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爺不姓牛，因為人牛氣才稱牛。牛爺也不是七老八十，因為輩份高，才稱爺。
五一休假。清晨，趕著馬兒，拉著化肥去河灘北邊種洋芋，牛爺來給河南邊拔節(jié)的麥子灑藥。
媽媽一邊在犁溝中扔洋芋籽，一邊提高嗓門問牛爺灑的是什么藥？
牛爺一邊往噴霧器中倒河水加濃藥，一邊賣著關(guān)子大聲回答：“新一代，新產(chǎn)品，新上市，美國進口的。”
“你現(xiàn)在勁兒大得很吧——抱了孫子了！”爸爸扶著犁搭話。
“勁兒就是大，都三股筋了：腳腕一股，腰背一股，脖頸還有一股呢！”頓頓，清清嗓門，牛爺又說：“現(xiàn)在正長骨頭呢！”
我大驚！牛爺雖不是七老八十，但絕對五十以上了，還長骨頭？
“你老癲狂了？還長骨頭，你等著，還能長一尺！”媽媽笑著反駁。
“噢，你還不信？老人說，七十力出圓，我今年才五十九，還不長骨頭，到七十歲怎么出圓力呢？”還當(dāng)自己是年輕人的牛爺爽朗地大笑起來，驚動了一只野雞，撲楞楞，尖叫著從麥地中飛走了，柳樹新葉上憨睡的七色飄蟲也被這粗野的笑聲驚醒了，忽閃著翅膀胡亂飛舞。
“呀，一只大野雞。”我看著劃過藍天的野雞，高興地叫起來。
“你們城里人連個野雞也沒見過？稀罕吧！你問問你媽，我們可不待見它。半畝黃豆芽，端端正正立在地里，籽兒卻被這遭孽的偷吃光了。”
河兩岸，我們各忙各手底下的活。牛爺從豬流感侃到奧巴馬，再從奧巴馬拐到奧數(shù)，以及近日天氣的變化，還有《人民日報》的社論。最后扯到鼓勵大學(xué)生來西部發(fā)展時，牛爺大發(fā)宏論：“讓人家大學(xué)生來西北發(fā)展啥？鏟狗屎都沒有吶。一個村子兩家養(yǎng)狗的，還拴在家里呢！”沒想到，整天鉆在黃土中的牛爺，竟然對天下大事有如此這般的見解。
父親講過牛爺小時候的事。那時候牛爺還是牛孫子。一個下雨天，他和伙伴玩，泥深，草鞋大，他走得急，人跑了，草鞋還陷在泥坑里。頑皮的何三搞惡作劇，將他的那只草鞋順勢撂到路邊的懸崖下。他沖到何三面前，站定，不打也不罵，不笑也不哭，瞪著眼珠子只要何三將草鞋還給自己，一派的拗勁兒。何三不僅磨不過，而且有點怕，嚇得直往家里奔，找媽媽做靠山。牛爺拎著另一只草鞋，跟上，用力擂何三閂好的門。何三的媽媽開了門，問明來由，笑著說，不急，我們正吃洋芋，先吃個熱洋芋再說。牛爺摸一把鼻涕，說，吃就吃！于是被請上炕，坐在炕桌后，正兒八經(jīng)吃了八顆。完了，何三媽說，這兒有一雙何三新的，給你穿上行不行。牛爺拍了拍撐起的肚皮，堅定地說，新的我不要，就要我那只。等何三爸爸從崖下?lián)旎啬且恢�，牛爺才滿意地笈上碩大的草鞋，直著身子走出了何三家。
牛爺喜歡戲。剛開始學(xué)戲那會，不跑龍?zhí)�，也不扮兵勇，只做給包拯大人當(dāng)差的王朝。牛爺不識字，趁把著大刀跟包青天閑轉(zhuǎn)的空兒，將《鍘美案》所有人物的唱詞倒背如流，然后找來戲本，先記下“包拯、韓琪、秦香蓮”這幾個字，再根據(jù)背得的唱詞，由音對字，硬是將《鍘美案》上的字識記下來。后來以此起家，竟讀起《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大部頭小說。到他能唱主角的時候，演的要么是敢和公主爭辯、不聽太后勸阻、一心要鍘當(dāng)朝駙馬爺?shù)陌恼灰词遣灰?ldquo;殿前嗣殿后嗣”、不要江山、只是逼著宋太祖要父親的呼延贊。戲里的包拯和呼延贊，這都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牛人吶！
牛爺?shù)拇笈畠喝龤q的那一年，牛爺?shù)呐怂懒��？粗坏揭粴q、還在吃奶的小女兒的可憐勁兒，全村人都落淚了，但牛爺不掉一滴淚。他無神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人進進出出，將他年輕的女人埋進黃土。牛爺養(yǎng)了一只奶羊，用羊奶喂女兒。有時候，他抱著女兒找村子里哺乳的女人要奶水。
這年的正月，村上照樣要唱大戲，團長找牛爺，小心翼翼地問，還唱不唱？牛爺沉默了一會，幽幽地說，唱，唱周仁。
雪在飄，臺下的觀眾瑟瑟地等牛爺哭墳。牛爺一聲撕心裂腑的“妻呀……”接著是肝腸寸斷的“啊……”的抽噎。牛爺淚雨滂沱……臺下的看客有出聲的，有落淚的，有眼圈發(fā)紅的，牛爺白發(fā)的媽媽抱著小孫女，也是泣不成聲。幕后的團長要人把牛爺扶下來，讓另一個“周仁”上場。但牛爺將頭一仰，把垂在前胸的穗子（頭發(fā)）掄到背后，袍袖一甩，字正腔圓地唱了起來。唱完，他睡了三天三夜。嗓子啞得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就在那夜，臺下的一位姑娘被牛爺感動了，托媒要嫁給牛爺。牛爺?shù)母改概滤恍奶蹆蓚�女兒，怕不孝順，不愿意。拖了一年，姑娘還在等。牛爺說，他要和那姑娘結(jié)婚。父母怎能犟過他的牛性子？于是牛爺又成了家。
新媳婦四年生了三個女孩子。計劃生育專干不知來了多少回，他每次都將媳婦藏起來。計生專干開導(dǎo)牛爺，生男生女都一樣。牛爺說，放屁，女兒能扛車不？能站得老高摞麥子不？你們一做干部，怎么都不說人話了呢？
就這樣，牛爺硬是生了一個兒子。呵，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zhuǎn)眼間，牛爺都抱孫子了，還說自己在長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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