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的老白貓進屋親切地喚醒了他。呂洋翻身坐起,順手拿起枕邊的手機看時間,八點三十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他一年中起床最晚的一天。
呂洋按照一盤光碟中那個健康專家講的方法,穿衣的動作緩慢一點,坐床三分鐘,使體內(nèi)的血液自然平和地流動和循環(huán)。思維自一睜眼就開始,呂洋每天這三分鐘都有一些幼稚、無聊、互不相干的胡思亂想。今天的問題更加可笑:太平莊這個地方,現(xiàn)在是貓多、狗多,豬怎么就沒有以往多?離城這么近,難道連豬肉十五元錢一斤都不知道?冬天為什么冷、夏天為什么熱。冬天睡覺兩床被子抄嚴身子,身體才不冷,臉上什么都沒蓋,臉卻不冷。夏天暴日曬,秋后西風(fēng)吹,人的身體上有襯衫、裙子、風(fēng)衣遮擋,臉上無遮無攔,臉不怕。突然又想起小時候聽到的父親說過的話:“工人穿的皮鞋是牛皮做的,牛皮最厚。”可呂洋明明看見牛皮防曬御寒還要借助密密的一層毛。豬皮羊皮狗皮貓皮馬皮騾子皮上都有毛,人的臉上沒有毛。人的臉黑里透紅,黃中含春,細皮白嫩,滿面桃花色,不但好看,而且不怕風(fēng)不怕雨不怕曬不怕凍甚至不怕抽,什么都不怕。呂洋恍然大悟,人的臉皮比牛皮厚!父親說,人的臉皮最薄——父親不懂。岳父教育子女們:人活一張臉,都要為臉上爭光,——岳父也不懂。呂洋懂了,這是他二OO七年大年三十的收獲。
呂洋穿好衣服,坐到床邊系鞋帶,想著今天要做的事情,貼對子、掛燈籠、上墳祭祖、放炮、吃年夜飯、看晚會。十幾年都是這樣的程序,幾十年都是這樣的安排,這一天才顯得從容和消停。
呂洋走出房門,一眼瞥見兒子房門上別著一張紙條,走近一看,上面寫著“請勿打擾,還有仨夢!”兒子已上大學(xué)三年級,回到家里還是小時頑童的一臉俏皮相。但生活的節(jié)奏與規(guī)律變了。一天的安排大體是看書、睡覺、吃飯,穿插一些看電視和會學(xué)友。呂洋近二十年最大的快感是能親眼看著兒子大口大吃著大碗大碗的飯。兒子卻不象自己在那個年齡回到家連吃三大碗飯。呂洋至今清楚地記得自己從高中回到家里每頓都是三大碗稠糊湯。那時候大家用的幾乎都是“大海碗”。每當(dāng)自己爬在小磨上吃這三碗稠糊湯時,父親總要拿一桿長桿旱煙袋從身邊慢慢走過,裝煙、點火、猛抽、冒大股青煙。爺爺坐在門檻上“咕嘟咕嘟”吸著水煙,眼睛直往小磨這邊瞄,F(xiàn)在完全懂得了爺爺、父親看自己吃飯原來是一種享受。呂洋那時每次吃完飯,碗一推,跟著父親,跟著生產(chǎn)隊的大人們一塊挖地鋤草砍柴擔(dān)大糞挑麥捆子跑得飛快。現(xiàn)在形勢變了,兒子這一代人沒有農(nóng)活干,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上小學(xué)上初中上高中,太辛苦,上大學(xué)放假回家應(yīng)該好好休整一下大腦。
呂洋今天本來要讓兒子起來幫忙,看到字條只好作罷。幸好今天的事本來就不多,自臘月放假回家辦年,每到這一天是最輕松的一天。呂洋自己吃過午飯,貼完對子,掛好燈籠。接著要完成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事情,給父親、母親、岳父上墳。紙、炮、香、燭是臘月二十五回老家上祖墳時一次買好的。呂洋的老家是離太平莊三十里的山區(qū),那里的荒山中樹蔭下竹林里的黃土下躺著呂家的列祖列宗。自搬到太平莊又進城工作買房后,每年雷打不散的回老家兩趟,一是清明節(jié)前,二是過年前都要到祖墳祭奠一番。呂洋保留著太平莊的房子,每年不厭其煩回家收拾一遍,住三五天,過完年就進城,主要因為東坡上有牽掛,要象大家一樣,大年夜要給故去的老人送墳燈;蛘呖赐甏汗(jié)晚會后漫步村口,看一看東坡上滿坡的光亮。
呂洋走出村子正要穿過柏油公路,一輛飛奔而過的摩托車帶來一股刺骨冷風(fēng),打老遠就瞄準呂洋的袖口領(lǐng)口鞋口往身上猛鉆,連褲子上面的開口里都有一股不雅的涼風(fēng)。
飛奔的摩托車使呂洋注意到了公路上的冰雪已經(jīng)化完。二OO七年的冬天全國范圍的大雪,南方是少有的大雪災(zāi),北方是少有的大冰凍,現(xiàn)在雖然大雪已停下一個多星期了,但除了公路和朝陽的鄉(xiāng)村水泥路外,山川、麥田里的積雪沒有一點要融化的意思。并且上面結(jié)了一層晶瑩透亮的硬殼。太平莊這個地方這么長時間積雪不化以往少見。
岳父的墳離村子有一里半的路程。首先要穿過東溝口的大平地。這是太平莊第三大塊地。溪水鎮(zhèn)在商山縣素有“金溪水”之稱,太平莊是“金溪水”的白菜心,主要得益于有三大塊二百畝的大平地。地的土質(zhì)自然性松軟,黃中透黑,祖先們稱為“夜潮地”,干旱的天夜間也有地下水向上泛。碰上水澇的季節(jié),過剩的水又從地下流走了。因此旱澇保豐收。
呂洋清楚地記得岳父生前是多么喜愛這三大塊土地!岳父當(dāng)了一輩子干部。先當(dāng)大隊長,后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人稱“老隊長”。不讓人在大塊地邊占地蓋房子,得罪了一堆人,不讓人外出說要安心種莊稼,“以農(nóng)為本,以糧為綱,以自己的實際勞動建設(shè)社會主義”,得罪了一大堆人。組織所有勞力到西河修地做壩在工地上開會整治偷雞摸狗作奸;娜私Y(jié)怨了一些人。但是在三塊地上開渠引水灌溉,隨便開挖誰家的菜園地,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沒有人有意見,連最“牛球”的大廣子都說:“隊里要是沒有地補,就算了。”這些雖然已過去三十多年,但一切卻清晰的仿佛昨天才發(fā)生,F(xiàn)在這地邊上、地中間,凡被認為“風(fēng)水好”的地方都橫七豎八地蓋著很多樓房。占去了足有一半的土地。“白菜心”被一點一點的吞食。靠北邊的地頭上三十間一排的磚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是當(dāng)時規(guī)劃的新農(nóng)村。
呂洋在三十年前見過這新農(nóng)村的規(guī)劃圖,十排三百間。那是岳父組織人討論、規(guī)劃、繪制后被溪水中學(xué)團總支拿到學(xué)校作為啟發(fā)高中生的理想和抱負的教材放在團委展覽。身為學(xué)校團總支委員的呂洋在高中畢業(yè)前夕帶領(lǐng)高二年級的團員到這里參觀過剛剛蓋好的這一排房子。聽介紹,新農(nóng)村實現(xiàn)后將會節(jié)約和騰出大量土地。同學(xué)們的眼睛全都發(fā)亮,F(xiàn)在,石灰白墻早已臘黃、起皮、脫落,象三個月的“毛娃子”在尿布上畫的“地圖”。實行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剩余的九排房子沒有蓋了,規(guī)劃圖不見了蹤影。
呂洋穿過大平地來到東溝口,左邊的東坡象一條長蛇把頭伸進地頭的小河溝喝水。右邊的雞冠山永遠高揚著頭象報曉象高歌又象要啄食田里的莊稼或害蟲。東坡和雞冠山都發(fā)源于溪水的主脈獅子山。東坡上一大片墳瑩,主要葬著太平莊王、聞、劉、汪四大姓的王姓人家的祖先。岳父的遠房兄弟泰叔去世后就葬在這里。泰叔原是縣林業(yè)局干部,一九八O年退休前每逢星期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回家種地。一九八五年用積攢起來的退休工資為自家修了圍墻大門。在大門樓上寫著“耕讀傳家”,曾經(jīng)引起過小柱子的嘲笑。“這些沒有啃過《四書》的書呆子,社會都發(fā)展到什么時候了,誰還去讀書,讀書值幾個錢?種地能種出金子?糧食就算賣到5元錢一斤都不發(fā)財,F(xiàn)在不種地的比以往種地的吃的還飽!太平莊有錢的老板哪個是種地的?三十一個三十多歲的沒有媳婦的光棍不都是種地種大棚菜蓋不起樓房的人?有學(xué)問沒有錢老鬼希罕。”泰叔氣得胡子亂翹。
二OO二年泰叔病重給子女們交代,他死后要埋在東坡,這個地方陽光好,而且能一眼看完太平莊這三大塊地。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莊稼地里亂蓋房子,要看看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他們的子孫吃什么,那時候他要一個一個地罵他們吐他們用荊條拐杖敲那些王八糕子的腦袋。
泰叔與岳父是同齡兄弟。從縣城回來總與岳父形影不離,互幫著種地,在一塊喝酒,然后就“抬杠”(爭吵),就這樣“抬杠”幾十年,花白了胡子和頭發(fā),然后岳父早泰叔五年得了心臟病去世了。泰叔對太平莊的貢獻是一九七五年從外地買回樹苗,幫助岳父組織勞力在雞冠山和東坡上種植了桃樹、梨樹和蘋果樹。呂洋一九七七年高中畢業(yè)到太平莊走親戚時親眼見過這三片果樹林已開始掛果。土地分到戶后人們的種地?zé)崆楦邼q到了發(fā)狂的地步,每戶的一小塊地里不管有三棵五棵十棵八棵統(tǒng)統(tǒng)連根挖掉。樹上又長不出莊稼,每家摘一籃蘋果梨子桃子當(dāng)飯吃?“老隊長”真是發(fā)昏!岳父也氣得胡子亂翹。之后人們便是種花生種紅薯種油菜種豌豆,偶爾伴幾句地界的爭吵無傷大雅,這樣美美收了十幾年,后來不知是嫌肥料貴籽種貴還是人懶惰嫌種地?zé)┎缓纤悴粧赍X,人們的眼睛里便出現(xiàn)一塊一塊的土地的荒蕪。呂洋現(xiàn)在只看到白茫茫的滿世界刺眼的積雪。
岳父的墳在雞冠山背面的彎套里。岳父病重時子女們說要請個風(fēng)水先生看一穴地,岳父說請什么先生,我就是先生,生產(chǎn)隊時老了人都是我指的不影響種莊稼的地方,不都好好的一樣吃一樣喝、一樣走路、一樣穿衣、一樣上溪水街去趕集,雞冠山背面的彎套里又不占地,還與你們爺爺、姥爺們在一起,那多好。泰叔的思想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說你這個倔脾氣要改一改,聽一次兒女們的意見,與大家一樣請個先生做“小七”,關(guān)“三付燈”你還指望象在集體的時候,黨員干部死了開個追悼會,來肯定他一生為人民服務(wù),做了哪些好事?誰讓你當(dāng)初成天喊移風(fēng)易俗,不留后路,現(xiàn)在個人掙錢不敬神拜佛靠祖先保佑哪來的財運?呂洋當(dāng)時注意到岳父的臉色,青的發(fā)黑,眼角滾出兩粒晶瑩的淚珠,從此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呂洋至今體味那兩粒顫動透明的淚珠是岳父留給人間的最后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呂洋在紛亂的思緒中小心翼翼地走在被人們踩踏成鐵塊、光如玻璃的厚厚的積雪上。一里長的東溝里滿溝的劉姓人家的樓房的式樣與從太平莊到溪水街那沿公路五里開發(fā)新街的樓房的樣式一樣,一律都是“火柴盒式”。大廣子告訴人們的秘密是這種樓房不要構(gòu)造柱直接用磚直跑砌墻最省錢。
東溝垴要翻過一個小山梁才能到達雞冠山背面的彎套。山不高卻陡峭,堆滿積雪后已很難分清路徑。呂洋拄著棍子探索著艱難地攀上山岇,舉目四望,一片銀色世界,真?zhèn)是“山舞銀蛇,原馳臘象”,遠眺獅子山白雪皚皚和天一樣高。呂洋記起兒子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冬天的一個下雪天的星期天,岳父給兒子半文不通地講:毛主席的這一首詩(詞)好。岳父建國初高小畢業(yè),一輩子勞累卻看過很多書,能看懂毛主席詩詞,呂洋現(xiàn)在手頭保存的一九六三年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和一九六五年出版的《紅巖》就是岳父的遺物。岳父寫得一手好字,有記筆記的習(xí)慣。呂洋前天替岳母收拾破箱子時還從箱子底上拾起殘存的一頁。臘黃的小格子紙上記著,毛主席說:“我們不怕飛機大炮,我們不怕原子彈,我們害怕糖衣炮彈。”這是岳父平生留下的唯一手跡,再無其它文字可考。
下一道小漫坡,就是岳父的墓地。岳父去世已整十年,呂洋每年來這里祭奠二次從未間斷過。每來一次就要想起岳父真心待女婿的許多往事。其中自己與大華子的親事,媒人第一次上門提親,岳父的第一個發(fā)問是:“小伙子是不是要求進步?入黨了沒有?寫申請了沒有?道德品質(zhì)怎樣?”至今為大廣子口中的笑柄。
呂洋燃起三柱香,祭拜一番,爬上山梁,溜下斜坡,一步一滑返回東溝口,向東坡上攀爬。父親、母親、泰叔都晚于岳父六年、五年、四年前相繼到這里“入睡”。父親自山里搬到太平莊后,與岳父家分別住上下莊。在長期的耕地收割中,父親與岳父一家建立了感情,誰家有活同時從不同的方向走向地頭的靈感比現(xiàn)在上班還要準時。干完活到一家吃飯不用客氣,不用說不吃了我回去吃就象呂洋跟著領(lǐng)導(dǎo)檢查完工作直接朝食堂走吃六百元的包桌喝六年西鳳一樣自覺。
呂洋給父母上完墳走過泰叔墓前,忽覺一陣心酸。泰叔在岳父去世時坐在棺木旁兩夜沒有回家。呂洋平生唯一見到的一個七十歲的老男人傷心的如此從容和凄惶。泰叔說你是我氣死的我倆是冤家對頭吵了一輩子你老了卻這樣不經(jīng)氣,土地分到戶你閑了我退休了該歇歇了你憑什么成天和我“抬桿?”董存瑞值多少錢黃繼光值多少錢雷鋒值多少錢你問我做什么?誰叫你成天找我的茬子說我是老滑頭不說真話不給年輕人講歷史?你不滑頭怎么見了年輕人遠遠地躲?你死了我與誰吵,廣子他們還不是一個檔次。你等著我到陰間還要和你吵,你那些無聊的問題要向我講清楚……泰叔從此病了,四年后死去。
呂洋眼圈里一股熱流涌過,太平莊大屋場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在冰雪的覆壓下、鞭炮聲連片響起。兒子發(fā)來信息:大舅叫去吃飯。呂洋半蹲半滑走下東坡,兒子接到村口,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都已貼好,紅彤彤的對聯(lián)不管是黑字黃字全是機器印刷,對聯(lián)內(nèi)容幾乎全是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出門見喜四季來財八路進寶年年有余財運亨通之類。六十多歲的大廣子剛貼好對聯(lián),內(nèi)容特別:“敬畏神萬事如意,主賜福日進斗金。”橫批:主賜鴻恩。
兒子問:“爸,你不是說回家過年能看到很多傳統(tǒng)對聯(lián)、品位高嘛,怎么沒見?”呂洋無言以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