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垂暮時分,人最容易莫名地惆悵。檢文想。
現(xiàn)在正是這樣的時候,夜色由遠而近,由淺而深,漸漸地就把火車嚴嚴實實地給裹住了。
車廂里很多人,很嘈雜。就在檢文正在慶幸自己沒有買票就占到了位置的當兒,一位小伙子很禮貌地沖著他說請問這座位是您的嗎,檢文看了看小伙子遞過來的車票,很紳士地擠進人堆里了。
火車忽高忽低忽緊忽慢的哐當哐當?shù)穆曇,平添了幾分煩悶。對面的一個孩子突然大哭起來,一個耷拉著腦袋面容憔悴瞌睡沉沉的中年女子連忙解開上衣毫不顧忌地將乳頭塞進孩子的小嘴,孩子安靜下來了。檢文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便扭頭看著窗外,窗外是無邊的夜色,他只在密閉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和別人的影子,偶爾窗外出現(xiàn)的燈光和他的影子疊加在一起,燈光倏然就閃到后面去了,又只剩下他的和別人的影子。那燈光讓他感到一些溫暖,他想那燈光里一定有很多溫馨,譬如說小酌,譬如說眠歌,譬如說牽手,譬如說下棋。檢文感到自己有點怪怪的,怎么會像少女似的多愁善感起來?矯情!他搖了搖頭,車窗里的影子也搖了搖頭。
檢文確實是有點惆悵,有點煩悶,但不是莫名的。他這趟回老家,是去向一位老同學借錢,預備借十萬,至少五萬。老同學姓蔡名寶,檢文的中學同學。從同學起,同學們就都喚他“菜包子”。初中沒畢業(yè),菜包子就不讀書了,跟別人學修馬達。檢文高中畢業(yè)后補習了三年,煨紅薯,總算煨成了“天之驕子”,成了那個時代高唱著“光榮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的大學生。
檢文老婆單位轉制,被分流下來,幾年沒有做事了。兒子大四,很快畢業(yè),時下就業(yè)形勢這么嚴峻,兒子學了一個叫什么航空服務之類的聽都沒聽過的專業(yè),飛天?談何容易!看看網(wǎng)上,空姐空嫂,那都像當年林立果選美似的,你一個滿臉粉刺疙瘩的男生!況且,高鐵就要開通,一通,民航前途未卜,找到工作已屬不易,哪里還敢奢望好工作?
有天,檢文老婆看準了一個轉讓的小旅館,位置好,火車站附近的;規(guī)模也好,二十來個標間。但對方要三年租金一次交,墻面樓道稍微翻新一下,還需添置點家具什物什么的,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證件要辦,兩口子掰著手指仔細算了好幾宿,再摳門,沒有五十萬下不來。房子抵押大概可貸三十萬,積蓄十來萬,還有十多萬的缺口要填。檢文本來想放棄的,可一想到孩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未雨綢繆,一旦孩子沒找到工作,至少,還有一片安身立命的根據(jù)地吧?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革命要有根據(jù)地,就好像人要有屁股嗎?人沒有屁股便不能坐下來,老站著,老走著,定然不能持久。于是,檢文硬著頭皮,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
可不?這就上了!
有錢人借錢易,沒錢人借錢難;有錢人錢找他,沒錢人他找錢。檢文把自己歸于后者。借錢,在檢文看來是最難啟齒的事了。以前都說,書到用時方恨少,現(xiàn)在變了,錢到用時方恨少。彼一時,此一時。
本來,檢文大小是學校出來的,菜包子泥腿子一個;檢文在省城,菜包子在鄉(xiāng)下:檢文以前很有些優(yōu)越感的。現(xiàn)在可反過來了:菜包子先修馬達,后賣水果,再后來養(yǎng)野豬,再再后來在市里面開了一家有好幾千平方米的家電賣場,目前……二十多年下來,積攢了不少財富,光在省城就買了好幾套房子——其中還有一套湘江邊的觀景別墅,家具陳設五星級賓館一樣——實現(xiàn)了從農村包圍城市的戰(zhàn)略大轉移,有了財富,也一并有了身份,嘖嘖,人家現(xiàn)在是省人大代表,開車出門,人大代表證往車前窗一亮,連交警都要敬畏三分。菜包子每次來省城,都要開著他的寶馬來接檢文去吃一兩餐最貴的館子,住一兩晚最貴的套房,K一兩回最貴的歌廳——實實在在地剝奪了檢文他盡地主之誼的權利。不像八十年代那幾年,菜包子來省城偶爾拜訪檢文,手里常常拎著一個蛇皮袋,袋子里面,兩只土雞或一只老鴨婆。盡管是同學,檢文給他遞根煙,菜包子都要兩只手來接,一副猥猥瑣瑣的樣子。
一次,菜包子被“男人的情懷”灌得半醉半醒,摟著檢文的肩膀說:“老同學呀,我一個土八路,大字墨墨黑,小字認不得,不像你,天上的事都曉得一半。別的忙幫不到,如果你手頭緊,只要你開口,我菜包子十萬八萬一句話!”就這一句話,噎得一樣半醉半醒的檢文再也說不出半句話,胸悶了大半天。
“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媽媽的!人不必子建,要之賺錢。”檢文后來想明白了。
車廂的人似乎少了些,站了幾個小時的檢文終于得了一個座位——他本來想去餐廳花幾十塊錢買一個茶水位的,想到自己這次出門是借錢,就沒去了。時已半夜,旅客們個個瞌睡沉沉,東倒西歪地睡著。檢文瞇縫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他睡不著,心里想著借錢的事,應該如何開口呢?檢文是那種不到萬不得已不向別人開口的人。幾位乘警在車廂里來回穿梭,好像在找什么似的,讓氣氛有點兒緊張。
要出站了,檢文突然想到自己沒有票。以前?吹匠藙杖藛T興師動眾地逐個車廂吆七喝八地查票補票,這次卻沒有。沒有票,怎么出站?一大把年齡,在眾目睽睽下被逮住補票那臉就丟大了。一位高大的乘警迎面走來,眼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檢文走過去,拉了一下警察的袖子,警察怔了一下,輕聲而威嚴地說:
“干嘛?”
“哎,……是這樣,我要補票。”檢文囁嚅道。
“這事我不管!去7號車廂!”警察邊走邊說。
一覺醒來,第二天的上午十點過了。
想起昨天火車上的事,檢文不覺笑了——
檢文到了7號車廂,敲開正在乘務間打瞌睡女列車員的玻璃門,說明來意后,女列車員睡眼惺忪地瞟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
“補票的早休息了。怎么這么晚才想到補票?真是的。”
“那……”
“這樣吧,你呆一會幫我打掃車廂,我送你出站。好不好?”
“我不到終點站,前面一個站就下了。”
“哦,那你現(xiàn)在幫我把7、8、9號車廂的垃圾袋扎好,順便把桌面上的垃圾收拾一下。我等一會叫人送你出站?梢园桑”
“這……請你還是想法幫我補張票吧!謝謝你好不好?”
“不清白!講了補票的休息去了!”
“你這是訛人。”
“你這人,怎么這樣?鬧不懂!”
最后,檢文還是妥協(xié)了。他手指尖捏著一個黑色的薄膜袋,挨個兒收集茶幾上的垃圾的時候,腦袋盡量縮在脖子里,生怕碰見熟人,還好,乘客們幾乎都睡了,幾個光著眼睛的,他都不認識。遠處有一個警察,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檢文很為難,應該怎么向菜包子開口呢?他幾次拿出電話,想給菜包子打電話。他盯著手表上的分針,暗暗下決心,過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就給菜包子電話!可是過了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他仍然還在猶豫。他給自己的理由是“電話里說不清”,其實他心里清白得很,哪里是“電話里說不清”?是難啟齒哦!在一個崇尚錢的世界里,沒有錢就該是一種羞辱,至少不是體面。
退了房,檢文坐摩托車去了汽車站。
正是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售票窗口只有一個,另幾個窗前都立著一塊白色的牌子“暫停營業(yè)”。買完票一看,十五塊?從市里到縣城不是十四塊嗎?檢文有點奇怪。
“是十五塊嗎?”檢文問。
“十四。”
“那你還要找我一塊錢的。”
“不曉得看呀!誰要你一塊錢?有病!”售票員隔著玻璃氣沖沖地指著遞錢的凹槽說。
“你說誰有。磕隳隳,”檢文摸出那枚硬幣,很想和她理論理論,“怎么吃了炸藥似的……”
排隊的人不耐煩了,不要耽誤別個買票好不好?檢文只好忍氣作罷。
“晦氣!”檢文說。不知是說自己,還是說別人。
在去縣里的大巴上,正像車窗外的風景一樣,檢文的腦海里掠過一幕一幕與菜包子有關的往事——
菜包子讀初中就會抽煙,而且煙癮不小。他有一個壞脾氣,從來不發(fā)煙給別人抽,而且每次抽完煙都要把煙蒂放在墻上使勁掐直到看不見煙的牌子。
知情的同學揭秘說,他抽的煙是一種叫“五嶺”的過濾嘴煙,三分錢一根(承包學校小賣部的老古把煙拆開來買給學生。一包“五嶺”煙本來是三毛五,拆開買可以買到六毛錢),這事不久就傳到了菜包子的耳朵里。幾天后,他喊了檢文等幾個同學到學校對門山上坐,突然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精裝“相思鳥”,很大方地一人丟給一根,不管你抽不抽,人家問他今天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他笑而不答。
一次上課,檢文正試圖將一張寫有電影《偵察兵》里面的一句臺詞“地上有血”的小字條塞進前排一女同學的衣領里,不想被年輕的女老師給逮住了。老師搖著小紙條不咸不淡地說:“檢文呀,我看你呀,要檢點一點文雅一點。將來呀,要么是條龍,要么是條蟲,你自己選吧!”檢文慢慢地站起來,作哭喪狀,說:“老師,我錯了。”老師正想說什么,菜包子卻搶先慢悠悠地唱了起來:“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教室頓時開了鍋,局面失控,氣得文靜的女老師跑到教務處哭訴去了。
不過,有一次菜包子可丟了大格——
菜包子總不經(jīng)意間說他爸爸在上海當教授。同學們奇怪,菜包子爸爸在上海教書他怎么不跟著去呢?況且也沒有看過菜包子爸爸來學?催^他,再說菜包子那一身打扮,皺里皺巴的,土不拉幾的,也不像教授的崽呀!
一次,剛下課,教室外的樓道上走著一個脖子上搭著一條洗澡帕,兩條腿隨意地挽著褲管,手里不停地搖著一頂黑乎乎的草帽的男人,逢人就問:“菜寶啦?”菜包子一見到這個不速之客找他,連忙打飛腳走。誰知這男子眼尖,轉身就攆,邊攆邊嚷:“蔡包子呀,你個死崽,走哪里去?”
男子終于在走廊上攆上了菜包子,正說話間,一走過的同學隨便問了句:“這是哪個?”“是我……灣……灣……灣里的……”菜包子緋紅著臉,輕聲說,像蚊子叫。又誰知,這男子不但眼尖,耳朵也尖,一個耳把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在了蔡包子臉上,吼道:“你個死崽!老子是你灣里的?……”
菜包子退學,是不是與這件事有關?檢文不得而知。反正,這不久,蔡包子就退學了。
想著想著,檢文不覺笑了。笑著笑著,車不覺就到了縣城。
正值初秋,秋老虎肆虐?h城上次遭冰災,大樹都禿了,太陽直挺挺地照下來,整個一個烤箱似的。
檢文走進一家叫“豬腦殼小吃店”的小飯館,一個小妹子走過來問他吃什么盒飯,他說了句隨便。他腦子里還在想著借錢的事。他有些后悔,怎么不先給菜包子打個電話呢?真有點蠢氣!他本來可以向身邊的同事借的,但借了錢就露了自己的寒磣,欠了別人的人情。他也知道,現(xiàn)在的很多人,借錢是孫子,還錢是老子,朋友間因借錢生分反目的事,多的去了。他擔心錢沒借到,就不僅僅是自己得臉掛不住這么簡單,友誼從此陌路,那就沒有意思了。
小飯館很小,就四張桌子。檢文對面的那張桌子正熱鬧著,幾個男子光著膀子紅眼雞公一樣喝得正酣,“桃園結義拳啦——四季發(fā)財拳——啦……”,拳劃得一圈一圈的,酒倒得一杯一杯的。
檢文搖了搖頭,有點掉價的感覺。一男子搖搖晃晃地去了廚房,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廚房,一手摳著皮帶,一手拉著褲子上的拉鏈。檢文撇過臉去。
“哎嘿——,這不是檢文嗎?”男子徑直走到檢文面前,直呼道。
“這……”檢文一驚,一時不知所措,“哎呀——,是民朵呀!哪樣巧?”
“怎么一個人吃飯?好久來的?電話也沒有一個!”民朵不容分說,一把拉過檢文,“來來來!介紹一下……”
“哦……哦……哦……”檢文支支吾吾,不知所云,這突然的邂逅著實讓他猝不及防,很有些狼狽,仿佛當年菜包子聲稱自己爸爸是教授卻不期被同學發(fā)現(xiàn)原來竟是個搖著一頂黑乎乎的草帽的男人一樣。
民朵很興奮,滔滔不絕地向他的朋友介紹檢文:他是我中學朋友,最好的;他現(xiàn)在省城搞科學,全是高科技呀;是我們班的秀才,不帶一點渣滓的;他是象棋高手,上課都打殘局;籃球打得好,坦克,有次救球乘機摔倒在一個女同學的懷里揩油,哈哈哈……
民朵和他的幾位哥們輪番向檢文敬酒,車輪戰(zhàn),一撥接一撥,熱情四溢。
檢文本來酒量不錯,也許是因為心中有事,又加上剛被車晃得暈頭暈腦的,幾個回合下來,就散了架,趴在桌上了。他被民朵等幾個架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了小酒店。
“檢文呀,還……還……沒住下……下來吧?來……來……老家,打……打聲招……招呼哦……看得……起……老……老同學,就……”民朵手舞足蹈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他的醉話。
檢文開始還能哼哼哈哈地應著,漸漸地,就意識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檢文躺在了賓館的柔軟的鋪著白色床單的床上。屋子里彌漫著檀香的味道。窗簾蒙得嚴嚴實實,燈全亮著,有些刺眼。
檢文看了看表,快五點了。他拿起放在床頭柜的服務指南翻了翻,才知道賓館叫“歸去來”,他有些感慨,二十多年來,他從鄉(xiāng)下走到縣城,又從縣城走到省城,然后定居省城,順順當當,好不春風得意!可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昨天坐在那趟慢悠悠的列車,看著一趟一趟的特快列車飛快地從車身邊駛向前去,正切合了老家的一句諺語“早劃船,后上岸”。他想起那只在冷水里優(yōu)雅地游著泳的青蛙,全然不知鍋底下燃著的柴火,當水熱得受不了的時候,它已經(jīng)沒有力氣跳出水鍋了。
電話里有十多個未接電話:家里的,民朵的,還有搞不清是哪里的。他才想起從昨天起,還沒有給家里報個平安。這次是帶了任務來的,還沒有著落,他有點猶豫,該向老婆說些什么呢?他可是信誓旦旦夸過?诘。他先給民朵打去電話。電話那頭,民朵說:
“睡死了?過來過來,準備吃飯,我喊了幾個同學來陪你,接風,跟你,紫來軒,就在……”
“菜包子會不會來?”
“菜包子?人家現(xiàn)在是社會精英,嘿嘿,我們這些草民哪敢高攀!”
“哦哦,沒有得別的意思,都是老同學……”檢文聽出民朵話中有話,覺得自己說得不合適宜,慌不擇言地收住話頭,“我馬上過去,好吧?”
檢文猶豫了一陣,一咬牙,撥了菜包子的電話?墒沁B撥幾次,都不在服務區(qū)。檢文有點失落,有點茫然,他長長噓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又從手機里翻出菜包子辦公室的電話,撥了過去。一個很清亮很柔美的女聲傳過了:
“您好!請問您找誰?”
“你好,我想找蔡寶蔡總。”
“哦,抱歉!我們蔡總臨時出去了。您預約了嗎?”
“預約?哦,沒有……”
“那……”
“不好意思,謝謝!”
檢文連忙掛了電話:預約?還要預約……
吃飯的時候,又是垂暮時分。
民朵告訴檢文,菜包子下午到外地去了,市里一個領導的岳丈大人明后天80高壽,他提前趕過去張羅一些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