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殤
楊廣小時候天天做夢。他喜歡穿上華服毓冕在積香閣里,那里有沉香,有逗樂的小丑,還有彩屏上繡的仕女,他喜歡往自己的衣服上熏香,把頭發(fā)梳成蘭桂狀,坐在蒲團上默誦佛經(jīng),太陽昏沉沉的照進來,照亮了他在銅鏡里的影子:他感覺香閣寺里的每一寸灰塵的下落,斑駁無定,一如他盤結(jié)的發(fā)絲。他默然的歡喜,解開胸口衣襟,雪亮的肌膚輕柔似羽,在熒熒鏡里宛轉(zhuǎn),好象雪山上吹落的霞光般明亮。他拿起自己的指甲剪過,他看見鏡子化成了一泓清涼的瀑布,他坐在琉璃石上,灑上香膏沐浴,身體隨著山谷深處的白云飄蕩,每一個毛孔都好象豎起的琴弦。弄情吹管,山川流響。他感覺自己的袖口里漸漸沉重,像是壓了石筍。
恍惚里,他振衣而起,悅耳的絲竹褪盡。流光拂面,一只白色的鳳凰從山陰而降,楊廣聽見自己的衣領(lǐng)被掠起,腳下黃沙的顆粒劈啪作響,他好象踩著了山脊,太陽金箭穿云而射,那冷峭的巖石像是只受傷的豪豬,流出殷紅的血珠,血色順風(fēng)暈開,好象皇娘撲地的裙裾,如浪,快要割著他的嘴唇了,楊廣把腳跺得很急,閉上眼睛,像扎捆的草垛一樣負手而立,任人宰割。他聽見一個聲音鉆進耳綸,像是父皇,阿摩,你喜歡自己的身體嗎,如果不喜歡,我就把他毀掉,他記得自己拼命的搖頭,平時擅辯的嘴咕噥的聲音太小了,他看見獨孤皇后,他的母親坐在華蓋旁,一如她的姓氏,他敬愛的大哥,楊勇,高炯,楊素,他們都像蠟封的泥丸無聲無息,沒有表情。
你有罪,知道嗎?父皇的聲音透地。我沒有啊,父皇,他驚恐地搖頭,擠出一絲聲響。你少年得志,率58萬健兒剿滅南陳,突破長江天塹,所到之處,望風(fēng)披靡,秋毫無犯,一無所取。似賀若弼,韓擒虎這等能征慣站之將皆甘心為你驅(qū)策;宇文述,楊素智謀深遠為其羽翼謀劃;宇文凱機巧能匠為你造觀風(fēng)行殿開路;庾世基兄弟清高文客登堂賦詩為你壯行,爾等大隋精英皆入囊中,功高蓋世,豈無反乎?楊廣啊楊廣,你欲念深重,處處機鋒凜冽,只會自毀其身。
楊廣拍拍腦袋,發(fā)現(xiàn)自己在鸞駕中。流云在晴天的光里好象萬斛噴泉里的銀丸,瀉地而走。他感覺身體很輕,流蘇羅織的繡榻里,阿華正睡得很香,像一片葉上的吐珠。他感覺她就是那引渡的花神,去走迷途。
父皇不理解我,難到大哥也不懂阿摩嗎?自小父皇母后就讓我們節(jié)儉素身,是阿摩偷了羽扇宮的松焦炙魚給大哥吃的,大哥從小就不愛讀書,每次考問的時候都是阿摩在旁邊提醒他的,阿摩喜歡詩詞歌賦,天文地理,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我都翻爛了,祖沖之的圓周率我也很有心得,可是母后偏偏說那是閑書淫巧,動不動就杖我?guī)紫,只有五妹最疼我,晚上給我在燈下上藥膏,自小母后就不喜歡我,說大哥寬仁厚重。
楊廣不由得皺皺眉頭,想起了那寬如拱門的脊背,他的兄弟,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平日里只知道吃喝享樂怎么看都不像他的大哥,可他偏偏被封為了太子,封就封了,還把我進封為晉王,發(fā)配到揚州駐守,目的是監(jiān)視陳國敵民舊部,那些寂寞的日子,幸好還有阿華陪著我度過。
二.月殤
楊廣依稀從睡夢中醒來,將玉尺從腋下抽出,放在阿華的削若鉛華的肩上,他自小就是很愛惜自己的身體的,香爐,蘭膏,玉尺,鶴液是他的最愛。他最喜歡揚州的熱鬧,走在銷金的街市上,琳瑯的彩燈浮在亮如白晝的街面上,參差可見。姑娘們的繡球拋來拋去,隱沒的紅樓處,接著浩浩蕩蕩的天河。長安的月也似這般滿嗎,我登上城樓獨望,月牙如闕,它讓我想起了京都的飛薨,多像我每天飲的鹿角、茸血,灌滿全身后突兀飽漲,我感覺背后有一把鋸齒咬嚙著心。多少年以后我從洛陽登上龍舟,寫下這首望江南:
我夢江南好,
征遼亦偶然。
但存顏色在,
離別只今年。
清歌一闋,泛舟當(dāng)行。軸艫沉影,旌旗蔽空。江里,留下了阿華和我的影子。雪山的那匹白幔里,我著驊騮,披紫衣,配金刀,帶著心愛的人飛馳在野地里,聞著太陽蒸蘊出的青草的氣息,打馬而過,來到一片汪洋的谷地,那里,辣辣地野杜鵑吐了一派鮮紅的蔓絲,像燒著的毒蛇的信子,披空而上成火柱,立在眼前。我采了一朵別在阿華的耳畔,她說,我今生纏定你了。我大笑,拍著馬鞍滾倒在草堆里,任驊騮對我噴著響鼻,我說,我想裁掉青天的云作你的裙角,掀起一陣大浪,把你和花都收在眼里。她苦笑我傻,我看著她潮生的暈紅不由得想起金谷園,那里,有我喜歡的蟹粉,有花蜜,還有阿華玉碗一樣渾圓的手。
龍舟里,阿華問我什么是觀風(fēng)行殿,我說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積木,要拆就拆,要建就建。她說那不就是泥糊的菩薩嘛,過不了河。我笑她傻,我告訴她阿摩的腳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行宮,如同風(fēng)行水上,隨物賦形。她搖搖頭,不懂。她又問我哪里可以看瓊花宴,我說我們現(xiàn)在坐船就是為了去看瓊花宴,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大運河,她問我大運河是什么,我告訴她就像農(nóng)夫擰麻花,五股繩子,分別是長江,錢塘,淮河,黃河,海河,它們自盤古以來就是兄弟,后來時過境遷,走失離散了,阿摩現(xiàn)在要把它們擰成一股沖天之水,在老君爐里淬火融成一體,上發(fā)暢漕運,下灌溉農(nóng)田。阿花驚恐地掩面:你這是逆天而行,造孽啊。我說,人定勝天。
楊廣獨立風(fēng)口浪尖,此時船已到揚州地界,自語:吾少時平陳,在江都作官,學(xué)江南方言,娶江南女子為妻,野望斯地,四韻俱成:
寒鴉飛數(shù)點,
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
一望黯消魂。
今天是元宵燈會,我和阿華站在彩鳳龍舟上,聞著龍涎香的味道,看揚州四暮合壁,女墻深處的漂流里,彩燈氤氳,沖天的火焰撐起一掌白幕,照亮了阿華的衣帶。各色的鮮花開在每一個少女的臉上,情人們將自己制作的宮燈放飛,江里,碧藍的水混著點點的燈火,飄蕩在天,好象珠箔流映在寶盒上,月亮在水中綻開半張臉,好象七弦琴旁美人憂郁的眉毛。我拉著阿華的手告訴她今生不離不棄。她笑了,像只玉蝴蝶似的在舟上亂跳,她要求阿摩寫首詩,記錄今天春江歡娛的美景,我看見鋪開的紙絹上藍色的小楷寫著名字:春江花月夜。于是吟道:
暮江平不動,
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
潮水帶星來。
三.城殤
楊廣坐在玉輦上,頭上頂著華蓋,風(fēng)沙滿川,長城渾圓的色流以鷹的速度鉆入了他的眼睛。七雄肇基,秦皇始壘,武帝拓邊,魏晉湮沒,南北不聞。他感覺到每一寸肌膚都在白日的華烈炙烤下痛楚難當(dāng),這一路從京都長安浩浩蕩蕩的出發(fā)到甘肅隴西,西上青海橫穿祁連山,經(jīng)大斗拔谷北上,到達河西走廊的張掖,隨行官員大都散失,在路上可謂苦頭吃盡唯有這逶迤黃沙,橫絕塞外的長城給他以塌實安全的感覺,就像血脈融通后找到親族的喜悅,他說不出話,嘴唇干裂——幾天沒有水了。他試圖從地圖上尋找這股色流的軌跡,太粗糙了,滿手指處盡是些昏黃的結(jié)點,像人體隱沒的的粗壯的骨骼筋絡(luò)那樣無跡可尋。他來到長城下,用手撫摩著遠古的壯麗,有點像個迷失的孩子,又像個野人在回收遺失的號角。
地平線上的太陽像一只送葬的隊伍,牽著黑色的煙氣逼來,楊廣抬頭望天,穹廬無際的湛藍里浮動著幾點綠洲的眼睛。他張開雙臂,揮手在帛上寫下:
肅肅秋風(fēng)起,悠悠晚里行。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
豈合小子智,先圣之所營。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一座城,一座寂寞的城,不鮮麗,不耀眼,飽飲風(fēng)沙,卻以最單純的色調(diào)——赭黃色衛(wèi)護了億兆生靈的安全,我,隋煬帝楊廣,人中之王,背靠著它,依托著先圣留下的杰作,這只鷹隼的翅膀,這種血脈的圖騰。至此而劃,往北,牧馬青草,向南,滑犁而耕,清晰的視界由此而生,祖先的事業(yè)要在我輩身上發(fā)揚光大。
至張掖后,西域二十七國君主咸集,以示臣服,開榷場以利商賈易物,絲綢之地通也。
四.人殤
我,楊廣,阿摩,被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刺醒了,我發(fā)現(xiàn)父皇宮殿里著火了,大片的紅云夾著嗆鼻的濃煙向我逼來。那個清晰的夢里,鏡子里的母后混身素白的站在我的身前,像一個垂老的宮娥在吹著我聽不懂的歌謠,她對我說,阿摩,你長大了,不想要母后管了,我看見她的臉上刀刻的皺紋里哀艷的傷痕,好象竹簽般散亂。銅雀臺上樂師在奏一闋的酈歌,我仿佛聽見烏鴉在天空盤旋的哀鳴,火越燒越大,快要燒到父皇的寢宮里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黑色的鳳凰,嘴里銜著無花果來到父皇的病榻前,在火里,黃流蘇的幔帳像點燃的蠟燭,蜷縮的布角蒼白扭曲,一如父皇的臉,那是一張布滿驚恐的臉。
我把腳爪跺的噼啪作響,好象火星爆裂的聲音,那柔韌的白綾在聲音的催動下化作一把鋒利的絞剪,套在父皇的脖頸上輕輕一勒,父皇在斷氣前嘴唇動了動,像是在叫大哥的名字,我的兄弟,那個傻大粗笨的男人,早就被我派羽林軍結(jié)果了性命,還有高迥,這個迂腐的書生,父輩的一代已被我終結(jié)。
走向高端的我突然覺得勝利是如此的無聊,每個夜晚我都被噩夢逼醒,父皇,母后,還有大哥,他們的影子在銅鏡里依然清晰,陽光像繡線一樣穿梭其中,織起破碎的流年。
生命,本不應(yīng)該是這樣機械和無聊的,它應(yīng)該是一個圓,圓滿的圓,而我,楊廣,卻用劍將它挑破。
鏡像里的我漸漸衰老,三征高麗,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對著銅鏡發(fā)問,為什么我會失敗,我看見鏡框里的金屬像植物一樣縮水變質(zhì),委頓于地。
原來強而有力的才華只是編制起來的一張精致的裹尸布,無聲無息的將我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