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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相思

文/王成竹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李白《三五七言》

  王爺走的時候,很是親昵的拍了拍她雪一樣的肩膀,他的手不太像男人的手,太過滑膩,就像為她沐浴的侍女的手一般,甚至還要輕柔。

   “笛螢,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吧。”他又黑又粗的長辮掃到了她的脖頸,她忽然心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微微側(cè)頭道,“當(dāng)然,為王爺辦事,赴湯蹈火也要完成。”

  他笑著把手拿開,臉轉(zhuǎn)向另一個人,讓她的心再度空落落起來。

   “平仲,此次前往獸王宮不比往常,我們對那個獸王主一無所知……她在暗,我們在明,的確要小心謹(jǐn)慎一點(diǎn)。不過,你也不要太過恐慌,要知道我們在這宮里有個大內(nèi)應(yīng)呢。”叫平仲的使者躬身點(diǎn)頭,“王……王爺放心,廖平仲深受王爺庇護(hù),自是會竭盡全力,肝腦涂地以報恩德。”

  等到這個額頭沁汗、雙手微微哆嗦的官人退了出去,在一旁冷眼旁觀多時的女子不由得輕聲冷笑,“這樣的人,你把他差遣到獸王宮……不是送死嗎?”

   “你不懂,也許你不相信,其實(shí)我對你這位小姑子了解的比你要多得多,”他的貼身侍衛(wèi)湊上前來稟告說車馬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他略一點(diǎn)頭,轉(zhuǎn)身俯身輕吻一下笛螢的額頭,“不要擅作主張,不要讓我失望!”

  他的口氣凌厲無比,仿佛一霎那間就變了一副臉孔,看著華冠貴服的貴公子策馬而去,徒留下身后的黃沙滾滾,笛螢眼里不由的開始彌漫了大片大片的霧氣。

  愛上這樣的人,莫不是我的劫嗎,他這樣的人物,又怎么會只在乎我一個人,弱水三千,何故只取一瓢飲呢。

  笛螢微微笑著站起身來,從桌幾上拿起茶碗,輕輕呷了一口,愛新覺羅·永琮,身居廟堂之高的哲親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王爺一行人快馬加鞭的趕往別館,偌大的樹林里只能聽見稀疏的鳥叫聲和馬蹄與土地的碰撞聲,天色已然不早了,天際抹上了一層昏黃,襯得本就空曠的天空多了一絲惆悵。

  身旁一直隨侍左右的貼身侍衛(wèi)仁頻終究有些遲疑的開口,“主子,依屬下看,那個笛螢姑娘不是個省油的燈呢,再說她出身卑賤,師承何處又來歷不明,和那個獸王宮更是近的不能再近的親戚……您這事兒要是讓娘娘知道了,她老人家定會大發(fā)雷霆的。”

  仁頻出言不遜,永琮也不惱,只是輕笑著搖了搖頭,他的嘴角微微翹起,避而不答,“也不知道皂雕如何了,我離京這么長時間,倒是挺想這只大鳥的。”

  仁頻對永琮忠心耿耿,見他這般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由得更加著急,大著膽子說道,“主子,如今皇上身體安泰,對哪個皇子都沒有特別的喜愛……端慧太子早逝,您生母富察氏是寶親王正妃出身,如今只剩下您一個兒子……主子啊,我們現(xiàn)在干的每一件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啊。”

  永琮有些詫然的聽完自己這個有些愣頭青的屬下近乎苦口婆心的教導(dǎo),半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誰教給你這些大道理的,你這榆木腦袋只知為我保駕護(hù)航,哪里懂這些酸東西。”

   “是……留落跟我講的。”仁頻有些赧然,撓了撓頭,低頭說道。

   “呵,是他啊,怨不得你……,”永琮撫摸著駃騠駿馬柔滑的鬃毛,苦笑道,“這事不怨你,就算有十個仁頻,也不敵留落的城府深啊,”他轉(zhuǎn)頭看著自己最忠實(shí)的屬下,溫和的笑臉忽然殺氣彌漫,“仁頻,回京以后替我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留落,聽見了嗎?”看著仁頻有些蒼白的面孔,永琮的臉上浮現(xiàn)出罕見的恨意,“我知道你與他交情不淺,但……我對你說的話向來不會重復(fù)第二遍!”

  烏鴉回巢,在橘色的天際間添了一道獨(dú)特的黑線,隨行的人見別館已不過幾里路的行程,皆是精神振奮,恨不得馬上回去吃飽喝足、大睡一覺,哲親王雖然為人狠辣,工于心計(jì),但對自己人絕對是愛護(hù)有加,于是有人便壯著膽子唱起了情歌。

   “羊肚兒那個手巾/三呀三道藍(lán)/我的那個二妹啊/真呀真好看/你把你哥哥的心攪亂/山丹丹那個花開呀/就呀就地開……”聽著這大膽潑辣、抑揚(yáng)頓挫的情歌,眾人皆是一片哄笑,北方漢子多爽朗,你推搡我,我捉弄你,亂作一團(tuán)。

  仁頻見隨行將士如此沒有軍紀(jì),皺了皺眉,這幫家伙,老長時間不收拾就皮癢。他又看了看身側(cè)一臉淡然的人,心里仍對剛才主子吩咐的事深感不安,幾次三番想要問明究竟,皆是欲言又止。

   “止——。”忽然間,永琮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他輕輕揚(yáng)了揚(yáng)手,噪雜吵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他對仁頻笑了一下,“你聽。”

  北風(fēng)的呼嘯聲中,薄薄的衣衫任風(fēng)吹拂,永琮喃喃說道,“翠羽之旗隨風(fēng)搖擺,兩只白鹿拉著華美的車駕,犄角上的玉鸞鈴聲陣陣,玄鶴在車駕上空盤旋,不時充滿依戀的輕鳴一聲,隨駕的皆是女子,容顏秀麗,蓮步輕移,近似無聲。素色錦緞的帷帳飛舞起來,依稀可見轎中女子席邊的五弦琴。”

  眾人皆是一臉茫然的看著哲親王,聽著他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卻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就在這個時候,只聽一聲聲清脆的敲鑼聲有節(jié)奏的傳來,“獸王宮借道,閑人避讓!”吆喝的分明是個女子?jì)赡鄣纳ひ簟?/p>

  然后,就看見了方才王爺所描述的那一幕,香車美婢,宛如神仙一般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讓他們再也移不開視線。

  這些美麗的人兒皆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卻不似尋常那些女子一般羞澀,她們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這群男人,便目不斜視的往前走去,突然,那個領(lǐng)頭敲鑼吆喝的女孩猛的喊了聲“停!”便小步跑到車駕前,側(cè)耳聽著轎中人的吩咐。

  女孩身材嬌小,額前的劉海微微有些卷曲,蜜色大臉盤,弓著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的,仔細(xì)聽著,不時微微點(diǎn)頭。

  永琮袖中落出一柄大理乳扇,他輕聲玩把著扇子,聽見那個女孩走上前來,對他抱了下拳,“敢問閣下是哲親王嗎,賤婢江蘺,我家宮主向你問好。”

  一股寒意逼近,周身忽然感到一股徹頭徹尾的冷。

   “住口,對待貴胄之尊,怎可這般無禮,還不下跪請安?”一旁的仁頻微嗅兇意,早已按捺不住對對方傲慢態(tài)度的不滿,厲聲訓(xùn)斥。

  王爺臉上卻沒有一絲惱怒的神色,他緊盯著那簾幕下的倩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看,一寸一寸的瞅,那個敲鑼的丫頭顯然被他這種失禮的行徑弄得煩不勝煩,猛的敲了下鑼,“起!”

  隊(duì)伍再次啟程,擦肩而過的瞬間,簾幕微微擺動,一只伯勞鳥“呼啦”扇動著翅膀從天而降,端立在窗沿上,頗為警惕的看著眾人。

  眾人半晌無言,嗅著那仍散在空氣中濃濃的脂粉味,皆是一臉醉意,魂還沒有回來。永琮神色卻越發(fā)凝重,他猛的用扇柄敲了下手掌心,“我真是小瞧她了……哼,仁頻,你趕緊給那個小子送信……讓他速戰(zhàn)速決!”

  獸王宮三面環(huán)水,三岸自命為南浦、芙蓉浦和青楓浦。其中以南浦岸風(fēng)景最佳,楊柳依依,落英繽紛。

  一個弱冠之年的少年急急的往前走著,他長得眉清目秀,臉色有些憔悴,透出一種病態(tài)的秀氣。他戴著翠色的九華巾,白襪胡履,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貴公子氣。

  他止住步子,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如今這個時候,姑姑一定在館娃殿教那幫新來的小丫頭做那些香料、染那些生絹,他屏住呼吸,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就能放緩自己狂跳不止的心。

  慢慢的,這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不是嗎。

  館娃殿于水上建房,苫荷葉為屋頂,蜀石鋪滿長廊,夏日里婢女們皆是赤足行走,觸及肌膚,清爽沁涼,有解暑祛熱之效。她們穿著素色的裙裳,裙沿一二寸處繡著幾朵小小的牡丹花。容色清麗,臉上仍然表現(xiàn)出世俗的喜怒哀樂,此地是剛?cè)雽m的女子集聚的地方,也是獸王宮主除了在居所唯一常走動的地方。

  他輕聲笑道,她對新來的總是這般照顧周全,惟恐別人不知道她平易近人、慈善和藹。

  他站在那座得月橋上,看著殿中穿梭不斷的人群,還有那微微冒出來的白霧繚繞,他略微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四下無人,只有那只討厭的伯勞鳥不知何時開始在他的視野里飛來躍去,惹人煩心。他一邊嘟囔著,一邊小心翼翼的從袖子里把那樣?xùn)|西拿出來仔細(xì)擦拭了一番,便連忙掖回袖子中。

  他走進(jìn)來的時候,靠近大門的幾口大鍋里的水已漸燒開,咕嚕咕嚕冒著泡。大廳里煙霧繚繞,大家忙作一團(tuán),看不清彼此的臉。他扶著門欄,有些不耐煩的叫了兩聲,“姑姑。”沒有人應(yīng)聲。這些還沒被人管束的小丫鬟們一邊洗滌生絹一邊嬉笑打鬧,周圍太過噪雜,無奈之下,他只得自己到里面尋找。

   “嗯……已經(jīng)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鮮支和黃礫少加些,不要太濃的顏色,那個酸漿草放少了……。”

  走了半天不見她人影,丫鬟們都是些生分面孔,不好盤問,正當(dāng)他有些無奈的想要放棄的時候,忽然聽見這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喜,循著聲音摸過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感覺那人冰涼刺骨的手輕輕顫了一下,這不是姑姑還能是誰,便連拉帶拽的把那人拉出了館娃殿。

  白霧漸漸向后隱去,晴空下是一張小巧的圓臉,小眼珠滴溜溜的透出一股機(jī)靈氣兒,她兩腮略有幾顆雀斑,卻絲毫不影響她五官的秀麗。豎著一個墜馬髻,似墜非墜,顯得有些小無賴氣兒。

   “喲,少主,您怎么上這來了?”漂亮女子一邊揉著好不容易抽出來被攥紅的手,一邊有些好笑的看著他。

  見認(rèn)錯了人,本來就煩悶不已的某人不由得惱羞成怒,揚(yáng)手便是一個巴掌,“羅嗦,杜葵,我問你,宮主呢。”

  叫杜葵的女子一個趔趄,險些沒有站穩(wěn),她捂著臉,咬著帕子冷笑道,“少主到底是大了,知道有事沒事拿我們下人撒氣了,不過……”這時,一個丫頭端著陶瓷的盤子走了過來,她絲毫不為眼前的僵局所動,仍是鎮(zhèn)定自若嘻嘻笑著,“杜葵姐姐,宮主房里的香爐已經(jīng)熏上了,用的是沉水香,銅鏡也已經(jīng)擦好了。后日‘食蟹之宴’的東西也照您的吩咐準(zhǔn)備停當(dāng)。”

  杜葵點(diǎn)點(diǎn)頭,仍然有些沒好氣的說道,“宮主坐的竹簟雖說換了新……捂熱了沒?宮主體寒,石蘭,你到底是確認(rèn)一下的好。”石蘭恭敬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過頭來沖少主人微微笑道,“說到底我們還是宮主的奴才,連宮主都不曾這樣對待我們,我倒瞧不出少主你有多大的能耐!”

   “住口!”杜葵一把推開石蘭,訓(xùn)斥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是怎的,還不快去干活!”但這話到底是說到他心痛處,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沒有血色。

   “哼,我當(dāng)然知道你們不把我姜紫當(dāng)主子看,不過呢,有你們后悔的時候。”姜紫有些高深莫測的笑容讓杜葵也不禁也打了個冷顫,她十指絞纏,低頭想了一下,最終開口,聲音和緩,“剛才我聽她們說,看見宮主在蘭臺看書呢,”說罷,她抬起頭來,面帶微笑,似是補(bǔ)充似的又加了一句,“白芷妹妹也在那兒呢。”

  他著一身白色長褂站在那里,輕輕呷一口茶,隨手遞給旁邊的侍婢,頭也不回的說道,“仁頻辦事不力,我已罷了他的官,讓他走了。”

  一個其貌不揚(yáng)的人不知何時跪在離長衫人不遠(yuǎn)的地方,嚇了侍婢一跳,險些將杯盞打翻。這個人身材高大,沉默寡言,只是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何不留他將功補(bǔ)過?”待婢女退下,那個人聲音嘶啞的緩緩開口。

  長衫人輕輕搖了搖頭,“他這個人有勇無謀,留著他……以后還不知道給我添多大的麻煩,我沒有殺他,已然是念在他在我身旁鞍前馬后多年的情分上了。”

  對方點(diǎn)了下頭,附和道,“是啊,想必留落早已察覺,早就逃回到成哲親王那里了,哼,煮熟的鴨子飛了,可惜可惜。”見對方?jīng)]有應(yīng)聲,壯漢略一思索,張口問道,“王爺,您是怎么知道留落的不軌之心?他來哲親王府八年有余,為人正派,與我等交好,他是內(nèi)賊,也怪不得仁頻心慈手軟,實(shí)在是他偽裝的太好了。”

   “永瑆對他有恩,正如我對你們一般,正所謂“各侍其主、各司其職”,他自然不能露一點(diǎn)馬腳。”他轉(zhuǎn)身面對著下屬,輕聲淺笑,“想必你還不知道吧,當(dāng)初獸王宮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武林鮮有人知,后來我輾轉(zhuǎn)找到武林史官‘筆王’肖三,才找出了一點(diǎn)我想要的東西。”說罷,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冊子,“胥邪,念!”

  “留夷,河南鄭州人,豆蔻入獸王宮,為人爽朗率性,雷厲風(fēng)行,為前宮主姜山愛,初,乃獸王宮女史,后加封尚書,此位之上尚無妃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留家一脈自此飛黃騰達(dá)。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三歲后,西域蠻女笛螢于賞玉大會上無意闖入獸王宮,因其嫵媚多姿,伶牙俐齒,比起留夷,別是一種風(fēng)情。一年后,誕下一子,姜山大喜,取名紫,對笛螢更是百般寵愛,將她扶正,真正成為獸王宮女主人。留夷不甘受冷落,屢次觸怒于夫人,依門規(guī)、毀己容,自此了無音訊、不知所蹤。留家上下五十余口人受其牽連,沒其家產(chǎn),株連九族。”

  胥邪念完了,他的手有些抖,“莫非……當(dāng)年成哲親王是把他從刀口下就出來的?”

   “十幾年已過,當(dāng)年留落不過十歲……士為知己者死,是條漢子,可惜,卻是我哲親王府的叛徒!”

  聲如洪鐘,連池里的魚都被嚇得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俯身看著那一池斑斕的魚,眼波無瀾,卻透著幾分決絕。

   “端慧太子于我已沒有太大的幫助,永瑆野心勃勃,當(dāng)務(wù)之急是潛心為皇阿瑪做好事情,暗中壯大我鑲黃、正白旗軍力,助永琰一臂之力……我已無力回天,只求十四弟能夠平安登基,他為人忠厚,雖與我非一母所生,但我們兄弟無間,他一定能保我母系富察氏子孫延綿,安享富貴。”

  他從一旁的臺子的碗中取出一把魚食,不時往魚池里撒著,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胥邪哪里知道,這也許并不是所有的事實(shí),有的時候,真相往往掩埋在血腥與仇恨的背后。

  那些驚懼未定的魚兒忍不住美食的誘惑,蜂擁而至,各色名貴養(yǎng)眼的魚兒,五彩斑斕的石頭在水底發(fā)著淡淡的光,水波蕩漾,別是一番景致。

  蘭臺自建成便有“小蓬萊”的美譽(yù),雖說是讀圣賢書的地方,但環(huán)境清幽,宛如人間仙境一般。內(nèi)間畫閣朦朧,外面曲水回廊,重樓疊閣,楠木建樓,徽墨粉柱,青碧色的瓦獸和檐角增添了幾分神秘。露臺上朱欄倚疏,輦石疏渠,黃石壘山,正所謂“堂后有堂,臺前有池”,竹簾紗幔中,秀麗的女子們團(tuán)扇輕執(zhí),嫵媚動人,很是一派艷景。

  遠(yuǎn)遠(yuǎn)地,姜紫便看見一襲蓮色在露臺上輕盈的走動著……膚若凝脂,腰若約素,發(fā)間的香氣隱隱飄來,碧玉簪上別致的插著一朵玉蘭花,氣質(zhì)宜人,宛如凌波仙子下凡,不是白芷還能是誰。

   “白芷,白芷。”姜紫心里陡然升起一絲難得的暖意,他歡愉的朝她跑去,溫婉的女子微笑著向他施禮請安。

   “少主,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白芷淺笑著替他擦拭著額上的細(xì)小的汗珠,遞上一碗?yún)⒉瑁?ldquo;想看什么書嗎,奴婢給你找,宮主上次吩咐我給你找的書也找到了,現(xiàn)在要看嗎?”她眉眼如畫,清澈的眸子里卻透出一抹隱約的祈盼。

   “不,”姜紫有些不悅的搖搖頭,輕輕呷了口茶,抬頭看著白芷,又增添了幾分愛憐,這世上像你一般對我好的人到底是沒有的,他拉住白芷的袖子,有些孩子氣的撓撓頭,“其實(shí),我只是想來看你……看你跳舞。”白芷有些無措的把袖子扯回去,她的臉有些紅,“少主,你誤會了,那不是舞,是我在柘木林中養(yǎng)蠶繅絲……獸王宮這些活計(jì)皆由白芷一人打理,難免有些手忙腳亂……張牙舞爪了,”兩人相視一笑,白芷忽又想起了什么,她玩把著袖子,輕聲說道,“不過,這不過是宮主相授的一點(diǎn)皮毛而已,算不了什么的。”她語氣里透著些許遺憾和憧憬,這讓姜紫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正想把話轉(zhuǎn)開,只見一只黃白色的伯勞鳥從天而降,落在白芷的肩頭,親昵的蹭了蹭她的脖頸。

   “宮主有請,少主。”白芷捋了捋額前被風(fēng)吹起的雜亂的發(fā)絲,將一張條子塞入姜紫手中,她纖纖細(xì)指有些冰冷,他卻覺得自己整個人熱得都要沸騰起來。

   “哲親王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像先生這樣的高人竟能甘心拜于他的麾下,到底是皇親貴胄,非常人可比。”女子一張瓜子臉,丹鳳眼,頭發(fā)有些蓬亂,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艷色畫裙,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的俗氣美。但她話不多,卻處處透著鋒芒和狠辣,臉上從來沒有過笑容,只是那樣冷冰冰的和人講著話,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廖平仲謙虛的說了一番客套話,他的額上微微沁出汗來,心里納罕眼前女子的深不可測,讓他感到寒意逼人。

   “招安之事……待宮主回來后,薛荔自會向?qū)m主稟明,還請廖先生放心。”頓了頓,她忽然指著湖上那一池芙蓉輕聲問道,“先生猜那到底有多少支荷?”廖平仲不知其意,他陪笑著答道,“聞當(dāng)年宮主夫人還在之時曾命名那湖上的小橋?yàn)?lsquo;二十四橋’,想必這湖上也有二十四支荷吧。”

  薛荔一愣,隨即飛身而起,踩著湖面,宛如平地一般,她靈巧的攫取著夏日里湖里粉色的花,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又輕盈的落回原處,手里恰恰捧著二十四支荷,粉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朝陽的露水,芬芳昳麗,轉(zhuǎn)過頭去,湖面上已是一片荒蕪,只剩下莫名其妙孤零在那里的荷葉和水面下的蓮藕。

   “先生,現(xiàn)在這湖上……還有多少支荷呢?”她不動聲色的將荷花隨手放置一旁,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擦著手上的水,“先生,宮主常教導(dǎo)我們說,人定勝天,屈服命運(yùn)的人是可悲的……可是,我們有這么多的牽絆,甚至是我們生存下去的意義所在,如何狠得下心,如何……放得了手呢?”

  她的聲音竟然透著一絲的凄楚和哀傷,廖平仲捋了捋胡須,搖了搖頭,“我可不信什么命不命的,做什么事情固然有他的理由,我……害了不少人,可是我并不后悔,因?yàn)槲抑朗裁词俏蚁胍?hellip;…,”對上薛荔有些詫異古怪的神色,他不由得連忙解釋道,“這也是王爺平日里教導(dǎo)我們的,我一直銘記在心,不敢忘記。”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薛荔又恢復(fù)了方才沉靜如水的樣子,“先生慢走,恕薛荔不送了。”說罷,她將一旁的荷花拾起遞與廖平仲,“您拿著這個,我保您一路暢通無阻。”她招呼過來一個小丫頭,“送廖先生出宮,如有半點(diǎn)怠慢,惟你是問!”

  廖平仲險些沒有接住那把芙蕖,不知道這個女人練的是什么邪門的武功,她所觸之物竟能皆染上一層寒氣,如冰似鐵,他自己一半胳膊已然因?yàn)檫苫ǘ鴥雎榱恕?/p>

  她轉(zhuǎn)過身來,沒再回頭看二人一眼,神情冰冷,忽然卻神色一變,卻是看見一個穿著綠色長袍的少年,穿著白鹿皮靴朝東邊的“竹鶴軒”走去,他不過束發(fā)之年,卻透著一股別樣的風(fēng)流韻致,惹得路過的小丫頭只顧呆看著,卻忘了請安。薛荔抬頭望了望天,枝頭的伯勞鳥有些懶洋洋的看著這邊,她嘆了口氣,快步朝那人走去,卻不走上前,只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的跟在后面。

  姜紫顯然有些見怪不怪,他冷笑一聲,仍然那樣散漫的,晃晃悠悠的走著,絲毫不為身后人所怵。

  身后人終于按捺不住的開口,語氣冷漠,“少主,宮主已從中經(jīng)池沐浴歸來,早在黃金臺等候你多時,您這個時候又跑到竹鶴軒做什么?”她聲音略微有些懊惱,“我們宮里的財(cái)物皆歸竹鶴軒的江蘺統(tǒng)一打理……十五歲而志學(xué),少主你也該讓宮主省省心了。”

  姜紫聽聲音知道是這個女人,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乖乖地止住步子,轉(zhuǎn)了個身,狠狠地用眼剜了某人一眼,轉(zhuǎn)身朝黃金臺走去。這個女人年齡不詳,身世不詳,武功不詳,性格更是不詳,是他在這宮中最怕的人,真搞不懂這個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為什么對宮主如此忠心耿耿。

  姜紫一邊想著,一邊疾走著,生怕那個可怕的女人再追上來。

  黃金臺眨眼之間就到了。

  黃金臺,乃獸王宮封賞之地,宮主親賜令牌,加官進(jìn)爵,榮華富貴。所有人都想站上黃金臺,卻有很多人上了斷頭臺……新任宮主上位十一年,上黃金臺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她很少出門,連獸王宮里也罕有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她行蹤不定,武功深不可測,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筆王”肖三這樣記載她,“姜氏女,名嫩,當(dāng)年不過雙十年華,已是女子當(dāng)家、大權(quán)在握。傳聞她看人很準(zhǔn),有大智慧。旁有香婢四人相隨,或嬌媚如花,或爛漫如日,或溫婉如玉,或冰冷如霜,統(tǒng)管獸王宮,對姜嫩之忠心,日月可鑒。長兄姜山,乃獸王宮上任宮主,父母早逝,姜嫩乃兄長一手帶大,視其如兄如父。而后姜山殤,徒留兒子姜紫一人,嫩慟哭不已,失語一年有余,盡力撫養(yǎng)侄紫,為武林所裱。”

  除此之外,性格如何,容貌如何,武功如何,家底如何,一概不為人知。

  宮主住的地方無名無氏,也不掛牌匾。以前似乎還是有個名兒的,不過凡是要去面見宮主的,皆是心領(lǐng)神會,眉目傳達(dá),不敢直言,故久而久之,原來的名字也就忘了,宮主居內(nèi)隨處可見奇珍異寶,皆是歷代獸王宮主以不同的偏好花重金購買的,不過說來奇怪,現(xiàn)任宮主姜嫩似乎對什么都無喜無怒,沒見她添置過什么新玩物。上任宮主姜山喜歡玉,甚至多方打聽購得了傳世之寶“和氏之璧”,姜山這個人心無城府,出手闊綽,為人義氣,一度改善了很多人對獸王宮的憎惡之情,當(dāng)年他甚至還舉辦盛大的宴席來向人們展示這塊寶玉。據(jù)說,也就是在那次宴會上,姜山初識了自己未來的妻子,人稱西域魔女的笛螢。

  笛螢美到什么程度,沒見過她的人無法回答,見過她的人又答不上來,風(fēng)云霧鬢堪比當(dāng)年的衛(wèi)子夫,斜插的綠雪含芳簪散發(fā)著嫵媚的光芒,指如削蔥根,口如汗朱丹,雖是西域女子,但雪膚花貌天下罕見。身著血紅色的薄紗明衣,絲帶隨風(fēng)揚(yáng)曳,舉手投足之間說不出的柔美多情……

   “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姜紫托著腮漫不經(jīng)心的玩把著架子上的汝窯天青釉水仙盤,口中不禁喃喃道。

  又有誰曾想過,他還能見到這個人,這個他早已逝世多年的母親大人、宮主夫人。

  他背著手,筆直的站在那里,腳尖不時蹭著地,想著那個妖冶豐盈的女子方才在竹鶴軒如神人一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告訴他她是誰,告訴他她因何故而備受磨難,告訴他解決所有問題的唯一辦法……即使她著了一身男裝,絡(luò)腮胡子還被她攥在手里,臉上的桐油還沒有盡除,他依然被她那樣的容貌所暈眩,以致差點(diǎn)沒有聽進(jìn)她說的話。想到這兒,姜紫不禁咬了咬牙,摸了摸袖口,眼神開始變得堅(jiān)定如磐石。

  里面的紗幕下不知何時已有了人影。他猛的抬起頭來,水色珠簾、翠色帷幕里,一個女子斜倚在竹簟的靠枕上,她鬢發(fā)整齊如刻畫,顯然是用膠刷過。頸上依然掛著丁香結(jié),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的索繞在他的鼻間。她的臉有些朝內(nèi)側(cè)偏,看不清她的表情。三十許的女子,卻有一種威儀天下的風(fēng)范。

  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到她,他身邊唯一的親人,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和厭惡感迎面襲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姑姑。”他拜了一拜,聽見對方輕輕“嗯”了一聲,方才直起身來,垂首立于側(cè)。

   “以后……讓薛荔親自安排你的起居飲食,她家以前是當(dāng)郎中的,養(yǎng)生之道還是她熟悉。”姜紫一愣,隨即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憤憤的說道:“姑姑說過,丫頭讓我自己挑,白芷服侍了我這么多年,我也沒見她出過什么岔子。”

  里面的人似乎對這樣的爭執(zhí)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輕輕擺弄著發(fā)側(cè)的瓔珞,不動聲色的繼續(xù)說道,“薛荔跟隨我多年,我是了解她的,到底心細(xì),比那些毛手毛腳、就知道勾搭主子的不知道強(qiáng)多少倍。”

  淡淡的譏諷味道,姜紫知道她已知曉了白芷對于他超乎主仆的意義,不由得臉色發(fā)青,嚇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宮中規(guī)矩,白芷的下場將會多么慘,他不是不清楚?粗熤械娜司従彽卣酒鹕韥,似要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胳膊微微向下傾,似乎已經(jīng)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憤恨。

   “,哦對了,”她背對著他,頭也不回的問道,“我剛從中經(jīng)池回來……聽杜葵那丫頭說,阿紫,你找我有何事?”她嘴角的譏諷意味還沒有褪去,“呵,別告訴我是為了白丫頭,”她用眼角瞟了一下姜紫,“男子漢大丈夫,總是兒女情長的,也不怕別人笑話我們獸王宮陰盛陽衰、英雄氣短!”

  姜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猶豫半晌,他終于小心翼翼的開口,“侄兒不敢,侄兒此次前來是想向姑姑要幾件東西,就怕姑姑不答應(yīng)。”

   “哦,”姜嫩眉梢一動,“你的事就是本宮的事,你不妨說來聽聽。”

   “鹿盧劍,纖離馬,隨侯珠,蕃弱弓。”

  一陣讓人有些窒息的寂靜后,姜嫩淡淡開口,“你要弓要馬也就算了,獸王宮本就是獵頭王,這時節(jié)也好,奇禽異獸隨你獵……可你要寶珠和寶劍干什么?這是我獸王鎮(zhèn)宮之寶,怎可當(dāng)玩具一般拿來要去!”她的口氣逐漸變得冷厲,可是此時此刻的姜紫卻是什么都不怕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戰(zhàn)栗的笑容,“姑姑說過,等我二十歲行完加冠禮,就把獸王宮主的位子還給我……現(xiàn)在,是時候了吧。”

  你問我干什么,因?yàn)槲也攀沁@兒的主人。少年心里的惡毒之花開始瘋狂的蔓生起來,他袖中隱藏的東西已然按捺不住,發(fā)出灰色的光芒。

   “唉,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了嗎?阿紫,哪能有什么好下場呢,不過是些爭名逐利的世俗之輩……你怎么就不了解我一片苦心呢,我姜氏是世族大家,世世受射,可你自小體質(zhì)不好,真真兒是藥罐子泡大的……你說我怎么忍心讓你學(xué)那些嚴(yán)苛的功夫,這么小就登位為主……”

  他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好聲好氣兒的同他說過話,可是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他也聽不進(jìn)去了,她搶了他的位置,她還要奪走他的白芷……這讓他如何能忍下這口氣!

   “夠了,你不要再假仁假義了,我……不過是個傀儡,在獸王宮沒有絲毫的地位可言,”姜紫凄然的笑道,“又有誰把我當(dāng)主子了,可憐我自小孤苦伶仃,任由你這個女人擺布!我出生的時候你才多大,不過是不及及笄的女娃娃罷了……又裝什么德高望重!”他看著她掀起簾子走了出來,不由得咽了口吐沫,有點(diǎn)膽怯的加快了語速,“說不定,說不定就是你弒兄害嫂,是你謀權(quán)篡位!”

   “啪!”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左臉頰上已然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只看見那水袖輕盈迅捷的瞬間收了回去。走出來的人站住腳,她的頭高高揚(yáng)起,金釵銀簪裝飾下竟是一張容貌普通的臉,她不施粉黛,顯得更加不起眼,可是她有一種天生的大氣,一種王者的大氣美,讓人不敢直視。

   “逆子!是誰把你含辛茹苦的養(yǎng)大,是誰對你倍加呵護(hù),生怕你有一點(diǎn)閃失……可你呢,一意孤行、執(zhí)迷不悟!”姜嫩怒不可遏,聲音顫抖,“豺狼永遠(yuǎn)是豺狼,那些家伙表面上正人君子,不過是垂涎我們獸王宮那浩浩如煙海的林木和禽獸,貪圖我們祖祖相傳的寶物!”

  姜紫沒有答話,他的雙肩微微顫抖,姜嫩輕舒一口氣,以為他明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沖他微微笑道,“好阿紫,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呀,好好讀書,我讓白芷給你備了些有用的……將來你考了個探花郎,咱姜家臉上也有光啊,要知道一個武林大家在朝廷上沒有人當(dāng)靠山,多多少少行事有些吃力呢……。”

   “姑姑……,”他突然硬生生的打斷了她,“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少年澄澈的眼眸里此刻迸發(fā)出一種難以抑制的野心勃勃,對方無言,只有簾子的珠串兒隨風(fēng)相互碰撞的摩擦聲回應(yīng)他。

   “我已成人,姑姑……你該把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了,畢竟獸王宮不是一個女人能夠掌控的……,”他的話逐漸急促起來,似乎這些話已在他心里埋了好久,“你如今不過三十出頭,嫁人雖晚了些,不過有獸王宮在后面給你撐腰……姑姑,你想要什么樣的人沒有啊……。”

  姜嫩看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半晌言道,“阿紫,你到底有多恨姑姑?”

  少年一愣,隨即低下頭去,“姑姑是阿紫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感恩尊敬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有什么怨恨之心呢?”

  姜嫩搖了搖頭,語氣哀傷,她緩緩將手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你莫要學(xué)你娘啊,當(dāng)年留夷……被她害的那么慘,獸王宮也為此落下話柄,遭人唾棄一時。”

   “那千刀萬剮的奴才!”姜紫又猛地將她的話打斷,冷笑道,“竟敢覬覦宮主夫人之位,只是毀她容貌算是便宜她了,倘若今天她還活著,我定要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她還敢不敢使她的狐媚招數(shù)勾引人家的丈夫!”

   “你給我住口!欲望能夠蒙蔽人的雙眼和內(nèi)心,你難道真的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兒我不知道嗎,”姜嫩啐道,“阿紫,你勾結(jié)朝廷,想要篡奪獸王宮宮主之位……,”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你,你連我都要?dú),還有什么事兒做不出來!”

  一語未畢,一把銀色的小刀就那樣從袖口“呼哧哧”的迎風(fēng)飛了出來,朝著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飛去。

  房檐上露出了一抹血紅,那是一個女子的衣裙。

  笛螢胳膊盤于胸,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是解脫又是再也無法解脫的奇異表情。

  可是——

  姜嫩沒有動,因?yàn)楦揪筒恍枰獎印?/p>

  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

  隨著銀刀碎裂的聲音,姜嫩朗聲笑道,“出來吧——,我的好嫂嫂,宮主夫人!”

  笛螢猛地飛身而起,卻被一條白練硬扯住使勁兒往下拉,她就那樣跌落到地上,房頂上赫然有個大窟窿,瓦礫飛得到處都是。

  顯然也沒料到姜嫩的武功有這么高,笛螢急火攻心,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滴落在她血紅色的衣衫上,更顯詭異。

   “母親——,”姜紫上前想要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不要叫我,誰是你母親,”她絕美的臉上有一種憤憤,“她,她才是你的好母親!”

  姜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的是自己三十歲出頭的姑姑,頸上掛著丁香結(jié),容貌普通,他不由猛地一縮,強(qiáng)扮笑顏,“母親,您別開玩笑了,”他突然想轉(zhuǎn)移話題,“小王爺人呢,他是不是也在獸王附近啊,前些日子他給我飛鴿傳書——。”

   “我,真的就是你的母親。”姜嫩臉上有一種悲涼,“我十五歲生下了你,如今,都過了二十年了!”

  笛螢冷笑一聲,啐道,“你還有臉說,本來我斗倒了留夷,便以為再也沒有人和我爭了,誰知道我受人敬愛的丈夫居然還和他唯一的妹妹有了孩子,真是禽獸不如!”

   

  “住口,”雪白的練打在了笛螢的臉上,抽得她臉頰生疼。“你……不準(zhǔn)詆毀他!”

   “哼,我偏要說,你又能如何?”

  姜嫩緩緩閉上雙目,“的確,我對不起姜家列祖列宗,可我這些年……為了獸王宮,已然是竭盡全力,拼上我一生的心血……,”她嘆了口氣,“誰曾想孽子竟如此不成器,竟被你這個妖婦攛掇著前來害我!”

  有血淚從她的眼角滑下,這是姜紫第一次見這個女人流淚,這般凄楚,這般無奈。

  笛螢卻嘲弄般的發(fā)出一陣促狹的笑聲,“你裝什么不食人間煙火,你連兒子都敢勾引,真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姜紫有些不明所以,只見笛螢微微一笑,從袖里竟取出一花瓣,姜嫩見之,終于甩袖背立,臉色青白,不發(fā)一言。

  這是個極為普通的荷花瓣,應(yīng)該是剛采下不久,鮮嫩無比。上面奇異的布滿寒霜,摸上去,竟是冰涼刺骨。

  姜紫從她手里接過那花瓣,不覺猛地一縮手,真真是涼到骨頭里了。

  可,這種冰涼徹骨的感覺,卻是那么、那么的熟悉。

  “這是我殺了廖平仲,假扮他的時候,薛荔姑娘給我的,難為她還記得那二十四橋還是我命名的。”她輕聲說道,語氣卻有些詭異的不行。

  薛荔,不,這種冰冷刺骨的感覺,怎么那么像白芷的手,那么輕柔細(xì)膩卻冰涼如水,不,不僅是白芷,這是杜葵的手啊,當(dāng)時誤認(rèn)她是宮主,一把攥過,當(dāng)真是這個冷勁兒?,她說這是薛荔的,怎么……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袖子像是能容納千生萬物似的,竟又變出一只漂亮的伯勞鳥出來,那只鳥似乎被囚禁的夠久了,拍打拍打翅膀、撓撓癢,忽然看見遠(yuǎn)處帶著丁香結(jié)的女子,鬢發(fā)整齊如畫,竟興高采烈的撲閃撲閃翅膀飛了過去,落在她的肩頭,親昵的蹭她的脖頸。

  這只鳥,姜紫想起那些場景,臉色更加難看,他死盯著那只鳥,又看了看宮主,已是說不出話來。

   “哼,需不需要我再提醒提醒你啊……”笛螢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獸王宮主以男女有別,練功而異。女子入主獸王,當(dāng)真是要難上加難,故此特練‘逞嬋娟’來修煉內(nèi)功心法,殊不知這種功夫的確了不得,但整個人卻仿佛置身于極地冰洋一般,說什么你姑姑天生體寒,每每坐個席子還要三捂兩捂,真是笑話……。”

   

  姜紫猛地抱住頭,“你,你不要說了!”

   “再加上你們獸王女子精通的易容之術(shù),她身為宮主,更是幾乎無人能認(rèn)出她來,何況是你呢,只可惜她易容本事雖高,但到底難掩手的溫度,實(shí)在是棋差一招,讓人惋惜啊。”笛螢卻不管不顧的繼續(xù)說道。

  原來,江蘺、薛荔、白芷、杜葵竟然全都是姜嫩一個人,這個人,到底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也不要太怪她了,畢竟她只是想讓你時時刻刻在她的身邊,她只不過是在保護(hù)你,”忽然,一個聲音從簾幕后的深處想起,“要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誰比她更關(guān)愛你的呀,孩子,你怎么能恩將仇報,想要?dú)⒛愕哪赣H呢。”

  姜嫩一怔,忽然單膝跪下,“老宗祖,姜嫩負(fù)你所授,理當(dāng)一死了之,可姜山尸骨未寒,姜紫又那么小……我,”她的雙肩顫抖,“如今他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我亦已無法。我讓人給他看的書都是獸王宮的至寶秘籍,可是他成天卻只知道宮主之位,我真是……。”

  “孩子,你已經(jīng)盡力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拄著龍頭拐杖顫巍巍的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就像她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一般。

   “倒是這個女人,她滿腔都是對你的嫉恨,還有對權(quán)力的渴望,”老宗祖用手指著那個妖嬈萬分的女子,“可你哪里知道,命,乃天注定,就像我獸王的時代已然終結(jié),何必強(qiáng)求,如今朝廷為了王儲之爭,勾心斗角,你為了將來謀一個后宮的位子對那個哲親王爺死心塌地,也未必能夠如愿呢。”

   “老太婆知道什么,”仿佛觸碰到了內(nèi)心的傷疤,笛螢冷笑道,“我對小王爺?shù)母星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當(dāng)初離開獸王宮也是因?yàn)樗,我是個西域女子,愛一個人、恨一個人絕對是干干脆脆,就是死也有個死理兒。”

  姜紫不敢出聲,心中卻納罕,從來獸王以宮主為尊,哪里又冒出個什么老宗祖。

   “阿紫,還不快跪下給老宗祖磕頭!”姜嫩轉(zhuǎn)身對姜紫斥道,見他不動,竟下狠力用白練將他的膝蓋打傷,只聽姜紫痛叫一聲,乖乖的跪在地上,眼睛里充斥著不甘的怒火。

   “她不是宮主,卻更勝宮主,多年來,憑著她這柄龍頭拐杖,化解了我們獸王內(nèi)部多少恩怨,沒有老宗祖,我何至于能有今天!”姜嫩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一眼姜紫,“這等通敵叛派的不肖子孫,到底還是殺了算了。”

  白練當(dāng)空飛出,姜紫驚恐不已,用手抵擋,卻是無用,那練纏繞住了他的脖頸,姜嫩微微一用力,姜紫卻已被勒得眼布血絲,滿面赤色。

   

  笛螢見她真要大義滅親,反而輕松了很多,先是喪夫,又是喪子,這倒也是她的報應(yīng)呢。

  忽然,只聽“嘶”的一聲,布帛撕裂,那個龍頭拐杖就像是活的一樣,又飛回到老宗祖手上。

   “老宗祖,你怎么還袒護(hù)他——,”老宗祖看著這個外表平凡但內(nèi)心堅(jiān)如磐石的女子,搖了搖頭,“我是為了你啊,嫩兒,你少不更事被你大哥所害,至今卻在償還一個永遠(yuǎn)也償還不清的債。”姜嫩張了張嘴,似是有話說,“不要說你是自愿的,你一個十五歲的娃娃,知道什么,又見過幾個男人,他一個讀過書的男子漢,干出這種天地不容的事,還把這么個妖孽帶到宮里,真是丟盡了我們姜家的臉!”

  她站直了身板,哆嗦著雙手將手中的龍頭拐杖一折為二,“從今天開始,獸王諸人隨我歸隱,若有抗命者,如同此杖!”

  姜嫩率先跪下,“老宗祖,萬萬不可啊,我獸王百年基業(yè),豈能容那些韃子踐踏。”

  老宗祖瞥了她一眼,“宮主姜嫩,行事有傷風(fēng)化,就此罷免宮主之位,貶為庶民。”

  姜嫩卻不依不饒,“老宗祖,就算死,我們也要和那幫人一絕死戰(zhàn),獸王絕不能拱手讓人!”

   “啪!”龍頭拐杖猛磕在她頭上,竟打了個窟窿,鮮血直流,姜紫心下不忍,忙跑過去攙扶她,已是氣息微弱,任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

  他落下淚來,叫姑姑吧,她不是,若是真是稱呼她娘親,真是萬分別扭。可憐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就這樣即將撒手人寰了,真是讓人又憐又無奈。

  姜嫩見他有些尷尬的看著自己,不覺好笑,撫摸著他的臉,“我家阿紫這張臉真是人間少有的清秀好看……像你爹一樣,是,是娘親對不住你,若讓你生養(yǎng)在個普通的書香人家,定能好好讀書,說不定,還,還能高中狀元……都是娘親對不住你,娘扮成那四人,只是想好好教導(dǎo)你,偶爾刺刺你也是希望你能上進(jìn),誰知道你……。”她嘴角的鮮血也開始涌出,血腥味撲鼻而來,濺了他白色的衣衫。

   “誰還有異議!”老宗祖高聲問道。

  眾人皆被嚇得禁了聲,只聽姜紫猛地站起身來,聲如洪鐘,“我有!”清秀的少年滿臉淚痕,“獸王百年基業(yè)絕不能送得這么窩囊,我就是死,也不會做這么一個背師棄祖的王八羔子!死何足惜,大不了我陪我母親便是。”

  笛螢見老宗祖和姜嫩臉上同時浮現(xiàn)出一種欣慰的笑容,心下“咯噔”一聲,明白自己是著了她們的道,姜嫩以死喚回了姜紫對獸王的忠誠,以后王爺再想滅獸王恐怕就難上加難了,她已是恨極,卻也無法,只得轉(zhuǎn)身欲走,只見門口一干丫鬟們皆魚貫而入,手里皆拿著明晃晃的家伙,“笛螢夫人哪里去,怎么也不和我們宮主告?zhèn)別。”

   “誰,誰是你們宮主,姜嫩已經(jīng)被貶為庶民了。”笛螢有些恐慌,仍舊強(qiáng)裝鎮(zhèn)定。

   “喲,”石蘭丫頭咬著帕子,笑著指著她后面的那個人,“難道你不知,新任宮主早就在這兒了嗎。”

  笛螢一驚,還未等回過神來,一把長劍穿胸而過,劍上白光閃閃,泫若秋水。她痛苦不堪的吃力轉(zhuǎn)頭看身后的少年,翠衣黑發(fā),唇紅齒白,清秀的眼眸里卻透著決絕。

   “笛螢夫人,在陰間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他猛的將劍拔出,“你去死,想必連小王爺也未必會憐惜你呢。”

   “叛徒——,”笛螢絕美的面龐此刻卻變得猙獰,她吐出這兩個字,竟揉碎桃花,倒地身亡。

   “我不是叛徒,我只是重新做回了我娘想讓我做的人。”姜紫冷冷地說完,便跑回到母親身邊,握著她的手,抽泣不止,悔恨不已。

  姜嫩早已處在彌留之際,她閉著眼睛,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清醒的時候,就叮囑姜紫好好看她要他看的那些書,好好聽老宗祖的話,糊涂的時候就像個孩子一樣啜泣不止,喃喃念著姜山的名字——

  老宗祖嘆了口氣,緩緩拄著拐杖走出了宮主居。

  外面的天有些陰沉,似是要下雨了。她吩咐石蘭取一件虎皮大衣來,給姜紫宮主披上……然后,好生安葬。

  永琮騎著白馬在雨里奔馳,胥邪從后面趕上來。

   “小王爺,這么大的雨,你這是要往哪里去啊。”雨聲大得很,他須得扯著嗓子喊才能讓王爺聽見他在說什么。

   “她死了——。”半晌,他方轉(zhuǎn)頭看著胥邪,指著遠(yuǎn)處的獸王宮,“她死了——!”

  胥邪無奈的說道,“王爺,笛螢姑娘為了你也算鞠躬盡瘁,以后咱們成了勢給她個名分就是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衫,想要給王爺披上,“王爺,雨太大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奴才真是死一萬次都不為過啊。”

   “我說的,不是她。”永琮忽然平靜了許多,“我說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最讓我忘不掉的女人。”

  他如今已是四十出頭,當(dāng)年也不過是二十五歲的年紀(jì)。受父皇之命出宮辦事,路過獸王宮,便心中發(fā)癢,想要夜里去瞧瞧那些奇珍異寶,不想?yún)s瞥見那姜山干得那禽獸不如的事,他用了迷香,將一個不過十五歲的少女剝了衣衫,欲待行那不軌之事,幸虧自己出手相救,將那姜山打暈,抱起那女子,卻不想她此刻竟然兩頰緋紅,雙手捧著他的臉,嘴里喃喃“哥哥”兩個字,他才知道這便是獸王宮里的小姐姜嫩。

  那個混蛋,竟然給自己的同胞妹妹使了春藥,當(dāng)真是千刀萬剮不足惜了。

  后來的事情,就那樣順利成章起來,他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在王府里早和那些丫頭們廝混過不止一次了。可是,這次不同,她就像是個雪娃娃一樣,再也讓他挪不開視線,直至天明,看見那梅花似的朵朵印記,在第一縷陽光的射入下是那般美妙……

  他終究是走了,卻終究沒有忘記這一切。

  尊父皇之命前來攻打獸王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心平氣和的面對當(dāng)年的一切,即使把她殺了,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的,誰想,在她死訊傳來的時候,依然是這樣宛如巨浪般排山倒海的劇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二十年世事變遷,卻最終逃不過一個情字。若老宗祖知道哲親王一心念著姜嫩,還會使苦肉計(jì)讓姜嫩死嗎,若哲親王知道姜紫就是他的親生兒子,還會攻打獸王宮嗎……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獸王宮即使拼死抵抗,也終于滅亡。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其實(shí),短相思比長相思更加讓人無法。姜嫩對姜山的愛就是長相思,有了這個動力,為了他沒有完成的大業(yè),還有獸王宮唯一的繼承人,可謂是操碎了心,依舊無怨無悔。而哲親王永琮對姜嫩的愛卻是一種短相思,或許這并不是真正的愛情,只是因?yàn)樯倌陼r候懵懂的肉體之歡繼而終身難忘?墒牵@種相思卻是最折磨人的,除了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只是在偶爾想起,即使身邊有無數(shù)個女人也依然無法擺脫那種偶爾的思念,讓人欲罷不能。

  所幸,相思盡,進(jìn)而相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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