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jié)那天,我們被突如其來的大雨困在房子里,哪兒都去不成。
虎爺招呼大家到他屋里打牌。他殷勤地忙前忙后,掃地,拖地,撣灰塵,找凳子拼搭牌桌,搭畢,還在上面鋪了張新床單,就連他那平日豬窩一樣的單人床,也收拾得有棱有角,纖塵不染。
他如此鄭重其事其實多有不必,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弄這么光鮮反而讓人有點無所適從。因此大伙一走進他的房間,都異口同聲地“喔——”,然后爆笑不止;斦驹陂T背后,頭發(fā)梳得油光錚亮,身上透出一股奇特的異香。
我曉得,虎爺這一番刻意是有原因的,并非空穴來潮。頭天晚上,二鳥帶他的女朋友靈靈來出租屋里過夜,虎爺很是憤憤不平。他說:“二鳥這么干是不道德的!我們兄弟幾個都是老實人,他干這事有點出格了。”
我說:“這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人家是兩廂情愿。”
“我曉得他們兩廂情愿,但有些事是不能胡來的。我們都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人家也沒說不負責啊。”
“屁話!現(xiàn)在的大學生今天好了明天吹。你就說二鳥他們,在一起才幾天?還不到一個星期吧?都沒有完全了解對方,怎么就能……哎!”他把頭搖得很深沉,看上去像個長輩。
大學生同居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情,更何況是我們這樣的民辦大學里。在這個問題上,虎爺始終無法理解,接受不了,并顯得有些固執(zhí),這讓他簡直如同一個從鄉(xiāng)下新來的土包子。
我試圖說服他,他也在試圖說服我。說到后來,話題完全偏離了二鳥他們,也偏離了大學生同居本身,而是扯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點事情上。他說他從來沒和女人接觸過,我說我不信。他又說他連女人究竟是個什么樣都不知道,我說二鳥的電腦上有,你想看的話我去拿來給你看。他擺手說不用,那沒有什么意義,還說,看了就對不起他以后的女人了。我笑問你確保你以后的女人就一定會對得起你。他沒有回答我,而是說,咱們喝點酒吧。
沒有下酒菜,就只能干喝酒。一瓶56度的二鍋頭才喝到一半,頭已昏得天旋地轉(zhuǎn);?shù)纳碛霸谖颐媲耙惶惶模f起話來舌頭發(fā)直,“阿羊,不瞞你說,其實我還是個處男。”
我笑了起來,借著酒勁,笑聲不免有點夸張。
“你莫這么笑,我講的是真話。”
我說:“我也是處男。”
“你取笑我。”他不以為然,又灌了一口,“你說靈靈會不會還是個處女?”
“我怎么曉得,這你得去問問二鳥。”
“有可能是。”他說,“二鳥這不是糟蹋人嗎!”
“你看你又來了,人家樂意,誰管得著。”
他站起身來,說要去一趟廁所,但很快又回來了。回來時酒已醒了大半。他把剛關(guān)上的房門又打開,說:“你聽。”
“聽什么?”我問。
“噓!小聲點。你仔細聽就是了。”他把耳朵側(cè)向旁邊二鳥的房間。
我仔細地聽了一陣,卻什么也沒有聽到。
他關(guān)上了門,一口把玻璃杯里的酒喝盡,喉結(jié)處響亮地咕嘟一聲。然后,他把杯口貼放在墻壁上,耳朵貼向杯底,靜靜地聽著,活像電影里的情報人員。
“你來。”他讓我過去,示意像他先前一樣將耳朵貼在杯底。
一陣氣流的聲音過后,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女人的呻吟雖然在極力壓低,卻像浪潮一樣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涌來,退去,再涌來。最后,潮涌被無限抬高,漫過我的耳朵和身體,將整個世界都充滿無余。
我們?nèi)酉卤,坐在地上,像兩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久久沒有說話。
虎爺點了支煙,抽到只剩下小半截時,突然罵了句臟話,說:“世界上又少了個女孩兒!”
“沒事,好在又多了個女人。”
“你正經(jīng)點行不行?”他陰沉著臉,“但愿二鳥日后會好好對她。”
后來,他把瓶子里余下的酒全喝光了。我看出了點蹊蹺,不待我問,他又直著舌頭說起來:“要是我比二鳥先追她,現(xiàn)在她就該躺在我的床上了。”
這回我沒有笑,而是聽他繼續(xù)講下去。
他說:“最早還是我提醒二鳥的。當時,我問二鳥覺得靈靈這人怎么樣,他說覺得一般。我說你不覺得她長得很漂亮嗎,他說沒有?蓻]過兩天他就給靈靈寫情書了,說什么被她的美麗所傾倒,我看過那封肉麻的東西,全是些下流話。”
我說:“現(xiàn)在女孩子都喜歡那些。”
“就沒有哪個女生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不好說,說不定有人早已經(jīng)喜歡你很久了。但只是在心里喜歡,不好意思說出來。”
“說不定靈靈就喜歡過我。”
“也許。”
“哎,可惜。”他不停地搖頭,“晚了。”
“行了虎爺,除了她有那么多女人,還不夠你喜歡?”
他眼圈微紅:“你不明白,哪個女人能和初戀相比?不能比,不能比的……”
他顯然已經(jīng)醉了,說到后來,舌頭開始在嘴里打轉(zhuǎn),喃喃地聽不清究竟。他是典型一喝多就想睡覺的那種,從不酒后鬧事。
我把他扶上床,正要離開,他卻一把抓住了我,口齒清晰地叫“靈靈”。幸虧他的聲音小,不至于傳到隔壁房間去。我掰開他的手,又給他蓋了床毯子。很快,他從叫靈靈改成了長吁短嘆。我問他是不是要喝水,他搖頭,面露苦色,“晚了,晚了……我最好的兄弟搶走了我的初戀,傻呀!我傻呀……我……”他停下來,不久便睡得死死的了。
第二天,當我們走進虎爺房間,他們的爆笑逐漸停息下來時,我屏住心跳,特意看了看虎爺和靈靈兩個人的臉。
虎爺從門背后出來,除了為自己那樣打扮有些微羞澀外,看不出絲毫別的內(nèi)容。靈靈和二鳥兩手十指相扣,并肩站成一排,甜蜜、幸福,唯獨沒有羞澀,倒像一對十足的老夫老妻。她和在人堆里,也只是同別人一樣,望著虎爺頭發(fā)淺笑,那笑容單純得可以忽略不計。
我脊背上的冷汗被衣裳吸干,心跳平緩,擔心實屬多余。
虎爺說:“圍起來坐,圍起來坐,大家圍起來!”他整理了一下牌桌上的新床單,自己先坐了下去。前夜醉酒后那副音容早已消散殆盡,眼前的種種,好像都在說明只是我自己喝多了而生出的臆想。
我們也跟著一起坐下。我,老五,二鳥;靈靈靠在二鳥身旁,小鳥依人。
洗牌,摸牌。
沒什么新花樣,照例是按常規(guī)來:哪家輸了講一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小秘密。真實的也好,編造的也罷,只要輸了,手頭功夫不行,就得拿嘴皮子講出點名堂。
牌還剩好幾張才摸完,但顯然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牌不夠。不是缺一張兩張,而是好幾張。
大家都興致盎然,卻又不得不作罷。就像前些天我們早早地計劃,等到端陽節(jié)這天,一起去西郊大覺寺,順道采摘櫻桃,但清晨沒有預兆地下起了大雨。太多變化,一個接一個,讓人去應對。下一個變化會是什么?我扔掉手中這把還算不錯的牌,望向窗子外面的磅礴大雨。它越下越大,一點要停下來的趨勢也沒有。
虎爺手指輕敲桌面,有些悻悻然:“怎么辦?”
老五說:“你說怎么辦?你張羅大家來打牌,牌不夠打個鳥!”
幾個人一時間都不說話,只有雨聲。小小的房間里,被這樣不合適宜的安靜擠得滿滿,連空氣都有些百無聊賴。
沒過一陣,靈靈倒說話了:“既然打牌是為了講出你們心頭的小秘密,不打牌也照舊可以講啊。為什么要那么死腦筋!”
“廢話!”老五說,“我們重點是為了打牌。”
“可是牌打不成了。”
二鳥看了看靈靈,又看了看我們,嘿嘿地發(fā)笑,有些無奈,也有些得意。
“我看要得。”虎爺站在了靈靈一邊,讓我的神經(jīng)緊繃了一下。他說:“從哪個開始?”
“打不成牌都怪你,本來就該罰。”老五說,“你先開個頭吧。但是得講點新鮮的。”
“提議的人可是靈靈啊。”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靈靈,包括二鳥在內(nèi)。
“你們別看我啊,”她摟著二鳥的胳膊,旁若無人地輕聲耍嗲,“好啊,你合著他們欺負我!”
二鳥還是嘿嘿地笑,“你講一個吧,隨便講一個。講了就不關(guān)你的事了,反正大家都得講。”
“那我說什么呀?”她蹙緊細眉,風姿優(yōu)雅,一點也看不出為難。
“就說你們昨天晚上的事。”老五起哄道,“二鳥不會介意吧!”
二鳥說:“這說出來多難為情啊,再說了,兩個人能干什么,還不是那點事。要不我們各人把自己的初戀講出來分享如何?”
大家都同意。又都齊刷刷地望著靈靈看。靈靈這回真臉紅了,“我的初戀嘛,你們不都看在眼里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一個聰明的女孩,我在心里說,不,是女人。
二鳥說的也大同小異。說一句還看一眼靈靈,把他們兩人本來就缺乏浪漫的所謂戀情講得平淡如一杯白水。其間,虎爺與我瞬間對視。從他眼里,我仿佛聽到他不無嫉妒的不屑:扯淡,去他媽的初戀!
輪到虎爺了,他卻有些支支吾吾。我的心跳也開始又加快了,倒像是我自己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將要公之于眾一般;斈抗忾W爍,一會兒看看靈靈,一會兒看看自己身邊的桌面,臉漲得通紅。突然,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指著對面的靈靈破口大喊:“她!她就是我的初戀!她原本該是我的人!”
我被這樣的錯覺嚇了一跳,當事人卻全然不知。他拿出一支煙,把玩一陣,然后點燃。他說:“要不換個話題,正好今天是端陽節(jié),我給你們講我們那里的端陽節(jié)如何?”
“誰聽你那些,”二鳥調(diào)笑,“你是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怎么能賴賬?”
“依我看,虎爺連這方面的經(jīng)歷都沒有。”我說,“你讓他瞎編也太抬舉他了。”
二鳥說:“無所謂,虎爺瞎編我們也接受。但唯獨不要講那些背時的節(jié)日,這樣的節(jié)日里我們什么也干不了,還有個啥講頭!”
“就是。”
虎爺吐出煙圈,面孔在青煙背后叫人有點難以捉摸。他說:“你們想聽的那些,還非得從端陽節(jié)說起不可。”吞云吐霧間,香煙的火星一明一滅,他的聲音也變得難以捉摸了,仿佛一個謎,“我不想瞎編濫造,但事情過去太久遠就像曾經(jīng)做的一個夢,我只有盡可能地去回憶。”
他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嚴肅、沉著,甚至有那么一絲老練。他說:“那年也是這個時節(jié),端陽還沒有到,六一兒童節(jié)剛剛過去。我們的脖子上多了一條紅領(lǐng)巾,心中涌動著無限的神圣與喜悅。”
聽到這里,老五想笑。但見虎爺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便用手捂住了嘴巴。
虎爺接著說:“有一天,我城里的表妹突然到我們的鎮(zhèn)子上。她是由我在城里面粉廠打工的父親帶來的。那天天都要黑盡了,我在屋里臨摹大字,父親走進來,頭發(fā)和身上到處都是白灰。我看了他一眼就又去寫我自己的字去了。寫了兩筆,才回想起他身后似乎還閃爍著一團活潑的鮮艷。再一看,正是我的表妹。她已經(jīng)到我的桌子跟前,一身粉紅衣裳,走了遠路后紅撲撲的臉很可愛。”
虎爺回味了一下,把一口煙都吸進了肺里。
他說他當時高興極了,他的表妹都只有過年走親戚或清明節(jié)掛墳才會來。那樣一個平常日子,她在夜幕降臨時分來到他點著煤油燈盞的桌子邊,讓他覺得像個不真實的夢。
他說:“你怎么來了?”
她說:“啊。”她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兩顆大白兔奶糖,遞給他。
他剝開一顆,匆匆塞進嘴里。
“甜不甜?”表妹問。
“嗯。”他點著頭。又剝了一顆,遞給她。她不要,說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吃了好多。
她指著自己的鞋子,說:“你看。”她跺了一下腳,那只鞋子底部于是閃起紅亮紅亮的燈來。閃兩下滅了,她又跺腳,又閃。
“咦!”他扔了毛筆,蹲下去摸她的鞋子,“是什么東西?”
“鞋底燈。”她咯咯地笑,“你要不要試試?”
“好。”
他把表妹脫下的鞋子往自己腳上套。可惜,他整天光著腳丫子跑,腳長得太大了。
那天晚上,他們吃了夜飯過后,他沒有像往常過年表妹來時那樣帶她去外面河邊看河燈、舞龍耍獅子。照理說,端陽節(jié)這一帶可比過年會更熱鬧,但節(jié)日畢竟還沒有到來。還在吃飯的時候,他和表妹總有說不完的話。表妹說,她六一兒童節(jié)代表二小到少年宮表演,唱了歌還跳了舞,有好多人給他們拍照攝影。有張照片,被登在了報紙上,可惜她來得匆忙沒有帶。他說他也表演了節(jié)目,但鎮(zhèn)子上沒有拍照的。
他媽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哪那么多話!吃飯的時候還說個沒完沒了,趕緊吃飯。”
那時,他們晚上睡覺也是在一起睡的。她媽吹滅了燈盞,剛一出去,他們就又說開了。離上次表妹來,其實只有兩個多月,但這樣長的時間不見,已經(jīng)足足令他們說一天一夜也不夠。
他說:“你怎么突然就一個人來了?”
“哪里一個人,不是和舅舅一起的?”
“我是說你媽和你爸都沒有來。”
“他們不得空啊。”她說,“你猜我來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
“來看端陽節(jié)那天的龍舟比賽。”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們城里人還稀奇那個?”
“我媽總說以前端陽看龍舟,我也一直想看看。我們老師布置了個作文,叫《一件有意義的事》。我打算就寫看龍舟。”
“所以你就來了?”
“啊。”
他們都笑,黑暗里面對面躺著,笑時熱氣撲到彼此臉上,麻酥酥的。一癢,表妹就喜歡撓他癢癢。他也撓她。鬧騰起來,被子里的風呼呼作響,小木床也跟著咯吱咯吱地叫。
他媽在隔壁屋里罵:“虎娃你睡不著哇?睡不著起來背書,不要耽擱妹妹休息。”
于是他們安靜下來,縮在被子深處,無聲地竊笑。
過了很久很久,夜已深沉得只有屋外流水聲,父親高低起伏的鼾聲。他動了動,身旁沒有反應。他小聲對著表妹耳朵:“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
他高興得又想笑,但忍住了。他說:“我也給你看樣東西吧。”
“是什么?”
“紅領(lǐng)巾。我入隊了。我們班上只有三個人入隊,我就是其中一個。我們班長都沒能入成。”
他在床邊摸索一陣,打燃了汽油火機。火苗很小,但在先前一直死黑一片的屋子里卻顯得無比亮堂。他一手拿著火機,一手從枕頭下找出一只壓得平展展的領(lǐng)巾,遞給表妹。她接過去,湊近了很仔細地看,她說:“老師說我德智體美勞發(fā)展得不夠全面,上體育課我不愛活動。今年不行,只有看明年了。”
他說:“我還得了三好學生。你看不看獎狀?”
這時,父親的鼾聲戛然而止,接著傳來一陣咳嗽。他趕緊蓋上了打火機蓋。表妹在耳朵邊笑,哈出的氣讓耳朵變得快活極了。
過兩天就是端陽節(jié),鎮(zhèn)子上的人開始漸漸多起來了。
多起來的人大多是從外地來的。他們背著大背包,在小鎮(zhèn)的街上穿行。那些外地人對這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感興趣,竹編的小簍、針織頭巾、藥材、藤條手杖……他們什么都想看看,看了卻不一定都買。
他和表妹走在那些人中間,聽他們滿嘴的外地口音,哇哩哇啦像說外國話,有時也會碰到幾個講普通話的。表妹對他說,那些說普通話的人都去過北京,聽吧,他們盡學北京人卷著舌頭說話,但說出來卻大多變了調(diào)。
他們小聲地取笑那些自以為見多識廣的外地人,他拉著表妹的手,要帶她去河邊看正在排練的龍舟隊。還沒有到,就遠遠聽見鑼鼓聲。“誰家娶新姑娘了嗎?”
“才不是,那正是龍舟比賽的鑼鼓響。”他說,“他們都想在端陽那天得第一。”
“得不得第一又如何?”
“得第一的說明能干啊。就像讀書的學生,哪個都想爭第一。劃龍舟得第一,說明來年事事都能順心如意,最重要的是比賽結(jié)束過后有獎品。”
河中央好不熱鬧!雖然還不是正式比賽,但所有隊員都和比賽那天穿的一樣了,青一色紅綢衣褲,鑲了金燦燦的黃邊,頭上扎紅頭巾,耀眼的節(jié)日顏色。隨著鼓聲,隊員們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撥開水面向前劃。龍舟開初還慢慢悠悠,但后來鑼鼓越來越密集,舟子也就像箭一樣,嘩嘩地射過一個又一個視線。有些外地人也被鑼鼓聲吸引過去了,他們站在河邊,翹起屁股給排練的人們拍照。
“好鬧熱!”表妹拍手叫好,“城里的南河那么寬,但從來沒有賽過龍舟。”
他說:“你快看,那么多人拍照片。他們會不會也上報紙?”
“有可能,但一般游客拍的照片是上不了報的,報紙上只要記者拍的。”
“當時給你拍照片的就是記者?”
“嗯。”表妹踮著腳,一心只想看河中龍舟,她更在乎的大概是那篇作文。
這時,一個拿相機的外地人走到他們身邊,摘下頭上那頂大白帽子。對他們笑笑,然后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小朋友,我可不可以給你們拍張相片?”
“龍舟你不拍?”他說,“人家都拍龍舟。”
“我都已經(jīng)拍過了,現(xiàn)在想拍點別的。”那人指了指他和表妹,“行嗎?”
他拉過表妹來,兩人站在一排。
“你站她后面一點,對,這樣才有層次感。好的,眼睛不要眨。一,二,三!”咔嚓,那人按下快門。之后,他又說:“你們能不能側(cè)一點身?這樣我連后面河里的龍舟也能拍下來了。”
他們照做了。那個外地人顯得非常高興,又給他們拍了幾張,然后,又單獨給他們兩個人照了幾張。“多可愛!”那人一邊擺弄著相機,一邊對他們點頭,“謝謝你們!”他還向他要了地址,說等到照片沖洗出來,一定會給他們寄幾張過來。
他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小鎮(zhèn)的孩子王桀若。桀若和另外兩個孩子站在僻靜的小路路口,擺出一副大字不讓他們過去。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是桀若的對手,但是表妹跟在身后,他不能怕他們。要讓表妹知道他是個膽小的怕死鬼,往后肯定不會再喜歡他了,也不會和他同一個被窩,在被窩里打鬧到深夜。
“嘿,虎娃!”桀若對他喊,“快讓我們看看你背后的是哪個,是給你配的新姑娘嗎?”
“放屁!”他朝桀若吐口水。換了平日,他要知道桀若在哪,一般都會繞道。也不是因為多么怕他,只是不想惹麻煩。但那天他卻橫下了心,就是不甘示弱,甚至有點想沒事找事。
桀若歪著腦袋瓜,“原來是他城里的表妹。這家伙,連自家的表妹都想娶回家。哦呀,都是一家人,太離譜了嘛!”
他沖上去就想抓住桀若的衣服,然后好好干上一架。但桀若卻閃得更快,讓他撲了個空。另外兩個人順勢抱住他,繼而將他兩手架住,他一點也動彈不了。他表妹被嚇壞了,站在那里臉色蒼白。
桀若說:“她是不是你的新姑娘?是的話你去親她一口,不是的話我去親。”
他使勁掙脫不掉,于是對表妹喊:“快跑!妹妹,你快跑!”
表妹沒有跑,她望著他哇地一聲哭了。
“好嘛,”桀若說,“看來她不是你的新姑娘,那我可要親她啰。”
“你快跑,妹妹!跑啊!”
就在桀若往表妹伸過手去的時候,身后突然有人大聲喊:“桀若,你媽來了。”
桀若聽見這喊聲,往那邊只瞅了一眼,就撒腿跑了,另外兩個人也放了他,跟著跑掉,一溜煙就消失不見了。桀若雖然在孩子堆里充王充霸,但一旦成人世界的介入,他就變得蔫頭蔫腦的,況且他最怕的人又是他媽。
他這才過去拉起蹲在地上淚流不止的表妹,直怪自己沒用,沒能保護好她,讓她擔驚受怕。她倒在他懷里,哭了一會兒,像個大人一樣的口氣:“你以后不要那么傻,你打不過他們。你為我挨打我心里難過死了。”
他們往家走了一段,背后有人喊他。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班長小葆一直在他們后面,剛才喊桀若媽來了的想必也是他。小葆和他一直要好,能當上班長還是因為他當時的慷慨謙讓。兩個好朋友爭來爭去多沒意思,倒不如他早點放棄,還顯得大方。
接下來兩天,他和表妹去哪里都能碰到小葆。他們都說好巧好巧,說完就結(jié)伴一起玩去了。端陽節(jié)賽龍舟時小葆沒來,他和表妹都玩得很盡興。但是比賽只看了一半,快中午時他們就回去了,因為表妹吃了午飯就要回城里去。
他在河邊那條石板路上送表妹。那時龍舟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節(jié)日也走在了尾巴上。街邊一些被節(jié)日廢棄下來的東西,譬如花環(huán)、綢帶、各色小條彩紙,都零亂散扔在四處,不免有些寂落。
他問表妹:“你的作文有眉目了沒有?”
“嗯。”表妹望著他,捏了捏他手。
“下次端陽節(jié),你還來。”
“嗯。”
“你什么時候再來?要等到過年嗎?”
“不曉得呀!但過年肯定來。”
他掰著指頭,“還有七個月呢。”
“說不定中間哪個時候我就會來。”太陽照著,她瞇縫起眼睛笑盈盈,“你也可以去城里找我嘛!”
“嗯,要是爸爸答應帶我去的話。”
她松開他手,去追走在前頭推自行車的父親,“舅舅,舅舅!你得空了可不可以帶哥哥去城里?”
“好!”父親信口答應。
表妹又去捏他的手:“到時候我?guī)闳ス珗@,去動物園,還有新華書店。”
“嗯。”他也緊緊地捏表妹的手。
“好了,”父親朝他們喊,“虎娃你們別說不夠,妹妹再不走到城里就趕不上夜飯了。”見他們還那么依依不舍,父親又說,“虎娃,你要是期末考試拿第一,暑假我就帶你進城耍幾天。”
“真的?”
“真的。”
然后表妹上了父親車子的后座,緊跟著就滑向暑假五彩斑斕的美好憧憬中。
那天下午小葆去他家找他,但問的卻都是有關(guān)表妹的事。他告訴小葆表妹中午就走了,小葆只說了個哦,就低下頭嘩嘩地翻著手里那本書。他問是什么書,小葆說是作文書,里面有好幾篇都叫《一件有意義的事》,是他上午去臨村表哥那里借來的。
期末考試他沒能考第一,僅以一分之差排在了小葆后面。
整個暑假,他都在屋里練大字,期待突然哪天黃昏表妹會出現(xiàn)在桌子邊,對著他咯咯地笑,給他來一個驚喜。但是那樣的驚喜一直沒有出現(xiàn),倒是另一個驚喜說來就來了。
那是個下小雨的上午,他剛寫了幾張歐體,準備伸個懶腰,這時候有人敲門。他以為是他媽,就說門沒有上閂。但敲門聲仍沒有停,他只好過去把門打開。門口站著個衣服綠油油的大個子,頭上還戴一頂公安一樣的圓帽。那個人從同樣綠油油的挎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說:“掛號信。”
“哪個的?”
“楊小虎。”
“我就是!”
他接過信來,上面筆跡工整娟秀,確確實實寫著他楊小虎的大名。寄信的地址是印上去的紅字,北京一個旅游雜志。他激動地用顫抖的手拆開信封。里面是一本彩色雜志,還有一個沒封口的白皮信封。他拿起白皮信封,里面掉出幾張照片來,一看,全是端陽節(jié)時那個外地人給他和表妹照的。
他果然很講信用,從北京大老遠給他們寄來了照片。他拿起照片,很仔細地一張一張認真端詳,當時他和表妹看龍舟排練的情景都歷歷在目。表妹真好看!他望著照片傻呵呵地笑,好像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桌子邊?赐暾掌,他又去翻那本雜志。一下就翻到了其中一頁,因為那頁夾著一封手寫的書信。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看來是給他們拍照的人寫的。那人在信中又感謝了他和表妹一回,還說,把給他們拍的一張照片登在了雜志上。他放下信,一看正好翻到刊登他們照片的那一頁。
那是給他們所拍的照片當中最好的一張。他站在表妹身后,兩個人都露出淺淺的笑,表妹臉上還有個小酒窩;他們后面的那條河里,龍舟和比賽的隊員也都被納入其中,節(jié)日的氣氛十分濃郁,他甚至聽到了鑼鼓的聲響和表妹咯咯地笑。除了他們的照片,還有幾張別的小鎮(zhèn)風景,龍舟、古街、鋪子,以及石板路。那篇配以諸多圖片的旅游文章名叫《端陽》,他沒有細看。他看得最多的是那張照片,越看越覺得喜歡,這讓他聯(lián)想起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婚照,但那是黑白的,和他們這張沒法比。而且他們被登在了雜志上,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人們看了這張照片,說不定會說:嗬,看吶,多般配的一對!
表妹會不會看到呢?他想,應該不會,因為當時只留了他的地址和名字。
他想讓表妹也知道這回事,讓她看看這本雜志和其它照片,但是暑假很快就過完了,新學期一開始,父親更不同意帶他去城里。
大約開學半月后,一個偶然,班長小葆將代表學校去城里的二小參加全縣優(yōu)秀班長表彰會。他簡直后悔死了,當時要把班長讓給小葆。如果他當了班長,去二小的不就是他了嗎?那樣的話,他也就能見到表妹,把雜志和相片拿給她看了。
最后,他只好托小葆帶去給表妹。他把雜志和照片又都裝回信封里,然后用報紙包了又包。他對小葆說:“你可一定交到她手上。”小葆沒有說什么,只點了點頭。
“我早該曉得他不會交給她的,”虎爺說,“真不應該啊,我當時那么輕率就給了他。”
“結(jié)果呢?”老五問,“小葆真沒給你表妹?”
虎爺直搖頭,把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里,又點了一支。說:“過年的時候表妹沒有去。直到第二年,我才知道她根本就沒有接到什么雜志和照片,倒是從小葆那里得到了幾本作文書。”
“才多大的小孩,怎么就那么有心機!”
“而且他和我一直很要好,后來知道他出賣我,我也沒有生他氣。事情過去了一年,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追究了。”虎爺勉強地笑了笑,“倒是我和表妹之間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了。我們漸漸長大,很多小孩子做的事我們都已不再做,而且見了面,她也總是有點害羞的樣子,不和我單獨在一起了。”
老五說:“有可能是小葆搗的鬼呢?也怪你,他那么對你你也不計較,還拿他當朋友。你把他當朋友,人家說不定拿你當傻瓜。”
“確實是那樣。”虎爺說,“初中畢業(yè)我考了高中,小葆和表妹雙雙都考了中專。小葆的成績非常好,上重點都沒有問題,但他卻考了和表妹一樣的學校。那個時候,中師中專這樣的學校已經(jīng)不吃香了。”
“人家老早就商量好了,”老五癟嘴,“到最后反倒把你一個人孤立出來。”
我從桌子下面碰了碰老五的腳,示意他不要說太多。他非但沒有領(lǐng)會我的意思,反而瞪我一眼,接著對虎爺指點:“你呀,簡直就是個傻逼!”
“后來呢?”靈靈問,“后來怎樣了?”
“后來,他們中專還沒有畢業(yè),我表妹的肚子卻慢慢隆起來了。家里人問那個人是誰,她死活不說。有那樣的丑事,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學校呆下去了。她回家的第二天,家里人正打算怎么把她肚子里的東西拿掉,她卻突然不見了。只留下一封簡信,說對不起爸媽,她沒臉在他們面前生活,不能盡孝了。小葆離開學校的消息是在過后兩天帶到鎮(zhèn)子上的,他沒有給家里寫信。他們的班主任還告訴小葆爸爸,早就覺得他們兩個人有問題,但還沒來得及找他們談話,他們就人間蒸發(fā)了。”
“好啊,私奔!”老五異?簥^,“就沒有人找過他們嗎?登報紙、貼廣告發(fā)尋人啟事?”
“找了,但沒有結(jié)果。”一根煙抽完,虎爺又拿了一支,卻遲遲不點燃。
老五說:“你看,好朋友把你的初戀搶走了吧!”他把虎爺手里的煙和火機奪過去,點著了,頗悠然自在地抽起來。“對了,”他說,“講了半天,你表妹叫什么名字?我寒暑假到處打工,和不少你們那邊來的人打過交道,說不定我還見過她呢。”
虎爺頓了頓,看了一眼二鳥,說:“她也叫靈靈。”
“這么巧!”靈靈望著我們笑,但很快就不笑了。二鳥臉色有些發(fā)白,卻故作鎮(zhèn)定地說:“這有什么,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了,空氣靜止不動,一度陷入尷尬的氣氛中,幾近令人窒息。
我抽身想要逃離開,至少去一趟廁所,但起身不小心把凳子絆倒了,我去扶凳子時,發(fā)現(xiàn)了遺落在床尾的另外幾張撲克牌。我將它們撿起來,放到桌子上。抬頭不經(jīng)意間望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天空一片碧藍,明澈如玉。
接下來,我們便有了三個選擇:
一、接著講那或有或無的初戀故事;
二、打牌;
三、去西郊大覺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