,便要跟老頭兒辭別。

  剛出門口,就見一個人影從牛棚邊閃過。林斌快步?jīng)_上前。人影卻竄入棚后的甘蔗地。

  林斌站在牛棚邊——正如葉楠所說,牛棚柱上的血斑依舊清晰。

  等林斌回過神,人影已經(jīng)消失在甘蔗叢。林斌以為是偷牛的,走了就走了,也就沒有再追。他無奈地朝屋內(nèi)一望,提醒了句:“老怪,照看好東西哦,別給丟了。”轉(zhuǎn)身便跟頭人離去了。

9

  回到竹樓,林斌繼續(xù)一絲不茍地整理著上午談話的內(nèi)容。

  林斌的心里,一直不安,上午的情形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他先想到了臨走之前,閃過的那個人影。他追過去,本想像當初戰(zhàn)友抓葉楠父親一樣,把那人給抓住的,可惜跑了;想到葉楠父親,他就想到了葉楠傷心欲絕、奄奄一息的樣子;想到葉楠,他又聯(lián)想到了她阿媽的死,當時皮膚破潰,一定很悲慘。想到這里,他突然膽寒了一下。他覺得不可能,葉楠長得那么健康,不可能會跟她阿媽一樣的?墒,他想到上午自己表現(xiàn),又覺得自己就是這么想的,要不為什么自己要把手縮回來呢?他就是不敢碰人家,就是怕人家有那病。

  越想,林斌越毛骨悚然。他告訴自己,不要瞎擔心?墒撬植坏貌粨模驗轭^人告訴過他,葉楠可能也有艾滋。他不禁感慨,要真是那樣,這個家庭就真的是太不幸了。最關鍵的是這個漂亮的姑娘,她才21歲啊,正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刻。他認為,上天不該將父母的罪過強加于姑娘,他真的很為葉楠的遭遇打抱不平。

  盡管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葉楠有愛滋,可是林斌還是決定,幫葉楠去醫(yī)院檢查檢查。他這樣做的目的有倆。第一,完全出于對葉楠的關心,他覺得不管是什么病,老這樣,總歸不行,得去醫(yī)院看看;第二,就是出于解惑的目的,他想打著看病的旗幟,幫葉楠查查看,看看她究竟有沒有艾滋病。不管怎么想,林斌的這兩個目的,實際上就只有一種,就像后者說的,看病是旗幟,檢查是目的。只是,去看病得得到葉楠爺孫的同意,那就得以前者為旗幟,當然林斌也不愿意聽到葉楠有艾滋的消息,他真的希望能幫葉楠看好身上的病。

  等林斌想清楚了這個問題,已經(jīng)到了晚上。林斌覺得老這么疑惑著,真不是滋味,他想趁早帶葉楠去縣里查查,讓自己心里踏實些。拿定主意,他決定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跟爺孫倆說說。

  離開竹樓,林斌獨自一人來到了葉楠家茅草屋前。

  夜空很黑,伸手不見五指。林斌借著挨家的燈火,探進了走向葉楠家的小巷,巷里更暗。巷子不長,卻佷靜,墻角里的蟈蟈,像是被林斌踩在了腳底似的,“唧唧”叫得冤屈極了。林斌心悸得厲害,他第一次覺察到了寨子的神秘。這樣的景象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了,在他的記憶里,很小的時候,家鄉(xiāng)也是這么黑燈瞎火,那個時候自己就是害怕一個人獨自外出,走路的時候,還總不自覺地掉頭看看,生怕后面跟著個鬼。那時候就是一直小老鼠在路面溜過,他都會驚怕得哭爹喊娘。

  葉楠家屋里射出的燭光,遠遠地搖曳在巷子的盡頭。屋旁的牛棚里的牛頭在燭光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特別明顯,牛頭上那對牛眼,不時還發(fā)出寒冷的光芒。牛群一陣躁動,“哞哞”叫個不停。林斌真的嚇出了一陣冷汗。幸好入警后,他就變得不再懦弱,他順著燭光,向躁動的牛群望去。他看到牛棚邊,又多出一個閃動的身影。林斌驚慌失措,但他定了定神,判斷那是個人影,估計又是白天那個。又來偷牛?

  林斌小心翼翼地潛伏到巷頭的墻角,觀察著牛棚邊的動靜。

  牛棚邊的身影站起來,又蹲了下去,很猶豫不決的樣子。林斌慶幸,這家伙像是個菜鳥,偷盜的本領不熟。但是瞬間,林斌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看到那人在反復的做著同一動作——搽臉,像是在搽眼淚。林斌開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瞪圓了眼,繼續(xù)聚精會神地盯著。

  那人影終于站了起來,他頭發(fā)很短,半身側對著巷子。燭光被那人擋住了,只能沿著人影的邊緣繞射向巷子,中間留下一幢黑黑的人,燭光沿著那人的臉頰射過,將人臉頰的輪廓勾勒的分外明顯——高高的鼻梁,微凸的顴骨,成峰的眉骨……

  林斌突然就想到了葉楠家墻上的照片。

  真是見鬼了。但林斌是個無神論者,他確信葉楠阿爸死了,而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他哆嗦了一陣,揉揉眼,才發(fā)覺,自己是多慮了,可能是這幾天,老想到葉楠阿爸的事,而且又老對著他們家墻上的照片,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再說這些少數(shù)民族人,長得有民族特色,咋一看去,都一個樣,看到個長得像的,突然聯(lián)想到他,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是這樣的想法,并沒有消除他心間的全部疑慮,他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是偷牛?那好辦,自己就是警察,抓個現(xiàn)行,送派出所?墒悄侨藳]偷,他轉(zhuǎn)身,走了。林斌納悶:那是干什么的呢?

  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弄清楚這個人的身份,林斌決定跟蹤。

  雖然身為邊防警察,但對于非偵查員出身的林斌來說,跟蹤很是有很大難度的。為了打草驚蛇,林斌就定遠遠的尾隨,弄清楚對方下一步的動作,或是藏身之處后,在見機行事。

  那人沿著甘蔗叢中的一條小路,向山里走去。林斌跟一段,停一段,在確定沒被對方發(fā)現(xiàn)后,他才繼續(xù)跟上。

  林斌就這么緊緊遠隨。他一直疑惑,那人到底要干嘛?他到底要到那里去呢?就這么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的功夫,林斌跟著那人,已經(jīng)穿過了一座小山。林斌費解,以為那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有意帶他頭圈子。再跟了一段,林斌發(fā)現(xiàn),那人跨過了一條小溪,而令他驚訝的是,那溪邊上豎著一條界樁,不知不覺已經(jīng)跟到了邊境,林斌意識到,不能再往前跟了。林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人離去。

  在回寨子的路上,林斌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但是他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蹊蹺。他覺得,一個境外的人,繞這么遠,想偷東西?太浪費精力了吧。不過好像又不是不可能。以前他聽說過,緬甸那邊,經(jīng)濟落后,總把中國當作榜樣,聽一線的戰(zhàn)友們說,那邊人不知道美國是什么概念,誰問他,美國是什么樣子?他準告訴你,就像中國那個樣子。因為在他們眼里,就不知道富裕是個什么樣的概念。所以費盡周折,翻山越嶺的到中國境內(nèi)頭點東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不管怎么想,林斌還是覺得想不通,白天就來過了,被發(fā)現(xiàn)了,晚上又來,不是找逮嗎?不過最大的問題是,他最終卻沒有下手。

  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問題,折磨的林斌走路的心思都沒了,沒看見路邊的蔓藤,一不留神,栽了一跤。他勉強地爬起來,怕怕身上的灰塵,弓腰給地上的藤蔓來了一腳,狠狠地罵了句:“狗日的,別叫我給逮著。”

10

  那天跟蹤回到寨里,林斌沒直接回竹樓,他還是先去了葉楠家里。他跟葉楠爺孫倆商量了給葉楠看病的事,爺孫倆同意了。林斌也告訴他們,說看見有人在他家牛棚邊,鬼鬼祟祟的。老頭兒說,八成是偷牛的。林斌勸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東西,提防著點。爺孫倆點頭直謝,說謝謝林斌的關心。但是林斌并沒有將那人像葉楠阿爸的事,告訴爺孫倆,因為這點只是他自己覺得像,他并沒有見過葉楠阿爸,而且夜色又暗,更本就看不清。最關鍵的是,葉楠阿爸的死,已成事實,自己再怎么認為,那也是自己主觀上的臆斷,放在心里行,要真說出來,人家會以為他見鬼,會說他這人有病呢。綜合以上因素,林斌決定,不說,就當自己沒這樣想過。

  再回到竹樓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

  勞累一天,林斌應該覺得很累,可是不知為什么,躺在床上,他覺得很亢奮。

  遠處深山里,此起彼伏的狼嚎,劃破了原本寧靜的夜空,隨著輕和的山風,跌宕至林斌的耳畔,喚醒了他男人深處的那股野性。他幻想到夜空下那個身影,他的思緒像是脫了韁的野馬,而那個身影,就像是讓這條馬脫了韁的惡魔……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推斷,他想,那人可能是沖著葉楠姑娘的美貌去的,難怪會流淚。他又擔心,為了容貌,要是不折手段呢?

  想來想去,林斌還是想不清楚那人到底是想干嘛。最后他推斷,那人來過一次,又來二次,估計也會有第三次,甚至第四次,他決定,等幫葉楠看過病,忙妥手頭的事,問鄭站長要倆人,在那晚那人出境的地方來個守株待兔,逮來問問。

  想著想著,林斌心里也就順了,漸漸的,他吼起了呼嚕,像只山雞打鳴,呼呼的,一直響到天明。

  第二天,林斌帶著葉楠爺孫倆,來到縣醫(yī)院。

  向醫(yī)生介紹了葉楠的病狀之后,醫(yī)生有對葉楠了一些簡單的檢查。最后,醫(yī)生建議葉楠去做血液檢驗。林斌聽醫(yī)生說要做血檢的時候,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驚詫的問:“血檢?”

  醫(yī)生回答:“對,去化驗中心,等血檢結果出來,才知道。”

  陪葉楠去化驗中心,抽過血。

  驗血的結果,出來得很慢,最快也得三四個小時。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林斌的心情百感交集,他來回的踱步,急盼著化驗結果出來。

  林斌拿出手機,給鄭站長撥了個電話。

  鄭站長接通電話。“什么?在醫(yī)院?”鄭站長聽說林斌在醫(yī)院,很不解,也很意外。

  林斌回答:“對,姑娘生病了。跟你匯報聲。”

  “哦……”對面的鄭站長,像是松了口氣,又說,“那仔細查查,醫(yī)藥費回來報。注意安全。”

  掛斷電話,林斌又開始來回踱步。

  化驗結果終于出來了。只聽見安靜的走廊里傳來一聲:“十五號,葉楠,領化驗單。”

  林斌回過神,沖在葉楠前面,跑到化驗室門口。他急切的樣子,就像這是自己的化驗結果似的。

  醫(yī)生見林斌過來,問:“你是葉楠?“

  葉楠跑過來,先朝林斌一微笑,又禮貌地給醫(yī)生鞠了個躬,說:“我是。”林斌尷尬的笑笑。

  醫(yī)生遞過化驗單,說:“血液有問題……”

  還沒等醫(yī)生說完,林斌的心揪了一下,他用質(zhì)問的語氣搶問:“啥,血液有問題?”

  “對。”林斌的心揪得更緊。醫(yī)生接著說:“貧血。要注意營養(yǎng)。”

  林斌懸著的心,這才一下子掉了下來。他趕忙幫葉楠感謝醫(yī)生。

  按照醫(yī)生的囑托,去藥房領過藥,林斌他們就像醫(yī)院大門走去。林斌像是服下了定心丸,心里踏實了;灥慕Y果暗暗高興,可是同時,他更為前幾天自己的懷疑,而暗覺慚愧,他覺得這樣的姑娘,真的不該與那該死的并有牽連。他說要為葉楠多買些營養(yǎng)品,他安慰葉楠,貧血這病,沒大礙,好好滋補滋補,很快就好了。

  走出醫(yī)院大門,林斌突然靈光乍現(xiàn),他好像落下了什么東西似的,轉(zhuǎn)身飛奔向醫(yī)院。

  林斌敲敲門,得到允許后,走進了院長辦公室。他向院長亮明身份,說明來意,他問院長:“前年院里是不是結果一個患艾滋病的犯人?”原來,林斌還在為昨晚的那個人影耿耿于懷。當然,也有可能,他就是想問問,了解下當時的情況而已。

  院長想搖頭,突然換了。“有——”院長咂咂嘴,肯定地說,“對,是有過。“這正符合林斌調(diào)查的內(nèi)容。

  “您確定有?男的,叫葉嘎?”

  院長可定:“沒錯,就是由兵守著的那個。不過名字……不記得了。”

  “那后來呢?”林斌想進一步證實。林斌又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想記錄。

  “哎呀,后來嘛——死了。”院長的回答跟林斌了解的情況一樣。林斌又問院長當時的具體情況,企圖獲得更多的信息,但是都被院長以既不清楚給推脫了。林斌無奈,只好很失望的離開了醫(yī)院。

11

  醫(yī)院之行,解開了林斌心中的一大疑惑,從此林斌便可以放心大膽地與葉楠爺孫倆接觸,這樣,也為他進一步了解爺孫倆的生活,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礙。

  當然,林斌還想將關系更進一步拉近,幫助徹底化除爺孫倆與邊防警察之間的芥蒂。他思來想去,覺得要做到這點,首先要幫助爺孫倆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資助葉楠上學,就是幫助解決生活問題——已基本不成問題;幫葉楠看病,也算是生活上的幫助——爺孫倆也都看在眼里;其他的一些——總之,力所能及的應該去做做。此外嗎,這個家庭實在需要人照顧,這幾年爺孫倆實在不容易,得拜托頭人,多給他們家點照顧。保障家庭安全也是必要的……對了,那個偷牛的……林斌突然又想到了偷牛的,他覺得自己要幫著注意點,即使自己走了,也得提醒那爺孫倆多提放?墒沁@老弱婦孺的,這出個什么事,也頂不上什么用啊?最后,林斌還是決定親自出馬。他打算趁自己還這這段時間,把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給逮著,以免后顧之憂,也解開他心中,關于這人到底想干嘛的疑惑。

  有了這個打算,林斌就開始設計抓捕的計劃。

  但是真要抓那人,又不是件簡單的事。一來,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抓誰去。慷䜩,那人到底是想干嘛。窟B人家想干嘛,都不知道,那你抓人家干嘛?師出無名嗎。而且兩次了,那人都沒做任何動作,萬一要不是個壞人,這不是冤枉了人家嗎?邊防警察,是執(zhí)法者,首先自己得守法,執(zhí)法是要講究程序,講究證據(jù)的。林斌也考慮到了這些。那幾日,林斌真是費勁了腦汁,為了這事他還不恥下問,征求了同行的戰(zhàn)士小周。小周說:就咱倆去抓唄,還怕他跑了不成?

  “廢話,我不知道咱倆去抓。”聽小周這么說,林斌差點無語,他氣急敗壞地問:“抓?抓你大爺。咳ツ淖?”

  小周不服氣地回答:“去邊境線。”

  林斌一拍腦門子:“對!”這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林斌剛忙裝著向小周賠不是。

  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那人要干什么壞事,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人越境了,非法的。這樣,林斌完全可以按“非法偷越囯邊境罪”將那人給抓起來。而且,越境的地點,林斌也熟悉,倒是后只要來個守株待兔,逮著現(xiàn)行,賴也賴不掉。盡管小周還提醒林斌,該找個合適的守候時機,但是林斌告訴他:反正老子吃飽了撐的,今天等不著,明天還去,他媽的就不信他不來。

  一連兩天,那人都沒有過境,同行的小周早就不耐煩了,他多次提議林斌放棄,但是林斌卻依然不折不撓。

  有時候干什么事,就怕認真,人一旦真的認真起來,就沒有干不成的事。那人沒過來的那兩日,林斌也不是那么閑候著。為了確保抓捕的萬無一失,他又向小周討教了幾招抓捕的戰(zhàn)術,他還利用回竹樓休息的時間,反復的練習那幾套戰(zhàn)術動作,真可謂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那人到底還是在第三日夜幕降臨后不久,過來了。等那人進入兩人的埋伏圈,林斌、小周同時從他背后竄出,將手從那人胸前往胳肢窩一串,另一只手把小臂一拎,便把那人按翻了。

  那人伏在地上,還想掙扎,卻動彈不得,他大聲問林斌他們:“你們干什么?”林斌亮明身份,反問:“干什么?還想問你干什么的呢?”

  聽到林斌的身份是邊防警察,那人驚得一陣寒戰(zhàn)。隨后,再問什么,便不吱聲了。林斌無奈,將他拎起,用手電一照,卻被那人的相貌嚇呆了。林斌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個人,很像照片上的葉嘎,可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那人臉前湊近些。這下,他基本確定,就是葉嘎。不過他還是不十分確定:葉嘎不是死了嗎?這點但是可以確定的啊!家人知道,派出所知道,前幾天問醫(yī)院,醫(yī)院也給證實了。那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呢?為什么會跟葉嘎長得如此像呢?

  林斌耐不住性子,直接與那人對質(zhì):“你叫葉嘎?”

  林斌太天真了。那人不承認。

  “那叫什么?”林斌又問。

  那人不屑的將名字告訴林斌。

  回答令林斌很失望,但林斌依然懷疑那人就是葉嘎?蓡栴}是,葉嘎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呢?死而復生嗎?顯然不可能。逃出來的?那他們?yōu)槭裁炊颊f他死了呢?有意為他隱瞞?邊防站,派出所,醫(yī)院,都為他隱瞞,理由又是什么呢?這一連串的為什么,讓林斌迷惑不已。

  最后,林斌打算,還是先將這人押回站上。到站上,只要當面一對質(zhì),不信身份不證實。如果這是葉嘎的話,那他剛才考慮的那些問題,也就會迎刃而解。

12

  在回站的路上,面對眼前這個貌似葉嘎的人,林斌應當欣喜才是,因為不管怎么說,這個人是偷越國邊境,雖說在便道無數(shù)的云南邊境,這并不算是十惡不赦的滔天罪行,可至少是違法。既然違法了,那必定有破壞邊境穩(wěn)定的嫌疑吧?把一個有破壞邊境穩(wěn)定嫌疑的人逮了回去,那他林斌就是在維護了邊境穩(wěn)定,是在與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說偉大點兒,那是在為祖國、為邊疆人民做貢獻,雖談不上功不可沒,怎么說也是恪盡職守啊?再說了,對于他這么個毫無邊境一線執(zhí)勤經(jīng)驗的機關干事來說,能親自參與一次抓捕違法犯罪分子的行動,那是多么稀罕的經(jīng)歷?何況這行動還是他林斌一手策劃,親手操辦的呢,要是叫機關那些爺們聽說了,不豎起大拇指說“乖乖”,夸他是英雄才怪。光是這些,就足夠林斌沾沾自喜的了,更別說這人還有與毒販葉嘎相似的嫌疑呢。林斌當然知道,如果這人真是葉嘎,對自己意味著什么。但事實上,此時林斌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暗夜里,凱旋歸來的林斌,臉上愁云朵朵,仿佛實驗室里被堵上耳朵的蝙蝠,突然間就摸不著東南西北了。

  林斌很焦慮。一方面,他希望眼前的人就是葉嘎,可真是這樣,那這已經(jīng)成為定論的葉嘎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另一方面,他又在為這人是葉嘎而擔憂,他擔心,萬一證實這人就是葉嘎,那對葉楠爺孫倆,究竟是福還是禍。坎豢煞裾J,葉楠爺孫倆知道家人還活著,必定欣喜若狂。但有一點必須說明,葉嘎毒販的身份,這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赡苌洗问翘用摿,可犯罪分子,那是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的。這種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打擊,無異于將葉楠爺孫倆舉到空中,再重重摔下。那樣一來,對這對可憐的爺孫打擊實在是太大了,林斌實在有些于心不忍,從這方面講,他又寧愿那人不是葉嘎。

  一路上,林斌因心里忐忐忑忑疑惑不安而變得沉默寡言。林斌的耳畔不斷的回蕩著一個嗡嗡作響的命題——葉嘎?但是,很快而且是反復的,就有另一個嗡嗡作響的聲音,將這個由他自己設立的命題給推翻了——不是。倒是同行的小周,像個收獲頗豐的獵戶似的,呵斥著提溜在手中的獵物,邁著那拽拽的兵步,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在林斌的前頭。

  將那人帶回站上,林斌直接將他帶到鄭站長面前,他急切的渴望鄭站長能迅速的給他一把開啟謎底大門的鑰匙。

  鄭站長見到這人的時候,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但是林斌卻不知道鄭站長為什么會有這么意外的表情。換句話說,林斌并不覺得鄭站長的表情有什么異樣。林斌很自豪:“怎么樣,站長,嚇著了?”

  鄭站長失了魂魄似的,點點頭:“哦,是。”

  林斌又問:“那站長,那您說這究竟是不是葉嘎?這小子還死鴨子嘴硬,不見棺材不落淚。”

  鄭站長的臉色很難看。他與那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又像是受到驚嚇的龜頭似的,將目光縮回。隨即他回答:“哦,是像,不過葉嘎不是死了嗎!”回答的語氣很堅定,但是還是有絲絲顫音在游離。

  “站長,那您也見他死了?”林斌有些將信將疑。

  “沒錯。……沒親眼見,但后事,我參加了。”鄭站長又感嘆,“的確是太像了。”

  林斌很狐疑的問:“哪有這么像的?要不把他家人帶來,當面對質(zhì)?”

  鄭站長神色慌張,他沒想到這小干事會如此較勁。“我看不用了吧?這人不都死了嗎,還對質(zhì)干嘛啊!”

  林斌堅持建議對質(zhì)。

  林斌的較勁狠狠地將了鄭站長一軍。鄭站長被迫無奈,很不情愿地答應了林斌的建議,并安排,明早去接葉楠爺孫倆,與那人對質(zhì)。

  一番簡單的審訊,一無所獲。

  將那人關入拘留室,林斌叮囑兩個看守的戰(zhàn)士,要認真看好那人,之后便走出了拘留室。

  鄭站長的辨認,并沒有完全解除林斌心中的疑惑,他依然固執(zhí)的認為,那人就是葉嘎,只不過沒人指認,那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他想,小崽,別以為沉默是金,只要明早來人對質(zhì),就算你是修行千年的狐,還他媽的得原形畢露。想到這里,林斌發(fā)現(xiàn),開啟謎底大門的密鑰竟然很簡單,簡單得就像芝麻開門的口令似的,而且都已經(jīng)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不過開啟這個大門,還需要等待時機。而這個時機就是明天早晨。很近了,或許大門里面還有更豐厚的寶藏呢!林斌竟有了些成就感,不免開始暗自竊喜起來。在第六感的感召下,林斌感覺刺激萬分,心跳加速,血液沸騰……

13

  夜間,拘留室內(nèi),白熾燈像個火球,亮得肆無忌憚。白熾燈周圍盤旋著成千上萬的土蜂,像是注進了興奮劑,呼哧呼哧的扇動著翅膀,自虐似的將自己軟弱不堪的身體,撞向那炙熱的火球,之后就像觸著電一樣,抽搐著摔落在地上,硬邦邦的躺著,一動不動,彌散出一股尸體特有的腥臊味,充斥著整間拘留室。

  拘留室門口的兩張椅子上,分別坐著一位戰(zhàn)士。他們用類似煙鬼般貪婪的動作,拼命地吸食著指間的煙頭。戰(zhàn)士們把這煙頭冒出的焦油煙當做是火材棒,很堅決的撐住他們近乎耷拉的眼皮,以讓自己有足夠充沛的精力,去盯著鐵欄內(nèi)那人的動靜。鐵欄內(nèi),那人蜷在墻角,抬著頭,注視著屋梁上的白熾燈,眼神隨著土蜂的東突西撞饒有趣味的游走著。眼神里透露出的目光,很坦然,也很期待,讓人察覺不見絲毫的焦慮。

  對于看守的戰(zhàn)士來說,這一夜,著實漫長。盡管鐵欄內(nèi)的犯人,對于他們幾乎已構不承任何威脅。但他們清楚,在云南邊境,這個毒品泛濫的地方,栽在他們手里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們窮兇極惡,十惡不赦,被逮著的,十有八九都只有一個結果——死。所以他們會絞盡腦汁地想著逃跑,抓緊所有可乘之機,與你殊死一搏。成功了,算自己賺著了;失敗了,也只是罪有應得而已。更有甚者,明知是死,在被抓后,就有意制造一些自殺自殘之類的事端,鬧得你不得安寧。為此,戰(zhàn)士們必須毫不懈怠地緊張一夜,在他們看來,寧可抓不著,也堅決不能抓住了再給跑了或是鬧出事端。畢竟,沒抓著,他們幾乎不用負責任,而再跑了,卻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雖然,沒有證據(jù)證明,在押的的確是一名十惡不赦的毒販,但是戰(zhàn)士們聽說了,這人長得跟一個毒販很像,所以那夜,他們也同樣是一刻都沒有麻痹。就連營區(qū)里響的起輕輕的腳步聲,都沒有逃出他們的耳朵。

  那是黎明前的時候,腳步聲很急,就響了幾串?词氐膬蓚戰(zhàn)士很警覺地沖出拘留室,尋著腳步聲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腳步聲消失,戰(zhàn)士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兩個戰(zhàn)士莫名其妙。等他們再回到拘留室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慌失措——鐵欄的門鎖打開了,拘留室里,人去樓空,只有一副銀晃晃的手銬,在地上靜靜的躺著。

  兩個戰(zhàn)士如夢初醒,條件反射似的拉響了警報。

  警報聲撕裂般的鳴嘯著,像是一把尖銳的錐刺,狠狠的扎進了熟睡中的官兵們的耳膜。頓時,黎明前的芒娜站成了一鍋煮沸的熱粥,戰(zhàn)士們就像是粥鍋里沸騰躍動的米粒兒似的,穿梭在訓練場與武器庫之間。不時聽見棄落的彈殼,在與地面碰撞后,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交雜著槍栓“哐啷哐啷”的撞擊聲,響得人心里寒磣不已。

  月光下,隊伍整裝待發(fā)。

  隊列前面,鄭站長風度不減。他向部隊簡單的通報了事件的情況,隨后又沉著冷靜的敘述著下一步部隊行動的目的及方案,之后甚至連戰(zhàn)前動員,他都沒有落下,“……同志們有沒有信心?”“有。”那詞藻,聲聲鏗鏘有力,句句落地有聲,極具煽動性,真把我黨我軍最引以為豪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致。這種大危大難面前不變色的作風,讓人一看,就能確定,那是一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

  最后鄭站長大手一揮,各分隊便向各自任務區(qū)域飛奔而去了。

  那夜,林斌也被這突來的叫囂聲從睡夢中給拎了出來。

  林斌像個木偶,滿目驚悸的愣在床頭。回過神來,他匆忙套上褲筒,一手提著上衣,一手拔起鞋跟就往屋外跑,樣子極其狼狽。

  兩眼惺忪的林斌,也似乎意識到了到了情況不妙。沖出屋外,他首先直奔拘留室。盡管他早有心理準備,但拘留室里內(nèi),人去樓空的一幕,還是令他目瞪口呆。關著的人,居然跑了。面對拘留室里敞開的鐵欄門,林斌腦海里一片空白。

  等林斌反應過來,外面的部隊都已受領任務完畢。林斌合上那張因詫異過度而大張著的嘴巴,意氣風發(fā)地向鄭站長主動請纓,表示希望自己也能參加追逃行動。被鄭站長給拒絕了。鄭站長說,此次任務,面臨的形勢十分嚴峻,林干事又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與部隊的配合尚不嫻熟,還是暫且不參與行動的好,再說站上不還得有干部留守嗎?理由很簡單,卻很奏效,輕而易舉的就澆滅了林斌心中冉冉升起的熱火。當然鄭站長的擔憂未嘗沒有道理。你林斌,一機關小干事,充其量,也就一文職軍官,手無縛雞之力的,讓你參與行動,你就能保證,不會拖了部隊的后腿?不會影響行動的成果?這么一想,林斌覺得言之有理,便打消了念頭,沒再堅持要去,只得忿忿等候著音信。

14

  原地待命的林斌,越想越覺得奇怪,越想越別扭,好好關著的人,怎么讓他給跑了呢?

  林斌向看守的戰(zhàn)士了解了看守的情況。戰(zhàn)士告訴他,起初看那人挺老實的,也沒看出有任何征兆,就聽見營區(qū)響起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他們追了出去,可腳步聲說沒就沒了,也沒看見任何人。再回來的時候,便發(fā)生了眼前的一幕。

  聽戰(zhàn)士講得玄之又玄。林斌驚嘆:好一招調(diào)虎離山。

  林斌突然意識到,本以為簡單的事情,隨著這人的逃跑,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他分析:本來等到天明,就可以證實那人的身份了,那人卻偏偏在天明之前跑了。而偷越國邊境,在便道無數(shù)的邊境地區(q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即便被抓回來了,也就是教育教育,頂多就罰倆錢兒,實在不給,還真拿他沒有辦法呢,而這個人竟如此膽大包天,選擇逃跑,由此可見,在他的身上,的確藏著什么見不得光的事。另外可以看出,這次逃跑,還是有預謀有組織的。——那么,那人身上,究竟藏著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呢?他到底就是一個普通的犯罪分子?還是他真就是葉嘎,是怕被人指認,無奈才選擇逃跑的?林斌百思不得其解。

  說實話,林斌寧愿答案是前者。要是前者,事兒倒好辦,只要能把他給抓回來,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即便真溜了,只要瞞住,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墒俏娜颂赜械南胂罅Ω嬖V他,這個人很有可能真的是葉嘎?伤窒。要是這樣,那葉嘎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最棘手的是,又有誰會有這么大膽,到邊防站來救人呢?

  黎明前,東方的天,像是幽靜的清泉里游弋著的白條,泛起道道白光,灑在營區(qū)門口杵著的林斌身上。林斌就那么木木的杵著,像是一柄插進白條體內(nèi)的魚叉,魚叉桿子的身影,被拉得老長老長。他就那么靜靜的候著,等著部隊歸來。他希望能將那人給帶回來,盡快解開他心中的疑惑。

  部隊回來了。是空手而歸。林斌并沒有感到失望,因為之前他就考慮到,這次逃跑這么有預謀有組織,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們也就不會采取這么猖狂的辦法了。

  鄭站長滿頭大汗,顯得很疲憊。他揮揮額頭上的汗滴,想告訴林斌,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

  林斌點點頭,簡單的安慰幾句,隨后便大膽的將自己的推斷告訴鄭了站長,他說,現(xiàn)在他敢確定,那人肯定就是葉嘎。他還試圖將自己推斷的依據(jù)向鄭站長陳述一番。本以為,現(xiàn)在鄭站長會同意他的推斷了,可是鄭站長的回答,依舊堅定:不,絕對不可能。林斌理解,因為鄭站長說了,葉嘎的死,是他親眼見到的,要讓他相信,這人是死了的葉嘎,情理上怎么說都是說不通。

  但是林斌始終認為自己的推斷是有根有據(jù)的,他想讓人相信這人就是葉嘎。那么,要做到這點,他首先得向人證實,葉嘎并沒有死。

  打算證明自己的觀點,林斌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再次守株待兔。他想以一己之力,再將那人抓回,問個明白,將所有的疑團,都弄個水落石出。有了這個設想,那幾日林斌總是帶著新兵小周,去邊界蹲點,他想從那人慣常進出的地方,等候那人再次出現(xiàn)?墒沁@次他真的是異想天開了。一連好幾天,那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而此時,站上的鄭站長,對林斌的擅自行動,卻顯得異常的敏感。當他得知林斌外出抓人的消息后,先變得臉色發(fā)青、焦急萬分,隨后他放開手頭所有的工作,第一時間驅(qū)車趕往林斌所在之處,見到林斌。林斌很意外。

  顯然,這次鄭站長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拳砸在那張解放牌軍用吉普的引擎蓋兒上,擼起小臂上的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林斌的鼻子,怒吼:“爛雞巴臭干事,你他媽的究竟想干嘛?

  林斌一臉無辜的樣子,想跟鄭站長解釋,說自己就是想把那人抓回,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對林斌的辯解,鄭站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兵你想用就用,人想抓就抓?”不等林斌多言,鄭站長繼續(xù)責備道:“不要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不就他媽的機關小干事嗎?別蹬鼻子還上臉了。”

  林斌錯愕,他不明白鄭站長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面對鄭站長咄咄逼人的氣勢,林斌畏畏縮縮的后退幾步。

  鄭站長依舊暴跳如雷,看他的架勢,甚至連揍林斌的心都有:“這里老子說了算,我說不讓你查,你他媽就別再查。沒錯,以前老子們供著你,那是看在機關的份上,說白了,老子那是在逗你玩兒!”

  此語既出,把林斌從高高的天上突然就摔到地上。林斌像是吃了黃連的啞巴,縱是有一萬個理由,也是無從說出。林斌很憋屈,他可憐兮兮的目視著鄭站長,眼珠里像是噙著幾滴苦水。鄭站長也怒不可遏的盯著林斌,眼神兇得能把林斌給活活灼死。當兩人目光交匯的一剎那,有一個林斌自己都覺不可思議的念頭,流星一般從他腦前劃過——鄭站長……突然,他發(fā)現(xiàn)從鄭站長眼睛里,射出了一股寒光,就像是小說里描寫的,夜幕中野狼的眼珠里射出的那中寒光,有些邪惡,讓人畏懼……

  林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狠狠一陣哆嗦,再回過神來時,眼中的鄭站長竟真的成了一頭狼,一頭窮兇極惡的披著人皮的狼。林斌的思緒開始跟著時間的機器倒轉(zhuǎn),他從自己的記憶中,努力搜尋著鄭站長就是狼的蛛絲馬跡。

  當然,他首先想到的,還是那個貌似葉嘎的人逃跑的事。他想,能在邊防的眼皮子底下救人,又如此干凈利落,毫無痕跡,那么內(nèi)部人員縱逃的嫌疑最大。如果說,內(nèi)部人員縱逃這一說成立,那么還有誰會比鄭站長的條件更得天獨厚呢?林斌如夢初醒——難怪鄭站長會對自己擅自行動的事兒如此敏感呢?

  隨即,林斌又通過自己縝密的推斷,進一步證明了自己最初的懷疑——葉嘎,現(xiàn)在他更肯定那人就是葉嘎。首先,林斌認為,那人跑了,那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身上真有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而其次的推斷過程,則充分說明了,林斌不僅具有文人豐富的想象力,而且還真有偵探天賦。他先進一步假設,就是鄭站長放的人,也就是說,鄭站長跟那人是認識的。但是有一點我們必須看到,就算那人真干了什么壞事兒,可并沒有人知道啊,這樣就算鄭站長認識他,只需當作一般越境案處理就行了,何必冒這么大的風險,去幫助他逃跑?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如此,那只有一個解釋,這人就是葉嘎。

  得到這個定論,林斌的思維又跟著時光的機器,往回倒轉(zhuǎn)。林斌想到了自來到芒娜站的種種。從起初有意避開艾滋病的話題,到竭力阻止他去調(diào)查,到后來——縱逃,再到現(xiàn)在,就連那一問三不知的小周,都是鄭站長特意安排的;叵肫疬@一些,林斌驚奇的發(fā)現(xiàn),鄭站長的卑劣行徑,竟一目了然。林斌還發(fā)現(xiàn),如果這一切都成立,那當初說,到山里協(xié)調(diào),到醫(yī)院咨詢,看來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包括后來的追逃,他媽的也是假惺惺做個樣子而已。而這所有的一切,在林斌現(xiàn)在的眼里,都成了鄭站長有意隱瞞真相的有力證據(jù)。而這個真相的最終緣頭,就是兩年前,從鄭站長私放死囚葉嘎開始的。但是林斌又迅速意識到,盡管這諸多推斷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幾乎形成了一條證據(jù)鏈,可是正是這條看似縝密的鏈條,卻從根本上存在著一個致命的缺陷。因為林斌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得知,無論是派出所還是醫(yī)院,等等相關部門,包括社會,對于葉嘎的死,都眾口一詞。那么,為什么就連派出所、醫(yī)院也紛紛說葉嘎死了呢,難道他們跟葉嘎,都是一伙的?……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嗎!況且,就算最初葉嘎真的被鄭站長給放跑了,這么大的事兒,上級不可能連個說法都沒有,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

  林斌越想越疑惑,越想越不解。他再次告誡自己,不能被眼前鄭站長憤怒的外表給誤導了,一定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千萬不能隨隨便便就對我黨的同志產(chǎn)生了懷疑。

  其實,林斌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一旦認準了的事兒,他總會固執(zhí)的認為,就該是那樣。這也是很多文人的通病,一根筋兒。就像現(xiàn)在,他認準了鄭站長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令他佩服得五體投的大好人,在他心里,鄭站長就跟個東方的啟明星似兒的,那地位,豈能說改就改的?還有句話不是說得好嗎,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林斌也是這么想的。人家鄭站長是領導,你撐死了,也還是個機關小干事啊,人家領導罵你兩句,你還不愿意了?人家這是看得起你!退一步假設,就算不愿意,那也不能說人家就是壞蛋啊。哦,人家對你好的時候,你就當他是領導、長輩、兄弟的,現(xiàn)在多說你兩句,就把人家當階級敵人一樣看待了,那自己不就成了白眼狼了嗎?這樣卑鄙的事兒,哪是我林斌干得出來的。吭僬f了,你說你懷疑人家鄭站長,那你拿出證據(jù)來?就憑自己那點臆斷猜測?告訴鬼,鬼倒是會信呢。

  思索來思索去,最終,林斌決定還是將這可怕的想法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

  這么想想,林斌覺得眼前的鄭站長也沒那么可怕了,就是有點兇而已。兇又能怎么樣呢?吃不了人。林斌心想,還是乖乖的接受上級的批評,那樣有助于自己成長。

  林斌是這么想的,并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了。面對鄭站長赤裸裸的謾罵,他又變得唯唯是諾起來,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有誠意極了。

15

  盡管,林斌心里堅信,鄭站長不會與葉嘎之流有任何瓜葛。但腦海一旦被那個念頭劃過,不可避免的,會留下這樣那樣的創(chuàng)痕。就像朋友之間,或是男女朋友之間,一旦產(chǎn)生猜忌,那就是隔著萬丈深淵,就算你把整個地球上的土都挖來填,未必能填得平,這可不如親人或夫妻。親人或夫妻,那是鐵的關系,非得拿特制的工具才割得開。林斌伸了伸五個指頭,數(shù)了數(shù),又捫心自問,卻怎么也不能把鄭站長跟自己的關系,數(shù)到親人夫妻這個級別。再說了,就是親人夫妻,不還有大義滅親的呢么,怎么朋友就不能懷疑了呢?林斌又一次提醒自己,還是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不要被鄭站長給表面迷惑了。他認為,對于鄭站長,還是得保留重新審視的態(tài)度。

  其實,這一切看似矛盾的想法,還是源自那個貌似葉嘎的人。且不談那人是不是葉嘎,光他跑了這事兒,窩誰心里都不好受。而且,這事兒又這么蹊蹺,林斌不經(jīng)意的就會將它跟鄭站長聯(lián)想到一起,林斌總覺得這兩者之間,真有什么“說不親理還亂”的牽連。

  也正是這種好奇的心理,再次讓林斌產(chǎn)生了釋疑的打算。林斌默默的為自己開罪說,并不是我林斌有意懷疑你鄭站長,怪就怪葉嘎,也就是那個像葉嘎的人,實在太可惡,想著他,叫人心里煩。當然,其中或許都會牽連到你鄭站長?蓪τ诜缸锓肿樱鞘菍幙慑e殺一千,也不可放個一個的。再說了,我這不也是為你好?不是說了嗎,真金不怕火煉,我相信,你鄭站長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看,這事兒吧,一來能弄清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還能為鄭站長您澄清冤屈,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早就說過,林斌是文人,口才好,這也是文人的一大特點。有著杰出口才的林斌,總能為自己找到做某種事的理由。

  林斌想證實自己的揣測,最有效的途徑,當然還是先從葉嘎入手。因為,既然已經(jīng)抓不到那個貌似葉嘎的人,那只有從死去的葉嘎身上找突破口。只要有證據(jù)證明,葉嘎沒死,那他上面做的所有猜測,都是有可能成立的。反之,如果葉嘎真的死了,那至少可以說明一點,從前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這也就是說,對于鄭站長的嫌疑,也可以隨之排除。

  細分析林斌此時想做的,說一千道一萬,其實都只一個目標——解開心中涌動許久的疑惑——葉嘎的生死。

  要從葉嘎入手,林斌首先想到的,還是醫(yī)院,這也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想到的途徑。以他推斷,雖然上次,從院長那里證實了葉嘎的死,但那或許是院長的記憶有誤,畢竟那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他決定再到醫(yī)院去看看,查查患者記錄,他相信,畢竟那東西,有一定的權威性,總時不能輕易更改的。

  第二天,林斌再次來到醫(yī)院。得到同意后,林斌來到登記部門。林斌問:“醫(yī)生,麻煩你幫我查一下,三年前,有沒有一個叫葉嘎患者?”

  醫(yī)生很配合。搗了搗登記的電腦。鍵盤發(fā)出“啪嗒啪嗒”的敲擊聲,撞得林斌心里很期待。醫(yī)生答復:“有這么個人。”

  林斌驚喜,“那這人后來怎樣了,能幫我查查嗎?”

  醫(yī)生不假思索,硬生生的撂下一句:“死了。”林斌心里一下子很踏實,就像懸在井口的水桶,落到了井底,有了著落。最起碼在林斌看來,以前自己看到的一切,還不至于是假象,從某種程度上說,關于鄭站長的是是非非也是可以排除的。

  但是,要知道,井里是有水的,水桶是有了著落,可它豈能不晃蕩晃蕩?“真的死了?”林斌質(zhì)疑。他湊到電腦面前,生怕醫(yī)生是在欺騙他。

  醫(yī)生卻毫不遮掩,把嘴朝電腦屏幕一噘,意思說:喏,沒騙你吧。電腦上的登記,清清楚楚,也很有力地證實了醫(yī)生的回答。他又

  問醫(yī)生:“那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林斌像個科學愛好者似的,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可醫(yī)生恐怕不這么認為。醫(yī)生指指電腦屏幕說:“不是寫得很清楚嗎?艾滋。”回答顯得很不耐煩。

  林斌迫切的搖著頭,“不是,我是說當時的具體情況。”

  “這誰知道啊,兩三年了!”顯然,對這個問題,醫(yī)生很不屑于回答。

  林斌不厭其煩地問:“那您知道當時是哪個醫(yī)生負責的嗎?”

  醫(yī)生又生硬的撂了一句:“不知道。”說完,便起身,要離開辦公室。

  林斌無奈,只好作罷。

  離開醫(yī)院,林斌從開始承認葉嘎已死這個事實,而且他也進一步確定,自己是錯怪鄭站長了。

  走出醫(yī)院大廳的時候,林斌無意間掃了一眼大廳里的鏡子,竟發(fā)現(xiàn),自己憔悴了。也難怪,這些日來,就為葉嘎這事兒,自己幾乎是茶不思飯不想,整天魂不守舍的,憔悴了,理所當然啊。林斌用手心搓了搓頜下的胡茬,拽了拽衣襟,又理了理肩頭的警銜,沉沉地嘆了口氣,感慨道:哎,何苦!

  是啊,何苦啊,自己一個機關干事,干嘛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呢?你以為有那么點狗屁文人想象力,就看不清自己是誰,就真把自己當個偵探了?——林斌朝鏡子上哈口氣,盯著鏡子里,像是認識出鏡子里就是他自己似的。林斌想看清楚鏡子里的自己。

  看了好久,林斌猛地一把扯下肩上的肩章,窩在手心,捧到眼前,一個離眼睛很近、又能讓自己看得清的位子,傻傻的瞅著……笑了,笑得很勉強,笑得很痛苦,而更多的是無奈……

16

  林斌那個騷動的心,再次回歸了平靜,接著,他繼續(xù)著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切也跟著變得按部就班起來。

  雖然,這些日來,自己也有過緊張、疲憊、一籌莫展、心力交瘁的時候,但是這都是他自愿的,他認為,這樣做,人生才會有激情。他又認為,即使面對著別人的一點謾罵,又算得了什么?當自己在激情之后,回味滿足的時候,這所有的謾罵和指責,會顯得多么的蒼白無力、微不足道?林斌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有追求的人,他不想沉沉默默一事無成。有追求的人,總喜歡把一些別人看來困難的事兒,當作自己追求的目標;而聰明人,喜歡尋求一些聰明的辦法,去處理一些別人認為困難的兒事。正因為林斌結合了這兩點特質(zhì)于自身,所以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遇到任何不順心,他都能淡然面對。

  眼看著離開芒娜日子的臨近,林斌總覺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寧,就像要失去什么寶貴的東西似的,突然有些放不下。他知道,自己是喜歡上這里了。他已經(jīng)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懷,而現(xiàn)在的這種感覺,正是離別前的多愁善感。

  這天,林斌想起了那個傣族寨子,那是個有著一股神韻的寨子。寨子里的頭人,給過他幫助,還有寨子里那個美麗漂亮的葉楠姑娘,可惜她承擔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他決定趁這幾天自己還挺閑暇,將資助葉楠讀書的結果,告訴葉楠爺孫倆。

  將消息告訴葉楠他們后,林斌覺得心里很暢快,他告訴葉楠,回去就幫她把手續(xù)給落實了。葉楠爺孫對他感激不已。

  離開葉楠家,林斌突然又想起了那條邊境小道,他想再去走走。

  霞光灑落在山間,像是一件橘黃的蓑衣,披在林斌的后背。在這條小路上,林斌又想到這段時間自己的經(jīng)歷。在他心目中,唯獨在這

  條路上的經(jīng)歷,最令他自豪和風光。但在這條路上,他又變得躊躇滿志起來,他默默的遙望著遠處的山尖,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像要把體內(nèi)所有的力氣都留在這里似的。

  回到站上,林斌變得細心了許多,他想仔細看看這塊巴掌大的山坳坳,還有這些熱情無比的老兵油子們。這段時間,常跟身邊的老兵油子們打成一片,起初,他倒也沒覺出跟他們關系有多么特別,他常認為,人家對自己熱情,是出自自己是“賓”的緣故,說赤露露點,自己是機關來的,奉承點也是應該的,很正常。但隨著離別的臨近,他才認識到,不管這些人的熱情無比,究竟有多高的含金量,但至少他們有酒能與自己同飲,有歡能與自己同樂,這就足以證明他們從沒把自己當過外人。林斌對在這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有些依依不舍的。他說只有跟這些老兵油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甩開膀子來撒歡,又撒的肆無忌憚,撒的毫無顧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將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情感,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來。他覺得這就是真,最起碼不像在機關,干什么事,都得考慮,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考慮的,但是要考慮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太讓人累了。

  生活就是這樣的,只要你仔細去留意,去觀察,你總會發(fā)現(xiàn),看似乏味的生活,其實很多細節(jié),都很耐人尋味,而當你一旦從這些細節(jié)里,嘗到了甜頭,你便會陷于這細心觀察,而無法自拔。林斌就是從這里面嘗到了甜頭,他說細心讓他變聰慧、變充裕了,他開始更熱衷于觀察,觀察身邊的事,觀察身邊的人了。就比如,通過觀察,林斌對心目中的鄭站長,又有了新的定位。林斌認為,鄭站長從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正直的人,且處事經(jīng)驗老道,善于交際,但是這人也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太圓滑,太世故,水太深,很難讓人看到底,而且處事武斷,像個土皇帝似的,常常自以為是,目空一切。但總體上還是個好人,只要能保持當前嚴謹?shù)淖黠L,保證不出問題,那還是個值得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大好人。

  想到鄭站長,林斌就覺得問心有愧。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從上次沖突之后,自己跟鄭站之間,總像隔著什么,工作之外,交往總不如從前多了。其實,這是林斌自己多慮了,他還在為前些日的事耿耿于懷,而人家鄭站長,或許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然,林斌也不是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且很多次,他都打算主動去跟張站長好好聊聊,道個歉,說個不是,畢竟大男人之間的,有什么隔閡不能化解的啊?很多次,林斌都走上了通向鄭站長辦公室的那條水泥道,但到底還是被內(nèi)心深處做賊心虛的心態(tài),給拉了回來。

  這次,林斌又一次踏上了那條水泥道。林斌鼓足了勇氣,就向鄭站長辦公室走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克服了心理障礙。

  鄭站長拿著電話,正從屋內(nèi)出來。林斌差點跟鄭站長打了照面。林斌有些尷尬,有些無措,像做賊似的,猛地背過屁股,打算落荒而逃。本以為,鄭站長看出自己鬼祟的樣子,肯定會叫住他,可不想,沒叫。林斌這次真是自作多情,人家鄭站長,根本就沒注意到遠處走來的他,而是直接拐過墻角,往營門口走去了。

  林斌很納悶地看著鄭站長離去的背影,本想疾步追上去,把心里想的事說清楚,卻被鄭站長的異常行為,給深深吸引了。

  鄭站長在通電話,聲音很小,像有什么秘密,怕讓你聽見似的。林斌聽不見他在講什么。之后他又掛斷電話,小心翼翼的,腳下蹈著小碎步,就往營門口跑去。樣子很急,很慌忙。他沒有叫司機,是徒步出去的。在林斌的印象里,鄭站長跟其他當官的一個樣,都很少徒步外出,除了在附近散步啊什么的,還有就是幫他去山里打招呼的時候。這次要去干嘛,而且樣子還這么鬼鬼祟祟的?潛藏著林斌深處的那股心態(tài),又開始作祟。他覺得鄭站長今天的行為,著實詭異,至少是不正常,他想跟上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事兒,能讓這么沉著的鄭站長變得如此慌張。

  跟了好長一段路,鄭站長依然沒有停下,這使得跟在他后面的林斌,對他這異樣舉動更感興趣了。

  又跟了一段時間,鄭站長走進了山里,就是藏著那座傣家寨子的山。令林斌不解的是,鄭站長走進了山里,并沒有進到寨子里去,而是徑自繞開,往通向境外的那條小道去了,而且神情明顯警覺的許多,還不斷的往背后探探,生怕有人跟蹤似的。這個發(fā)現(xiàn),很出乎林斌的意料。盡管不知道鄭站長往那條路上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往一條通向境外的便道走去,又能干什么呢?這對林斌來說,無異于“柳暗花明又一村”。林斌心間的那股“探索”欲,又開始慢慢滋生了。

  林斌并沒有將更多的心思沉浸于當前的意外,因為他知道,面前的這個鄭站長,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偵查員,自己稍有不慎,就會被發(fā)現(xiàn),而且,隨著邊境線的越來越近,鄭站長的警覺性必定會越來越高。所以林斌打算,先放慢自己行進的速度,任憑鄭站長消失在自己的視線。林斌對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他清楚,路只有進出口,沒有岔口,只要遠遠跟著走進去,必定不會丟,而且也不易被察覺。

  遠遠跟在后面的林斌,腳下步伐輕盈謹慎,心里卻像懸著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跳得厲害。

  林斌很緊張,很慌亂。

  盡管曾經(jīng)一度認為,自己只是個文人,并不具備偵查員的基本素質(zhì),可林斌覺得,此時自己的洞察力異常的敏銳,他甚至能清晰地嗅到空氣中彌散著的那股危機。

17

  終于跟到了邊境線。

  眼前的一幕,差點把林斌驚得栽倒——真的是那人,不,應該說,真的是葉嘎。林斌難以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盡管曾經(jīng)懷疑過,但是這樣的結果,還是令他大為震驚。林斌對鄭站長真是失望到了極點。

  這個可惡的鄭站長,藏得真是太深了。

  林斌想起了從前,那副賠笑的嘴臉,都是在阿諛奉承,真是太丑陋,太令人發(fā)指了。他責怪自己,怪自己太愚蠢,其實早該看清楚這一點,而且以前他也曾懷疑過,但由于自己意志不堅定,到底被那副善于偽裝的嘴臉給迷惑了。林斌暗下決心,要徹底揭開鄭站長臉上的那副面具。只是這樣必須得有充分的證據(jù),而現(xiàn)在,這些顯然還不夠,他必須收集鄭站長與罪犯勾結的證據(jù)。面對如此狡猾的家伙,只有確保萬無一失,才能讓他對罪行供認不諱。還是那句話,較真是林斌的個性,正如鄭站長說的,林斌是個頑固不化的人,就算他鄭站長是老虎,那林斌就鐵定要做一只初生牛犢,他決定一查到底,讓真相展示在世人面前。

  林斌躲在遠處的草叢中,張大著嘴巴,伸長了雙耳,靜靜的觀察著,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聽出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

  鄭站長向葉嘎遞過一支煙,葉嘎接過,鄭站長為他點上。顯然,兩人的關系非常密切。兩人的神情都很焦急,只短短的說了幾句,便匆匆分手了。

  鄭站長轉(zhuǎn)身,疾步向境內(nèi)走去。而葉嘎本是向境外走去,卻又猛地折往了境內(nèi)。林斌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驚出了一身冷汗。葉嘎折回來,并沒有入境,而是在邊境線上徘徊。這令林斌更覺不解,為了弄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林斌沒有跟著鄭站長立即離去,而是伏在草叢中,繼續(xù)觀察葉嘎的舉動。

  葉嘎邊徘徊,邊向境內(nèi)望著,望著鄭站長遠去的背影。在確認鄭站長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之后,他開始沿邊境線一側行走。林斌狐疑,他不明白葉嘎為什么要這么徘徊一陣才走。但他看出,葉嘎徘徊時的神情,很警覺,顯然,這是他怕人給盯了梢,要是跟著他,肯定會有意外的收獲。

  林斌蜷在草叢中,幾乎是一路匍匐著,緊緊的盯著邊境線另一側的人。草叢很高,在山風的吹拂下,婆娑著,像一條巨大的山蟒在游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刮的林斌心里毛毛的,癢癢的,刺激極了。

  不知道跟了多久,林斌看到葉嘎走到一幢白房子前。葉嘎又往身后掃了幾眼,確定無人后,才往白房子里走了進去。林斌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這一定就是葉嘎的住所了,里面藏著的,說不定是他們的團伙,只要知道了他們的老巢,以后就可以適時抓捕他們了。想到這里,林斌很滿足地一笑,從草叢里站起身來……

  可是,令林斌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站起的一剎那,只感到脊梁骨上一陣劇痛,眼前冒起一撮黑圈,便失去了知覺。

  ……

  再醒來的時候,林斌已經(jīng)躺在了一間小木屋里。

  木屋內(nèi)很暗,只能從沒合死的門縫里,透進一束光。光線幽幽的,淡藍色,是夜幕下的月光。

  林斌躺在地上,吃力地睜開雙眼,卻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漆黑。

  此時林斌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只想起,自己是被人給襲擊了,之后,便一無所知。

  林斌想動彈,手腳卻已被捆上。頓時林斌腦海里一片空白。定了定神,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給囚禁了。擺脫心里的恐慌,林斌很勉強地坐了起來,憑著臀部和腳跟的合力,艱難地將身體挪到門口,把頭往門板上一搭,眼睛通過透進月光的門縫,努力地窺視著門外。林斌想通過觀察,弄清楚自己的境遇。

  門外,正對屋門的是堵矮墻。通過矮墻,可以判斷出,這是座院子。矮墻斜對屋門的位置上開著一扇門,門敞開著,可以遠遠的望見有山的輪廓。透過門縫只能看見右側一排房子,房子門口的木樁上,并排系著幾匹馬,馬背一側各懸著個竹簍。竹簍的鏤空間透不過光,像是很嚴實,卻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

  過一會兒,院門口走近一個人。從那人的輪廓看,林斌確定那人正是葉嘎。林斌知道,肯定是在跟蹤葉嘎的時候,被他的同伙給發(fā)現(xiàn)了。

  葉嘎走進林斌右側的一間屋內(nèi)。屋內(nèi)傳出說話的聲音,顯然屋內(nèi)還有其他的人。林斌將臉緊緊貼在門板上,努力傾聽著外邊屋子里的談話。話音很小,聽不清楚,但是林斌還是從已有的情況,判斷出他們肯定是在商量販運毒品的事兒,而外面馬匹的竹簍里,肯定藏著毒品。再回想起傍晚,葉嘎與鄭站長見面的場景,那肯定就是他們在互相勾結。眼前的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鄭站長跟他們的確是一伙的。林斌第一反應就是,得找辦法把消息給傳出去,千萬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可是想到,眼下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了,他又不免萬念俱灰。

  屋內(nèi)的人出來了。林斌神經(jīng)緊繃。出來的除了葉嘎,還有三個人。葉嘎在跟其中一個說著什么,起初聲音很小,但后來林斌還是聽清楚了,他們是在商量著如何處理林斌。葉嘎問其中一人:“……屋里那個當兵的怎么辦?”

  那人的意見是把林斌扔到山上喂狼。林斌一陣哆嗦,一口氣從嘴里沉到腳底,差點上不來。

  幸好葉嘎沒同意。葉嘎說:“哥,還是別扔到山上了,喂狼也可惜。”這讓林斌又重拾希望,但瞬間,那點希望的火種,又叫葉嘎的餿主意給無情地吹滅了。葉嘎向那被稱為哥的人提議:“還是將他帶著,路上有個萬一,這小子還能派上用場。等過了境,再扔到山上也不遲。”林斌嚇得嘴張得跟個簸箕似的,瞬間心灰意冷,無奈萬分。從葉嘎的話中,林斌還察覺,自己這是被綁到了境外。

  那被稱為哥人,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狂笑著點點頭,拍著葉嘎的肩膀,直夸葉嘎的注意好。隨后,便吩咐旁邊的人,按照葉嘎的注意去做。此時,被捆著手腳的林斌,對這個葉嘎更是深惡痛絕,他咬牙切齒的暗罵,葉嘎這狗日的,太歹毒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上次早該親手扒了他的皮。可現(xiàn)在,再說什么,他都已力不從心了。

  門開了。林斌被拖了出來。他們把林斌往馬背上一扔,用繩子綁上。林斌張開嘴巴,還想辯駁,卻被人用布給狠狠地堵上了。

  林斌跟著馬隊出了院門,沿著一條蜿蜒的山路向境內(nèi)走去。

18

  馬隊進入了一個小山谷,山谷里萬籟俱寂,只聽見馬蹄踏著路面發(fā)出的踢踏聲。

  毒販們一下子變得精神了許多,他們互相提醒,告誡同伴一定要小心。從毒販們的警覺中,林斌看出,這是進入了境內(nèi)。

  毒品就這么被運進了境內(nèi),而且還是在林斌的眼皮子地下,這讓林斌很自責。林斌覺得,這真是對自己極大的諷刺,身為邊防警察,知道有毒品流入境內(nèi),卻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這與助紂為虐又有什么兩樣?林斌深深地自責著,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無能,恨自己不配穿這身軍裝,他羞愧得將腦袋耷拉在馬背上,很沮喪,很無奈,樣子已經(jīng)是落到了極點。

  就在林斌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的過程中,一個足以令他振奮的聲音響徹了山谷:“站住,我們是邊防警察……”這聲音洪亮有力,真像給林斌體內(nèi)注進了一針雞血。要不是被綁在了馬背上,這會兒林斌肯定會激動得跳起來。

  這一切來得太措手不及,林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這么千鈞一發(fā)的場景,只有在小說或者電視里才會出現(xiàn)。林斌真想掐掐大腿上的肉,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而此時還真沒有能讓他去掐自己大腿的第三只手。再看看身邊的毒販們,一個個都像受了驚的小雞兒似的,紛紛躲在了馬匹的背后,林斌這才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他費力的抬起頭搭在馬背上的腦袋,環(huán)顧著四野。四野很暗,但夜幕下的微光,足以讓他看清半山腰上立著的人影。林斌差點喜極而泣,畢竟就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刻,生命之神再次向他眷顧,給他拋出了這根救命稻草,一下子他還真有些接受不了。

  山腰上在喊話。林斌聽出,喊話的是站上的一位干部,喊話的內(nèi)容大致就是告訴山下的毒販,他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勸他們繳械投降。毒販們很畏懼,但是他們依然很囂張,他們盡然向山上的官兵們開起了條件。要是平時,跟政府談條件?真是天方夜譚。可是現(xiàn)在,他們的確有資本。

  那個被稱為大哥的向山上喊著:你們的人在我手里,不要亂來……

  山上一陣沉默。大概他們是在證實毒販言語的真假。剎那間他們像是反應了過來。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是忽視了一個人——林斌,之后,他們才接過山下的話:有什么條件,可以商量……

  山下回答:只要能放我們走,保證不動一根汗毛的把人給你……

  山上回答,意思是可以考慮,但必須留下攜帶的毒品。山下也不肯妥協(xié),他們在掙扎,他們想憑借手中的砝碼,跟山上的警察們再叫叫板。

  最后,雙方商定,先將人質(zhì)帶給警察看看,讓他們確認下。

  沒錯,警察這邊已經(jīng)知道對方手中的確有人質(zhì),也知道人質(zhì)就是林斌,但他們這絕不是多此一舉。邊防警察不傻,之所以還要讓對方這么做,肯定有他們的道理。而毒販自然也不是吃干飯,他們只是答應將人質(zhì)往山腳帶近點,以增加手中砝碼的分量。他們當然也不怕山上下來救人,因為他們手中也有武器,只要有人押著,就不用怕人質(zhì)給跑了。

  毒販這邊,押人質(zhì)的正是葉嘎。那個被稱為哥的男人,一揮手,葉嘎就主動上前,提下馬背上的林斌。

  葉嘎押著林斌便朝山腳下走去。

  走到近處,林斌看出,山腰上,站在最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鄭站長。鄭站長穩(wěn)穩(wěn)地站著,似乎對山下的情形不屑一顧,但是站在他后面的戰(zhàn)士們卻很騷動,戰(zhàn)士們看到眼前被押著的,正是機關的林干事,個個變得沖動起來。戰(zhàn)士們按捺不住情緒,紛紛要沖下山去,可是被鄭站長給制止住了。這一切,都被林斌看在眼里。頓時,林斌的心再次涼透了下來……或許,剛才林斌就不該抱有希望,他早該想到,此次行動,鄭站長肯定在場,如果把自己的生死,寄托于一個跟眼前的敵人們穿著一條褲子的人,那樣的想法也未免太幼稚了。

  林斌失望透頂。

  但事物的發(fā)展,總是一個曲折的過程,如果林斌能順利地預測到即將發(fā)生什么,那這就算不上曲折,而他也就不能算做正常人了。林斌忽感背后那雙因捆綁過久而麻木的手,竟然松弛開來。林斌對眼前的狀況不知所以,只感到背后一股很大的沖力,自己便控制不住,往前跑了幾步,趴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林斌仍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雙手撐著地面,狐疑地把頭調(diào)向背后。還沒等他調(diào)過頭來,不遠處便傳來一聲槍響……

  槍聲劃破了夜間山谷的寧靜,像一根蒺藜滿布的枝條一樣,狠狠的抽在林斌的心上,抽醒了他心靈深處那副昏昏欲睡的靈魂……

  山腰上,一度沉著冷靜的鄭站長哭了,哭得很傷心,也很瘋狂。他邊哭著嚎著:葉嘎,邊不顧一切地往山下沖去。

  接著,山谷里響起了又一串更猛烈的槍響。

  林斌還是那么趴著,看著不遠處蹲著的鄭站長和他懷里奄奄一息的葉嘎,林斌終于明白了。一切,都弄明白了。但是,這樣的明白,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林斌的眼睛濕潤了,他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泄氣似的趴回了地上……他已經(jīng)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再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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