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位于小城的偏巷,一條坑坑洼洼的窄爛土路,頗似一個破爛老頭的一條爛褲帶,綁連著割舍不開的十六家“土屋破爛戶”。因它破落不堪,與小城的新市容不相協(xié)調(diào),在繁華景象的背后易被人們淡漠的遺忘。
小街像個孤寡老人,冷清無生氣,白天零散有人路過,夜晚就少見人影。臨土路北邊有個樹林子,草密枝茂,野刺雀常出沒,嘎嘎揪人心的怪叫。林子旁有一條積水的臟臭小渠,渠邊扔滿垃圾,遍長雜草。夏天的黃昏,青蛙破喉呱呱,倒是小孩常在渠邊玩耍,下水里捉小青蛙比賽練膽。
聽說政府幾次設想拓路改街,都不了了之。據(jù)說這里的原住戶都是所謂的“愚民”,屢次上訪反對有關(guān)部門層層克扣拆遷賠償金,終和政府達不成相關(guān)協(xié)議。所以,小街如“無價值的古董”被一度擱置。
小街最東頭有一排五層樓,算是最豪華的建筑。樓下是鄰街的門面房,樓上是某單位的單元房。平時人們都走東頭上大街,少走西邊爛街,嫌寒磣。我卻兩頭都走,愛和破爛戶說話,喜聽林子鳥鳴。
我選擇在小街居住,圖房租便宜,適應了單調(diào)的生活,和左鄰右舍熟透了,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熱火人,常串門拉呱,互相幫忙。若人們一日不見,不說上幾句話,心里會覺著空蕩。總之,不管啥時回小街,只要一眼瞅見左鄰右舍,身心就無比舒暢。盡管小街爛,但它是溫馨的小家,不離不棄任何人,收留乞丐和流浪者白吃白住。久住的人們對小街深深依戀,這倒應了一句古語:日久生情。
有一個外地的小木匠,租了西頭一戶人家的前半個院,在門外用石棉瓦搭個戶棚,開起個木工店。戶棚吊盞小燈,燈光昏黃,卻整夜亮著。犯常,夜深了,小木匠支使像牛一樣憨勞的電鋸吱吱啦啦震天地響,似乎要向小城的人們證明小街事實上的完全存在。
別看小木匠是外地人,腦瓜挺靈活,手藝不錯,木工棚前擺著新割的時興小家具:小板凳、飯桌、大小案板、書柜、衣柜、席夢思床。目的無非是給小街人顯手藝,先打出牌子,后賣名,為了多賺錢。
小木匠中等個頭,胸前套個深藍色的臟兮兮的半截戶身罩,胳膊套藍袖筒,耳朵上夾根煙,打著響亮的口哨,一手壓拐尺,一手捏鉛筆,在扯好的木板上細致地過線。若小街有人從木工棚前經(jīng)過,他很敏感,機警地掉過頭,暫停手中活,擠一下精明詭色的小眼睛,瘦黑臉上露出坦蕩的笑,會說,大姨,上街呀;大伯,來坐喝杯茶,或大姐,上班去;大嫂,買菜唻。
小街人家里有啥零星木工活,偏愛請小木匠做,需要家具情愿買他現(xiàn)做的。人們和小木匠混熟了,知道他姓劉,老家在河南安陽,早年喪母,生計艱難,十五歲就輟學了,出來打工,漂泊流蕩了十多年,跟師傅學成這行手藝,經(jīng)人介紹,來小街開起這個木工店。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白手起家,想多掙錢,娶個好媳婦,安個暖和的家。
小木匠給人留下了好印象,左鄰右舍說,小木匠娃好,人品正。人們也樂意叫他小木匠,聽起來順口、親切。
小街的老婆子們閑了沒事就夸說小木匠,做事穩(wěn)當,頭腦有主意,替他物色大姑娘。
我每次從木工棚經(jīng)過,見小木匠不是拿錘子釘釘子,就是用鋼鋸鋸板角,但照例停下活,點頭瞇眼笑一下,親熱地叫一聲,大姐,你好,和我打招呼。有了他熱忱的問候,我心里一陣熱乎,同樣回他一個笑。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對小木匠漸懷好感,無形中,在小城熟人里也替他的家具做了宣傳。
鄰家老婆愛嘮叨,卻有一幅熱心腸。她老伴是政府辦退休老干部,兒子現(xiàn)在政府要害部門干事,所以信息靈,經(jīng)濟狀況好,穿戴不俗,住的門面房又是她自家買的,老兩口只圖個清靜,最怕吵鬧,以免犯高血壓。
只要我前腳進門,她后腳就跟進來,嘴像一臺全天開著的收音機,給我匯報小城的各路消息,大到政府領(lǐng)導換屆,公務員晉升工資;小到小街男女打情罵俏,連誰家小孩突發(fā)高燒幾時掛針去了,她都弄得很清,并一一敘說。似乎把我當成小街一個小領(lǐng)導,聽完后還要個個點評。否則,她會怨我沒善心。有時,我懶得聽她沒完沒了。但聽有些事,反能解悶,排遣無聊。
今天,鄰家老婆對我說,你看小木匠都快三十了,還沒個媳婦。娃托我打聽,我給介紹了兩個,如今女的心高,開口就要三金和單元房,問有無銀行存款。人家嫌小木匠窮,沒根底,沒扶幫。我說小木匠有手藝。人家來小街背見,看這爛光景,就給了話,不愿意。唉,女的不愁嫁,男的沒錢娶不下。小木匠娃好,單薄可憐的,沒人給洗衣服,吃不上一頓熱茶飯。你幫忙踏實,看哪里有合適的相。唉!我老了,不中用了,給娃幫不上忙。鄰家老婆手拍大腿,犯愁得皺起臉,自責自怨。
看小木匠日夜忙碌,我也同情他,安慰鄰家老婆說,要錢要房的女的沒眼光,不識廬山真面目。小木匠有發(fā)展前途,等著看,不出幾年天期,人家準成大器。
鄰家老婆一聽我說,轉(zhuǎn)愁為喜高聲說,你說的對,小木匠發(fā)財了,到時專挑黃花閨女!
我們不由朝木工棚望,期盼小木匠一切都好起來。
二
我回了鄉(xiāng)下一段時日,回來后聽鄰家老婆細說,咱這樓里來了個“輪椅女”,小腿細的像麻稈,人蠻好看,燙發(fā)頭,租東頭兩間門面,賣珍珠奶茶,替人縫補衣服。我聽了沒在意,只當她說閑話呢。但她今天精神一反常態(tài),有些喜得過了頭,拿手只擦嘴角唾沫,倚著我的門框不住地發(fā)出陣陣嬉笑聲 ,說“輪椅女”這好那好,手拍大腿執(zhí)意要我去看看。女人之間本來就易產(chǎn)生嫉妒心,何況又住一排樓里。她又不厭其煩在我面前夸“輪椅女”。我當然生氣,硬裝做不理會的樣子,轉(zhuǎn)身進衛(wèi)生間洗衣服,出于無奈,便駁了一句,不就是個殘疾人,有啥好看的!嗨!人家殘疾,比正常人能行。鄰家老婆看我半會沒理她,嘟噥著,慢騰騰出去了。 .
因工作忙,我匆匆來回往返,沒太留意“輪椅女”。一天,騎自行車剛拐進街口,就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街變了樣,不由下車停足觀察,看到東邊兩間門面前,支撐起兩個正方形的鐵桿大綠傘,傘下兩張臺球桌,圍了一圈青年人在打臺球。一間門面房的綠門額上掛個天藍色的大牌子,寫著“愛心修補店”大字樣,下方一行小字﹕來料加工,修補破衣,換拉鏈,裁褲邊,燙熨。方想到,這不就是鄰家老婆夸說的“輪椅女”開的小店嗎?只見綠門里,一張貼著奶茶單價表的桌后,立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正調(diào)配奶茶,端到自動機上封口。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娃幫忙收錢。這是兩個正常人,沒見個殘疾女。單就小街今日的異常變化,我就想見到這個特殊女的,只能失望于自己的平時無心。
我每天騎自行車,從小街臟爛的面額上往返,若一天不走幾趟,反覺心里不受活,不和鄰家老婆說陣話,委實心慌。
這排樓里原先開了幾家麻將館,公安局不垂青破街爛巷,劃不來為抓幾個小民費神,又撈不到大油水。麻將館挺火爆,閑雜人便多了,就常鬧賊,住戶大白天丟錢、手機和自行車。小街人就抱怨開麻將館的,把賊招來了,弄得門前吵、臟、亂。
自來了輪椅女,小街一天天活泛了,舊模樣變了,人心也定穩(wěn)了。她小店前一天到晚干干凈凈,擺著五、六盆旺花木,坐著拉閑話的老人,跑著嬉鬧的小孩。拐進小街來往的人漸多了,打麻將的少了,轉(zhuǎn)而打臺球,喝奶茶聊天。小店的生意開始紅火了。鄰家老婆就夸輪椅女改變了小街的壞風氣。
此后,我關(guān)注起小街富有新意的變化,更關(guān)注輪椅女。一天,又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小店前多了幾樣新東西,一個冰柜,一個手推玻璃柜,里面放著香煙,口香糖,方便面,糖果等小貨。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又開了一間“仁信書店”,門前多了一頂綠傘,一張桌子,幾條板凳,幾個人圍桌坐看書報。這個新創(chuàng)意!使我從內(nèi)心敬慕起輪椅女。
一天, 我特意走到她的店外,想見到她,不巧她上街去了。我要杯奶茶進了書店。在這間十平方米的小房里,東西北三面立著三個舊書架,上面擺滿舊書。我隨意翻看,見書雜而廣,有中外名家小說,各種雜志,如海外文摘,有少兒讀物,有關(guān)烹飪、織毛衣、醫(yī)藥和農(nóng)林科技等書籍。報紙只有《華商報》和《環(huán)球時報》。不斷有人進來翻看。出來時,才見綠門上貼著一張大白紙,寫著﹕看書收費一元,租書每本押金五元。
聽人們議論輪椅女,言談態(tài)度里表現(xiàn)出敬重和折服。
當夜幕降臨,輪椅女小店前綠傘下三盞明燈,照亮了大半個街面,并且一直亮到東方破曉,和西頭小木匠木工棚里那盞小燈遙相呼應,彼此無言,默默守望。夜行人借著兩頭的燈光,接受光散的熱,倍感安全溫暖,求得善始善終。
三
每到夜晚,小木匠木工棚的燈光熠熠閃亮,行人匆匆從燈影下走過。電鋸聲吱啦啦穿越空寂的暗夜,分外尖亮,宛如夏蟬齊鳴,勁猛氣足,聽之令人振奮,給人力量。接著鋸聲,是小木匠粗壯的歌聲: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我倆的情,我倆的愛,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小木匠發(fā)自內(nèi)心情感快樂自滿的歌唱,使小街的夜既充實又蘊涵著仁義和溫情。
我沉郁時,夜間總愛站在門外,望從小木匠木工棚射出的燈光,聽他豪爽的情歌,深切體察到小人物的努力和進取,身心隨之愉悅,心態(tài)趨于平和。
一個盛夏的晌午,天上電閃雷鳴,突降大白雨。我推自行車剛走過小木匠的木工棚,車就推不動了,泥塞住了輪子,大雨淋透了衣服,焦急中手抓車把無可奈何。忽然,猛雨下小木匠出現(xiàn)了,舉傘跑到我跟前,說,大姐,你打著傘,我來推車。來了救星,不容說什么,我接過傘,踩著泥濘,向前跑。小木匠推了幾步,淤泥塞滿前后輪子,實在推不動了。雨淋濕了小木匠頭和身,他急中生智,兩手架起自行車,扛在肩上,往前跑。我倆剛跑到房前,暴怒的天公就狠摔著噼噼啪啪的電鞭,使人驚悸。我慌急得摸鑰匙開門。小木匠把自行車撐到臺階上,用袖子擦把臉,說,大姐,我回去了。莫等我說聲謝謝,小木匠舉傘已跑進傾盆大雨里,濕脊背上粘滿泥巴,踏著泥濘,頭頂轟隆隆的悶雷進了木工棚。我感激涕零,鼻子酸澀,但心窩熱乎。
我的小飯桌掉了一個腿,書柜架子也壞了,想拿到小木匠那兒修修,苦于飯桌面沉,沒法弄去。鄰家老婆建議把小木匠叫來,多出二、三塊錢,不容分說,就站在街心朝木工棚招手喊,小木匠,把工具拿來,修桌腿。
沒等我把書挪出來,他倆已進來了。小木匠手拎裝工具的油污污的粗布袋,親切地叫我一聲,大姐,就瞇眼笑了。那笑意顯然是說,原來是我家。想到上次小木匠幫我扛自行車,還欠他一份人情,這次正好補還上,我愛意地拿出一包好貓煙遞給他抽。他捏出一支照例夾在耳上,開始仔細查看桌腿和書架。鄰家老婆嘴不停地問小木匠這和那,他一一回答著。我拿個小凳遞給小木匠。小木匠沉穩(wěn)地坐下,拉開油布袋,取出錘子,梅花起子,扳子,小刀鏟,撿出大小螺絲釘和薄木片。他把飯桌面顛倒,放雙膝上,全神貫注用小刀鏟把鋼管腿和面接茬處的爛窟窿刮平,很耐心地擠進一層膠,拿一個木片粘墊住,用尖錐子在木片中心錐一個小眼,取幾個小釘子噙在唇邊,然后把鋼管腿接舌銜接住木片,拿眼緊盯住,舉小錘子把含在唇上的四個小釘子順接舌四角眼很準確地一一砸進木片里,往接舌和木片合眼里塞進一個小螺絲,拿起子上緊。小木匠小眼一眨,雙手輕松一搓,小飯桌穩(wěn)穩(wěn)當當撐在地上。
小木匠認真干活時,我才有機會坐在旁邊得以近距離細觀察他的神貌。小木匠留著小分頭,稍長干燥的發(fā)絲里粘滿碎木屑,舉小錘的手皮粗關(guān)節(jié)硬大,脫皮的手背臟又黑,但小錘落下時,穩(wěn)而有力,節(jié)奏明朗,身上的衣服油臟得讓人看不到眼,噙釘子的嘴唇起了火泡,腳上的白球鞋已磨爛了面。他平時干的是臟活和苦活,周身肯定不體面,但他干起木工活來眼到心到手到,精工細作。難怪小街人都愛他。
小木匠照例很認真地修好了書柜子。為了感謝小木匠,我化了一杯蜂糖水慰勞他,鄰家老婆再三催他喝下去,他硬是不喝,說他不渴?此帐昂貌即敝,我趕緊拿出十元錢給他。他推開不收,說大姐,咱住一條街,都是鄰家,以后有活,只管叫我。鄰家老婆勸說,沒個多,也收個少,算我把你叫來的手工費。小木匠直往外走,說不要,不要。我攆出門,追到土路上,把那包煙硬塞到他手里。這樣以來,我心里也好受些,不算虧了小木匠。
四
小街換了新顏,我猜想輪椅女是啥模樣?鄰家老婆提醒說,輪椅女針線活做得細。我才想到有幾條褲子要裁邊,被套拉鏈要換,決定馬上拿去,目的是要看看這個殘疾女是怎么個殘疾樣?
挑起綠簾子,我沒出聲,先察看這間裁縫店,一張雙人床,門后一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一架木板上放著蒸氣熨斗、剪刀和待修補的衣服。我眼瞅里間,問有人嗎?一個柔細的女聲,是外地口音,回應道,來了,話音未落,只見一輛輪椅的兩個大輪子在一雙大手的撥動下緩緩移了出來。呀!驚訝使我心一顫,輪椅上竟端坐著一個面容俏麗的大姑娘,不覺暗自替她惋惜。矮我多半截的這個殘疾女,一頭微卷金黃的頭發(fā)披散在肩后,上身一件寬大的綠色棉短袖,下半身完全殘廢了,死死地像釘在輪椅里,雖然用肥大的黑甩褲包裹著雙腿,但讓人明顯能看出大腿下半截細得出奇,不禁使人產(chǎn)生不可名狀的錯覺:枯瘦如柴的恐懼。然而穿著絨布鞋的兩只腳卻很肥大,木木地擱在輪椅腳板上,與細腿不相稱,這樣全身上下的體態(tài)看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我不忍再看下去。她竟覺察到我怪異的眼神,像受了極大歧視,顯得窘迫不安,白潤的圓臉漲得緋紅,雙手在甩褲上摩擦。我趕忙調(diào)開視線,低頭拿手從塑料袋里抓衣服,轉(zhuǎn)笑說,衣服爛了要補,以遮掩自己失態(tài)的不恭對她已造成心里上的傷害。她拿手指把垂到臉前的一撮頭發(fā)夾到耳后,低嗯一聲,雙手驅(qū)動輪椅,很迅捷地坐到縫紉機前,胸腔貼進縫紉機面。我隨把褲子和被套放上去。她很利索地展開褲子細心查看哪里要修補,隨之轉(zhuǎn)過恢復了常態(tài)的圓臉說,大姐,你先忙,留下電話,我裁好了,通知你。我懷著惻隱之心,看著她說,我就住在西邊,隨時來取。一聽這話,她臉蛋上兩個小酒窩一旋,露出和氣的笑靨,說,那俺們是鄰家,往后能照應。這張充滿生氣和真誠的笑臉,促使我在內(nèi)心坦白對她既懷敬慕又多少有些不認服的態(tài)度,專為看她的殘疾而來,縫補衣服只是一個借口罷了。
她拿過軟尺說要量我的褲長,調(diào)轉(zhuǎn)輪椅接近我,把尺頭等到我腰間,彎上身另一只手拉尺到腳面。這時,我端詳她的模樣,臉圓而平順,白里透紅,秀目含神,眉心有個米粒大的黑痣,似蹙非蹙的蛾眉淡淡流露出抑郁之態(tài)。胸脯大而挺,拉尺的手掌大手指長,手背像核桃面,十個手指上都纏著白膠布,顯然是爛了指頭皮,可看出她平時的勞力。她拿劃粉在褲面上麻利地記下尺寸。轉(zhuǎn)椅時的舉止,很干練利落。外面有人喊,租幾本書,她答應著?此諔,我不愿耽擱她寶貴的時間,隨出門,聽她在身后說,大姐,慢走,有空來坐。
見她的殘疾狀,我滿腹疑團,大腦里懸著一個大問號:她下半截腿那么細,怎樣使力給雙腳?如何踏踩縫紉機?懷著這個未知的疑問,我?guī)状卧噲D接近她,卻無機緣。
因要應付單位的事務,我竟忘了裁褲之事。幾天后,鄰家老婆轉(zhuǎn)告說,輪椅女敲你門,來送褲子。我二話沒說,拿出二十元,直朝東去。
很巧,輪椅女正坐在縫紉機前,機子咯嗒咯嗒響,胸前擁著一堆花棉布。見她忙著縫被套,我沒出聲,倚住門看。她覺察到了,調(diào)眼看是我,粲然一笑,拿眼神示意我坐下等一時。我拉過凳子,坐在她身旁,仔細觀察她的雙腿如何鬼使神差地活動。原來,她的后腳跟穩(wěn)住縫紉機的腳踏板不動,腳尖隨著上身前驅(qū)后弓吃力地前后施壓,壓力帶動縫紉機的皮條使小機輪飛快旋轉(zhuǎn),穿白線的機針噔噔噔噔在她四指緊捏的棉布面上密密地上下跳動,縫好的棉布旋即從她懷里向后滑去。我確切地看到機針快速扎進布的每一瞬間,她的肩膀像很疼痛的樣子,一伸一縮,迫使她的胸腔磕碰到縫紉機的面棱上,使她不由得重喘氣,輪椅在她內(nèi)韌的喘氣里發(fā)出細碎的幽怨的吱吱響聲。她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到兩只腳上,與其說機針扎布,不如說機針穿透毛孔扎她身上的肉!她不是用腳踏縫紉機,分明是靠堅毅的精神意志支撐著一雙“死而復活”的似乎注滿魔力的大腳,用一個殘疾人的熾熱靈魂替人耐心縫補!
親見她縫補的痛苦過程,我心口像被針刺了一下,神經(jīng)嘗到痛的滋味,周身卻火熱,莫非是她身上正燃燒著一團火,通過人與人的接觸,傳導給我——正常人的智能和毅力在某些方面不如一個殘疾人。
我又痛心地發(fā)現(xiàn),她的輪椅后背都磨掉了銀漆皮,用細鋁絲挽連個小籃子,輪袋上有個大補丁,顯然她坐這輛舊輪椅多年了。
當她叫大姐把褲子遞過來,我才從思索生命另一種境界中醒悟,查看褲子和被套見她的針線活做得十分細密,牛仔褲的屁股后兜多了兩個淺藍色的V字形布貼和兩道金絲線,好看又時尚,忙夸她手巧。她笑說裁褲邊時發(fā)現(xiàn)褲兜銅紐子掉了,又磨出兩個小窟窿,若用線縫住不雅觀,就用布貼貼住。如今時興用布貼補破衣,不管大人小孩的衣服,布貼貼到合適的位置美觀又文明。我扭頭見鎖邊機的那面墻上粘著幾排色彩斑斕的花布貼,圖案有卡通畫,有喜羊羊與灰太狼,有花鳥蟲魚等。不禁驚嘆社會高速發(fā)展刺激得各行各業(yè)都發(fā)生著千姿百態(tài)的變化。
看她手頭沒急活,我就和她閑聊。感于她的生活處境,我想了解她的家境。
你老家是哪個省的?
在陜西南邊。她口音柔和,似乎不大情愿說出老家,低頭把被套放在雙膝上疊齊整。
那個大姨和男娃是你……
是俺媽,俺弟剛上高中,放學回來幫忙。
那你爸還在老家嗎?人性最普遍的情感驅(qū)使我追問她。
早沒了。她轉(zhuǎn)過臉去,把疊好的被套連同褲子裝進塑料袋,鼻子沉沉地抽吸了幾下,似乎有些難過。
見她半晌無語,只拿手指纏白線,我暗自埋怨自己多嘴,不該像查戶口一樣追問人家的家庭景況,勾起她傷心,同時心里也陰沉沉的。
我一時啞言。一陣沉默后。她拿核桃皮大手轉(zhuǎn)過輪椅,把塑料袋遞過來。我才意識到該付她錢了,想她的價肯定比市場上貴,再說一個殘疾人,做活費工夫,就把二張十元遞給她?裳矍暗氖聦嵏嬖V我,以已揣度人的淺薄認識錯了。她堅持只收我十元,說俺們是鄰家,以后能照應。她比市場價少收了五元,這怎么行呢?正常人不能虧了殘疾人,我把另張十元硬塞到她手里,讓她找。她執(zhí)意推托,就是不肯收,再三說俺們是鄰家。我塞她推的相持了一會兒,見她還這么堅決,我有些生氣,大聲說,你腿不好,掙錢不容易,咋能讓你吃虧。聽這話,她突然變了神色,頭一甩黃發(fā),目光鋒利的像錐子緊盯住我,如同受了無故侮辱極力要反抗的樣子,連似蹙的蛾眉似乎也在微微搏動,幽憤地,冷冷地說,大姐,你咋小看俺,俺身殘可心志沒殘,靠力氣和手藝光明正大掙錢!憤憤說完后,猛轉(zhuǎn)輪椅坐到案邊抖開一匹布,鋪平,手抓剪子要裁衣服?此l(fā)脾氣了,我沒敢多說什么,抱著塑料袋,歉疚地跑回房子。
星期天,我愛睡懶覺,遲起開門掃地,不由朝東望,這已形成每天出門的慣例,知道輪椅女起得早,希望看一眼她在干什么?有時見她拿噴壺澆花,有時見她看書或織毛衣。今天,她小書店門前多了群附近的中小學生,一群婦女圍著她學鉤毛線包,拉呱嬉笑聲很響地傳來。陽光普照的小街充盈著勃勃生機。
一到休禮拜,我就進她的書店,看書的時候,留心品察,發(fā)現(xiàn)原先愛打麻將的人,居然都改了行,打起了臺球,喝奶茶的同時,拿起書報看。幾家麻將館都先后關(guān)門了。大街的人紛紛拐進小街光顧書店,她的小生意更紅火了。門前的花木蔥綠可愛。綠傘下的桌邊坐著學生,少男少女,退休老干部。就連收爛貨的老頭,蹬人力車的鄉(xiāng)下人,各道四處來小城打工的,也分聚在傘下看書休憩。人們聚在這里,八方為鄰,評論時事,暢談世事,發(fā)表各自觀點,既充實了生活,又陶冶著情操,精神世界里少了惰性和庸俗觀念,思想交流中拔高了人的自我意識。
人們高興地發(fā)覺,小木匠抽空也來打臺球,喝奶茶,看書,給輪椅女幫忙換燈泡,釘桌腿,修水管。兩人還要甜蜜蜜地說一陣話。
五
備嘗生活酸甜苦辣悲喜六味, 人在失落煩躁時,愛找雅靜的去處,聊以慰藉憂郁的心靈。我心煩時喜歡去輪椅女的書店,看書喝奶茶,借以釋放壓抑,輕松身心,品味人生百態(tài)。聽看書報的人們評論世事,看媳婦們圍著輪椅女學織各種花型的毛衣,甚而和收破爛的老頭說些四時節(jié)氣農(nóng)話,都是種精神境界的超越和實實在在的收獲。
一個風雨天,我打傘提菜從市場出來,沿栽冬青的馬路邊走,以避開車輛,快些回家。大風卷雨一陣緊似一陣,傘面往上翻卷,紛亂的雨斜傾橫飛,路面開始積水,疾駛的車輛濺起一波一波泥水。沒打傘的人雙手捂頭,直罵鬼天氣變化無常。
為了擋住恣肆的風雨,我把傘蓋拉低,遮住頭,跨過積水小心地走。忽然間,在有限的目光前,離我?guī)撞酵猓粩偰嗨,挪動著半個輪子。我以為是前面堵車,有車壞了,在緊急搶修,為保證自身安全,我把傘舉高,以便眼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的空路。當我瞇眼透過狂亂的雨線只見一輛輪椅的半截輪子泡在泥水里打滑,十分艱難像烏龜一樣向前慢騰騰挪動時,瞪時驚呆了。一個壞念頭在大腦里打旋:誰家狠心的主人,把一個殘疾人孤零零拋棄在大街上,任憑風雨作賤,車輛擠壓,真的不想讓他活了。
大風雨中的這個殘疾人,用紅雨衣裹著身體,看不清他的臉面,無法得知是男是女,只能看到他端坐輪椅上的后背,和椅面形成直角,且紋絲不動,靠一雙粗大的如銼子般的泥手奮力搓動輪子,踽踽獨行。盡管輪子前進得慢,但像烏龜一樣步步很穩(wěn),那怕一分鐘挪一步,卻凸顯出鎮(zhèn)靜和頑強。疾駛的車輛呼嘯而過,大雨順著殘疾人的紅雨衣飛流直下,輪椅下的泥水越積越多,他卻毫不理睬,雨帽遮頭始終凝視著前方,自如地仿佛一尊石頭雕成的大紅烏龜,傲視風雨,沿著路邊,挨近冬青,泥手使力,使椅輪在泥水里平穩(wěn)地劃著平行線,慢行在他認定的屬于自己的生命線路上。
這個殘疾人,輪椅后背小籃里的大肉、小青菜、豆腐、雞蛋和磨菇,濕漉漉的?磥恚踩ベI菜,和我同路。我始終走在輪椅后面,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與己無礙地看他如何淌過雨水,雖心生憐憫,但根本沒有幫助他的“大眾意識”。
風雨像有意和人作對,一時間天昏地暗,路邊的冬青葉搖枝擺。“紅烏龜”卻傲然前進著。紅雨衣的飽紅色澤分外醒目感人,富有立體的動感,猶如盛開的九十九朵紅玫瑰,緊緊簇擁,形成火炬,和無情的大風雨進行挑戰(zhàn)。這幅動感的立體畫面,在我迷惘夢幻般的視角里,單調(diào)的過于簡單﹕四季蒼翠的冬青,一把舊輪椅,一攤泥水,一片火紅。但它組成小城一道無與倫比的奇特的景色,一幅催人奮進的人文畫卷,內(nèi)蘊的力和魂將鐫刻進高雅藝術(shù)的寶庫里。
哦!輪椅上的美麗。
想到小街的輪椅女,因思索的關(guān)系,我不覺間走進泥水里,濕了鞋襪,思考著是否去幫助急需要幫助的這個殘疾人,只需快走一步。但我健康的雙腳卻未邁前一步,人性的普遍思維從未養(yǎng)成良好的人愛人的德性,小城的人也同樣如此!倒覺得我和這個殘疾人之間有一段不容言說的距離,心靈里很疏遠,精神層面上難免有視而不見的冷漠,那就只好保持身體上的距離吧!人和人之間不是因有了距離感才產(chǎn)生了微妙的美感嗎?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嘛!干嘛易動愛心出手援助一個陌生的殘疾人呢,何況人家不見得需要或認可別人的幫助。我猶豫不決,雙腳下意識后退時又停住,在睇視中等著“紅烏龜”爬遠些。
抬眼越過擁擠的車輛朝前望,呀!怎么?我和這個殘疾人同時到了我們這條小街口,居住的那棟樓近在咫尺,莫非是她?!
輪椅人胳膊傳力給雙手調(diào)轉(zhuǎn)輪子拐進小街,從紅雨衣衣帽遮擋的面容側(cè)面,我認出了她,我的鄰家,是她!熟悉,親切,美麗的身影。
我呆板的思維定格進冷酷的風雨中,大腦里灰蒙蒙一片昏暗,羞愧和內(nèi)疚充斥著胸腔。想起她常說的我們是鄰家,能互相照應,平日給我的好處,托鄰家老婆送我毛線包和披肩,幾次做活少收錢。她給小街帶來美,身上閃光的亮點激勵著人們。我能給別人什么?無地自容之時,反省自己為什么這么心胸狹窄呢?我便如小賊一樣良心不安,慌忙抽身藏進小街口一家饃店,估摸她已到了小店里,就急慌慌逃進房子,關(guān)起門,因思慮過甚導致夜里失眠。
六
寒來暑往,時光匆匆如水流逝。輪椅女店前的隨季節(jié)變換的旺花木搖曳著墨綠純美的風姿,向人們傳達四季更替,為小街改裝換貌。
小木匠木工棚前常有貨車來,買家具的和小木匠立在小街還價。他的木工店生意日漸興旺。木工棚里的燈晚間更明亮,溫柔的燈影下,輪椅女和小木匠手拉手說著夜話。
輪椅女用鉤針鉤顏色奇異的毛線包和披肩,小學生裝飯盒的毛線袋,掛在門前賣,還替人織毛衣,掙手工費。時常能看到,只要輪椅女剛坐到門前開始鉤織毛衣,一群媳婦就圍過去跟她學織花型,怎樣搭配線。媳婦們學會了,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小城。小城的女人們流行背精致的毛線包,穿旗袍和棉綢裙。你若見了,問起,這包洋氣,哪里買的?她們會說,輪椅女鉤的。你若說旗袍大氣合身,她們會夸說,輪椅女做的。輪椅女真是把美帶給小街,帶給了小城。
無須問輪椅女老家在哪里?不知她的身體如何致殘?不曉得她緣何攜母帶弟流落小城?這些對小街人都不重要。人們只知道一個如玫瑰般鮮活的生命生活在這條破爛的小街,用心靈和雙手,移風易俗,使小街改變了精神風貌。
中國一位學者說過,做乞丐的大凡是殘疾人,但殘疾人不一定都是乞丐!它從一個側(cè)面闡釋了小人物生命依然閃光的哲理。
七
小街由群眾集資,政府經(jīng)管,在民眾的呼聲中改造修通了。柏油路亮堂又寬敞,日漸發(fā)展成一條商業(yè)街。在時代巨變環(huán)境造嚴重污染破壞面前,但它未失去人與自然的和諧,與泥土的相濡以沫。
林子和小渠保留著自然的原貌,清潔工的勞作使它保持著情意悠然。
林中的鳥鳴聲清脆,小渠的蛙音悠揚,小街天空的白云似農(nóng)田秋景里的棉花垛,飽滿而豐腴。
秋風送爽,林子的樹葉漸黃了,飄飄蕩蕩,一片黃葉落到我的腳面上,我彎身撿起,憐惜地放手心里端詳,葉面上縱橫交錯的細紋如春蠶吐出的絲線,陽光返照著閃金光,葉面依然保持著微小生命由綠到黃的活力,尚未失卻生命即將消逝后的最后一滴水份,輕盈的體態(tài)宛如美麗的蝴蝶,點綴了亮堂的小街。
雖然它是一片黃葉,但在生命的綠色時期,集合起無數(shù)片葉子,無時無刻都進行著光合作用,孜孜不倦地把陽光變成生命的乳汁,無私地奉獻給大樹,使大樹枝繁葉茂,默默無聞為小城輸送人們呼吸的氧氣,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小街是一棵大樹,小城就是一片樹林子,我們普通人不就是一片無名的綠葉子嗎?
八
時令進入秋季,我見輪椅女店前的兩盆菊花綴滿花苞,惹來小孩圍觀。鄰家老婆報喜說,輪椅女和小木匠談戀愛呢?時間長了。那次,天下小雨,輪椅女下臺階,沒留神輪椅滑翻了,人摔出老遠,磕破了頭,小木匠聞呼聲跑來,二話沒說抱起輪椅女,急往醫(yī)院跑,在病床前守了多日,精心照看,兩人就產(chǎn)生了感情。后來,輪椅女給小木匠做了一身藍西服,織了一身紅毛衣。小木匠給輪椅女割了一個衣柜,買了個新輪椅。今中午輪椅女給小木匠送了一盆羊肉餃子。鄰家老婆娓娓道說,我心為之感動,真替小木匠高興,又不大相信他倆能做夫妻,用現(xiàn)世的物欲利益觀權(quán)衡這對外來男女。但小街人看見小木匠背著輪椅女去看病;輪椅女天天自轉(zhuǎn)新輪椅給小木匠送飯。有人碰見,小木匠推著輪椅女在廣場賞花,散步,還一起逛商場。
人們持肯定的態(tài)度帶贊賞的語氣議論著輪椅女和小木匠的愛情,說她倆般配,是一對牛郎織女,從心里上認可了這個即將帶給小街喜慶的事實。
過了幾天,鄰家老婆還是那個一慣的動作,手拍大腿,異常欣喜地報告我一個大好消息,小木匠和輪椅女馬上要結(jié)婚,都買了三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照了婚紗照。小街人都吃了喜糖,只盼著行禮吃宴席。
怪不得我見輪椅女,手腕上戴個金鐲子,細長的脖頸綴個金項鏈,黃發(fā)在頭后挽個髻,別個發(fā)卡,撲粉的臉飽滿而潤澤,坐在新輪椅上織毛衣時,手快得使竹簽子碰得金鐲子嘚嘚響。
小木匠呢,提墨斗甩線,看起來胖了,尖下巴圓了,腰明顯粗了,愛好了,頭發(fā)油濕,皮鞋油亮,一身藍衣服精干又穩(wěn)重。
輪椅女和小木匠結(jié)婚?是我始料不及的,或許我拿世俗的偏見認知判斷人和人之間的普遍情感是錯誤的。難道一個殘疾人對美好的愛情就沒有渴求嗎?誰忍心阻撓和破壞一個殘疾人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呢?輪椅女和小木匠超越了傳統(tǒng)法則,在精神層面上達到相知、相愛到完美結(jié)合。
我是這對新人的鄰家,祝福他倆的同時,送什么禮物才能表達作為“天涯若比鄰”的傾慕心意呢?
九
春困秋乏,我卻無睡意,立門外仰望夜空,尋找天上的明星,竟看不見一顆。污濁的氣體遮蔽了星的光芒,月亮也跳進銀河洗身去了,夜愈顯黑暗。但人間的,小街的,四盞燈亮閃閃,分明是天上四顆燦爛的星,默默守望,彼此無言,向人們傳遞光明,溫暖,真情和愛。
鄰家老婆天天盼喝喜酒,忙著剪窗花和大紅雙喜。我想到輪椅女給小街帶來了福運,說她是“現(xiàn)代的黃道婆”。莫等我向鄰家老婆解釋宋元時代的黃道婆因傳播了先進的紡織技術(shù)對中國文明的貢獻時,她就打斷我的話頭,在我肩上狠打一下,咬牙說,輪椅女好看又能行,你把人家比成老婆。唉!我愣住半會無言,竊笑她“無知的可愛”。
一時聽得孩子們在小街鬧喊什么:
小木匠,手藝強。
娶了個好新娘。
當新郎。要吃糖。
不給糖,不像郎。
一伙孩子又圍在書店前喊:
輪椅阿姨真美麗,
小街天天有生氣,
穿上婚紗多洋氣,
嫁個新郎有福氣,
來年抱個胖弟弟!
孩子們的童謠傳達出小街人祝福他倆終成眷屬的心聲。
一天傍晚,鄰家老婆領(lǐng)小木匠推開我的房門。小木匠手里拎包糖果,藍西裝配紅領(lǐng)帶,精精干干。還是鄰家老婆先開口,正式通知我,小木匠和輪椅女定于十月一結(jié)婚,邀請小街人都去吃酒席。我聽后驚喜地端看著小木匠,想他幫過我忙,這次又專程來拜訪,內(nèi)心十分感激,老覺得欠小木匠和輪椅女很多情,于是和小木匠聊了一會兒,說了些祝愿的話,才得知輪椅女叫小香。說起輪椅女,小木匠異常激奮,不斷贊美的言詞里充滿癡愛之情,今日特請我替他新房寫對子。我滿口答應下來,還說要送他“新婚夫妻”一幅字畫,以表鄰里之情。小木匠抱拳相謝,喜瞇瞇離去。
想起輪椅女小店前二盆傲霜吐蕊的黃、白菊花,我擬好四幅對子,請書畫界的同仁寫成行書,畫了一幅秋菊圖,并題上小詩:靈菊植幽崖,擢穎陵寒飆,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條。裝裱后,托人一并送給小木匠,聊表我真誠的心意。
第二天,我搬出小街,定居進城市新區(qū),永別了一對變苦難為美麗的新人。曾目睹了小街人平凡且扎實的生活,見證了小街由破落到繁華的轉(zhuǎn)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時常在夢鄉(xiāng)回到它溫暖的懷抱,重見那片綠林子……
小街伴我走上人生遭遇坎坷而愈顯殷實的一段旅程,在時代急劇蛻變的物欲橫流中,它恒定的精神風貌將在我美好的記憶里永久留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