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會安當了教育局長，東川總想找個機會請他吃頓飯。
他先是找了昌明。昌明和東川一樣，也是會安的同學(xué)，他們同為縣一中80屆的高中畢業(yè)生。那年會安去了師專，東川去了師范，昌明哪里也沒去，回了家。
昌明家住城郊，有些年頭了，縣里推進城鎮(zhèn)化進程，鼓勵農(nóng)民進城自主創(chuàng)業(yè)，一時間，開摩托的，檫皮鞋的，賣水果的，擺地攤的，拉煤球等行當，遍地開花。小小的縣城，到處人頭攢動：你一下車，便會有十幾輛摩托車蜂擁而至，把你團團圍��；你走在街上摩肩接踵，人流總像壅塞了的河水，剛好與便江汩汩湯湯東去的河水形成對比�？h城不斷擴容，舊區(qū)改造，街道拓寬，彎道拉直，周邊村落的山呀田呀土呀多依法被征了。昌明腦瓜子靈，以政府補償之款，借家居地利之惠，在門口開了家土菜館，山水之間，田園在目，鬧中有靜，別有洞天，正切合了縣里一些頭頭們僻而不偏、清而不冷的飲食意趣。況且，“綠色食品”的理念，這些年深入人心，成功人士的“飲食”變成了“美食”，吃健康，吃文化，吃品位，吃膩了大餐海味的城里人，轉(zhuǎn)過來對農(nóng)家家常菜諸如南瓜葉、豆莢苗、魚腥草情有獨鐘了。這一天時，正讓昌明給趕上了，幾年下來，昌明腰包鼓起來了，肚子也鼓起來了，身板想彎也彎不下了，連房子前面都立了一對碩大的石頭獅子，口含龍珠，爪戲繡球，氣派得可以。
那天昌明興沖沖地開著他的“銳志”，專程去會會安邀他吃飯，沒想到會安不給面子，一陣寒暄兩支“芙蓉王”三杯“鐵觀音”后，說“沒有時間，下次吧”。
“哦，那你忙！不打攪了。”昌明只好面帶微笑，穿過那些早已等候在辦公室門外的男男女女，自嘲著走開了。剛下樓梯，就悻悻地罵道：“唉，牛什么逼！”
東川又找了秉章。秉章和東川一個村的，小時候光著屁股摸泥巴就在一塊了。秉章是市審計局的一個什么科長，雖不是會安的同學(xué)，但幾年前農(nóng)村建整扶貧那陣子和會安共過事，關(guān)系處得不錯，況且秉章還與省里一個什么“長”沾點親帶點故，縣里好些人看中了他的人力資源背景，紛紛有事沒事就與他套近乎。那天秉章也是興沖沖地給會安“喂喂喂”地打電話，說要給會安推薦個人，會安說“哪個”，秉章說“我們都認得，還是你的同學(xué)”，會安說“你是講東川吧”，話攤開了，會安“嗯嗯嗯”了半天。秉章說要來縣里請會安吃飯，會安說：“哪有這個道理？你大駕光臨，還會要你請客？你是看不起我們小地方，是不是？你看這樣好不好？這段時間確實沒有時間，等忙完這陣子，我專程去市里登門拜訪，當面給老兄賠不是，好不好？”一席話，給足了秉章面子，秉章只好愉快地“那好那好，下次過來聚聚”便掛了電話。
說到“時間”，會安確實沒有時間。剛上任，攤子大，事情多，頭緒廣。全縣十多個鄉(xiāng)，縣級鄉(xiāng)級村級的學(xué)校加起來有近兩百所，資源整合，撤并的撤并，興建的興建；教職員工就有五千多，人事、黨建、老干，勞資、紀檢、基建、創(chuàng)優(yōu)、宣傳、迎檢，亂七八糟，能不忙嗎？
可是再忙，也不至于連吃頓飯的時間也沒有吧？東川也知道會安是在回避。
會安當然也知道，大凡來找他的，不是想進城就是想當官，所以，不是萬不得已，會安是不參加這一類的飯局的。
說對了，東川就是想進城。孩子在縣一中讀高中了，老婆便辭掉了學(xué)校的收發(fā)工，在縣里開了一個小店，賣點煙酒茶之類的南雜。進城？哪這么簡單！你想，全縣老師五千多，縣城學(xué)校老師的編制加起來還不足四百�？h里明文規(guī)定，“有進必考，擇優(yōu)選調(diào)”，暗地里還有市里縣里有頭有面的人物打招呼寫條子，除直系親屬外，還有什么大姐三妹十八姨的親戚要綜合考慮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
考？談何容易！東川想。是啊，畢業(yè)二十多年了，中師學(xué)歷底子本來就不厚。早些年，不甘心在鄉(xiāng)小學(xué)混，還讀些書，撈證書，搞文憑。后來，到了中學(xué)，做了行政，從兼職的干事做到脫產(chǎn)的副校長，雖說只是個副股級的干部，可在一個偏僻的鎮(zhèn)里，人前人后，自然風風光光，日子也蠻滋潤的。閑暇雖漸漸多了，書卻漸漸看得少了。再后來，拿到書就頭痛，尤其是專業(yè)書，不說拿，想著都煩。現(xiàn)在，年紀大了，快五十的人了，就算看了，也記不住了。要想進城，自古華山一條路，除了找朋友幫忙，別無他途。以前幾任局長，都不熟。好幾次，東川老著臉，轉(zhuǎn)彎抹角去接洽領(lǐng)導(dǎo)，可是都是熱臉碰到冷屁股，弄得自己不尷不尬不說，事情一點眉目都沒有。“現(xiàn)在的人，當了官就不認人。”東川感慨不已，感傷不已。有段時間，東川沉寂了好久。“算了！算了！干幾年退休。”東川說。自然，東川的生活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上午去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下午端著酒杯喝喝，晚上圍著桌子摸摸。無欲則剛，神仙日子啊。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東川沒想到會安當了教育局長，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這又燃起了東川進城的希望。他有些后悔，沒有早點和會安往來，雖說是同學(xué)，可畢業(yè)這么多年連一次私交都沒有�，F(xiàn)在一見面就直奔主題，未免顯得太功利了吧？情感投資可是長線投資，短線投資那就要有資本的。況且，同學(xué)時，好象還有一次得罪過會安——
那次晚自習(xí)，他和會安等三位同學(xué)悄悄地溜出校門去看《畫皮》，心驚膽戰(zhàn)地看完電影，出了電影院，空中卻飄起了幾點小雨，街面上卻早已濕漉漉的，路燈光反射在地面上，地面上晃動的全是高高低低的變了形的拉長的人影。他們仨，爬過鐵柵欄的校門，躡手躡腳地向?qū)嬍易呷�，正在為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而慶幸的時候，一道強光直射過來，“哪里走？給我站��！”原來他們自以為詭秘的行蹤被管生活的羅大頭發(fā)現(xiàn)了！他們慌不擇路，拐進了就近的廁所，誰知羅大頭不依不饒，奮起直追。他們只能冒死一搏，從沒有了玻璃的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窗格間狼狽地爬出。東川猴精猴精的，穿窗而過，一溜煙跑了；會安身材高瘦，好不容易出來，卻不期扭了腳踝，被從樓梯間迎面跑來的羅大頭給逮住了。會安像當年渣滓洞的革命家，寧死不屈，不管羅大頭如何軟硬兼施，就是沒有供出東川，盡管自己卻落了個全校被點名。
他想，會安也許還在計較。其實會安早就忘記了。
聽說會安當局長了，東川自覺不自覺地在同事中放出話來：“范局長是我的同學(xué)。”不知是為自己在學(xué)校造勢，還是為自己進城鋪墊。只是同事都聽說他和局長同學(xué)，卻沒有見其走動走動，這不免讓東川心里矛盾，有時還空蕩蕩的，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小人，仿佛“竊”了別人的新娘的紅蓋頭來裝扮自己黃臉婆。
這天，東川在街上轉(zhuǎn)悠，沒想到在電影院前面迎面碰到會安。
“在這里碰到你！散步呀？”東川說。
“嗯，你呢？”會安說。
“沒事，轉(zhuǎn)一下子。”
“哦。”
東川極力找話題和會安拉家常，會安一邊走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東川說著話。
“老同學(xué)，晚上請你吃飯。”遲疑了好一會，東川終于說。
“謝謝！沒時間。”會安不緊不慢地說。
“就吃餐飯，哪這樣忙？”
“真的有事，今晚要開會。”會安拿出電話，說，“喂，安樂，你到‘多喜樂’這個門口來接我。快點。”
不一會，一輛黑色的本田雅閣就停在會安的面前。司機半打開車門探出頭來，說：“范局長。”
上車后，會安稍稍對東川一揮手，說：“好，就這樣。”
看到小車尾燈一紅，冒出幾縷熱氣走了，東川愣在那里，若有所失。
東川繼續(xù)在街上轉(zhuǎn)悠，他想平服一下自己的心緒，不然回去又要和老婆吵架。這幾年，他沒少和老婆吵架，總覺得她左看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他一來縣城心情就更不好，他覺得自己只是縣城的一個過客，這個城市不屬于他。進城對他來說，居然是這樣難。面對現(xiàn)在高得像“高嶺上”（縣政府坐落在縣城最高的山嶺上，因此得名）的山頂抬起腦袋也看不到頭的房價，他后悔自己早些年沒有在縣城弄套房子，如果有一套房子，哪怕四十平米，來縣城也有一個歇腳的地方，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晚上只能和老婆蜷縮在南雜店里用木料搭成的連轉(zhuǎn)身都吱吱叫的隔層上了。
正走著，居然碰到黑皮。黑皮和東川昌明會安都是一中的同學(xué)，那時東川是班長，黑皮是團支書，會安是生活委員。
“哎呀，好久沒見到你了！怕有四五年了吧？”東川說。
“應(yīng)該有了吧，在哪里發(fā)財？”黑皮說。
“發(fā)擺子，人不人鬼不鬼。你呢？”
“外面。走，一起去吃飯。”
“吃飯就不去了。”
“去吧，好久沒見面了。”
“哪些人？”
“羅嗦什么？見面就知道了。”
“那你先走，我回去一下。”
“快點。”
在一個大包廂里，圓形的桌子邊坐滿了人，大伙兒興致勃勃地聊著；桌子上陸續(xù)上來好些菜：芋荷桿炒叫雞公、清辣椒炒豆腐皮、香蔥炒米蝦、白辣椒炒臘肉、清蒸鱸魚、水煮牛肉、冬蟲夏草燉羊肉、涼拌萵筍絲……還放著兩瓶五糧液，一大罐玉米汁。
黑皮的電話響了，他掏出電話。“喂，到了吧？”然后擱下電話，問，“這里叫什么店子？”
“春華。”
“哦，春華，快點，打的過來。”
“哪個？”會安問。
“東川。”黑皮說。
會安臉上掠過一絲不悅，有點啞巴吃黃連的感覺：黑皮呀，多事！怎么事先不說一聲？黑皮哪里曉得個中滋味，你自己事先也沒和他打聲招呼呀？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柔的敲門聲，“你好！服務(wù)員。”
隨即走進來一個穿著紅色旗袍高挑的女孩，后面跟著東川，他手里還提著一個紅色的袋子，里面裝著兩瓶“諸葛亮”酒。
“不好意思，遲到了。”東川說，當他突然看到會安，臉一下子僵硬了起來，“啊，……”
“老同學(xué)，遲到了，要自罰三杯啦！”會安說。
“來來來，這里給你留了一個座位，好久沒見面了。”黑皮指著身邊的座位說。
看到圍坐的全是些半生不熟的紅男綠女，東川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該怎樣稱呼會安。直呼“會安”，失之尊重，顯然不妥；稱“范局長”，生澀生分，也似不當；稱“老同學(xué)”，親是親昵，但地位懸殊不說，且有事相求，底氣不足；或者按照當下對官員時尚的稱謂——尊姓加級別或尊姓加部門，王科長稱“王科”，張?zhí)庨L稱“張?zhí)?rdquo;，鄧館長稱“鄧館”，趙檢查長稱“趙檢”——稱“范局”，可轉(zhuǎn)眼一想，“范局”諧音“飯局”，犯忌，就好像“莊董事長”不宜稱“莊董”、“冷校長”不宜稱“冷校”、“姬場長”不宜稱“姬場”一樣。想來想去，東川還是覺得稱“局長老同學(xué)”比較合適，既突出了對方身份特征，又兼顧了自己同窗之誼，一石二鳥。
“局長老同學(xué)，你好你好！”東川說，聲音有點喉嚨里打結(jié)。
“好好，張頌呀，你明天去一下東木橋小學(xué)，據(jù)說學(xué)校有危房，怕落雪，你去了解一下情況，詳細擬一份報告，出了事就不得了，正是風口上，湘鄉(xiāng)剛剛發(fā)生踩踏事故。”會安說。
“好的，局長放心。”張頌說，——他是辦公室主任。
“飯桌上不談工作。來來，喝酒！”黑皮笑著說。
“我們局長，哪里不是他的辦公地點？”張頌解釋說，“教育局已經(jīng)跟縣委簽了軍令狀，出了人命一票免職，我們局長簽了字的。”
“通知下去了嗎？”會安又問。
“下去了，已經(jīng)通知到了各個學(xué)校的辦公室主任。”
“是是，我們局長操心重呀。”大家異口同心。
“真的忙，越年底越難過。”會安，微笑著轉(zhuǎn)過身對坐在旁邊的黑皮說，“你不曉得，明天怕記不得。今天兄弟來了，要一醉方休。”
“我曉得我曉得，當領(lǐng)導(dǎo)的哪有不忙？不過你要學(xué)會宏觀調(diào)控呀！呵呵。”黑皮說。
“調(diào)控？基層領(lǐng)導(dǎo)哪里能夠調(diào)控！來來來，閑話少說，言歸正傳。”會安端著杯，站起身，“現(xiàn)在我隆重介紹我兄弟，上海藍鯨實業(yè)有限公司的沈董事長沈董，小名黑皮，嘿嘿。來，各位，杯中酒，先干一杯！”
“謝謝！謝謝！多關(guān)照，多關(guān)照！”黑皮滿面春風地回應(yīng)著大家的捧場。
酒過三巡，不知怎么的就說到籃球上了，大伙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看了上午的火箭隊對小牛隊沒有？”
“我開始就知道會輸，沒有姚明的火箭真的要命！”
“小牛隊的高度對火箭隊的速度，強強對話。”
“速度可以提起來，高度卻沒辦法控制。”
“小布魯克斯厲害，總不做聲，穿來穿去，泥鰍一樣。”
“他是誰呀？電鼠！”
“蘭德里也快！嘿，你看到那個球沒有？安德森騙過大個諾維斯基，中投兩分。嘿，好看！”
“你看，第一節(jié)火箭的命中率為百分之六十，第三四節(jié)卻只有百分之四十。”
“就是呀，開局不錯，火箭。沒有內(nèi)線，一旦沒藍，三分不中就完了。”
……
東川平常從來不關(guān)心體育，加上喝了不少的酒，聽得云里霧里，完全插不上嘴。他突然想起和會安同學(xué)的時候，“局長老同學(xué)”是學(xué)�；@球隊的中鋒，只是那時高瘦，現(xiàn)在高大。
東川借著酒興，終于瞧準一個能夠說話的間歇，端著斟得滿滿的一杯酒敬東川：“局長老同學(xué)，我敬你一杯。你看……那件事……”
“等有機會，好吧？老同學(xué)，不說了，一切盡在酒中。”還沒等東川說完，會安就接過話頭說。
東川一時語塞，脖一仰把就喝了，倒拿著杯子在空中揚了揚。
東川不知道什么時候飯局就散了，反正他提來的那兩瓶酒仍然立在那個角落里沒動。
從春華出來，天色早已黑了。
會安黑皮，說著笑著踉踉蹌蹌地朝歌舞廳“今夜有約”走去，后面零零散散地跟著一幫子人。走著走著，東川便站著沒走了，便江兩邊的彩燈早已亮起來，滿江的碎金散玉，讓他眼花繚亂。
回到家里，他老婆小心翼翼地問：“情況怎么樣？”
“怎么樣你個頭！什么飯局，全是談球！”東川沒好氣地說。
不久，縣里人事“正常調(diào)整”，會安被免去了教育局長，原因不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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