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后,我騎著新買的摩托車“野狼”,一路飛揚從縣城回家,車把上掛著一雙新買的我非常喜歡的“皮鞋”,自覺比新科狀元游街還要威風(fēng)。突然,頭頂上一聲悶雷,我抬頭一看,已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叫聲“不好”,便趕緊加大了油門,我知道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叫“隨緣”的涼亭。
待我到得涼亭,已是大雨傾盆,我趕緊想推車進(jìn)涼亭,誰知涼亭里已擠滿人了。這一班不速之客聚在一起,似乎特別興奮,天南地北的,全然不理我。我只好把摩托車丟在亭外,只身鉆進(jìn)人群里尋找我的落腳點。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人縫里閃著一雙眼睛,星星般地明亮,似乎是在向我示意。于是,我便立即朝那邊擠了過去。隨即伸來一只纖纖的小手,接過我手中的鞋盒,放在一塊她剛剛坐過的青石上,原來,她是讓座給我放鞋子的。我低頭一看,青石上居然已經(jīng)放著一個鞋盒,和我的一模一樣,是同一個牌子——“紅蜻蜓”,正好湊成了一對兒。我心里一陣熱乎,回眸瞧她,卻被別人的脊背擋住了視線……
雨停了,一片混亂之中,嘰嘰喳喳的“勞燕”們又開始紛飛,我也隨即去取鞋子,卻只有一個盒子了。我趕緊四處搜尋,發(fā)現(xiàn)她已被一個女人拉著手步出了涼亭,我想立即追上去,卻又被一個大塊頭男人擋住了去路……
“去了就算了,萍水相逢,反正她也只是替我讓座放了一雙鞋子,我心存感激就是了!”于是,我便騎上“野狼”,一溜煙回了家。我喜滋滋地捧著“紅蜻蜓”新皮鞋,愛不釋手。我喜歡“紅蜻蜒”,覺得這個牌子富有詩意,有個電視劇也叫做《紅蜻蜒》,可有意思啦!我徐徐打開了盒子,不覺“啊”了一聲,傻了眼……
我原本并打算買新皮鞋的,剛剛買了摩托車,也該有個飽饑?yán)渑?墒,我母親再三催促我,說是明天有個媒婆要帶一個姑娘來為我說親,姑娘家是在一家廠里做禮儀的,生得有模有樣,非得要我穿上新西裝、新皮鞋不可。母親說:“三分人樣,七分衣裝,相親衣冠是最要緊的。”我說:“廟堂里的爛泥菩薩,花花綠綠的,你能中意嗎?” 母親兩眼一瞪,罵我道:“呸,兔崽子,鐵鉗嘴,懶蠶身,有本事,帶個田螺姑娘來給我們瞧瞧!都毛三十歲的人了,還連個老婆屁股大小都不知道!”我理解母親的心情,便依著她去城里買了這雙新皮鞋。如今倒好,“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紅蜻蜒”變了性,“雄”的變“雌”的、“雌”的變“雄”的了,我?guī)Щ貋淼木尤皇且浑p雪白的女人尖頭高跟皮鞋!虧得沒讓母親看見,我趕緊把它塞進(jìn)了床頭柜里……
媒婆果然來了,姑娘家也果然生得有模有樣。母親很高興,嘴唇皮掛在耳朵丫上,又是沏茶,又是端水果,還不時地向我遞眼色;媒婆一張蓮花嘴,巧舌如簧,口若懸河,大夸了姑娘一番,也大夸了一番我;那姑娘卻是一直低著頭,不露聲色,我感覺她是沒有相中我,因而,我也像根蠟燭插在一旁。果然,親事最終沒談成,媒婆說是“我和她沒緣分”。這于我沒關(guān)系,反正這樣的相親已經(jīng)不止一次、兩次了。不過,母親這回卻是生氣了,說“到了嘴邊的肉又丟了,這樣好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母親抓住了我的把柄,“打破沙鍋紋到底”,一股腦兒追問我為什么不買新皮鞋,似乎這樁親事不成與我不穿新皮鞋有關(guān)系,還說我一定是把錢泡在網(wǎng)吧里了!我除了閉嘴還能說什么?我知道是她在涼亭里把鞋盒子拿錯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還為我讓了座,我能怪她嗎?說不定她拿去了我的那雙大頭皮鞋比我還尷尬哩!我真后悔當(dāng)時沒追上去問她一聲姓誰名誰、家住哪里……
母親仍然不時地在為我在說親,也常嘮叨那雙皮鞋的事。起初,我也很擔(dān)心那雙女皮鞋,如同藏著顆定時炸彈,好幾次想拿出去扔掉,但終于沒扔掉,幸喜沒被家人發(fā)現(xiàn)。
我家承包了一片毛竹山,我跟我父親馬不停蹄地奮斗在竹山上?茖W(xué)育竹,長年有筍,抹不完的筍屁股。我喜歡寫作,一有空閑,便在紙上描繪青山綠水,歌翠竹,贊春筍,報刊上也出現(xiàn)了我做的幾塊“豆腐干”,熱辣辣的,味道好極了。別人家在桌上筑“長城”,我則在桌上爬“格子”。有人笑我是書呆子,我卻覺得我要比他們高雅得多。有時,我也想到老婆問題,但不胡思亂想,也沒想入非非,老話說得沒錯,“萬事有個定數(shù)”,且隨緣吧!只是那雙女皮鞋倒是時常要在我眼前冒出來……
一天傍晚,我正在爬格子,弟弟“多頭”(我媽生下弟弟時正好實行計劃生育,就叫他“多頭”)神秘兮兮地附在我耳上說,說是要我晚飯后去“隨緣”涼亭,有人在等我。“好個‘多頭’,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又來興風(fēng)作浪了!”我一把抓住“多頭”,舉手便要打。
“哥,真的,有人在等你,我騙你就是大王八!”
“誰在等我?”
“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耍我,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我若耍你,連筋也讓你抽掉!”
“你……”
“哥,你一定要去的,不去是要后悔一輩子的!”
“……”
一抹紅霞漸漸地變黃,又漸漸地昏暗、消失,幾朵烏云閃過,露出一彎新月,立時又被一朵烏云吞沒。我滿腹狐疑走向久違了的“隨緣”涼亭。夜蟬聲嘶力竭地鳴叫著,給朦朧的黃昏增添了幾分神秘和不測。涼亭在我的視野中漸漸清晰起來,黑洞洞的,仿佛是一個魔窟,我不免緊張起來:那里面到底會是誰呢?
驀地,涼亭里閃出一頭長頭發(fā)來:
“是你約我來的?”
“什么?……不是你約我來的么?”
“什么,你沒有約過我?”
“什么,你也沒有約過我?”
“那可是遇見鬼了!”
“非鬼也是怪了!”
“不是鬼,也不是怪,是‘紅蜻蜒’,‘紅蜻蜒’!哈、哈、哈……”
忽然間飛出一對少男少女,女的唱道: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男的接著唱:
“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那聲音就如同越劇名家王文娟和徐玉蘭。
“丹竹,你這個死丫頭,連姐姐也來調(diào)排,看我不撕破你的嘴皮!”
“且慢,丹梅姐,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和丹竹可是在為你們做紅娘啊!看,多可愛的一對‘紅蜻蜒’喲!”
“多頭,你這個小殺頭,這回,哥真的要抽你的筋了!”
“哥,你別著急,該不該抽筋剝皮,還得先要問問它們!”
多頭和丹竹笑盈盈地分別把一對“紅蜻蜒”皮鞋遞給了我和丹梅,轉(zhuǎn)身不見了蹤影。
我和丹梅捧著一對“紅蜻蜒”,我看看她,她看看我,仿佛都如六月里吃到了飛雪。
“如今的青年人呀,膽子也真夠大的,才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便談上戀愛了!”丹梅感嘆道。
“他們呀,豈止是自己談,還幫著我們談哩!”
“這一對鬼精靈,肯定是偷了我們的‘紅蜻蜒’相互去獻(xiàn)媚,難道他們早就知道我們的皮鞋換錯了?”
“肯定的,要不,哪來這個精心‘杰作’!看來,‘紅蜻蜓’倒還先為他們作了伐!他們呀,是燈籠里的蠟燭,我們卻是電燈下的瞎子!”
“也真難為他們了!”
“是呀,不然……我可沒有張君瑞向白馬將軍借兵的本領(lǐng)!”
“啐,我可不是崔鶯鶯!”
“我們哪,簡直比《西廂》還《西廂》了!”
“啐,臭美!”
“這就叫做‘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呀!”
“去你的,你哪有心思栽過‘花’呀?”
“栽過,栽過的,自從‘隨緣’涼亭里見到你,我就一直把你這棵牡丹花栽在心里了!你的心中可栽著我這棵芍藥花呀?”
“我可沒有!”
“不可能!”
“要說有,那就是你那雙該死的大頭皮鞋!”
“這就對了,物即是人,人即是物,愛屋及烏,睹物思情嘛!”
“好了,好了,你是作家,‘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唉,這一對‘紅蜻蜒’啊,終于是物歸原主了!”
“不,這一雙可是我送給你的!”
我恭恭敬敬地向丹梅呈上了那雙女式“紅蜻蜒”,丹梅一把奪過,把那雙男式“紅蜻蜓”塞給了我:
“那,這一雙就是我送給你的!”
“哈哈,這可是男有情女有意,小龍女終于向柳毅贈送夜明珠來了!”
“啐,看你今日油腔滑調(diào)的,當(dāng)日在涼亭里可是一尊老實頭菩薩!”
“油腔滑調(diào)的可是你,我這雙大頭皮鞋呀,肯定是你在涼亭里故意拿錯的!”
“去你的!”
“只怕我去,你還舍不得了哩!”
“噗哧”一聲,我終于看到了她的兩個香甜的大酒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