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蘭英挎著破爛的竹籃,來到滿是焦土和石塊的坡地里,她想尋找一點草莖之類可以吃的東西。除了枯死的樹干、一腳踩下去塵土飛揚的黃土地、不能吃的石頭,這山,什么也沒有。蘭英饑瘦枯黃的臉上滿是汗珠,一顆滾到嘴邊,伸出舌頭,咸咸的還有絲甜味。看來想找點兒野菜給出痘子的弟弟解解饞饞是不可能的了
姐,我餓!
蘭英踏進門檻,看到衣不遮體的弟弟,漆黑的雙手在身上亂摳,摳爛的水痘有的已經(jīng)化膿,混濁的粘液和著污垢滿身都是。若是外人猛然走到這屋里,大概以為堆放的一堆破爛。
弟弟這個樣子讓蘭英心痛。如果媽媽還在,或許弟弟不會成為現(xiàn)在這樣。
姐真沒用,姐沒找到吃的東西。蘭英抱著弟弟失聲痛哭起來。
你娘死了,是不是也要死老子了,在這兒嚎喪!
父親粗暴的聲音從里屋傳來,接著一只破爛的草鞋砸出來。要不是你們這兩個短命鬼的東西,我早出門去了,還受這樣的罪!
這是1929的夏天。
蘭英抹了抹眼淚,提著笨重的木桶,她想去后山的泉水井看看能不能舀點水給弟弟喝。山路崎嶇,又是烈日炎炎,翻了一個山梁又走過一道山凹,沿途遇到幾個水井都干涸了。蘭英忽然想起以前跟媽媽打豬草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一眼泉水,碰碰運氣吧。終于來到這兒了,真是謝天謝地,菩薩保佑,這兒一眼泉水竟然會細若游絲的一縷,從干草枯叢里滲出來,集好久才凝成一滴,落在木桶里連個濕影子都沒有,要想提回去要等到何年何月呀。
蘭英想起死去的媽媽還有粗暴的父親,越想越傷心,還不如就從這山坡上滾下去算了!就在橫下心準備跳的一剎那,蘭英突然看到了一抹金黃。她低下頭,仔細尋找,一塊大石頭下,斜斜地伸出一朵金黃色的小花,朝著天空,露著燦爛的笑。
這時候能看到花的顏色簡直就是奇跡。蘭英忍不住把這朵蒲公英摘下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把花插在蓬亂的頭發(fā)上。記得小時候和媽媽一起上山干活的時候,每次遇到漂亮的花兒,媽媽就會采下來給她戴上,說我的英兒真漂亮呀。
媽媽在生下弟弟之后就過世了,那時蘭英剛剛四歲。于是蘭英就幫父親照顧弟弟,學(xué)著做飯,打豬草喂豬,充當起了家庭主婦的角色。從媽媽去世到現(xiàn)在的幾年里,蘭英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還是她把媽媽的一件花布衣裳找出來,改了一件屬于自己的衣服。這件衣服穿了兩三年,破了補,補了穿,穿破了又補,早已看不出原來的花色和式樣了,F(xiàn)在,蘭英就穿著這件衣服,提著沒有水的木桶往家趕,不時地摸一下頭上的蒲公英,害怕顛簸掉了。
(二)
太陽要落山了,不再灼熱的光芒將黃褐色的山坡涂染得象蒲公英一樣美麗。蘭英無心欣賞,她擔心弟弟的哭叫又會引來父親的一陣毒打。
快到門口了,她側(cè)耳細聽,屋里沒有一絲聲響,大概弟弟哭累了,睡著了吧。蘭英的放下心來,三兩步走進屋。
蠶豆大點的松油燈,黑煙直竄,父親坐在床沿上,弟弟縮在灶拐角,手里捧一塊餅正啃得香。她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一個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不是親戚,沒見過。
這就是英子閨女吧?男人望著蘭英問。
嗯,父親漠然地回答。
來,我這兒有饃,你吃。明兒一早跟我下河去。
蘭英揚手甩開他,來到弟弟身邊,弟弟笑嘻嘻地說:“姐,好吃!”
爹,我為啥要跟那個人下河去?
給你找活路你還不想走咋地,想死呀?父親暴跳如雷。
莫嚇著娃。那個男人過來蹲在蘭英身邊,輕言細語地說,娃呀,我們家有吃有喝地餓不著,你是去享福哩。蘭英看到放在地上的半袋糧食,她深深地咬了咬嘴唇。
天麻麻亮,那個男人就催促蘭英趕路。望著熟睡的弟弟她難過地又想哭。有了糧食弟弟就不會挨餓了,少我一張嘴父親的負擔也輕些。悄悄地走出了家門。一路上她一次次回頭,希望看到父親的身影,希望聽到父親的聲音,可是一直都是一片靜寂。下山,繞梁,走了十幾里路,來到大路邊的一個莊院里。
寬大的庭院,雕花大門,蘭英的家跟這是不能比的。她跟在那個男人身后,穿過寬敞的堂屋,來到里屋,一位俊秀卻透著嚴厲的婦人威嚴地坐在床邊,一雙小腳擱在鞋榻上,鞋幫上站在梅枝上的喜鵲,象真的一樣,蘭英大氣不敢出,害怕驚擾了它。
你就是蘭英?
剛硬的聲音直戳戳地朝耳朵里鉆,蘭英恐慌起來。
嗯,她象蚊嗡似的應(yīng)了一聲。
從今后我就是你的親娘,以后要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
快給你娘瞌頭。帶她來的男人在一旁說。
蘭英低著頭,跪在地上,怯怯地叫了聲,娘!
天哪,還是大腳片哪,李福,趕快帶下去讓李媽給她纏腳!娘象看見怪物似的驚叫起來。
李福把蘭英帶到廂房,朝著掛有竹簾的屋里喊,李媽,英子來了。掀開簾子,露出一張饅頭大臉。英子你來了,以后咱娘倆兒就住一塊了。李媽慈眉善目,說話也輕聲細語,讓蘭英覺得踏實。
李媽端來盛有熱水的木盆,說,來呀小泥猴,洗洗啊。蘭英沒想到這里竟然還有水可以洗澡,她又想起山上的弟弟,不知道他醒來看不到自己又會怎樣哭叫了。
發(fā)啥愣呀,快過來!蘭英雙手緊緊地捂在胸前身子往后躲著。還怕羞,我比你娘的年紀還大呢。李媽輕輕拉過蘭英,撥開她的手,慢慢地給她解扣子。李媽的手非常輕柔地滑過她嬌嫩的皮膚,好溫暖好舒服,真象媽媽呀!
要不是娘死得早,又趕上災(zāi)荒,這么好的閨女哪里舍得送到別人家做童養(yǎng)媳呀!李媽一邊幫蘭英搓澡,一邊說。
我爹把我賣了?蘭英流著眼淚問李媽。你爹也是沒辦法,到這兒你只要勤快,餓不著你的。
洗完澡,李媽拿了一套桃紅的粗布衣裳,聽說你要來,我漿染了一塊布給你做了身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李媽看著換了新衣服的蘭英,笑瞇瞇地說,英子,你真漂亮!聽了這話,蘭英忍不住又要哭,她撲進李媽的懷里,輕輕喊了聲,媽!
李媽找出一條長長的白布,女娃不纏腳要被人笑話的,都八歲了不曉得行不行。李媽將蘭英的腳指硬生生往腳板下壓,然后用白布一層一層緊緊纏繞,鉆心地痛,可蘭英咬著牙,硬是一聲不吭。
象粽子一樣的雙腳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李媽費了好大勁才把一雙象小船一樣的小鞋卡在蘭英的腳上。晚上蘭英跟李媽睡一起,蘭英問李媽,這家有幾口人,老爺不在了娘一個人咋過活?
你爹沒告訴你?蘭英搖搖頭。老爺姓張,老爺生前的時候家里長工多,打草鞋、草帽子然后到遠處去賣。老爺前年去逝了,雖說夫人也年輕又精明能干,遇上這年景也只能維持個生計,終究抵不上老爺在世的時候。夫人生了五個娃,一年一個,只有老二是個閨女,跟你同歲,老大十歲了,你就是要給他做媳婦的。不過要等你長大了才給你開臉。
幸好還有個同年的姐妹,我就有個伴了。蘭英心想。
(三)
英子快醒醒。
蘭英正在夢里和弟弟玩得高興呢,李媽把她搖醒了。木梳沾些清水李媽給蘭英把頭發(fā)梳了一根長辮子,然后端來黃燦燦的銅盆,讓她給娘送洗臉水去。立在簾子外,英子怯怯地叫了聲,娘早。
進來,李媽撩起簾子,蘭英側(cè)身跨過門檻兒。
來,給我點鍋煙。李媽立刻端出一個棕紅色的木盤子,里面擺的東西蘭英從沒見過。只見娘把細長的彎彎的煙嘴含在嘴里,吸得呼嚕作響,F(xiàn)在這年頭呀能有這下等煙絲抽就不錯了,娘自言自語。
蘭英抬頭打量屋子。高高的木架床,兩側(cè)雕刻著花鳥魚蟲,潔白的帳子被金黃的鉤子掛向兩邊,床沿下的鞋架上一雙三寸長的尖頭小鞋同樣繡著花鳥,那鳥象要飛起來似的。
李媽你帶英子去看看老幺醒了沒有。蘭英退出房門,這才長長吁了口氣。紅紅的太陽光照在三角瓦檐上,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人開始多了起來。
廂房,擺了五張床,床上橫的,側(cè)的,趴著的,一律系著紅衣兜,都還睡得香呢。
順順,小紅,林林,太陽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床!李媽輕輕地拍他們的脊背。
她是誰?小紅睜開眼睛看到站在床邊的蘭英問。
小紅妹子,我叫蘭英,蘭英微笑著。我不認識你!小紅皺皺眉頭。
小紅呀,她跟你同年,以后你就有伴兒了。李媽看到小紅的樣子急忙過來打圓場。
哼,我有哥哥有弟弟有的是人跟我玩,我才不稱罕她!她們的說話聲吵醒了其他四兄弟。個子高的肯定就是老大了。蘭英被弄得極其尷尬,她難過地抬起頭時正好看到了他投過來的目光,溫馴的和藹的目光,蘭英的心被他的目光撫得安靜了。猛然想起李媽說的以后就是要給他做媳婦的事,臉倏地紅了。
我要尿尿, 老幺在床上喊。蘭英走過去來抱起他往外走。昨天剛包的腳每走一步都還痛,在過門檻兒的時候差點跌一跤。
來,給我梳頭。小紅這會兒在屋里喊了。哎喲,痛死了,你存心想害我呀!小紅伸手一巴掌打在蘭英的手上,梳子啪一聲掉地上,摔成兩半。
好哇,你把我梳子弄亂了,我給娘說去,叫娘揍你!小紅點著小腳一蹦一跳地出去了,蘭英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小紅就是那脾氣,習(xí)慣了就沒事了。來幫我給林林穿衣服。李媽在一旁勸說。
蘭英一直擔心小紅到娘那告狀,直到吃飯時見娘并沒責怪她的意思她的心才算放下來。蘭英給老幺把飯喂完了準備去給自己舀的時候,小紅把她的碗遞過來。我吃飽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老大順子去招呼們干活了,其余的兄妹都在院子玩,打打鬧鬧地一會這個哭一會那個叫,蘭英哄了這個又勸那個。小紅捏著半邊梳子梳她稀黃的頭發(fā),偷偷抹些娘的脂粉。
傍晚娘坐到院子來跟幾個孩子玩。老幺爬到娘的腿上,要娘的煙壺,娘一桿子敲在他頭上,你個敗家子兒,這點兒小就要抽煙哪?老幺哇地哭個不停。蘭英來哄他,娘說,今兒月亮好,你跟李媽學(xué)搓鞋雙子去。
蘭英來到后院,蹲在李媽身邊說,你教我吧。捋兩縷茅草把頭壓在屁股下面,一手一根,兩手交換著搓攏就行了。蘭英學(xué)李媽的樣子搓,可茅草就不聽使喚,怎么用力也扭不成繩子。慢慢來,多練練就好了。李媽和伙計都進屋睡覺了,蘭英還在月亮下一遍一遍地練習(xí),一雙手又紅又腫。蘭英把一大捆搓好的草雙子拿給李媽,李媽驚訝地問,你搓的?
有了這次經(jīng)歷之后,蘭英信心大增,她對自己說,只要認真學(xué)沒有啥學(xué)不會的。她偷偷看李媽做布鞋,暗地里找些布料,晚上李媽睡著了她頂著鋪蓋在被籠里做,差點兒把鋪蓋燒了。
這天早上蘭英看娘洗過臉,走到娘跟前,娘,這是英子給你老做的鞋,不知道合不合腳。喲,真是你做的,啥時候?qū)W的?聽說是自己偷著學(xué)的,娘更是大嘉贊許。從此蘭英的針線活終于從地下轉(zhuǎn)到了地面。蘭英聰明好學(xué),不多久,裁衣服,縫衣服,還有繡花,樣樣做得出色,娘越來越喜歡她了。
(四)
一晃四年過去了,十二歲的蘭英逐漸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油光的發(fā)瓣,烏黑的大眼睛,不用涂脂抹粉就嫩白紅潤的皮膚。不光是從別人的眼里她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身上的變化。和蘭英同歲的小紅早已顯出成熟的味兒了。她和一位叫劉遠的伙計暗地里眉來眼去,常常偷跑出去,盡管他們很小心,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另一個叫馬峰的伙計,他暗戀小紅多年,出于嫉妒他到夫人那告了密。夫人大怒,劉遠杖打之后罰掉半年的工錢,小紅被鎖在屋里派人在外看守。小紅趁蘭英悄悄給她送飯的機會,鉸一縷頭發(fā)包在手帕里,央請?zhí)m英給劉遠帶信。蘭英看看憔悴的小紅想想劉遠傷痕累累樣子,心生憐憫,她接過了小紅的手帕塞進懷里。
偏偏事不湊巧,在蘭英給李遠送東西的時候被馬峰發(fā)現(xiàn),他又給夫人傳話了。夫人立即擺出家法,讓蘭英頭頂香爐,面對祖師牌位,裸露的膝蓋跪在瓦礫上。因為小紅對娘說這一切是蘭英教唆的所以她被放出來了。蘭英不知道,她還在想小紅會幫她在娘跟前為她求情,可小紅在她面前視而不見地走來走去。
腿腫得走不了路,夫人讓她搓一百雙草鞋耳子,啥時搓夠了才能吃飯。搓完這些鞋耳子,蘭英的一雙胳膊抬不起來了,倒在床上昏睡了兩天兩夜。
當蘭英醒來的時候才知道家里出事了。小紅和李遠私奔了。
這樣一段經(jīng)歷之后的蘭英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只一味小心翼翼認認真真地干活。
小紅的出走夫人又氣又傷心,加上生意日漸蕭條,使得她急火攻心,不久一只眼睛失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夫人決定讓蘭英跟順子圓房。她相信聰明賢慧的蘭英可以幫順子挑起家里的重擔。
這一年蘭英剛滿十六歲。
初上山頂圓月,還帶著些許紅潤,象極了此刻蘭英剛剛被細線絞得光亮的臉龐。蘭英和順子給娘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焚香祭祖之后蘭英被李媽攙著走進新房。她坐在鋪著大紅被單的床邊,一雙手緊緊摳住床檐。“咣”一聲順子推門進來,一聲不吭地坐在蘭英身邊。蘭英的心“咚咚”劇烈地跳著,手心也在冒汗,她低順著眉眼不敢抬頭。順子突然用力地抓住蘭英的手,她慌亂地“啊”了一聲。
你是我媳婦,你是我媳婦!
順子粗重的呼吸和他熾熱的身體一起重重地壓在蘭英的身上。
(五)
婚后的蘭英成了最忙的人,她的小腳象陀螺一樣在這個家里里外外不停旋轉(zhuǎn)。娘因眼疾不再出來主事,家里的一切事情都要蘭英來打理。幾個弟弟相繼開始干活,上山收種莊稼或者割茅草。蘭英白天在山上做,晚上熬夜打草鞋讓順子拿到集鎮(zhèn)上去賣,如此這般,日子過得倒也順暢。
這天清早,蘭英開門突然被腳下什么東西絆了個踉蹌,回屋拿燈一看,一個人,蜷縮在地上。蘭英費好大勁才把這個人拉起來,扶進屋,原來是一討飯的女人,蓬亂如茅草的頭發(fā)披散在滿是污垢的臉上,眼神漠然,衣服破爛不堪以遮體,身上不時散發(fā)出一陣陣刺鼻的的惡臭。看到她這副模樣蘭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禁不住內(nèi)心一陣悲戚。
蘭英抹了把鼻涕,去廚房端盆水給她洗臉梳頭,一個干凈整潔的女人——?蘭英手上的梳子又象多年前一樣被猛然一擊,掉在地上摔成兩半。
小紅,蘭英撲過去捧起小紅的臉仔細地看,是小紅,真是小紅!她的眼淚流在小紅的臉上,可是小紅依舊漠漠然,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表情。
小紅,快告訴我你這是怎么了?娘聞訊跌跌撞撞地撲進來。
紅兒,我的娃呀你在哪兒?
蘭英把小紅拉到娘身邊,娘伸出顫抖的手在小紅身上摸了個遍。
是我的紅兒,娃呀你快跟娘說說你都到哪兒去了,叫娘想死你了。
娘?你是我的娘,我要吃奶,吃奶——說著說著小紅一把抓住娘的衣襟,猛地又撒開手,在屋里這兒看看,那兒聞聞。
娘,娘你躲到哪里去了,我要吃奶,要吃奶!
她瘋了。所有的人都傻了。
盡管小紅不能告訴她們自己的遭遇,但是蘭英明白她是不幸的。
蘭英把小紅收拾得干干凈凈,出出進進也都帶在身邊,照顧小孩子一樣地細心周到。幾個月時間,小紅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了,她認清了“娘”,曉得叫“姐”,還能幫蘭英做些零活,大家看到這個狀況心里都松了口氣,誰知天有不測風云,那天小紅正在院子里和小弟弟玩,突然嘴吐白沫四肢抽畜,仰面倒地時正好碰在一塊硬石上,死了。
小紅的變故給家里帶來最大傷害是母親,她越發(fā)地顯得蒼老了,終日病懨懨地躺在已褪色的帳幔里。準確的說顏色、光亮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她完全失明了。
這一年到處是衣不遮體的乞丐,大多是攜家?guī)Э趶纳酵鈦淼摹I嚼锶耸巧屏嫉,有一把糧食也會分半把給別人。又有一對母女來到蘭英門前,蘭英二話沒說拿出烙好的包谷饃,吃過后那位母親執(zhí)意要把女兒留在這兒,第二天清早蘭英發(fā)現(xiàn)那位母親已經(jīng)走了,她的女兒給蘭英說她娘叫她在這里給老二做媳婦。
老二的媳婦叫花花,偏偏這花兒“開”在了頭上,白色的,一朵一朵地漫開,讓人不忍看;▋旱墓忸^上一塊黑一塊白還一塊綠的,幾個小弟弟就來精神了,圍在花兒的身邊,一邊跳一邊唱:禿子禿賣禿肉,幾多錢,五錢六,狗日禿子好貴肉。
花兒只有哭,這一哭又引出一段順口溜來:天上下雨地上流,禿子眼淚貴如油。家里有了禿子油,黑燈瞎火不用愁。
花兒一天到晚躲在灶背后不出來。蘭英跑了好多地方找醫(yī)生也沒一點起色,后來一騸豬匠告訴蘭英,只要用老母豬的苦膽汁天天涂抹就行了。還是這偏方治好了花兒的病。讓花兒挺起腰桿的原因不只是她的頭上長出了濃密油黑的頭發(fā),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肚皮;▋河X得蘭英為這個家操勞的再多也抵不過她這小小肚子的功勞,相比之下她才是真正張家的媳婦;▋翰辉俑扇魏位,她只是挺著漸漸變大的肚子四處轉(zhuǎn)游,她成了張家的“掌門人”。蘭英更加沉默,象頭溫馴的老牛只顧埋頭干活。
灼熱的太陽,就是要選這樣的天氣才好上山去摘綠豆。天氣說變就變要趕在雨來之前把豆莢摘完,要不一場雨下來綠豆霉爛了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湯了。汗珠跟豆粒似的往下掉,辣得眼睛都睜不開,蘭英顧不上擦也不敢停歇一會兒,她想盡快盡早地把這片豆子摘完。隱隱一陣肚子痛,可能是早上吃冷飯了吧,蘭英沒在意,肚子痛得越來越厲害了一陣緊過一陣。她不得不停下,覺得好象有尿液順著褲腿流下來,低頭一看,紅色的,是血。她用豆葉擦了擦,抬頭看看地里剩不多的豆子,咬咬牙,又背起挎籃開始摘豆子。
一聲震雷,大雨接著瓢潑似地往蘭英身上澆。雨水混著血水從她腿上流到腳面流到地里,忍著痛頂著雨,背上背一筐肩上扛一袋,艱難地下山。終于走到門口了,蘭英雙膝一軟,昏倒在地上。
(六)
花兒生了個女兒,雖然有些失望但是看看蘭英依舊癟平的肚子,她還是比較欣慰的。花兒的小女兒一見到蘭英就咧著小嘴笑,蘭英看她的巧模樣格外心痛,自然而然地蘭英承當起了帶孩子的事務(wù);▋旱故菢返盟ニ排莻小東西,自己盡管把身子養(yǎng)好再懷一個帶把的。
當初接生婆說先見紅生的孩子命硬,要拜個干娘才能免災(zāi)。按當?shù)氐娘L俗,在端午節(jié)清早,抱上孩子出門,第一個看到誰就拜給誰,所以村里多的是狗娃、牛娃。蘭英抱著孩子第一眼看到了棵大樹,于是她有名字了,樹生。
樹生剛滿周歲,花兒又生了,還真是個帶把的。有了這個男孩,樹生順理成章地跟蘭英在一起了。夫人說既然蘭英和這孩子有情份,就把樹生過寄給蘭英吧,有個孩子壓壓懷或許就能懷上了。
樹生五歲了,花兒又有兩個兒子圍在身邊了,蘭英卻仍然沒有懷孕的跡象,蘭英失望了,所有的人對她失望了。
這年月,到處彌漫著戰(zhàn)爭的氣味。張家和所有農(nóng)民家一樣,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巴,偏偏蘭英的丈夫順子病倒在床,雖說已分了家,一個女人要養(yǎng)活三口也不容易。蘭英帶樹生到棗園開飯店,這兒人來人往比較多,加上蘭英的好手藝、好脾氣,過路人都愛在她這兒坐一坐。聽聽別人辛酸的生活想想自己的境況,蘭英覺得自己的還是很幸運的,至少沒有離鄉(xiāng)背井,一家人在一起還有口飽飯吃。
晚上客走人安的時候,蘭英背著樹生提些鍋盔給順子帶回去。路上已經(jīng)少有行人,既便是有明晃晃的月亮在天上一路伴著,蘭英也是害怕地要命,這六七里的路走起來格外漫長。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她多么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一句溫暖的體貼,一個真情的呵護,這些在常人極為平常的一切對她來說卻是奢望。
回到家,順子還醒著,蘭英把睡熟的樹生放在床上,然后燒水給順子準備飯食。全身腫得發(fā)亮,順子就象一只肚皮朝上的大青蛙動彈不得。蘭英喂他吃過飯,馬上兌水給他擦身子,可能是蘭英的手指甲不小心劃傷了他的皮膚,他一掌伸過來打在蘭英眼眶上,一陣目眩。
你是老子的婆娘你就乖乖地伺候老子,咋了,不耐煩了?老子活一天你就得伺候一天!說完這些話他已喘得滿臉發(fā)紫。
店子里忙忙碌碌地,心情卻輕松很多,蘭英害怕面對順子那種憤怒的猜忌的復(fù)雜眼神,她總是在心里對自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我的命!
這幾天路上過往的軍隊多了,雖然他們喝水吃飯都很客氣地付了錢,也不說粗話,蘭英心里還是非常害怕看到那些拿刀拿槍的人。
又有兩個帶槍的軍人進了店子,其中一個矮小的有張娃娃臉,他親熱地喊到,大姐,給我們連長來杯茶。蘭英剛抬手,那位連長發(fā)話了,讓小劉來吧。蘭英一側(cè)臉,正好遇上連長的目光,只見她目如秋水,眉似彎月,一縷烏黑的柔發(fā)輕輕地貼在白皙的臉邊,好象隨時都會翩翩起舞。蘭英看他,一對劍眉透著英氣,深潭似的眼睛,照一下就令人眩暈,蘭英真的一陣眩暈的感覺,她放下茶壺,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躲到廚房去了。
他要走了,起身,朝廚房方向望了望,然后戴上帽子,出門。蘭英躲在虛掩的門后,偷偷看他背影,他猛一回頭,蘭英象被他發(fā)現(xiàn)了似地驚慌起來。
他回頭沒有他想看到的面孔,帶著失望的背影漸漸地從蘭英的視線里消失了,留在原地的蘭英被掏空似的,她的魂魄也消失了。
這天晚上蘭英留在店里沒回去。她好象在等候什么,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砰、砰”有人敲門。蘭英的心懸了起來,夜半敲門聲,她感到驚恐繼而又有些欣喜,似乎這就是她要等候的東西。
蘭英問,誰呀,店里已經(jīng)沒啥吃的了。是我!多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蘭英立刻想到了他,白天來店里喝茶的連長。蘭英急忙拉開門栓,眼前的可不正是他!他一把將蘭英緊緊抱在懷里,此時的蘭英竟然沒有抗拒或者生氣,反倒有種如愿以償?shù)妮p松和幸福感,好象等待他的擁抱已經(jīng)很久了。
跟我走吧。
就那一眼,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你了。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我的媳婦!
當“媳婦”兩個字撞進她耳朵里,蘭英突然想起自己是誰。我是誰,我是張家的媳婦,從八歲上就做了順子的童養(yǎng)媳,我哪里有資格哪里有臉面在別的男人懷里聽人說這樣的話?蘭英禁不住悲從中來,她流著眼淚大叫,你以為你是誰,滾遠些,別欺侮我這孤兒寡母的!
他痛心疾首地說,對不起,我確實有些唐突,但是沒別的辦法,因為我沒有時間向你表白。部隊今天晚上駐在柞水,所以偷偷跑出來找你,我怕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真的是喜歡你,從來沒有過的喜歡,我是認真的。
蘭英撥亮了松油燈,細細地向他講了自己的故事。這回你該回心轉(zhuǎn)意了吧,你還是快走,趕不上隊伍了。
不,我覺得你更應(yīng)該跟我走,打破封建思想的禁錮,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是想過全新的生活,但我不能忘了做人的本分,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更不能拋棄他!
他說服不了倔強的蘭英,只得傷心離去。盡管她們彼此還不知道姓名,但是這又何妨,留在心里的愛,足以深刻一輩子。
(七)
蘭英一進門,順子就在床上大罵,昨兒一晚上沒回來跑哪跟野男人鬼混去了,守著我這半死的人心里不痛快了?那你滾哪,滾得遠遠地不要再看到我!順子的話象針一根根扎在心窩里。
你不體諒我倒也罷了,反倒說這些傷人的話。她趴在床邊大聲痛哭。順子伸出腫得饅頭似的手,輕輕地抹掉蘭英臉上的淚,這雙眼如此迷人,這張臉這樣的年輕,順子的手在顫抖。
英子,你還是去找個人吧。
順子在床上已經(jīng)躺了三年。秋收季節(jié)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候,蘭英不得不請人幫忙。家里的篾匠在幫著編農(nóng)具,他常常抽空到地里幫蘭英收莊稼,在家做飯,還幫著照料順子。順子對他說,你是個好人,我把英子交給你了,要好好待她。篾匠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行清淚,他看到順子艱難地別過頭。
第二年順子去逝了,蘭英和篾匠把順子埋藏了,給娘重重磕三個響頭決定離開這里,回到柞水篾匠的老家。蘭英要帶樹生一起走,她早已將樹生視為己出;▋阂话牙^樹生,怒斥到,連自己親娘是誰都不知道!
蘭英看著眼淚汪汪的樹生,心里也是萬般不舍。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說,花兒妹子,樹生不是早就過寄給我了嗎。
你女兒?想要娃你自己生去呀!
篾匠拉著蘭英的胳膊說,還是走吧。
又一次背井離鄉(xiāng)。蘭英不時地回頭,她的身后是彎彎曲曲的山路,路邊到處是蒲公英,頂著白蓬蓬的花傘,一陣風吹來,飄呀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