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念書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見到自己的生父,每當(dāng)向母親提起,她總說,父親在一個很遙遠的城市打工賺錢,可能過些日子會回來。對此,我是信她的,因為村里像父親這樣出去的人有很多,他們的孩子與我一樣,沒有目睹到親生父親的真容。但我又有點不信她的,在這么多年里,父親難道真的不想家嗎?可是在母親那里,我的這些想法又似乎化為虛無了,她告訴我說,父親因為跟一個公司簽了十五年的勞動合同,這也就成了父親多年來未回家的原因。聽到這話,我是真信了。對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再提起。村里那些與我有著同樣情境的孩子,我是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玩的。他們整天想著如何才能讓自家的牛吃飽?然后自己又可以放一百個心去玩,我對這些常常不在意,我在乎的是,外面的生活是怎樣的?父親打工的地方離家遠嗎?如果真的如母親所言,很遙遠,那么遙遠到底有多遠。那兒有村里的小河,村里的溪水嗎?
自打我小時候起,我和母親就住在村東一座山腳下,那兒離村熱鬧的地方較遠,比一般的河邊,田地里要僻靜的多。連著村子的是一條凹形的泥路,每逢下雨,即使是牛毛細雨,那路都得泥濘不堪。不過,晴天還好,在太陽的照曬下,泥濘的路又結(jié)實成一板塊,那時的泥路和縣城里的水泥路差不了多少。當(dāng)然,我與母親很少去村子里,去也得選個異常好的晴天。村里的店鋪不多,零零散散的也就是那兩個。一個是村頭的王大嬸家,她兒媳都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年尾時回家看望這家,平時店里要進貨時,都是村里的干部去鎮(zhèn)上開會時順路幫她帶的。這大嬸話不多,平時也很少在村里走家串戶,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店里。另外一個是村河旁的王堂哥家,雖說是堂哥,其實他與我家壓根就八竿子打不著,但他好說話,母親也就常到他店里置辦點生活用品,這樣每個月照顧生意兩三次,堂哥也就笑得合不攏嘴。也就是趁這個時機把我當(dāng)做他的堂弟,他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點令村里的人看不慣,那就是不把自家的媳婦當(dāng)人看。有一次,我和母親去鎮(zhèn)上,回來正好路過他家,看到了在河岸洗刷的他媳婦,母親首先寒暄了幾句,她也停下手中的衣物與母親搭訕起來,還時不時得朝我笑笑。這一聊不要緊,要緊的是被王堂哥在河對岸碰個正著,于是他握著手中的牛鞭就使勁朝河中央抽,那河水濺的那是嘩啦啦的,直撲向他媳婦的身上,當(dāng)時我與母親都驚呆了,生怕這夫妻兩會鬧出什么大事來。最終他媳婦只好忍氣吞聲,繼續(xù)低著頭用力地搓起嗞嗞響的衣物來,母親見狀便快速地向堂哥喊話,自家兒媳婦,何必鬧成這樣,看樣子我來的不是時候呀!說完,便拉著我正要轉(zhuǎn)身走,堂哥卻用他那大嗓門回答道,大姐,你不知道她那德行,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這事與你無關(guān)的。母親朝他笑笑,便匆匆地回山腳下去了。
聽母親說,我們本不能住在山腳下的。因為我家那兒并沒有地,我家的地大部分都在王堂哥家河旁的對岸,也就是他站在那抽牛鞭的地方,這地本屬于大叔家的。大叔是村里的老干部,因為干的不錯,一直被村里人看好,我也很喜歡他,因為有父親寫的信時,他就會及時地送到我家里。當(dāng)母親向他提出搬到僻靜的山腳去住這個想法時,他當(dāng)即就同意把自家的那塊地暫時讓出來,為我們蓋房子。這話母親聽后,當(dāng)然很高興,嘴里忙是感謝。但大叔向村委會提出時,卻遭到大多數(shù)人的反對,主要是在山腳下建房子不安全,一是怕塌陷,而是怕火災(zāi)。如果執(zhí)意要那么做的話,母親就得向村委會提出申請,并寫下保證書。母親一聽,當(dāng)即就唉聲嘆氣的,她畢竟長這么大還沒有寫過什么,何況現(xiàn)在擺在眼前的是一份關(guān)系著家人命運的保證書,許久母親都未下決定。然而這時,大叔告訴母親,這事他會盡力辦好的,不必我們操心。這事母親當(dāng)然知道,如果出什么事,大叔就是第一責(zé)任人,負全部責(zé)任。后來沒多久,這事就在大叔的協(xié)力之下辦好了,母親的心里對大叔的感激遠過于感激生命,這感激并不是存在一兩天,而是伴隨著家的始終。
在山腳下蓋起來的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它用結(jié)實的磚石做成的,地基也筑的很深,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杉木和樟樹,屋后便是一排排高高挺立的竹林,每逢冬天,或是春天,那竹林中間就會冒出一根根圓而尖的筍來,即使是坐在床邊,都能聽到他們一節(jié)一節(jié)成長時的聲響。我是挺喜歡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有好的風(fēng)景,而是有與母親同樣的一種感覺:靜。母親靜下來的時候總會拿起我的舊衣裳縫縫補補,口中便哼唱起旋律輕緩的歌謠,她的表情在這時最是淡定,她那年過四十的手依舊那么靈巧,一針一針都是那么強勁有力,不出半點差錯。我則不同,我靜的無聊的時候總是靠在一棵下端被剝光皮的杉樹旁,思考著一些別人難以想到的事,咕咕咚咚的流水,還有飛在天空的雄鷹,看久了,想久了,久好像自己的心被老鷹叼走了一樣,失去一個正常人的知覺。當(dāng)眾鳥飛過之后,天空一望無際,只剩朵朵漂浮的云彩時,我又會想到它們何時還會再來?
在我們住在山腳下的第二年,母親帶我去了趟鎮(zhèn)上,那天的天氣很是悶熱,甚至有點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路走來,母親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一臉沮喪的樣子埋著頭,她拉著我的時候,我能夠感覺到她冰涼的粗手。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幾圈,沒有買任何東西,等到了回村子的十字路口時,母親問我餓不餓,我點點頭,看到她憂郁的眼神,我隨即又搖了搖頭,她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種被表情壓迫下出現(xiàn)的笑容,她遲疑了一會,還是帶我進了一家飯館。在餐桌上,她一碗飯都沒有吃完,還沒有我這個小孩子吃得多。換而的是她總是看著我,一種不知道何時才會出現(xiàn)的表情,以前在母親臉上,這表情從沒有出現(xiàn)過,我吃完了,傻傻地看著,呆呆的想著。太陽下山的時刻,我們回到了村里,路過王堂哥店,母親緩緩地走進去,沒多久,便拿著一捆草紙和祭祀用的香,臉色凝重。王堂哥見狀,急忙繞過柜臺,跟隨母親出來,關(guān)切地問道,你這是……?母親又再次遲疑了下,搭訕了幾句,小娃他外公前幾年去了,今天是他的忌日,作為他的女兒,我得去他墳前拜拜。王堂哥聽后,兩根緊繃的神經(jīng)和臉上的兩頜骨松開了許多,語氣也變得委婉起來,原來是這樣呀!都過去的事了,莫傷心了!慢走啊!他的客套話是村上最厲害的,沒等他說完,母親就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夕陽下的我們,影子若隱若現(xiàn)。
很小的時候,我聽說過外公去世的消息,但那時不懂,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現(xiàn)在我是親耳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外公待我家一向不好,自從母親嫁過來,他就沒有來我家看望自己的女兒和外甥,母親嘴里雖然說不記恨他,但在心里多少有點怪他的意思,這疙瘩至今仍藏在母親的心中,F(xiàn)在外公去了,母親自然傷心,但想想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糾結(jié)復(fù)雜的心理仍舊在母親心中生根發(fā)芽。我是個孩子,但我也知道人情冷暖,骨肉親情,外公的做法,我從來是不加以評價的,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去他的墳塋前拜祭的。那一次也不例外,母親叫了我三四次,我最終還是沒有去?傆X得去了,心里的委屈便會無休止地增加。母親只好自個兒左手提個籃子,這是外婆送給母親的,籃子里裝著點心和外公喜歡吃的菜,右手拿著剛買回來的草紙和香,哭哭啼啼地向后山移去。在家無聊的我,直到目睹夕陽西下的美景消散之后,還是去了后山,我從心底還是擔(dān)心母親的。日落之后,竹林顯得有點灰黑,還帶點黃昏時冰涼的感覺。我在緊密的竹林之間穿行,沒過多久,終于在期盼的眼神之中盼到了,那是一片廣闊的荒地,荒地的正中央,正是一方錐形似的泥土堆,有我身子那么高,母親就跪在那里,邊哭邊說,等那香燒完了,母親仍在那里,我一看母親沒事,便獨自下山回屋去了。大概到天黑時分,母親才慢慢地移回屋里,回到灶臺前,急急忙忙地抱起堆在角落的茅草往灶里送,火燒得很旺,映在母親的原本已僵硬得不起血絲的面龐……此后,母親去后山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起來。我是沒有一次正面去的,只是偷偷地躲在母親的后面。
每天的日出日落,時時的花謝花開。時間就像吞進腹中的食物,剛開始能聞到冒出的香氣,在口中便能嘗出其中的酸辣,一溜進腹中便什么都不知了。我從不希望時間快點消逝,但為了等他,我又不得不這樣期盼。他是大叔,他的到來就是我的希望。大叔是村干部,主要負責(zé)宣傳方面的,但自從父親出去之后,他義不容辭地挑起我家的重擔(dān),就如現(xiàn)在山腳下的房子,可以說全部是他的功勞?晌蚁M牟⒉皇撬麃韼臀壹易鲂┦裁粗匾氖,我只期待著他能夠來,并且?guī)е粯訉ξ液湍赣H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即父親寫的信,父親的消息。
至今,父親寫的信也有十幾封吧,它們?nèi)慷急4嬖谖业男⌒〕閷侠铮赣H時不時地會在無眠的夜晚拿出來,她不識字,叫我念給她聽,每當(dāng)聽到那深沉的話語時,母親都會露出非同一般的微笑,那笑笑得很自然,不帶一點浮夸的修飾,而我就這樣,坐在床沿,陪著母親,得意地讀著。從最后的那一封信到今天,差不多也有三個月了吧!我一個人在母親的耳旁嘀咕著,母親卻提個小板凳,不慌不忙地弄著那件破的掉線的舊衣裳,聽到我多聲的嘀咕后,她便開懷地吐出一句,坐下等等吧!今天你大叔沒來,明天肯定會來!她說的是那么地自信,總有比一般窮人更執(zhí)著的堅定,我是信母親的,就如母親信任她的丈夫一樣。那就等等吧!
大叔來的時間并不是我們想的“明天”,而是大半個月之后,那天正值中午,他匆匆地跑來,臉上仍舊維持著最初送信時的笑容,他向母親問了好,又說近半個月來都在外面出差,父親的信也就在他那兒積壓又半個月之久了。我接過后興奮地向房間里沖去,聽到大叔的話語,我心里寬松了許多。我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守信的人,他一定是非常想我和母親的,是非常想家的,他在上封信就說再過半個多月回來,或許,這信只是父親回家時的前兆,或許現(xiàn)在父親就在回家的路途中。我想了許多,最終還是撕開了信封,小心翼翼地把一頁薄薄的紙張打開,仿佛這信封里包裹著父親全部的愛,而我,只有我,才能把這龐大的父愛從我的口中傳遞開來。
親愛的孩子,我的最愛,自從離開你們后,對你,對我的妻子甚是想念。在外的日子里,我一切安好!我也想著某一天會看到你們,就在明天,后天也行,即使是在不可知的未來,也會遂了自己的愿的!孩子,無論我怎么樣,無論我何時歸來,但請你們一定要好好活著;也請你記住,生命固然珍貴,但終究有塵埃落定的那一天……
讀后,我的眼睛有千萬滴淚珠在往外噴,經(jīng)過眼瞼,直抵臉龐,流向了我的雙頰。“吱……吱”的門聲響起,母親和大叔默默地走進來,站在半開半閉的門邊,我的聲音變得短促,變得嘶啞,我不想說話,但總有千言萬語被逼在嘴邊,我看看大叔,一臉哀求的樣子問道,大叔,我父親什么時候會回來?你一定知道的,對嗎?告訴我……大叔!大叔搖了搖頭,臉轉(zhuǎn)向母親,母親直視著我,臉上那種強迫的笑容又再次出現(xiàn),抿著嘴嗚咽說道,孩子……,她的臉上隨即變了色,眼神也暗淡無光,最終有氣無力地說道。
孩子,聽著,你父親永遠都不可能回來了!你很小的時候,他就在外面去世了,對不起,我的孩子!為了不讓你傷心,不讓你從小忍受失去父親的痛苦,你父親臨終前交代我和你大叔制造這場長達幾年的騙局,現(xiàn)在你長大了,你的心也變得更加堅強了,現(xiàn)在我就把一切告訴你吧!你父親在外面打工從來沒有簽訂什么十幾年的合同,他做的一直是零時工;那十幾封信不是他寫的,他不識字,是你大叔代寫的;還有我跟你去買草紙的那天,其實那天是他的忌日,不是你外公的忌日;后山上那墓地也是他的。還好他的骨灰,他的魂魄都回家了,就在屋后的山上,我們的夢里,我的孩子,請相信你的父親,他會時時回到我們身旁的。如果現(xiàn)在你能夠忍受這心如刀絞的苦痛,那么你的父親,我的丈夫是瞑目的!這也是為了完成他的臨終遺愿,對不起,我苦難的孩子!請寬恕我的愚昧!
我奮力地推開他們,向著后山奔去,眼前的一切盡是灰色,我拖著艱難的腳步前行,輕輕地。父親仍舊向先前一樣,安詳?shù)靥芍o靜地等待著一個春天的到來!我知道,他早已習(xí)慣了一個人。
至此,遙遠有多遠?我不敢想,想到的只有眼淚,它滑落指尖的瞬間是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