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我是文化局的,趕路遲了。能在您這兒借宿一夜嗎?”
路旁長滿了蘆葦,蛙鳴一片。小院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伯,正彎腰淘米準備做晚飯。聽到有人問,他抬起臉打量我一番,扭轉頭轉屋里喊:“小葦兒,來客了,去買斤肉來。”
“爺爺,現(xiàn)在城里人才不稀罕吃肉呢。”
屋里應聲走出一個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她順手從院墻根扛起一張不算大的漁網(wǎng),踏著夕陽的余暉,轉身走出院子消失在蔥綠的蘆葦深處。老伯熱情地遞給我一張竹椅。我摘下涼帽坐下來扇風。趕路時的一身暑氣還未散盡,小姑娘已經(jīng)拎著一條河鰻,“爺爺——爺爺——”歡快地嚷嚷著回來了。
“哎呦!真大。家養(yǎng)的?”
“野生的。土雞、池鴨、野鱉野魚,味兒才鮮美呢。”小姑娘仰臉沖我一笑。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頭男孩子才有的短發(fā)。看上去多少有幾分野勁兒。
晚飯后,小姑娘不知哪兒納涼去了。小院里,一盤蚊香,一張小竹椅,一把葦葉編織的小扇子。時時有螢火蟲一明一暗地越墻而入。我當文化局長幾年了,如此閑暇寧靜的夜晚還是頭一回。
葦鄉(xiāng)河多,水多,魚也多。從水面吹來的風濕潤、清涼、還帶著魚的腥味兒。屋里漸漸傳出老伯的鼾聲。忽然,吹來的江風中跳蕩出一串串音符,像竹笛又不是竹笛。笛聲稚嫩卻不乏淳樸。激昂中漂浮著一絲哀怨,活潑中流淌著不盡的思念。吹笛人對力度、速度的轉換恰到火候,把個人復雜的感情都淋漓盡致地融入了音樂語言之中。這需要具備一種音樂天賦。
職業(yè)與專業(yè)驅動我尋聲走出小院。屋后不遠有一條寬闊奔流的大河,是小姑娘坐在河灘上吹,是葦?shù)选S脠詫嵈謮训娜敆U做的。星光下,小姑娘一對眼睛噙滿了淚。似乎覺察到了動靜,像是用耳朵而不是用眼睛,小姑娘收起葦?shù)褑柫艘宦?ldquo;誰?”
“小葦兒,怎么等爺爺睡熟了才吹葦?shù)蜒剑?rdquo;
“爺爺不讓吹。爺爺說,聽了就會想到我的爸爸媽媽,就想到我命苦,就忍不住想哭。”
葦?shù)崖暩嬖V我,小葦兒幼小的心靈埋著深深的隱痛。我岔開話題:“暑假過后幾年級啦?”
“考上初中就不上了,那年洪水把爸爸媽媽卷走了。我哭呀哭呀大病了一場,發(fā)高燒,后來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小姑娘的吹奏,確實蘊藏著一股揉人肝腸的力量。而她的話,不只是我的肝腸,連整顆心都在緊縮。我喃喃自語:“老弱病殘……”
“不怕——叔叔!我會捉魚,會著呢。我從小爺爺就叫我水耗子!”魚,激起了小姑娘的野勁兒:“小時候戲水,小魚兒只要一擦身,我總能捉到手;锪锏哪圉q也照樣。
“頭幾回撒,買來的魚網(wǎng)太大,一條魚也沒捕到,長長的漁網(wǎng)反而緊緊地纏住了我的兩只腳。氣死我啦,幾菜刀就把漁網(wǎng)剁成了碎片。捕魚不能沒有一張好網(wǎng)。我就在家里捉摸著自己學織網(wǎng)。
“十里八鄉(xiāng)捕魚人感覺新鮮稀奇,都想買我織的網(wǎng),試試還真不錯,也就跟他們討價還價。我是個女孩,不能下水的日子就在家織網(wǎng)賣,賺了不少錢呢。
“捕魚有講究。春暖,魚兒開始放子,水淺、流的慢水草多的河邊魚就多。冬天,河灣頭水深水暖,準是魚窩子,下網(wǎng)準少不了。我喜歡在水流急的河段圍網(wǎng),一條幾十米長的網(wǎng)。風浪越大,漁網(wǎng)越沉,魚兒就越多。我喜歡聽爺爺嘮叨‘哦!盡而捕了這么多’……。”
瞧她那津津樂道地,我插嘴問:“你不想再上學了?”
“爺爺也常這么問?蔂敔斃侠,外面的或干不了啦,多可憐呀……等我捕魚賺夠了錢,夠爺爺在家?guī)啄瓿院攘耍瑝蛭医粚W費了,我就去富春江,那兒有一所盲童學校。”
專長、特色、個性、人格,都具備。此時,我的心情跟小姑娘拉網(wǎng)時一般激動。為了彌補文化下鄉(xiāng)的補助,為了在農(nóng)村建立不走的演出隊,市委決定開設“農(nóng)村少年業(yè)余藝術學校”。我此次是專為招生摸底而下鄉(xiāng)的。
“愿意進藝術學校學吹笛嗎?暑假、寒假。”
“愿意。我爸爸活著時就進廠登臺為鄉(xiāng)親們表演笛子獨奏……我也能。”
一對美麗的眼睛,也許看不見近在咫尺的對面,談話時,小姑娘的目光一直掠過我的額,射向無窮的星空。
明日,還有一整天的山路等著我去爬。我想攙扶她回家休息,她不讓,這一帶的路她熟透了。
“叔叔,今晚我還要下湖撒網(wǎng)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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