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歲之前,江蕾一直還覺得自己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朋友和同事一個個娶的娶、嫁的嫁,把自己送給了婚姻,這時她才開始有了些慌張。人一慌張就開始有壓力,而且壓力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成倍增加。日子隨著壓力的增加顯得既漫長又迅速,又一年的春節(jié)到來時,江蕾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二十九歲了。
二十九歲是個特殊的年齡,它處于一個界點與另一個界點的邊緣。當然,這只是人為的劃定,可這劃定大家似乎都沒有表示異議。盡管這界點與界點的實質(zhì)只是一年的區(qū)別,可以被很多的人忽略不計,可卻不能被二十九歲的江蕾忽略,她明白二十九歲對她意味著什么。女人二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會由一枝花變?yōu)槎垢。站在二十這一代的尾巴尖上的江蕾決定自救,而自救的手段只有一個:相親。不停地相,直到把自己嫁出去為止。
其實就在數(shù)年前,江蕾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討厭相親的,即便是現(xiàn)在她也不喜歡這種為了生活而生活的最現(xiàn)實的生活選擇。江蕾以為以相親這種方式寥寥草草把自己嫁掉的行為,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也是對對方的不負責,因為沒有愛情作為基礎(chǔ)的婚姻是不牢固的,而她還年輕,她相信那個注定要和她在一起的人就在不遠處的路口等著她,她和那個人需要的只是一次近乎童話甚至超過童話般美麗的邂逅。所以那時遇見別人給她說親時,她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了?稍S多年過去了,她盼望的邂逅一直都沒有到來。二十七歲的時候,她開始違背自己的意愿,聽從家里的安排,踏上了她認為比上戰(zhàn)場還要悲壯的相親路。
第一次相親,江蕾緊張萬分,面對對面男人的詢問,她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面前的男人以為她身體上有缺陷,帶有口吃的毛病,找了個借口走了,盡管她也沒有看上那個男人,可這件事還是讓她感到很失落。江蕾后來的幾次相親,可以用“屢戰(zhàn)屢敗”四個字來概括,有的是自己不滿意別人,有的是別人不滿意她,但總體來說還是她不滿意的時候多些。盡管如此,她還是會在心里對那些不滿意她的男人表示不滿,她覺得自己的氣質(zhì)、工作、家庭等條件都還不錯,可為什么就沒有人慧眼識珠呢。
以后相親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在一次會面就決定后半生的賭局中,江蕾莫名其妙的遇見了她的高中同學,她從前的一個同事,還有以前因為一次車輛刮擦和她吵了一架的男人。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居然會在相親桌上遇見自己的初中老師。她的老師沒有認出他的學生,但他的學生卻認出了她的老師,但為了避免尷尬,她沒有說破。屈指算來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頭發(fā)已出現(xiàn)了幾絲白影,背已微駝,臉上也已爬上了如同墨線般濃重的皺紋。江蕾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聽他用那依舊厚重的鼻音講他的故事,講他離世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孩子。她時不時瞥上他幾眼,卻怎么也無法把當年學校里所有女孩子心中那個風度翩翩的夢中情人,和眼前這個眼神黯淡的中年人聯(lián)系到一起。那一刻,她悲哀地認識到,這世界多么小,這時間這么快。
這一相就是兩年多,究竟相了多少次親,恐怕連江蕾自己都說不清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們在她面前一一閃過,給她的第一感覺就是在選衣服?墒窍嘤H畢竟不是選衣服,衣服選錯了還可以再換,可男人選錯了呢?而相親就是一次走馬觀花,選錯的可能性相比較而言的確很大。江蕾的耐心正在慢慢失去,同時,江蕾又不得不在慢慢失去的耐心中尋回更多的耐心。
那一天,江蕾正在家里聽隔壁的王嬸給她介紹一個男人的情況:男人三十歲出頭,已婚,帶著一個三歲多的孩子,開了一家小公司,家庭條件還算不錯。要是在以前,誰敢給女兒說這么一個帶著孩子的家庭,母親早就將他掃地出門了,可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能把女兒嫁出去就是自己最大的事情。母親半是懇求半是威脅地對她說,就去看看吧,明天下午,或許就成了呢。江蕾目光呆呆的看著對面白得耀眼的墻壁,半天不說話。掛在墻壁上的鐘表的秒針走動的聲響一次比一次大,秒針每走動一次,她的心就跟著劇烈地跳一下,這讓她感到時間過得那么慢,又那么快,以至于慢得讓她心糟氣躁,快得讓她如花的年紀迅速遠去,不再回頭。
母親一再追問,明天你去不去呀?江蕾回過神來,稍稍想了想說了聲,那就去吧。說完這話,她看到一臉焦急的母親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不少。
上個月,江蕾唯一的弟弟也結(jié)了婚。弟弟結(jié)婚自然是件好事,當姐的應(yīng)當感到高興才是,可江蕾卻這么也高興不起來。第一個原因是比自己小三歲的弟弟都已成家立業(yè),而自己卻還孤零零的飄著,這讓她心里有些落寞。第二個原因讓她感到的就不僅僅是落寞了:她新娶進家門的弟媳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才過門幾天,不但對江蕾的父母出言不遜,還對江蕾拐彎抹角的冷嘲熱諷,家庭戰(zhàn)爭隨時都有爆發(fā)的可能,而江蕾的弟弟生性懦弱,注定就是個沒有主見的妻管嚴,關(guān)鍵時刻是指望不住的。
現(xiàn)在,就連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家也換了主人,這換了主人的家還能繼續(xù)為自己遮風擋雨嗎?江蕾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已容不下她這個年近三十的老姑娘了,她必須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離開一個家最好的辦法只能是找到另一個家,而能給她一個溫暖的家的,就是她下半輩子最親最愛的家人、愛人、男人。
現(xiàn)在,江蕾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嬸給介紹的那個男人身上。
第二天下午,江蕾準時到了雕刻時光咖啡廳,這是江蕾在電話里和對方約好的地方。江蕾很喜歡這個咖啡廳的名字,也喜歡這里簡約而不失典雅的裝飾風格。這些年,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一個人來這座咖啡廳坐坐,喝上一杯咖啡,每當她走出咖啡廳時,心情竟會好了很多。至于其中的原因,至今她都解釋不清。
對方還沒有來,江蕾先找了個靠墻的兩人桌坐了下來。服務(wù)員剛想走過來,她擺了擺手,表示在等人,暫時不需要什么。
江蕾在旁邊的書架上順手拿了本時尚雜志翻了幾頁,里面無非就是些明星緋聞、情感故事,無聊透頂。然后她轉(zhuǎn)而觀察四周其他的人。在咖啡廳偷偷地觀察別人,這是江蕾的小秘密,她相信,有時候她真的能夠看清一些人心里的想法。比如對面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通常超過四十歲的男人是不逛咖啡廳這種地方的,即便有,那也是極少數(shù),而這極少數(shù)的老男人中,大多是事業(yè)有成、品味高雅的人。但對面這個老男人卻著裝有些過時,看起來邋里邋遢的。男人已經(jīng)喝醉了,嘴里不知嘟噥著什么,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好幾瓶喝干的紅酒。江蕾判斷,他應(yīng)當是個事業(yè)失意的人,是個生活在底層的男人,應(yīng)該沒有多少錢,這次大概是因為心情極度糟糕,想用酒精發(fā)泄一下。江蕾還料定,他身上應(yīng)該沒有足夠的錢為自己埋單。
果然讓江蕾猜對了,男人往外走的時候,被咖啡廳的服務(wù)員拉住了。服務(wù)員讓他結(jié)賬,他掏遍了全身只掏出百十塊錢。江蕾最終沒有看到事情的解決辦法,因為咖啡廳的工作人員撥打了110。江蕾開始無緣由的為這個醉酒的男人擔起心來,因為她聽說這咖啡廳的老板好像與XX局的局長關(guān)系非同一般,如果男人交不出錢,那么還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呢。
江蕾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左側(cè)不遠處的某個桌子上,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那雙眼睛的主人三十歲左右,留短發(fā),身著一身深綠色的休閑服,顯得頗為儒雅。他看到江蕾發(fā)現(xiàn)了他,便向著江蕾笑了笑。還沒有人這樣死盯著自己看呢,江蕾感到全身極不自在,卻又無可奈何,總不能沖到他面前打他一巴掌吧。
江蕾在咖啡廳等了三個小時,她要等的人依舊沒有來,這使她很是憤怒,她氣沖沖地離開了咖啡廳,那氣勢把剛才還死盯著她的那個男人也嚇了一跳。
快到家門口時,江蕾的手機鈴聲響了,是那個失約的男人。江蕾想都沒想就給掛了。一個第一次約會就失約的男人不值得去用一生去愛,況且他晚到了好幾個小時,江蕾覺得,他根本就沒有重視這次相親。她想,假如真的與這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難道自己還要在余下的幾十年里天天等著他?
陳倩的電話是在晚上十點多打來的。電話的響聲把坐在電視機前昏昏欲睡的江蕾嚇了一大跳,她剛拿起電話,那頭就傳來機關(guān)槍似的聲音。陳倩告訴江蕾,她要結(jié)婚了,就在這個月23號,希望江蕾去參加她的婚禮,并且告訴了江蕾婚禮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江蕾剛想插一句嘴,電話那頭就掛了。江蕾掛上電話,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失落,又一個修成正果了,而她……她本不想去參加,陳倩只是她高中的同班同學,屬于關(guān)系不好不壞的那種,有事時互相打個電話,沒事時就各忙各的,雖說生活在同一座小城內(nèi),可很長時間都不見一次。況且江蕾還真怕在婚禮上見到那些已經(jīng)成雙成對的高中同學?山儆洲D(zhuǎn)念一想,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畢竟是同學,又親自告知了自己,不去總有些說不過去。
陳倩婚禮那天,去的人并不多,高中同學只有江蕾一個,江蕾的前來讓陳倩大為感動,陳倩一邊怒氣沖沖地抱怨著那些已經(jīng)答應(yīng)前來參加婚禮卻最后失約的朋友,一邊拉著江蕾的手,說著感激的話。說完了感激的話,陳倩又忍不住地夸了夸自己的新郎,說他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疼她,然后又向江蕾簡單講述了兩人戀愛的經(jīng)歷。
江蕾已經(jīng)聽得很累了,她看似無意地提示陳倩,別光給我說話,今天你是主角,大家都看著你呢,你忙你的去。陳倩說,不要緊,讓他們等著,對了,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新郎認識認識。
陳倩轉(zhuǎn)過身,用她特有的大嗓門向著十幾米外的人群中喊了一聲。陳倩的喊聲嚇了江蕾一大跳,可陳倩究竟喊的是什么,站在陳倩身邊的江蕾竟然沒有聽清,江蕾猜想應(yīng)該是新郎的名字。
果然,聽到了陳倩喊聲的新郎已向著這邊小跑過來。新郎才剛在陳倩跟前站定,陳倩就相互介紹起了對方。就在江蕾和新郎握手的剎那,江蕾突然認出,新郎就是某個曾和她相過親的男人。新郎似乎也認出了她,對她尷尬地笑笑,臉色變得既不是紅也不是紫,難看之極。借著陳倩和江蕾聊天的空當,一言不發(fā)的新郎找了個借口,到另一邊應(yīng)酬去了。
婚禮按照儀式進行,坐在角落里的江蕾有意無意地掃了新郎幾眼,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其實還不錯,挺符合自己心中的標準。她忍不住地想到,如果當初,她接受了今天這個滿面春光的男人,那么,今天穿著婚紗接受眾人祝福的就應(yīng)該是她了。她再看看滿臉幸福的陳倩,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她知道這是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可她還是忍不住借著這點嫉妒在心里輕輕地說了句,她哪一點比得上我呢?
她哪一點比得上我呢?盡管只是說在心里,盡管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可江蕾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她心虛地抬起頭看看四周,幸好,大家都在關(guān)注臺上的婚禮,沒有人在意她。然后她輕輕地低下頭對著自己的胸口說,你怎么能這樣呢。這句話說得更輕,像是責備,也像是安慰。
還未等婚禮儀式結(jié)束,江蕾就借口家里有事離開了。她覺得自己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江蕾神色黯然地穿過小迦河,穿過平安小區(qū),穿過中心廣場。她漫無目的地走,直到迷了路。天就快要黑了,但路上的人卻不見減少。穿著各式各樣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少年人都行色匆匆地走著,看似雜亂無章,卻都有著自己的目標,而她卻沒有。她突然有些害怕,她想回家。可現(xiàn)在她卻不知道家在哪里。
遠處有個十七八歲扎著馬尾的小姑娘,不知抱著什么東西向她的方向走來,期間不斷向路人散發(fā)著抱著的東西。小姑娘從江蕾面前走過時,也發(fā)給她一份。她看到的是一張紙,一張關(guān)于招聘會的廣告?zhèn)鲉。傳單?ldquo;招聘會”三個大字刺疼了她的神經(jīng)。江蕾感覺這么多年,其實自己就是個失業(yè)者,抱著自己的求職簡歷不斷地去逛招聘會,明知道每一次去都是那么幾家公司,那么幾個職位,可每次又都忍不住地去了。這么多年,她一直這樣安慰且鼓勵著自己:萬一這一次不同呢,難道就這樣錯過?
生活就像擠牙膏,擠出的越多,留下的就越少。這是誰說過的一句話呢?江蕾在腦中搜索了很久都沒有想出說這句話的人。這些年,江蕾一直記得這句話,卻一直不能明白說這話的人到底想要表達什么。也是關(guān)于擠牙膏,也是關(guān)于生活,江蕾的說法看起來和這句話或許不同:生活就像最后一次擠牙膏,每個人都是希望最后還能擠出點,不用多,夠洗刷一次就好,F(xiàn)在,江蕾只是希望,能夠擠出本該屬于她的那最后一點牙膏,然后對著她的牙膏輕輕地說一句,你來晚了,這些年你都躲在哪里呢?江蕾想,或許她會緊緊抱住她的牙膏、她的幸福,狠狠的哭上一場,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都一次哭出來。
江蕾縮了縮身子,天有些冷,F(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秋十月了,再過一個多月,江蕾就要被日子趕進三十歲的門檻了。來來往往的行人從江蕾面前不斷穿行而過,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徹底黑了,這小城的黑夜竟也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這夜晚白得耀眼,白得能很容易地看清彼此的臉,卻怎么也看不清彼此的心。沒有迷路的人正在匆匆往家的方向趕,迷了路的人卻在行走中離家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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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臨沂人,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北方文學》《散文選刊》等刊,作品曾獲《詩歌月刊》征文三等獎、第二十七屆全國大學生詩歌大賽三等獎,并入選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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