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慶絕對不會稱呼堂妹米潤月為小白米的。
但是并不等于別人，那些男人們，他們不這樣叫。
這天剛進(jìn)來的老管，介紹完自己的籍貫，免吃一頓作為見面禮也是下馬威的“臊子面”，就不無得意地說，哥兒幾個知道不，這幾年邰城街面上，最流行的是啥？流行吃小白米……無不以小白米多解饞、小白米有多香、吃沒吃小白米、咋樣吃小白米為議論和賣牌的話題……甚至有人在干那個事的時候，捂著老婆的臉，喊的是小白米，被老婆一腳蹬到小肚子上，從此落下殘疾……
號子里蹲得久了，眾人干得跟火石一樣，碰上芝麻粒大一�；鹦亲�，就能竄出熊熊烈火。聽老管講小白米，一個比一個興致高，讓他講細(xì)一點(diǎn)，再講細(xì)一點(diǎn)……小——白——米，念一遍這三個字，一向緘默深沉的號內(nèi)老大米家慶，心中不由一沉。米家慶的直覺告訴他，老管提到的小白米，是他熟悉的人。細(xì)問老管所說的人的相貌特征家庭住址之后，米家慶的頭嗡的一熱，眼前一陣眩暈，一下蹲在墻角，嚎啕大哭起來。
嚎哭了一陣子，他猛的站身起來，牙齒咬得錚錚響，刀子似的眼光剜到老管的臉上，厲聲質(zhì)問老管，小白米這么好，你都沒吃過？老管不懂他的意思，搖頭晃腦地說，吃過，咋沒吃過，你沒聽邰城人說，寧吃小白一粒米，不給皇上做女婿……
米家慶嘴角的肌肉抽了幾下，憑空飛起一頓拳腳，砸在老管的頭上身上。再問，到底吃過沒有？老管先是回答，吃過。被他一腳踢在交襠。老管疼得蹴到地上，兩手捂著命根子，豆大的汗珠溢在額顱。
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老管，多么靈醒的人，這會子情況緊急，不免也犯迷糊。老管慌忙說，我也不知道。又挨了幾拳之后，老管趕緊改口，我給你吹牛哩，大哥，小白米是天鵝肉，我一個碎卒子，哪能吃得著？大哥饒命，大哥……
老管躲閃之際，手腕上露出一條青龍�？匆娺@個刺青，再仔細(xì)看老管的模樣，米家慶一下來了勁，心說真是冤家路窄啊，好你個老管，你以為吃肥了，我就認(rèn)不得你了？
為了避開監(jiān)控，一直捱到后半夜，米家慶輕輕敲一下床頭，對老二老三說，這人皮太松，下面過第二關(guān)！老管被左右兩邊架起胳膊，嘴里塞上一塊破布，吃了聞訊起來的5個老住家，每人一計(jì)掏心拳。老管的嘴角沁出一股殷紅的鮮血，吭哧吭哧喘著粗氣。
米家慶黑著臉，壓著聲質(zhì)問老管，你認(rèn)得我不？盡管一進(jìn)來就看著米家慶有點(diǎn)面熟，這會正睡得心酥眼粘，又被打得有點(diǎn)蒙，老管就是認(rèn)得，他也不知道，說了認(rèn)得之后，是否又是一個陷阱。
老管不敢正面回答，而是大聲討?zhàn)�，我把你叫爺呢，得行？爺、爺，你甭打了�?/p>
甭打了？想得美！米家慶朝弟兄們喊，第三關(guān)！
在老管的鬼哭狼嚎聲中，米家慶心說老管啊老管，今天你落到我的手里，你娃算是完了！可是低頭一想，就算有十個惡人老管，能平復(fù)我心中的傷痕？心上人、最親愛的人，像一棵大白菜，被一群豬給拱了，心里充滿罪與悔，他卻只能呆在監(jiān)獄，把無盡的苦痛，強(qiáng)壓在心底。
為了米潤月，米家慶犯的是重刑，天天想著好好表現(xiàn)爭取減刑，出去與堂妹相見�？墒且郧啻褐|換回的結(jié)果，就是這個樣子嗎？
米家慶的精神支柱，一下坍倒在地。
第一次與潤月見面，是在一個冬天。
瘦得見風(fēng)就能倒的九爸米金鎖，領(lǐng)著一對母女，一進(jìn)門就呲著一排劣質(zhì)旱煙熏黑的牙齒，笑嘻嘻地說，八哥、八嫂，我領(lǐng)了個媳婦！家慶父母眼中的女人，上身新扯的紅條絨衫子，把人穿得倒也周正，就是白皙的臉龐上曬出的兩坨子紅斑，需要關(guān)中水土涵養(yǎng)褪化，露出本來的水色。跟在后面的女孩，看啥都怯生生的，不用問，這一對母女，是那邊男人不好，跑出門來的。
九爸讓女人學(xué)他叫家慶的父母，女人扭捏作態(tài)的半掩著口，細(xì)著嗓子叫一聲哥、嫂。家慶父親滿臉喜氣，一連聲的應(yīng)了，以家長的口氣，鄭重其事地說，既然過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家慶母親看不慣女人的作態(tài)，故意埋怨一句，門都進(jìn)過了，還說這話做啥！九爸聽懂了他八嫂的話，啃啃地干笑兩聲，露出勝利的笑容。
家里三個光葫蘆頭，就缺個女孩的家慶母親，看見小女孩，心里一下喜歡的不行，遞出一個小叵籃，讓她抓好吃的。
第一次見這么多生人，女孩直往她母親身后縮。九爸叫一聲，你媽媽給你呢，潤月，揣上！被叫做潤月的女孩，還在往后退讓，呆在一旁的米家慶，一把抓過女孩瘦弱的小手，給她的上衣口袋里，裝滿瓜子花生。
家慶的父親看見，朝天哈哈一笑說，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有啥事就言傳，甭見外。
做夢都想有個妹妹的家慶，叫著，我有妹妹了！潤月，嘿嘿，潤月，真好聽！家慶迫不及待的介紹，潤月，我叫米家慶！九爸叮囑一遍，潤月，以后可要叫哥哩！
至于叫不叫哥哥，家慶并不計(jì)較。從天而降的這個妹妹，眼睛像黑豆一樣黑，眼神就像待在窩口的小鼠一樣，游移不定地注視著世界，兩只梳得光溜溜的小辮，扎著紅毛線。渾身上下也是發(fā)面一樣厚實(shí)的棉衣和棉褲，但是上身罩著一件綠色的確涼衫子，把小腰稍微收了一下，像一棵青翠的白菜。
相比較而言，尚未被學(xué)校收容的家慶，就有點(diǎn)對不住觀眾。一天到晚跑來跑去，像個野孩子。平日用肥皂洗的頭發(fā)，黏結(jié)著塵土和汗?jié)n，黑黃不分的乍在頭頂。穿一身棒棒棉襖，外罩的黃的確涼衫子，襲自他大哥二哥所剩，袖子有點(diǎn)短，母親用穿剩的襪子腰腰翻過來縫成的繡筒，被他用作拭汗擦鼻的手帕，擦了干干了擦亮晶晶有如凱甲。
隨著年齡的長大，家慶這一副尊容，沒少被潤月笑話。潤月愛笑話笑話，家慶并不在意。
那些年黑白電視逐漸流行，但只能收兩三個臺，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基本上等于沒有。好在米家崖村的東地畔，緊挨著一家大學(xué)。每到星期六，下午5點(diǎn)多，田間地頭的農(nóng)人，就豎起耳朵聽學(xué)校的廣播，播出的電影名字。
村民吃完晚飯，就像過節(jié)一樣，一溜長行的去學(xué)校看電影。年齡大一點(diǎn)的，夾個小板凳，年紀(jì)小一點(diǎn)的，早早溜到學(xué)校的大操場，搬幾塊碎磚頭，壘起一個寶座，只等天一黑透，看一場露天電影。
每次看電影，家慶都給潤月提前占好座位，學(xué)著身后一大片眼鏡哥哥姐姐當(dāng)中的大學(xué)生情侶，并肩坐在一起�？础渡衩氐拇蠓稹窌r，兇神惡煞般的薩多爺，撕一個臉譜喊一聲，你看我是誰？嚇得潤月直往家慶的胳膊窩里躲。
回來的路上，大大小小的人，爭著說潤月像女主角劉曉慶，有人硬犟著說劉曉慶哪如我們潤月呀，爭吵幾句之后，差點(diǎn)為此打架。
夸完米潤月，人們就逗家慶，潤月長成電影明星了，要是被星探發(fā)現(xiàn)，到大城市拍電影，到時候你咋辦？家慶毫不猶豫的說，咋辦啥，終身不娶，涼拌！
家慶故意大聲說話，就是讓潤月聽。潤月聽得一清二楚，她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
家慶看一眼潤月，夜光里眼睫毛和牙花花上，奔跑著歡樂的精靈。潤月盯一眼家慶，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優(yōu)異的家慶哥，額顱上的聰明種子，能長成參天的大樹。
潤月晚上回家，不免輕輕嘆息一聲，女兒家的盼望里，好像在等待什么，自己又說不清。潤月恍惚覺得，她和他的家慶哥哥，彼此知道對方的心理，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睡覺之前，心田里飛著星星月亮，一會兒滿滿的亮亮的，一會兒空空的暗暗的，帶著笑容睡去。
家慶回來躺在炕上，就有點(diǎn)睡不著覺。他尋找著記憶里的潤月，這才多久沒仔細(xì)看， 十四五歲的潤月妹子，先前的單薄身兒，變得滿身曲線，先前的小模樣兒，叫人看著眼饞。尤其是有意無意的小小試探后，心門洞開的瞬間，潤月低頭抬頭的眼神、柔軟多情的身段、鼻中和領(lǐng)口的氣息、爽朗干脆的笑聲，笑完后莫名的眼淚，一會陰一會晴，一會近一會遠(yuǎn)，一種勝似仙女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平生第一次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米家慶，幸好有自我意識之后，就要求一個人睡，炕東滾到炕西，炕南移到炕北，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間，把枕頭抱得緊緊的，單腿跨在被子外面，左是一個甜，右是一個甜，心里輕聲叫著潤月，期待著夢中再相會。
家慶還不知道，關(guān)于潤月的美麗，一生命運(yùn)多桀，卻長于風(fēng)月的潤月母親，也就是他的九娘，看得更加清楚。晚上回來，看見潤月脫衣裳，九娘沒大沒小的跟潤月開玩笑說，我女子露在衣服外面的臉蛋、脖子、胳膊、手臂上，晚上睡覺前抖一抖，能抖掉一大笸籃眼珠子。
鄰村一些青年，在平日的電影場上、正月十五的戲臺子底下，瞅見米潤月，故意在她面前閃過來閃過去，想吸引她的目光�？匆姖櫾乱丶伊�，悄悄尾隨其后，跟蹤到她家門口，然后托人打聽，請來方圓十里最能說的媒婆，以當(dāng)?shù)刈罡叩牟识Y，要與潤月見面、見面之后訂親。
推壞過一個門關(guān)、踢斷過兩個門檻，三番五次地有人上門，而且一家比一家許的彩禮優(yōu)厚，家庭條件更優(yōu)越，潤月的母親有點(diǎn)經(jīng)不住誘惑，就勸自己的女子，一個女娃家，早訂婚早有個歸宿，應(yīng)下一門親事算了。潤月小虎牙一呲，狠狠地跟母親說，我將來長大了，哪怕到城里撿破爛，也不在農(nóng)村呆，誰答應(yīng)人家誰嫁！
家慶上高二的時候，這天正上自習(xí)，班主任引進(jìn)來一名女生，啪啪拍兩下手，對淹沒在題海里的所謂快班學(xué)生說，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從7班挖過來的文藝委員，她父親是大學(xué)教授，母親是音樂教師，唱歌跳舞體育繪畫無所不通。
我知道你們大家，從8個班考進(jìn)一班，的確不容易，但是大家想過沒有，你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人生能有幾個十六七歲？我把牛莉同學(xué)調(diào)過來，就是要讓你們會學(xué)也要會玩……班主任最后特意把牛莉同學(xué)，安排在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的班長米家慶身邊，讓兩個人互相幫助……
兩人同桌的日子，牛莉同學(xué)的身上，散發(fā)出的一種熱烈而開放的氣息，令家慶十分迷醉。相比較而言，牛莉同學(xué)就像一盆火、下午兩三點(diǎn)鐘的太陽；潤月有如一塊冰，后半夜獨(dú)步高天的月亮，兩個都是那么好，那樣不可或缺，那樣清新誘人。
可是當(dāng)牛莉同學(xué)在演節(jié)目的當(dāng)口，仙鶴般的美腿跳起動感的街舞時，露在外面的圓圓的肚臍、腰際上一圈兒月芽般的嫩肉，突嚕突嚕顫動的身上突出的部位，一下就摧毀了家慶的心。家慶不禁暗想，要是跟牛莉同學(xué)一起考上大學(xué)，做了教授的成龍快婿，雙棲雙飛在一起，那該有多好。
心里有了牛莉同學(xué)，回家時再見著潤月，面對潤月天真的情話、扭捏的投懷送抱，家慶不免冷淡起來。潤月追問原因，家慶大體說了他對牛莉的感覺，他建議他們兩個，暫時分開一段。惹得潤月整個春天，像丟失了魂一樣。
可是家慶不知道，喜歡牛莉的男孩，不止他一個人。七班八班的后進(jìn)分子，被叫成放羊班的一些城鎮(zhèn)男生，高中畢業(yè)可以考技校，考不上的話去當(dāng)兵，回來能安排工作，他們上學(xué)沒有太大的壓力，早就看著來自農(nóng)村的土包子居多的快班，搶走他們的班花兼�；ㄅ＠蛲瑢W(xué)，感覺不順眼。
男生們自己不出面，叫了邰城街道的閑皮，自稱天不管地不管但我天地都能管的外號老管者，在家慶回家的路上等著他。瘦螞螂一樣的老管，把袖子往上一挽，前臂往回一收，露出發(fā)達(dá)的肱二頭肌，和大臂外側(cè)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上手就打米家慶，一直往死里打。打完了警告他，不準(zhǔn)他再接近牛莉，要不然就挑了他的腳筋，變成終身殘疾！
帶著身體內(nèi)外的傷害，家慶回去找潤月�？墒腔丶乙粏柲赣H，母親說，潤月有很長時間沒見人了，好像不在家住。
家慶跑到潤月家，問已經(jīng)死了老公的九娘，其時這位九娘，收拾了一個揀破爛的河?xùn)|小伙子，兩個人正在家里。九娘沒好氣地說，潤月在鄰村呆著，你要去你就去，她弄下瞎事了，自己沒臉回村！
家慶問咋回事？在晚輩面前從來不知自重的九娘，已經(jīng)摟了她的童男子，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屋門。想一下可憐的九爸，家慶罵一聲，大白天的，羞死你一對奸賊！
家慶惴惴不安地找到潤月在鄰村的藏身之處。
潤月早哭得沒眼淚了，潤月也出不來聲了，潤月從里間關(guān)著門，不見她的家慶哥。
知道了潤月的遭遇，米家慶頓感天旋地轉(zhuǎn)，他喊著，潤月！潤月！跑過去以拳砸門，一定要見潤月。
砸了半天門，潤月就是不開。家慶找來一把夏天割麥的鐮刃，鐮刃寬有三指，刃口處薄如紙張，家慶把鐮刃擦入門縫，用鐮刃尖尖從外面一截一截咔嗒一聲挑開門關(guān)。家慶把鐮刃往地上一扔，一把抱起撲到他腳前的潤月妹子。潤月捂著臉，嚎哭著說，我對不住你呀，家慶哥！我不活了！就要掙脫家慶的懷抱，把頭往墻上撞。
家慶抱住哭得像水雞娃一樣的潤月，二人嚎啕大哭�？蘖撕靡魂囎�，家慶讓潤月看著他的眼睛，家慶冷靜的說，一點(diǎn)也不怪你，潤月，你太單純了！潤月哭著說，家慶哥，潤月不能陪你了，我把我妹子嫁給你！
家慶氣得一把把潤月掀翻在地說，你以為這是生意？嗯？你把愛當(dāng)生意？我愛的是你！自小眼睛里揉不下沙子、敢做敢為的米家慶，心里猛地橫下一把刀，轉(zhuǎn)身離開了潤月。
米家慶一個人，掂著一瓶西鳳酒，跑到米家崖村后的崖畔上，邊喝邊看谷底的漆水河，河水嗚咽著在溝底迂回徘徊，遲遲流不出命定的水道，奔不入寬闊的渭河。米家慶只恨自己命運(yùn)不濟(jì)，不能也不敢去追牛莉姑娘，他的城市夢想；也不能與青梅竹馬的潤月妹子，長相廝守到白頭了，哪怕在農(nóng)村在故鄉(xiāng)。
一身酒氣的家慶想，堂妹如此輕易就被人欺負(fù)了，作為一個男人，就是舍掉性命，也要去報(bào)復(fù)！家慶啪的一聲把酒瓶子摔在地上，懷揣一把利刃，去找牛教授報(bào)仇。
這一年大年三十下午，已故多年的米金鎖家門前，從一輛黑棺材一樣裎亮的黑色小轎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燙發(fā)披肩、血色嘴唇，單薄衣服外面罩一件黑呢子大衣，大衣的裙擺底下，露出一雙精巧的紅色高根皮鞋，擦得一塵不染。
幾個光頭黑衣的男人，忙前忙后的從小車后箱卸下煙酒大肉蔬菜和大包小包的東西。潤月母親趕緊出門觀看，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站到她面前的，是當(dāng)年跟她逃難過來的大女兒潤月。潤月看人的眼神，在暗淡迷離之間，又有著幾分狐媚。潤月站立的身段兒、走路的腰肢兒，多了幾分女性的風(fēng)韻，也多了風(fēng)塵之色。
盯一眼樹底下野狗啃剩的骨頭渣子一樣還沒化完的雪堆，潤月母親愣了愣神，朝后攏一下花白的頭發(fā)，大聲叫著二女兒月霞和她的兩個兒子，快出來，看誰回來了！化解著她的尷尬。
姊妹們的關(guān)系，畢竟情同手足，再多長時間不見面，妹妹弟弟見到姐姐，還是蠻親切的。叫著大姐！大姐！大姐！三個人跑過去，圍在潤月周圍。
看見隨后出來的另一個老九，棺材瓤子一樣的身板，一走三吭的依在門框上，潤月瞥一眼自己的母親，眼睛往上一挑，鄙夷地說，這就是你的男人？！理也不理兩個大人，牽了弟弟妹妹進(jìn)門。
進(jìn)一排偏廈房，屋內(nèi)的景象，和潤月小時候相比，并沒有多大變樣。灶房早已塌了，當(dāng)中一個明間的一角，被鍋碗瓢盆、水甕、一盤泥灶占滿。兩邊兩個小屋里盤著兩個土炕，鋪著一堆粗布被褥。因?yàn)橛性孪荚冢鲜桨骞�、方桌條凳，倒也擦得一塵不染，就是難掩破敗老舊之相。
看見明間中堂金鎖爹靈位前的遺像，潤月上一回香，鞠躬叫一聲九爹，想起養(yǎng)父對她的好，不禁灑下淚來。
上完香之后，潤月讓幾個隨從中的負(fù)責(zé)人老管，取一個大包過來，像變魔術(shù)一樣，掏出給月霞的裙子和高跟鞋、大弟的西服和皮鞋、二弟的夾克和旅游鞋。還沒來得及試穿，老管的口袋里，潤月的專線手機(jī)響起來。
老管一聲緊過一聲唉、唉，的接了，畢恭畢敬遞過手機(jī)說，月姐，老大！潤月看都不看一眼說，催命鬼一樣，告訴他馬上回來！潤月左邊摟一個弟弟，右邊摟一個弟弟，看著長成大姑娘了的妹妹月霞，想起自己走的路子，一再叮囑姊妹三個，現(xiàn)在條件好了，一定要好好上學(xué)。
叮囑完弟弟妹妹，潤月一搖一擺地走到母親面前，掏出一沓錢幣，也不叫一聲媽，往炕桌上一扔，丟下一句話，這個破房子，也該翻修一下了！叫一聲，老管，咱走！老管乜斜著眼睛，哈喇子流了一下巴正盯著月霞看呢，聽見潤月叫他，大夢初醒一般，趕緊答應(yīng)一聲，朝幾個隨從揮一下手，出門揚(yáng)長而去。
潤月剛一出門，妹妹米月霞立馬就蹬上高根鞋，咣當(dāng)咣當(dāng)踮著腳跟挪到大鏡子跟前，拿一個劣質(zhì)塑料化妝盒，圓圓的屁股一顛一顛的，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一邊描眉畫眼。母親看一眼一下出落得比潤月還細(xì)嫩高挑的月霞，沖過去一把打翻化妝盒，朝自己女兒吼道，屁股顛來顛去做啥？賣B呢還是嫁漢呀，趕緊給我脫了！
回頭又朝兩個兒子喊，你也不問衣服臟凈，就給身上穿，沒穿過新衣服？！正在爭著搶著換新衣服的兩個男孩，被母親的吼聲嚇住，屋里一下變得沉靜起來，似乎跑過一只野貓或者飄過一股輕煙，都能打破寧靜。
九老漢哪管這些，一把把錢摟到懷里，蘸著唾沫點(diǎn)錢，嚓嚓嚓地?cái)?shù)完三遍，搖頭晃腦地湊過來報(bào)數(shù)目，屁股還沒靠到炕沿上，被老情人訓(xùn)孫子一樣罵道，愛錢咋不給你的臉上畫一沓錢哩，你都不想一想，這錢咱能花不？！九老漢的笑容一下僵住，雙手找著褲縫貼住，眼珠子隨著女人情緒的變化，悄無聲息地轉(zhuǎn)動。
回到車上的潤月，想起這幾年的經(jīng)歷，不禁心潮起伏，眼淚奪眶而出。
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念書的潤月，跟其他女孩一樣，到村東大學(xué)的實(shí)驗(yàn)室里，打著一份零工。潤月所打的零工，是跟著一位研究小麥的教授領(lǐng)銜的課題小組，今天在三步寬五步長的小麥試驗(yàn)田里，數(shù)著麥粒下種，明天拿一把小尺，量一量麥葉的長寬。到麥子揚(yáng)花之前，拿白色的小油紙袋子，像護(hù)士的帽子一樣，數(shù)著樣品數(shù)量，抽樣進(jìn)行保護(hù)，記錄在細(xì)格子表中。
收麥的時候，潤月用剪刀挑選子粒飽滿穗子長的，一穗一穗剪下來，裝入袋子編上號。收回到實(shí)驗(yàn)室，一穗一穗用手揉掉，潤月用嘴吹干凈，數(shù)好多少麥粒，放入心型的小麥樣品陳列杯，編號、統(tǒng)計(jì)、比較，按照麥粒品相的不同，放入陳列柜，供研究的老師選用。
潤月打這份工，一天掙四五塊錢工錢，一邊給自己攢嫁妝，一邊等家慶哥考學(xué)的好消息�？墒撬募覒c哥，認(rèn)識了一個城市女同學(xué)，說他不要她了。
開春一上班，心靈手巧的米潤月，就被一位姓牛的教授點(diǎn)名要了過去。
在一起時間一長，經(jīng)不住牛教授一次又一次熱心的邀請，潤月陪了牛教授，一起去包間吃飯。半杯紅酒下肚，牛教授一再追問潤月有沒有對象，潤月就說了堂兄考大學(xué)帶她出去的事。
牛教授靠到椅背上，朝天一陣?yán)市φf，潤月你真天真，等你哥考上大學(xué)，他真的能帶你出去？陳世美的故事，難道你沒聽過？
陳世美的故事，潤月自小在秦腔戲臺子底下，不知看過多少遍。潤月想起家慶哥對她的態(tài)度，不禁流下眼淚。
看見潤月楚楚可憐的樣子，把個牛教授迷的，恨不能年輕上幾十歲，讓潤月為他流淚。為了得到潤月，牛教授不惜夸下�？冢瑵櫾�，明年高考的時候，我給你找省招辦的同學(xué)，保證把你堂兄，提前錄到一家好大學(xué)！
嬌小天真的潤月，畢竟念書不多，想想堂兄考上大學(xué)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依靠教授的關(guān)系，能夠順利實(shí)現(xiàn)，她與家慶哥的關(guān)系，無疑能增加上一個重重的砝碼。
牛教授到底是著名的名教授，這么大一個難題，如此輕易就能解決，這讓潤月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不知說什么好，趕緊倒酒陪酒，說許多恭維的話。
回去的路上，牛教授說，潤月，我有一件連衣裙，一條金項(xiàng)鏈，當(dāng)年專門去香港給你阿姨買的，她嫌衣服太艷了，項(xiàng)鏈太輕了，我都在辦公室的抽屜里鎖著，自從見了你，就給你攢著，不如你跟我走，順便給你拿上。
潤月說算了吧，我該回家了。牛教授說，不行，小丫頭，今天的氣氛多好，跟我走，給你把衣服拿回去，再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回去不挨罵嗎？潤月想起母親平日訓(xùn)人的樣子，心說還是隔一陣再回去吧，就去了辦公室。
進(jìn)了辦公室，牛教授拿出衣服項(xiàng)鏈，要潤月?lián)Q上他看；牛教授拿出5000元錢，讓潤月先拿上；牛教授跪在地上，訴說他婚姻的不幸；牛教授指天發(fā)誓，潤月堂哥考大學(xué)的事，全包在他身上；牛教授威脅潤月，如果不答應(yīng)他，就別想活著出去……
兩個人在一起時間稍微一長，就傳出了風(fēng)聲。
結(jié)果一天中午，飯后午休時間，正在一個方桌上實(shí)驗(yàn)操作的一老一少，被牛教授的太太堵了個正著。教授太太嫉火中燒，也不管會不會把自己的先生嚇成終生ED，母老虎一般，叫著罵著騷狐貍一類的話，上來就抓潤月的臉。
帶著一臉爪痕，實(shí)驗(yàn)室是呆不成了，家也不能回，潤月就先住在鄰村的同事家。
潤月怎能忘記，家慶哥動刀子致人重傷，判了20年的重刑。宣判的日子，她腹中的孩子已經(jīng)幾個月了。她想到過死，但一想堂兄還在監(jiān)獄里守著，她想她不能走。
米家崖回不去，潤月托人叫母親。母親正跟新收的河西小伙子好著呢，哪里把潤月的事，當(dāng)成一回事。放過來一句話，誰屙下的誰打著，不用找你老娘！
聽完這個話，潤月那個恨呀！她立馬下定決心，處理掉腹中的孩子。
有了這次經(jīng)歷，潤月長大了。
潤月去鎮(zhèn)上，先跟人學(xué)習(xí)理發(fā)、學(xué)按摩，但是發(fā)廊里面，如今的道行也很深，她不想從此墮落，毅然退出理發(fā)行當(dāng)，到商場賣襪子，她想自食其力。
可是潤月一個孤身女孩，遇事沒有個父親兄弟可以依賴，也沒有個男朋友罩著，以如此可人的姿色，站在商場里賣襪子，潤月想安靜地過活，也有人不叫她安靜地討生活。
這天晚上九點(diǎn)多，潤月回出租屋睡覺，被幾個男人挾持，要和她一起回屋。正在緊急關(guān)頭，一個外號老管的男人，三拳兩腿就打跑了幾個壞人。
在老管的甜言蜜語之下，柔弱的米潤月，投入了他的懷抱。她先是老管的情人，被老管染上大煙癮后，淪為他手下的丫頭，老管賺錢的工具。
時間稍微一長，在特定的圈子里，年輕美貌的米潤月，小白米的名聲漸起，方園百十里內(nèi)有錢沒有錢的，想出門懷一壞的男人，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吃一口小白米，精致的小白米、白白的小白米、香香的小白米、醉人的小白米、想咋吃就咋吃的小白米。
男人們爭來爭去，經(jīng)常就有遠(yuǎn)近的老大，或者三天五天、或者十天八天，包定了正當(dāng)年的潤月，吃香的喝辣的不說，有時還相跟了到省內(nèi)省外旅游。
在老管的安排之下，近一年以來，潤月全身心地依附于一個老大——老大們的領(lǐng)導(dǎo)、老大中的老大。這老大最感激潤月的一點(diǎn)是，他雖然長期有傷風(fēng)的小疾，不用戴帽子睡覺。給潤月租房配車之后，還按照潤月的要求，讓老管撇開具體業(yè)務(wù)，帶人從早到晚跟著，想買啥買啥。潤月稍不如意，還能喝五喝六的，罵老管訓(xùn)司機(jī)，皇后娘娘一樣，過得倒也不賴。
潤月所依靠的老大，貪毒黃賭俱全的老大，在暴露身份之后，因?yàn)楹ε抡x的審判，帶了他最愛的米潤月，遠(yuǎn)遠(yuǎn)地跑了路。關(guān)于潤月的去向，也有人傳說，潤月一人先去了南方，治她身上的病。
米潤月跑路了，我竟然不知道！暫時縮了頭避風(fēng)聲的老管，呆在一間地下室里，瞪著一雙牛大的眼睛，邊喝酒邊想，難道我的財(cái)路從此就斷了？老管心說不能，他想起了潤月的妹妹月霞。
潤月失蹤之后，跟母親大吵一架，賭氣離開了家的米月霞，找到一家街道紙箱廠打工。有一天廠長找她說，他的朋友管老板手底下一家酒店，在招聘收銀員。
月霞找過去應(yīng)聘。頭上抹著濃重的發(fā)膠，身上噴著香水的老管，他鄉(xiāng)遇故知一樣叫道，小妹，我看你咋這么眼熟呀，咱兩個肯定見過！被老管熏得有點(diǎn)暈糊的月霞笑了一下說，老板是干大事的人，咋可能見過我？
月霞登記完名字，老管拿起來一看說，米——月——霞，你跟米潤月，你兩個啥關(guān)系？沒待月霞搭話，老管一拍腦門說道，我說咱兩個見過，你忘了那次，大年三十，黑色轎車？月霞高興的說，就是、就是，你去過我們家！
我是你姐最好的朋友，月霞，你姐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打，給你家提前說了吧？沒給你留些錢？聽說她藏毒運(yùn)毒哩，身上又得著病，逮住逮不住，你說她還能活？！一提起大姐，月霞一下短了半截，她本來還想申辯，大姐恁善良的人，肯定是被人陷害的。但她不想在大姐的熟人跟前再提這些事。
不想呆在家里，也不想嫁在農(nóng)村，想一下自己當(dāng)前的狀況，月霞感覺她不能丟掉機(jī)會。于是她變一個笑臉，朝老管狐媚地一笑。站這么近看見小白米的妹妹，她在對他笑，充滿意味的笑，經(jīng)歷豐富的老管，渾身的骨頭都酥成粉末一樣，差點(diǎn)蹴到地上。老管大聲叫著，月霞，既然你是我朋友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妹子，你這么聰明漂亮的人，收個錢記個帳的，肯定沒問題。說完又加上一句，吃得住的花的用的，老哥給你包了！
老管沒有料到，他最后一句話，引起了月霞的反感。月霞冷冷地說，我還是叫你管經(jīng)理，管經(jīng)理，我打我的工，你給我開工資，別的話咱就別說了，感謝你收留我，我會好好干的。
老管碰了一枚小釘子之后，對于米月霞，更是刮目相看，更是割舍不下。只要一有時間，就圍著月霞轉(zhuǎn)。發(fā)展到送衣服送花送香水送錢，出入高檔酒店，月霞的消費(fèi)力被培養(yǎng)起來之后，自然就成了老管身邊的人。
老管依葫蘆畫瓢，拉著米月霞，到這里那里的場合上赴會，重塑小白米的招牌。
幾次展示下來，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野男人中就立起了口碑，盛傳這個新小白米，小處比姐姐小，大處比姐姐大，細(xì)皮嫩肉地年輕，長得身高馬大的，能歌而且善舞，人又能放得開。
把個老管樂的，逢人就夸月霞，跟小白米相比，他的妹妹月霞，簡直是一棵大白菜！
自小就見慣了風(fēng)來月去的米月霞，這個新小白米，果然不負(fù)眾望，簡直把那些人，迷得五哇六哇的，從此不辨牛馬，醉得天上人間，簡直能瀟灑濕塌。
可是世上的事情，從來是樹大能招風(fēng)聲大必招嫉。沒出二年時間，因?yàn)槊自孪�，在老管與黑道同仁之間，興起了一場打斗。致人死命的老管，因?yàn)槟缓蟛邉澋年P(guān)系，被收入了監(jiān)獄。沒人為米月霞交罰款，她被判了半年。
勞教半年出來，米月霞回到鎮(zhèn)上，誰都不想驚動�？墒强傆心腥�，像蚊子嗅見了血一樣，沖著小白米的溫柔鄉(xiāng)，花上百十塊錢，跑過來求得一醉。
隨后幾年的生活，為了躲這避那，米月霞像流鶯一樣，暗暗在舞廳招徠閑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先還有男人為她爭風(fēng)吃醋，互相大打出手，有女人管不住自己的丈夫，險些被她們毀容。但當(dāng)身邊的知識分子、生意人、小職員、窮漢家，一個一個更換，她被衣服一樣的脫下了穿、穿上了脫，降下人品犧牲色相，像獅子狗、哈巴狗、解放前的交際花一樣被人玩弄、轉(zhuǎn)讓，找不下一個落腳之處，自己也有點(diǎn)心急。
回家問母親，母親對月霞說，你咋樣生活我管不了，但你跟別的孩子不同，你是我和你九爹親生的，在心理上與娘最親，早一點(diǎn)找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別像媽媽一樣，一輩子就真心愛過你九爹一個，但他沒陪我到老……
26歲的米月霞，想一想失蹤的大姐，想想母親的一生，就有了人老珠黃的害怕。
月霞想來想去，在她的朋友圈子里，一個不窮不富的鐵路上的小主管，對她倒死心塌地。這男人為她鬧離婚，兩年間離不掉，就守住她不回家，把原配打入了冷宮。男人雖不干涉她的生活，但日久見人心，她就不太出門，守著男人過日子。偶然懷上了他的孩子，看著男人的高興勁兒，月霞就保了下來。
過年開春，27歲的米月霞，帶著肚里的孩子、孩子的父親，打一輛出租回到米家崖。這人給月霞母親的印象，看著倒挺精靈，但往下再一細(xì)問，這男人沒離婚。月霞母親說，不行，要與我女兒好，你就必須離婚！
男人回家求妻子，妻子說，我知道小白米個賤貨比我功夫好，我沒本事讓你收心，不管你在外面咋花，兒子不能沒他爸！男人問月霞、月霞問母親，這事到底咋辦？誰也沒有主意。
孩子眼看要出生，男的干脆在邰城西邊，購下一座農(nóng)村莊基地蓋起的二層樓房，把月霞先安頓下來。
又一次回米家崖，男人跪下求、月霞拖著個重身子，也單腿跪地相求，月霞母親看不到離婚證明，就是不松口。男人看著無望，猛然掏出一把匕首，照著自己的手腕，噌地一刀挑出血來，還要剁一根手指頭，進(jìn)行莊嚴(yán)的盟誓。
月霞母親趕緊擋住，哭著對月霞說，一人一個命，月霞，從今兒看來，前面就是一個火坑，你也得跳了。我不管你的事了，你們看著辦吧。
幾個月之后，月霞以新生女兒的名義，做了小樓的主人。小樓雖然不高，但也有十幾間房子，離火車站不遠(yuǎn)，就開起家庭旅社。
逢年過節(jié)，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帶著，回米家崖娘家，竟比一般夫妻看著還親密。
有了一定積蓄，月霞與自己的男人，一起回米家崖，招待村長吃喝之后、奉上一條好煙，把門朝東變成門朝南，與街道的總體規(guī)劃相一致，解決了莊基地的問題。
隨后由潤月的男人出面，邀請一個鄉(xiāng)村建筑隊(duì)，拆了老掉牙的偏廈房，蓋起一座滿院跑的平房，9米寬的莊基，上房帶一個客廳、兩間臥房，開間3.5米高。偏房套一間灶火、半間儲存室、半間太陽能洗澡房。
門房里沒砌內(nèi)墻，夏秋兩忙碰見陰雨，可以涼曬小麥和玉米。平時放鋤頭、镢頭、鐮刀、背簍、麥叉、鍘刀、锨、斗、犁、耙、耱之類農(nóng)具，和一輛架子車、一臺織布機(jī)。
房子蓋成之后，交游廣泛的男人，收到一對頸子上掛著絲綢被面的半人高的石獅子，一左一右擺到月霞家大門口，擔(dān)負(fù)起守門鎮(zhèn)邪的功能，看上去好不威風(fēng)。
房子內(nèi)粉干了，男人把旅店裝修升格后不要的家具，全拉到月霞家。月霞娘家原來空空蕩蕩的房子里，席夢思床、方斗桌、圈椅，一樣也不缺。沒出一二年功夫，打工掙錢的兩個弟弟，把大彩電、空調(diào)、冰箱也逐漸添置起來。
村人議論說，月霞現(xiàn)在的女婿，一個在鐵路上扳道叉的，咋就這么牛氣？要不就是街道上的混混，要不然咋能一個人養(yǎng)兩個家庭，前妻再不管男的，男人花那么多錢，給月霞家蓋房子，竟能不聞不問。
村人又議論說，咱關(guān)中西府的人，嫌這哩、怕那哩，不像逃難過來的這一家母女，臉一捂眼一閉，把腿往開一叉，只要把日子過好，誰愛說啥說啥。有人不同意道，沒根沒底無依無靠的，這樣一個家庭，要不是為了養(yǎng)娃、誰愿意活成這樣，沒皮沒面的。
月霞家蓋房那一陣，米家崖地區(qū)長期干旱，月霞的男人，不知咋搗鼓的，派鎮(zhèn)上一輛灑水車，下一架大坡、再上一個高坡，天天走十幾里地，把水送上來，供建筑隊(duì)飲磚和砂漿，直到房子蓋成。
米家崖幾代人，即就是人畜沒水吃，也沒見過灑水車來送水。
如此大規(guī)模的送水工程，對米家崖的人來說，是幾千年未遇的，同樣在夏天蓋房的村民，無不投來羨慕的目光，說月霞孝順，說月霞有本事。
只有米家慶的父母，想起獄中的兒子，一提到老九家母女三個就罵，一天到晚敞得跟大窯門一樣，沒良心的賣貨，一只老鼠害一鍋湯，咱米家崖的風(fēng)氣，都叫這一家?guī)牧耍?/p>
八月十五中秋的晚上，月光照在高高的鐵窗上。家家戶戶團(tuán)圓的時刻，百里之外的勞改場里，米家慶的眼淚早已流干，想著家里的親人，想著潤月妹子、他的同學(xué)牛莉，終于閉上眼睛，可是又不停做夢。
他一會兒夢見一群豬，黑的白的花的，紛紛跑到他家的菜園，圍著一地嫩白菜，吭哧吭哧地啃，他牙咬腳踢拿棍打，攆都攆不走。實(shí)在沒有辦法，他就種白菜，種了一片又一片，看你有多少豬。
一會又夢見他在城市小區(qū)的家中，蒸米飯、炒米飯、熬米湯，做所有與米相關(guān)的飯。家庭主婦牛莉同學(xué)回家吃飯時，一粒小白米，忽然長了腳一樣，蹦蹦跳跳的，一下躍入牛莉的口中，跳進(jìn)她的肚腹……
唉，夢啊，夢雖然能給人暫時的寬慰，能解決什么問題？米家慶徹底睡不著了，從夢的縫隙里，他走回真實(shí)的記憶。
本來因?yàn)楸憩F(xiàn)好，每年減刑的米家慶，就剩下14年刑期，作為監(jiān)內(nèi)打人致殘的主犯，他付出的代價是，被增判了12年。
法院宣判之后，米家慶被轉(zhuǎn)到這里，蹲監(jiān)獄的同時，接受勞動改造。對于獄中的寂寞，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非就是多呆幾年，但是他忘不了，父母親今天探監(jiān)的時候，對他說的話。
母親說，小白米，喔是說米月霞，潤月她妹子呢，根本不是潤月。
家慶問，那她咋不來看我，也不回我的信？
明白母親要給家慶留下一線希望，父親連忙附和著說，潤月等不著你，就隨她的親生父親，回隴南老家去了。
聽完父母的敘說，米家慶陷入沉思，不是潤月，卻是潤月的妹子，命運(yùn)跟我開了多大的玩笑！月霞也是我的堂妹呢，難道因?yàn)榫虐炙赖迷�，就讓他家的女孩前赴后繼的，去干這種事！
父母走了之后，米家慶有時想，將來出去了，再見著堂妹潤月，會是怎樣的情景？有時候他又想，18歲的潤月妹妹，多么純潔美麗，讓記憶就停止在這一段吧，不要再往前繼續(xù)。
時隔多年，當(dāng)父母親真的走了之后，一輩子沒動過婚的米家慶，有時候就想，為了捍衛(wèi)一種美好的東西，毀掉自己的一生，有幾個人能夠像他？胡子拉茬的米家慶，有時候又想，就算母親沒有騙他，為了月霞妹妹，憑空加刑12年，他覺得他也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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