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渡過這條澄碧的松滋河,沿著小路,走過一片樹林,再步行二、三里,就是風(fēng)景清麗的綠竹村了。
十二年前,他走過這條路。
他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飛著雪花,刮著冷風(fēng)的日子,他卻敞開懷,露出被酒灌得通紅的胸脯,帶著本家的幾位兄弟,拿著繩索,一路罵著,氣勢洶洶地闖進清風(fēng)村,要將他打得逃回娘家的婆娘捉回家。
有人把消息告訴了她。她立刻被人攙扶著轉(zhuǎn)移了。
他們撲了個空。吵鬧聲里,他揚言要把她扔進河里喂王八。
他吵夠了。臨走時,她娘家丟下一句話:她不跟他了。
村里的人也丟給他一句話:她說他人并不壞,脾氣日后會改好的。
他神情沮喪地回來了。
不知怎地。他再也沒去“接”她,她也真的沒有回來,他倆就這么斷了。
他失去了她,她也失去了他。
現(xiàn)在,他又來了,仿佛從舊夢里走了出來,來到這陽春煙景……
他走下船來,站在軟濕、溫?zé)岬暮訛┑厣稀_@河灘邊是一片片芳草地,草棵間開滿了各色各樣的小花。在這綠毯的上面,則是株株葳蕤的楊柳,如屏風(fēng),似綠墻。在綠墻根下,坐著一個開船票兼賣糖果的老倌子,他的四面圍了一群小把戲,個個嘴里含著糖,卻又嬉笑著向老倌子伸出小手兒。
就在這一撥兒的不遠(yuǎn)處,站立著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睜著圓溜溜的大眼,滿懷希望和發(fā)現(xiàn)地打量著過了河的行人……
他環(huán)視著這熟悉而陌生的綠灘,看著小把戲怎樣地在老倌子的衣袋里偷糖時,一種難言的痛楚與歡愉襲上了心頭。——他悔恨自己的過去,更詛咒那“灰色”的年代。如果不是跟著“賭神”黃八桿迷上賭博想發(fā)財,他就不會搞得傾家蕩產(chǎn)負(fù)了一屁股債,也不會成為一個酒鬼,更不會養(yǎng)成張口就罵,動手就打的壞脾氣。——以至……唉!打斷了她一條胳膊。她半夜逃走了,是帶著二個月的胎兒逃走了的。如果他的孩子能順利降生,安然地活到今天,也該是十二歲左右的小把戲了。嗯,興許今天就在這河灘邊圍著老倌子要糖吃里。他后來也沒有打聽,不知她生下是男是女,更不知道像 他還是像她;但他希望孩子能像她,她有一張好看的鵝蛋臉,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兩道彎彎的柳葉眉……
“爸爸——”
后面?zhèn)鱽硪粋女孩稚嫩脆響的聲音。
他向前走,不愿——不愿回頭看見別人父女相聚的親熱。
“爸爸——”
伴隨著女孩子在后面奔跑的足音。
“爸爸,您停一停,您停一停。”
他依然向前走……
“爸爸——”
女孩子氣喘吁吁地跑上來,竟站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抱住了他的雙腿,跪了下來。
“爸爸,我是來接你的呀!”
這就是那個站在一邊,沒有加入小把戲團伙的女孩子。她一定弄錯了爸爸。她苦笑了,將身子蹲下,把女孩子扶了起來。當(dāng)他拿眼定晴地端詳女孩子的臉面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和妻子驚人的相似,簡直就是復(fù)制出來的:一張好看的鵝蛋臉,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兩道彎彎的柳葉眉……
他驚呆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正是他日夜想念的孩子嗎?這眉,這眼,這臉,這小巧筆直的鼻梁,以及夾得很好的雙眼皮……這不是他的女兒,又是誰的女兒?!
“我的……乖呀!”他嘴唇痙攣地翕動著,伸出顫抖不停的雙手,一把抱緊了他的女兒,在女兒的臉頰上狂吻起來,淚水奪眶而出……他不去抑制,也不想抑制,他要任這悲喜交集的眼淚奔涌出來,他才覺得好受一些。
過了很久,他輕輕地推開女兒,揩干眼角的淚水,用一種充滿愛撫的語調(diào)問:
“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翠翠。”
“十二歲了吧?”
“嗯。”
“媽媽還好嗎?”
“媽媽就是左臂不靈便。一起北風(fēng)就喊胳膊痛。”
“哦……”他沉默了,痛苦地低下了頭。好一會,他才問:
“翠翠,告訴我,你怎么認(rèn)出我就是你的爸爸的呢?”
翠翠眨巴著眼,用手比劃著一方塊,認(rèn)真地說:“屋里有爸爸這么大一張照片。晚上睡覺時,我和媽媽都要看好大一會。”
照片?她們從哪里弄到了他的照片?說來可憐,他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三十幾個春秋,還從未照過一張相。只有一次他在省里開致富勞模會時才被幾個記者拍了幾張。后來,有一張照片附在省報上一篇名叫《水鄉(xiāng)菌王》的通訊中登了出來。莫非她們是從報上剪下來的?
他輕柔地問:“你們是從哪里弄的照片?”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午睡醒來,媽媽說爸爸來了,爸爸來了,我急忙溜下竹床朝外看,媽媽卻給我一張照片。”
“哦……”他覺得眼睛有些發(fā)澀。
“翠翠,你怎么知道爸爸今天要來?”
“媽媽說的。”
“媽媽怎么說的?你能講給我聽聽嗎?”
“媽媽整天對我說爸爸就要來了,爸爸就要來了。我聽了媽媽的話,每逢星期天都到這里來等爸爸。”
“落雨也來?”
“來!”
“落雪呢?”
“也來。媽媽還陪著我。”
他望著翠翠,眼淚又簌簌地滾落下來。他的心底重又掀起了洶涌的波濤。……翠翠,他未見過面的乖女兒,在每個星期天,都風(fēng)雨無阻地站在這河灘邊,一動不動地,睜大一雙滿懷憂怨與渴盼的眼睛,在希望中尋找,在失望中離去……還有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是這樣深深地理解他,眷戀著他。一個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胸懷,好博大啊!她把永恒的愛埋在心間,不因往日的宿怨而淡忘,也不因漫長的寂寞就斷絕,而是守衛(wèi)著“愛的冬天”,堅信春天的到來,以求一同爆出愛的新芽……,可是,他今天才來。他恨自己來得太遲了,太遲了……
他站起身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把他的女兒抱起,說:“翠翠,我們找媽媽去!”
他知道,走出這條綠色的長廊,那邊就是一片金黃的油菜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