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戲是我國民間傳統(tǒng)的戲曲種類之一。它用驢皮或牛皮經(jīng)炮制、精雕而制成各種戲曲人物形象,借助燈光投影于白色幕帳之上,配以唱詞曲調(diào),演繹各種人間故事,為民間廣泛流傳的藝術(shù)形式。
在陜西關(guān)中農(nóng)村,皮影戲備受群眾青睞,不管是在二三月的古會上,還是誰家有紅白喜事,一般都會在前一天晚上,請皮影劇團來唱戲。歷史戲、武俠戲,或是滑稽戲,都會受到群眾的歡迎。
關(guān)中平原的趙王村,有個趙德貴老漢,一生喜愛皮影戲這個行當。趙老漢不僅戲唱得好,而且是雕刻皮影的行家。年輕時候跟隨皮影社團唱戲,是弦板腔(俗稱“板板戲”)的領(lǐng)軍人物,在陜西皮影四大流派(東路琬琬腔、南路道情、西路弦板腔、北路阿宮腔)中,也算是一個劇種的代表。
如今的趙老漢已八十出頭,戲是不太唱了,卻專門從事皮影的雕刻。趙老漢雕刻的皮影非常精致,造型逼真,人物性格顯明,所謂“公忠者雕以正貌,奸佞者刻以丑形”,不僅在皮影界廣受歡迎,在旅游市場,也成為游客的收藏珍品。
趙老漢的大半輩子,風里來雨里去都忙著皮影戲的演出,一是掙幾個錢補貼家用,二是皮影戲給了他精神支撐,對于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莊稼人來說,除了糊弄飽肚子以外,還應(yīng)該有一些精神上的追求。所以,對于“板板戲”,他心存感激。皮影已經(jīng)成為趙老漢生活的一部分,伴隨著他的喜怒哀樂,更見證了他的青春歲月,這些,三言兩語又怎能說得清呢?
如今的趙老漢,膝下有一兒一女,老伴已于幾年前去世。閨女也早已出嫁,兒子侍弄莊稼。農(nóng)忙了他給兒子搭把手,閑了雕刻幾幅皮影來賣。盡管上了點年紀,可他還是閑不住,一有功夫,就雕刻幾幅皮影,聊以打發(fā)寂寞的時光。
趙老漢賣過很多皮影,掛在他房間里作為裝飾的皮影,是一幅結(jié)婚用的“花轎”,行家里手一看就知道手法純熟,技藝精湛,顯然耗費了趙老漢不少心血。每天早上,只要趙老漢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掛在墻上的那幅“花轎”。他的房子里不掛人物、花草,唯獨掛了這頂“花轎”,也讓人頗為不解。
其它的皮影刻好了,都統(tǒng)一掛在家里靠西的那間屋子,便于來人參觀或者購買。游人能從其它地方來到他趙老漢的家,也算捧他的場了,一般情況下,價格說合適他也就賣了。來的人也有的看上了這頂“花轎”,價錢甚至出到好幾百,趙老漢仍不輕言一個“賣”字,所以那頂“花轎”一直掛在那兒,不知伴了他多少年。
趙老漢一有時間就會坐在門口那張?zhí)梢紊舷胄氖,夕陽西下,斜照在他那張古銅色的臉上。他瞇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可胸內(nèi)波濤起伏,好似回到了他的青春歲月。
青年時候的趙德貴,一直隨皮影社團巡回演出。不管哪個村有廟會,或者遇到紅、白喜事,他們的皮影社團都會應(yīng)邀去參加演出!痘鹧骜x》、《哭長城》、《三打白骨精》等曲目都是群眾十分喜愛的小戲,趙德貴的演出同樣會獲得群眾的喜愛。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名聲也越傳越遠。走在街上,會有群眾老遠就跟他打招呼,那個親熱勁就像見了親戚朋友一樣。
有一陣子,每當他演出,總能看見一個姑娘的身影。起初,趙德貴并沒太在意,時間長了,那個姑娘從臺前跑到布幕后邊看他唱戲,這讓年輕氣盛的趙德貴心里感到暈乎乎的。有幾次,由于太在意背后那雙眼睛,險些誤了戲詞。趙德貴還偷偷地打量過那個姑娘,人家大姑娘長得眉目清秀、平平順順,讓年輕的趙德貴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有幾次,他回過頭去,恰巧和那姑娘四目相碰,他明顯感到那雙水汪汪眼睛里,盛滿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赐陸,臨走之前,她還回頭望了他幾眼,看得趙德貴心頭有些慌亂。
有一次,演出結(jié)束之后,亂哄哄的開始散場,那個姑娘趁著人多,裝著從趙德貴跟前經(jīng)過,往他懷里塞了件東西,趙德貴扭頭看時,那姑娘已經(jīng)飛一般地跑了。他低頭一看,是一個手怕包著些啥東西,還有些溫熱,解開一看,是5個熟雞蛋。
趙德貴心里七上八下,頗不寧靜。那個年代,農(nóng)村大多數(shù)人都在雞屁股后邊等蛋換錢,作為日常開銷,而5個雞蛋所代表的情義,在當時已經(jīng)相當厚重,趙德貴感到有些盛情難卻。這些雞蛋,趙德貴沒舍得吃,他帶回去孝敬了他娘,娘問他在哪里弄了這么金貴的東西?他嘴里咕嚕了一下就混過去了,娘也沒再追問?赡锴宄r(nóng)村人家里雞蛋大都是用來換油鹽醬醋的,用來吃顯然是有些奢侈了。
到后來,每遇到唱戲,趙德貴就經(jīng)常盼望背后的那雙眼睛,如果哪一次那雙眼睛不在,他心里就會感覺到少了往日的精神,戲唱得也少了些情真意切。
趙德貴后來打聽到姑娘是鄰村小劉村劉忠厚家的二閨女,名叫春花。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感情醞釀,趙德貴向母親訴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母親說他也應(yīng)該訂個媳婦了,便托人去提親。
提親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一提這事,劉忠厚的頭搖得跟撥浪鼓樣。劉忠厚說自己吃了窮的虧,可想給閨女找個有錢的婆家,他趙德貴只是一個唱皮影戲的,又老早歿了父親,他怕閨女跟了他受罪。
再后來,趙德貴唱戲就再沒遇見過春花姑娘,聽人說劉忠厚不再讓閨女來看戲,又很快給閨女說了婆家,是他們后村的楞娃。楞娃父親一直做糧油生意,雖然腦子有些不太好使,可家底殷實,這一點,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
那一段時間,趙德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悶悶不樂,進而有些自卑。對于這件事,他無能為力,所以就不再打聽關(guān)于春花的任何消息,只是一味的唱戲,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融入了小戲當中,唱到傷心處,常常會不由自主得掉下幾滴清淚來。
記得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趙德貴沒有去參加演出。冬天天黑得早,娘已經(jīng)睡了,他在煤油燈下修改唱本。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他出去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是春花姑娘。趙德貴把春花迎進屋,給她倒了杯水。春花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春花說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專門來跟他告?zhèn)別。趙德貴覺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而女的明天又要出嫁,似乎不太妥當,便勸說春花姑娘回去,說他不怨誰,只要春花姑娘能看上他這么一個唱戲的,他趙德貴就很知足了。
趙德貴幾次婉言勸了春花回家,可她都說再坐會兒,等到雞叫二遍,趙德貴好說歹說才送春花回家,送到小劉村村口時,春花猛一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趙德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趙德貴只感覺大腦一片空白,緊張得不知該怎樣好……
春花出嫁不久,趙德貴也結(jié)了婚。媳婦雖然沒有春花漂亮,倒也勤儉持家,孝敬老人,對趙德貴也是體貼照顧,算是農(nóng)村的好媳婦了。
春花嫁過去不到十年,楞娃患肺病去世了,剩下春花拉扯3個男娃。大的8歲,小的不到5歲。村里人都議論說春花肯定會再嫁人的,還年輕很么。而春花卻一直跟著3個孩子過活,直到兒子一個個都結(jié)了婚。其中的艱辛,趙德貴都看在眼里。
趙德貴和春花在集市上也照過幾回面,春花看見他來,遠遠地就走了,這讓趙德貴心里有些很不對味。他很想對春花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可一直都沒說出口。自從老伴去世后,他晚上也偷偷想過春花,可又覺得這樣有些對不起老伴,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安睡。
一直到前幾天,聽說春花得了什么癌,看病得花好多錢。昨天才從省城住院回來,所以他感覺心亂如麻。他這幾年賣皮影,手頭也攢了點錢,本來想給春花拿過去讓她先治病,卻又怕傳出去,村里人說是非,也怕兒子、兒媳說她老不正經(jīng)。所以,此刻躺在躺椅上的趙德貴老漢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來他想通了,救人要緊!都快入黃土的人了,還在意別人說啥?
做好決定的趙老漢,找了把鋤頭,從炕洞的炕灰里刨出一個罐頭瓶子。他把瓶子擦干凈,解開繩子,掏出一個紅布包,里面包了大大小小的毛票子。趙老漢戴上老花鏡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數(shù)夠了3千塊錢,又把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錢用紅布包好,仍舊塞進炕洞。趙老漢準備晚上去看一看春花,把這些錢留給她治病。
忙完這些,準備躺下歇會兒的趙老漢聽見有人喊他,打開門。是他的老伙計馬雙德來了。馬雙德一見他就笑著說老伙計還硬朗得很么。兩個人抽了會旱煙,說了會閑話。馬雙德才說過三天要在小劉村演出,邀請趙德貴老漢去唱戲。趙老漢說我老了能唱得動?馬雙德說人家主兒家特別點名邀你去呢。趙老漢笑著問誰么,還請我這糟老頭子去混錢?馬雙德才說春花歿了,臨咽氣給他兒子留話了,啥都不要弄,請趙德貴來唱一出皮影戲就行了。
趙老漢的臉上霎時就沒了笑容,他記不清馬雙德后來都說了些什么,又是怎樣走的。還是兒子回來問他是不是病了,把他攙上了炕,他恍恍忽忽的似睡非睡,感覺自己一直在唱戲,背后春花那雙大眼睛還在盯著她,充滿柔情蜜意。
唱戲的那天晚上,臺子早早就搭好了,還是原班人馬,只是都上了點年紀。趙老漢手里提著那幅花轎來了,給了挑線手的伙計,說了他唱的戲名是《二姐娃做夢》。
弦板一響,趙老漢瞬時像恢復(fù)了青春,又恍然感覺到了背后的那雙眼睛。他一瞪眼,一張嘴,抑揚頓挫的唱腔就從他的嘴里淌了出來——
日出東海西邊落,
二姐娃燈下繡湘羅。
思思量量不好繡,
二姐娃入了夢南柯,
南柯夢來夢南柯,
我夢見我婆家來娶我。
抬了一頂花花轎,
隨帶著一班好戲樂,
吹吹打打來得快……
那天晚上,皮影劇團5人,吹、拉、彈、唱,各司其職,配合得天衣無縫,特別是趙老漢像重新煥發(fā)了青春。戲詞句句發(fā)自肺腑,聲聲入耳,展現(xiàn)了二姐娃結(jié)婚的喜慶場面。而當戲曲終結(jié),鑼鼓一收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趙德貴老漢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兩腿直打哆嗦,汗水濕透了衣背,甚至連話都不能說了。
趙德貴老漢最后被人抬回了家,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后才醒來,醒來后的趙老漢就立了遺囑:把那頂“花轎”放進他的棺材。
兩天后,趙德漢老漢與世長辭,享年8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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