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為了參加六一兒童節(jié)的文藝演出，半個月里，女兒每個晚上都在學(xué)院里參加排練，九點半以后才能回到家里。那段日子里，母女倆談?wù)摰亩际怯嘘P(guān)跳舞和服裝的事。耳濡目染，我對女兒演出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心想那一天一定抽空過去看看。
我深居簡出，喜歡人跡罕至的地方徜徉，平日幾乎謝絕到熱鬧的場合逗留。進(jìn)入學(xué)校，一遇見同學(xué)，化了妝的女兒撇下我，鳥兒融入森林般消失在人流中。舞臺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樣子，還是那個用磚頭砌成的舞臺。臺下坐滿了小學(xué)生，初中生不屑循規(guī)蹈矩，在廣場上三五成群閑聊亂竄，到是學(xué)生的家長們，扇形圍在舞臺的四周觀摩。我對這種場面熟視無睹，我的初衷僅是想觀摩一下女兒的舞姿。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竟然擠過人墻，坐在女兒的位子上；她向我伸手指，告訴我第十一場演出。我索然寡味，掏出煙吸，在四周溜達(dá)熬時間，一邊望著踮著腳尖看節(jié)目的家長們。
每當(dāng)帷幕徐徐拉開，新一個節(jié)目開始，散站著的家長們便會蜂擁到舞臺跟前，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在翩翩起舞濃妝艷抹的舞臺上尋覓著自己的往昔。母親忽然出現(xiàn)面前，問她孫女幾時出場。我告訴她小仙女的位置，母親分開人墻，從縫隙里擠進(jìn)去。我轉(zhuǎn)身離開人群。這時，一個似曾相識似乎極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眼簾，幾乎是與我擦肩而過。她臉頰上出現(xiàn)黃褐斑，臉蛋肥厚，甚至有些浮腫，單眼皮重重地耷拉下來，昔日那張清秀性感的面孔早已蕩然無存。
我暗自吃了一驚。
我立在遠(yuǎn)處眺望她。她往人堆里擠，腰間的贅肉使得她的動作很笨拙。屈指算來她也該是三十五六的年紀(jì)。可是，我萬沒想到十幾年前熱戀過的情人竟然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眼前，讓我心里多少有點頹喪，甚至慘不忍睹。我感慨歲月的無情，竟然在短短的時間把一個蔥白水靈的女孩演變成了一根變了色的醬黃瓜。
我走到樹蔭下，掏出煙吸，緩緩閉上因往事而憂郁的眼睛。啊我年青時代熱戀過的情人，竟然以異乎尋常的鮮活形象意外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仿佛一切都發(fā)生昨天似的。一想起往事，我的情緒便陷入癡癡呆呆的境界里，不知是悔恨還是眷戀，竟有一種悲愴油然而生。
我來到三樓，把實驗室那扇寬厚笨重包著鐵皮的木門拉開，側(cè)身走進(jìn)去，一抬身，看到窗戶跟前站著一個背對我的女人的背影。聽到聲響，她驀地轉(zhuǎn)過身來，那是一張青春燦爛極秀氣的臉。
“你好。”
她眼睛極大，留著運動頭，一說話嘴角陷下去，特別性感，十分誘惑人。
我沒想到竟是她在這里，情緒分外激動，竟說不出話來。
“啊”
“你找什么？”
“啊，我想找一只白色玻璃瓶。”
“那只箱子里我記得好像有，你看看。”
我從桌底下的紙箱里摸出玻璃瓶，不知為什么，只要和她單獨在一起，不論干什么，我的精神狀態(tài)都會出現(xiàn)如此大的變化，簡直是天壤之別，判若倆人。原本平平淡淡的狀態(tài)，忽然感到從腳底的泉涌處冒上來一股暖流，迅速傳遍全身，整個脊背和頭腦都有一種麻麻的感覺，胸膛里洶涌澎湃地翻滾著一股沖天的激情，仿佛天寬了，地闊了，草綠了，陽光明媚，活著是多么美妙！活了二十多年，似乎才發(fā)現(xiàn)世界原來是這么豐富多彩，對明天對未來懷著一股巨大的自信和飽滿的熱情。我真想振臂高呼。
“啊，多美呀！能活在人世。”
“你們實習(xí)完了吧？”
“是呀，明天就要返校了。”
“哦。”
“真想留下呀，這的環(huán)境真美呀。”
第二天，我空落落來廠里上班，心情憂郁，又恢復(fù)到了往昔里平淡無奇死一樣寂寞的日子里。陽光燦爛映照在搖擺的樹葉上，讓人眼花繚亂。妙齡女子的一舉一動竟然對青年男子的影響程度這么巨大，讓我不可思議，我囿在其中難以自拔。二十年后，重溫舊夢，似乎有了明確答案。
古人云：“食與性乃人性也。”
我的余暇和睡夢里完全被她的空想所占據(jù)。我呆在工廠里恰如置身于原始部落之中。我孤獨，我憂傷，我痛苦，整日沉湎在欲結(jié)束生命的氛圍中，我苦苦思索，認(rèn)為是青春期的苦悶癥。結(jié)婚若干年后，恍然大悟，根源竟是沒有女人的緣故。
我常常獨自在渭河灘徜徉，河床里流淌著小溪，逶迤的秦嶺山脈，野地里燦爛的黃花，藍(lán)天中箭一樣弧形飛翔的燕子，幽深的林間小徑，我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我的心扉只感到寂寞和無聊，躺在河堤上槐樹底下，隔著枝葉的縫隙望天，唉聲嘆氣地說道：
“這樣活著不如死掉算了！”
那段日子里我簡直無法排泄掉心中的郁悶，只是反復(fù)吟誦李清照的“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尖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一天，我坐在走廊寬敞的玻璃窗下吸煙，從樓下走上來一位裸著小腿肚的女孩，從我視線里飄過去，向西拐過去。我抬起臉望見她的背影，心臟驟然悸動一下，我從地上迅速跳起來，萬沒想到，那個縈繞我夢幻的女孩竟會忽然出現(xiàn)眼前。我情緒緊張地吸煙，懷里揣了個小兔，猛吸幾口，把煙蒂撂到窗外，接著又掏出一支點燃，踱著步。
片刻，她從西頭款款而來。
我避開她的視線，站到樓梯口。
我閉著眼睛數(shù)數(shù)，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轉(zhuǎn)過身來；她恰好走到跟前，一拐彎，差點撞到身上。她“呀”了一聲，手指拍著嘴，笑說：“噢，嚇了我一跳。”
“大白天你嚇成這樣，難道我很可怕？”
“呦，原來是你，我還當(dāng)——”
“你以為是個壞蛋，攔路的。”
“不是不是，你嚇我一跳，心臟現(xiàn)在還怦怦跳呢。”
“真對不起。”
“你站著干嗎？”
“我抽根煙。”
“噢。”
“你剛才沒看見我？我一直在這蹲著呢。”
“我過來的時候隱約看到這蹲個人，我沒注意看。”
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股意外和驚喜，有一種欲罷不能的纏綿，戀戀不舍地挪到窗口跟前，爬在窗臺上，手指摳著窗框，輕聲說：“我分到實驗室了。”
“真的？”
“嗯。”
“太棒了，我以后就可以天天見到你了，和你說話了。”
她的臉頰泛起一抹羞澀的紅暈。
我開始追求她，急得救火似的，天天魂不守舍地呆在她身旁。她非常喜歡有人這樣追求她，樂在其中。每天九點鐘我便約她集市上吃早飯，電影院里看電影，夜里坐在渭河邊的沙灘上眺望月光下美麗的河水。每當(dāng)這種時刻，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把她攬在懷中，迫不及待地伸出嘴唇親吻她，撫摸她光滑的身體。她很乖巧，像水一樣柔軟透明。女性形體的美，溫柔的性格，神秘的誘惑，無時無刻都在滋潤和折磨著我。夜里九點鐘一過，月亮兒嫵媚無比，我情緒盎然，她卻忽然央我往回走。
“再呆會，瞧，景色多美呦，我的小貓。”
她立起身，拍著屁股上的沙塵。
“太晚了，我媽會罵我的。”
她母親是一只伶俐的母貓，成天警惕著老鼠誘拐走她的小貓。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只這樣的壞老鼠；她討厭我像厭惡路邊被蒼蠅烘過的垃圾。老母貓知道自己的崽被老鼠夾子上飄揚的紅旗搞得心搖目蕩，竭力往回拽小貓的尾巴。我知道她母親堅決反對我們往來的事是那個夜晚，亞當(dāng)和夏娃準(zhǔn)備偷吃禁果的那個美麗夜晚。
中秋節(jié)，一家人團(tuán)圓的日子。不知是有意讓我金屋藏嬌，還是其他原因，我父母到他們父母家里團(tuán)圓去了，留下我一人獨自呆家賞月。我約了我的小貓一塊兒賞月吃月餅，讀蘇氏詩句“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烘托詩意的佳境。十八年后細(xì)想當(dāng)時意圖，我不能否認(rèn)是想利用這個良辰美景的夜晚與她喜結(jié)秦晉之美事。我曾經(jīng)有好多次差點可以得到她，但我一碰她身體就哆嗦，也就放棄了。
“你不打算跟我？”
“不是。”
“害怕我搞了你而不要你？”
“不是，我害怕我媽。”
“啥時代了，還這么傻氣。”
“我就是這么傻氣嘛。”
她喜歡吃南方月餅。我把盤子端到床上，她盤著腿坐在床上美滋滋吃起來。我心懷鬼胎，吟誦陸游的《釵頭風(fēng)》，講解他和表妹的愛情故事。她伸出腳踢我，一臉羞澀的笑，嘲諷我說：“別害掰了，我明白你的意圖，今天滿足你行不行。”
“你想開了，不怕你媽了？”
她把盤子撂到床頭柜上，雙腿往床上一跪，很快脫光了衣服。我暗自驚訝，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狗啃骨頭似的爬在她身上狂吻狂咬起來。她閉眼擺頭呻吟著。我揚起她蔥白身體，征求她的意見。她閉著眼花繚亂的思緒。
我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要那樣了？”
她說：“要哪樣？你不早就夢寐以求等這一天了，壞小子。”
“嘻。”
“等事一完，我們就分手，各走各路。”
我的激情和熱烈的欲望一下子跑到了爪哇國去了，看她表情并不是弄著玩的，一種悲壯的情緒油然涌上心扉，我悲痛欲絕。
“還是你母親的緣故？”
“別管這些�？煨┌�，我不想我們枉認(rèn)識一場。”
“……”
“你愣頭愣腦干嘛？”
“你不后悔？”
我陷入愁悶之中不能自拔，大約有三年時間恢復(fù)不過來。我悲觀厭世，情緒頹喪，整天沉面在酗酒和胡作非為之中。我也曾努力過，但是……我形容枯槁，惡名遠(yuǎn)揚，她母親看見我也惟恐避之不急。若干年后，我恍然大悟，她母親并非厭惡我，只是不愿她的小貓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在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夜晚，在一片狼藉的酒桌上，我得到她結(jié)婚的消息。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人。我不知這一切都是為什么。我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十八年后我問自己，如此荒廢掉那段美好的時光值嗎？
我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我的心緒仍然沉湎在癡癡呆呆中不能自拔，我回過身，原來是我的小仙女跳完舞下來。
“爸爸，你看見我了嗎？”
我說看見了，真好，你現(xiàn)在回嘛？她說她等節(jié)目完了以后才能回家。說著，和一群剛跳完舞的同學(xué)，魚貫著擠進(jìn)人墻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抽身往回走。
我的小貓——不，一只母貓向我邁步走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愛上她了，冥冥之中似乎一切早已被什么人安排好了似的。我釋然站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憂。歲月老人真會捉弄人，秋風(fēng)乍起枯葉飄落，冬去燕歸，恍似昨日，濃烈之愛情，轉(zhuǎn)眼間已凋謝如陌路人。人生如夢如戲如煙。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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