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胡淑蘭是去年8月的一天上午,上班時刻,看模樣她已經(jīng)在我的辦公室門口等候有一會兒了。很瘦,個子矮到侏儒的臨界線,不到四十歲年紀,但嗓音宏亮,說話的時候肯定影響旁邊的辦公室,走路腿抬得很高,明顯的山里人特征。她曾給我打過幾次電話,稱市政府下達了一份錯誤的檔,她家的一處已發(fā)林權(quán)證的山?jīng)]有了,央請我?guī)兔ψ屔霞壋蜂N這個檔。我再三解釋說我不是律師,你還是請律師向法院提起訴訟,打一場行政官司吧。我可以介紹幾名好律師供你選擇。我說了很多,電話那頭沉默了,我還以為她接受了我的建議,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來。
我問她為何沒去請律師,她說在長沙經(jīng)熟人介紹找過司法廳的律師,要一萬元的代理費,就是把個家賣了也出不起啊?粗算俱驳拿嫒,充滿希望的眼神,我不忍心讓她失望,伸手接過厚厚的一紙袋材料,答應先看看再說,并告誡她,以中國的國情,有時候要想推翻村上的一個決定都費時幾年還難辦到,何況市政府的呢?她說,只要努力過,失敗了也不后悔。從她的言語中,看不出是沒有見識的山里人。
胡淑蘭給我留下了一個手機號,但撥起來大多時候都“暫時無法接通”,這是怎么回事呢?接觸一多,我對胡淑蘭終于有了詳細的了解。她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祖祖輩輩靠山吃山,伐木,采筍,燒炭,走四十余里山路到集鎮(zhèn)上換生活的必需物資?崾钛滋欤L刀霜劍,了無盡頭的時日,就這樣在他們一代代的身上流失。在山里人看來,最艱難的還不是生計,而是婚娶。生存狀況逼使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領(lǐng)略什么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論干活,男孩子體力大,而山里人哪一天離得開力氣活兒呢?重男輕女乃生存之需,這是非常實際的選擇,再加上傳宗接代的觀念作祟。山里男孩,要想娶回媳婦,真的比登天還難。省婦聯(lián)曾對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今天,居然還有換親的現(xiàn)象進行過深入廣泛的社會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確實存在。
胡淑蘭是18歲那年上高中二年級時輟學的。她的成績一直很好,現(xiàn)在有一位剛提拔的副縣長,初中的同桌,沒少抄她的作業(yè),還是班主任指定一幫一的“對子”。胡淑蘭做夢都想上大學,她有自個兒的理想。難怪胡淑蘭發(fā)送到我手機上的短信那么有文采呢。在我的辦公桌上,她把紙袋里200多份50年的材料,圖紙,分門別類整理得清清楚楚。
原來如此!
胡淑蘭輟學的原因就是為了給哥哥換親。第一次父親講這事時,她沒聽完哭著跑開了;第二次提這事她默默地坐在父兄面前沒有反應;第三次是她自己主動提出來的。她將自個兒打從有記憶以來的往事過了一次“電影”:親人待她不薄,像她這樣的山里女孩有幾個能上中學而且高中!為了這個家,為了親人,她決定豁出去了,盡管這個決定有點悲壯。她的丈夫雖然除了自己的名字,其它漢字都不很了然,但有一副高大結(jié)實的身坯,用山里人的價值觀掂量,這就夠了?偹闶遣恍抑械娜f幸罷,胡淑蘭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鎮(zhèn)上為了方便運輸木材,修了一條機耕道。胡淑蘭給丈夫買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搞運輸。多年駕駛的實踐,技術(shù)沒得挑剔,可一到考駕照,就毛病來了。有了十余年的駕齡,還不敢將車駛出鎮(zhèn)的轄區(qū),因為兜里缺證照。于是,她丈夫成了鎮(zhèn)派出所重點盯防的目標。派出所的干警每每想喝酒了,想創(chuàng)收了,隨時都有可能上路,盡管查車非其職能。草民百姓,有幾個懂法的啊,即使知道一點,看到大蓋帽以及眼前晃動的手銬,更有那一句“罰款3000元,不拿錢就拘留15天!”的威脅,膽兒小的早尿了褲子。胡淑蘭的丈夫究竟罰過多少款,恐怕她自己都記不得了。我曾經(jīng)問過她,你為何不向上反映?她苦笑道:“有用嗎?得罪了這些尊神,今后還怎么活呀?” 胡淑蘭本人是飼養(yǎng)專業(yè)戶。由于木材的亂采濫伐,大片森林成了荒山,雜草叢生,她便養(yǎng)了一群牛羊。經(jīng)常放牧約35頭羊15頭牛。早晨天不亮,這個瘦小的女子,就將牛欄羊圈打開,吆喝著把牛羊趕上山,然后回家,忙其它的活兒去了。傍晚,再爬上山頭,將吃飽了的牲口趕回來。如遇天雨,或哪頭牛、羊失蹤,她就得上天入地去呼喚。她充分發(fā)揮嗓子好的特長,那一聲悠遠綿長的吆喝,四面山峰的回聲,此起彼伏。迷失的牛羊,居然能自個兒尋找回來。難怪手機“暫時無法接通”,原來是她上山了。
胡淑蘭的牛羊也有回不來了的時候,它和它被捕獵者埋放在山上的鐵夾子夾住了腿,痛苦地掙扎了半天,被夾的腿斷了骨頭還連著筋。胡淑蘭連爬帶滾的撲上去,人和牛一齊落淚。胡淑蘭買來一冊<野生動物保護法>,仔細閱讀,然后與鎮(zhèn)政府有關(guān)部門交涉。她還多次遇上了埋鐵夾子的獵人,多次發(fā)生爭吵。她奈何不了獵戶,反而遭到獵戶的報復。活蹦亂跳的羊,精神得很的牛,會突然不吃不喝,經(jīng)獸醫(yī)檢查,是中毒了。眼見得一頭價值數(shù)千元的牛,轉(zhuǎn)眼間就只能深埋。其實,這情況,鎮(zhèn)領(lǐng)導知道,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開了幾家野生動物收購店,哪有不知道的呢?有一次,胡淑蘭與獵戶因爭吵,鎮(zhèn)司法所答應調(diào)解“糾紛”,相約次日上午八點雙方到司法所辦公室來。胡淑蘭準時到達,可等到將近十點,司法所的門還鎖著,空無一人。胡淑蘭也曾去過派出所請求保護。派出所問:“你知道是誰干的嗎?”胡淑蘭說:“我知道,請你們……”干警打斷胡淑蘭的話說:“那好,你去把他叫到派出所來!”顯然,派出所對這樁破事遠沒有查車罰款那么感興趣。
胡淑蘭和兄弟們在確定林權(quán)的時候都有各自管理的山林,山上有茂盛的林木,每年上面都會下?lián)懿煞ブ笜,按計劃生產(chǎn),這是山民一年主要的經(jīng)濟收入。幾年后,有些外地的插花山,不便管理,本著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xiàn)得的道理,賤價賣給了鎮(zhèn)林業(yè)站的湯站長。湯站長系小學教師改行,幾年下來,站成了先進單位,自個兒年年榮獲先進個人稱號,更重要的是家里開的一家超市像吹氣球壯大。他也是靠山吃山,這在鎮(zhèn)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湯站長買山,一直都很順手,但是,當他把手伸向胡淑蘭家的那塊“肥肉”時,稍稍出了一點麻煩。她不賣。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生計之所在。那份縣政府的檔就是在僵持了一段日子后冒出來的。檔指出:這塊山是另一村民小組的,胡淑蘭家的林權(quán)證“應予撤銷”。而另一村民組的幾處山林,湯站長已經(jīng)得手,他覬覦胡氏的這處山林,也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
胡淑蘭不服,幾次找檔的泡制者縣法制辦,險些被轟了出去。萬般無奈,她去找已經(jīng)貴為副縣長的老同學。她想錯了,她還以為是一幫一做作業(yè)呀?副縣長果然今非昔比,只一句話就將她拒之門外:“還是走法律程序吧,我遵重法律的裁決。”
胡淑蘭又來了,當我熟知了她的一切之后,那瘦小的身材陡然間變得高大起來,我甚至覺得需要仰視,才能看到她的臉。
我暗下決心,一定全力以赴地幫她,結(jié)果,肯定不容樂觀,但正如她所說的,只要努力過,就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