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陽光明媚,我赤身裸體地閑躺在一間屋子的中午里,突然饑餓的叫喚,控制了我肚子里深處的胃。叫喊讓我用口腔轉換成了一個聲音,我在大聲呼喚某個人的綽號。很快一陣滿屋子亂竄的回音,給我送來了絕望的鳴叫。我知道我的父母又下定決心,讓我一人在家自生自滅了。于是我穿上了一條三角褲叉,在一棟空洞的房子里,開始了像往常一樣的自力更生。我找到了我的父母早晨匆匆撤離時,從他們嘴角上省下來的食物,我還在被電流電得全身哆嗦的冰箱里,收獲了一罐開啟了的可口可樂。鎮(zhèn)壓了肚子的抗議,溫暖便又開始它的陰謀,所以我又重新回到了四面楚歌的被窩里,這次我?guī)Я艘粋床上伙伴,我們一起仰身躺著,一遍一遍地召喚離家出走了的睡意。可是不論我提供怎樣的誘惑,睡意還是在出走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它丟掉了回家的路。突然一絲陽光從窗玻璃外面偷偷鉆了進來,覆蓋了我僅有幾平厘米的眼皮,很快溫暖便在我整個身體內,像逃犯似的,四處流竄了起來,這讓我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去陽光下散步了。
我沒有思考太多,就興致勃勃地朝連接外面世界的我家屋門跑去了。在我打開它的瞬間,一絲涼風趁機偷襲了我的身體,我也因此揭開了自己竟然只想掛著一條褲叉出門的邪念。我覺得這樣讓自己展示在人眼前毫無道理,所以又轉身回去裝裱身體。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打扮自己了,我像一個新郎一樣仔細地裝飾自己,整理了頭發(fā)又徹底淘洗了一遍五官,還披上了一身讓我無法認清自己是誰的皮。當我感覺自己的外表,有點人模人樣之后,我又給自己噴了一身剔除人味的法蘭西香水。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搖擺著兩條自由閑蕩的手臂,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開始了我久違的散步。我任由兩條大腿無精打采地走著,在它們的幫助下,我重逢了很多張熟悉的臉,于是我又重溫了許多遠去了的回憶。我在一個水果攤的不遠處停住了腳步,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具使用了許多年頭的軀體,他佝僂著身子用呆滯的目光守衛(wèi)著一伙五顏六色的水果,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飄了起來:“爺爺,你的蘋果多少錢一斤?”這個聲音讓我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我剛進入這個城市不久。有一天,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來到這個水果攤前,我說:“叔叔,你的蘋果多錢一斤?”
“一塊錢兩斤。”
“我沒帶錢,那我可不可以嘗嘗你的蘋果甜不甜啊?”
“走開,走開,沒錢吃什么蘋果呀。”
一開始,我以為這樣一直看下去,就能看清年輕時候的自己,不料一群盲目的歌聲,切斷了我與過去的聯(lián)系。我沒有繼續(xù)看下去,而是左顧右盼了起來。我的眼睛在注視前面的道路,它們看到一伙手牽著手的小孩,在一條像老人頭發(fā)一樣花白的馬路上,一邊排隊過馬路,一邊嘹亮地唱著“紅燈停,綠燈行”的兒歌。緊接著一輛汽車從孩子們身旁駛了過去,汽車屁股上噴出來的煙霧像是突然降臨的黑夜一樣籠罩了一切,我站在那,期待孩子們能像黎明一樣重新出現(xiàn)。
然而我看見的卻是自己的童年。在一條長長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我和一伙孩子使勁地在它身上踏出塵土飛揚。那是一個下午,我們圍住一間被廢棄了很久的舊宅擲石頭,我們是在努力把定居在里面的小燕子趕出來。我們跟著燕子焦躁不安的啼鳴聲,歡快地奔跑了一個下午,直到所有離家出走的小燕子,被一伙趕來的大燕子領了回去,我們才朝彼此揮手說:“明天見呀。”隨后我們就各自往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不知不覺,在回憶的召喚下,我竟然在現(xiàn)實里狂跑了起來。我把自己累得滿頭大汗,依然沒有找到剛才那伙消失在路口的小孩,直到我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來換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我弓著身子雙手撐在彎曲的膝蓋上,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喘氣,突然我聽到了女子的抽泣聲,她說:“就是他。”我不知道她說他是誰?我也沒空去打聽那個他,無奈好奇心仍舊提起了我的頭。但我很快嚇出一身的冷汗,一個胳膊粗過我大腿的男子,怒氣沖沖邁著堅定的腳步朝我靠了過來。我沒有用目光去迎接他,而是伸長脖子探頭探腦去東張西望,可是我發(fā)現(xiàn)此處除了我,他不可能有其他攻擊的目標。這時,他的聲音,加深了我的恐懼,他說:“別看了,說的就是你。”
這個人我跟他不熟,我不知道他遺傳了誰的基因,所以我很堅決地對他說出了心里話:“我不認識你。”
我很是欣慰,我的話使男子展示了一片遲疑。他的目光饑渴似地望向了那個女子,他顯然是想要獲得某種支持,F(xiàn)在的我還沒打算與眼前的他相認,所以我又接著說:“你看她也沒用,我說過不認識你,就是不認識你。”誰知那個女子對我的話,給予了致命的一擊,她指著我斬釘切鐵地說:“就是他,他就是孩子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我?”女子的話頓時使我迷惑了起來,迷惑是否某個人回來了。我趕緊去看那個女子的臉,然而我只看到一片莫名其妙,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臉。于是我立刻跳了起來,我指著女子的臉說:“我也不認識你。”
“她認識你就行。”男子重新堅定了他之前的腳步,而我的腿卻在開始想對策,它們在尋求撤退的最佳路線。
男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還沒想好如何逃跑,他便豁出了茁壯的胳膊,一把就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準備與他大打一場,但一看到他一臉的怒氣沖殺和強壯的身體,我就知道他能頃刻間扭斷我的胳膊,所以我立馬放棄到了先前的打算。他像拎只小雞一樣,讓我脫離了與地面的聯(lián)系。他露出一副恨不得吞了我的模樣吼叫說:“你弄出了人命,就想跑,門都沒有。”
“我沒有殺人,”我用吼叫回應了他,“我的父母可以為我作證,他們可以證明我一年都沒有出過家門。”
“你看,那不就是你弄出來的人命嘛?”他指著剛才的女子叫我看。
“她沒死嘛,她坐在那紅光滿面。”我理直氣壯地說。
“我說的不是她,是她的肚子。”
“她的肚子關我什么事?”
“那里面躺著你的孩子。”
在他的點撥之下,我開始仔細地去打量那個坐在樹蔭下的女子。那是一張年輕皎潔的面孔,但它沒有顯示自己到底用了幾個年頭,緊接著呈現(xiàn)的是一具苗條的軀體,如果不是軀體的腹部有一塊隆起的地方,我想每個男子見了,都要垂涎三尺?墒俏也徽J識她,不曉得她是誰生的,也就更不可能知道她懷了誰的孩子,因此我重復了先前的話:“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她。”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有過一個女朋友。”我以為男子會繼續(xù)強迫我與他們相認,誰知他卻揭起了我舊的傷疤。
“你怎么知道?”我吃驚不小。
“你承認就好,”男子說,“我再問你,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懷孕了?”
“誰告訴你的?”這時,我已有些底氣不足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我想起了那黯然心傷的過去,那是一年前的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我交往了五年的女友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外,她撐著一把黑雨傘站軟綿綿的雨下大聲呼喊我,我以為她想我了,所以興致勃勃地跑出去迎接她。我對她說:“你不用親自來看我,你打個電話,我自會把自己送上門去看你的。”
“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告訴你,我要與你分手。”
“為什么?”
“我懷孕了。”
“那我就娶你。”
“孩子不是你的。”她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了。一年多來我一直躲在屋內琢磨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那是誰的?可是我始終找不到孩子的父親。后來,我又去了那個我們用身體肉搏的老房子找她,就是在這個房子里,她躺在我的懷里對我說:“洛州,我愛你。”但一切猶如過眼煙云,我再也回不去從前。我曾經(jīng)絞盡腦汁地懷念過去,但腦海只是不斷重現(xiàn)一句話“孩子不是你的”。此時這話又蹦了出來,我決定讓它派上大用場。我大聲對男子說:“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誰的?”男子怒吼說。
“我怎么知道。”我得意地說。我想他肯定無話可說了,誰知他的話又困擾了我,他說:“把你身份證拿出來。”
我不敢拒絕他,因為他的面目讓我膽戰(zhàn)心驚,所以我就把那張印有我頭像的塑料卡,遞到了他伸出的手掌上。他接過我身份證看了一眼說:“你是不是叫陳洛州?”
我說:“是呀。”
“那他是不是你,”他指著我身份證上的頭像叫我認。
“是我呀。”我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可是不知道問題在哪?很快,男子的反應讓我來不及思考其他,只見他哈哈大笑拍著大腿說:“對了,就是你嘛,走,跟我走。”他把手從我肩上移了下來,然后抓起我的一只手,拖著我向那女子走去了。
“去干嘛?”我心里被一團迷霧籠罩著。
“到了你就知道。”這時男子已牽起了女子的手,他就像牽自己的兩個孩子似,一路興致勃勃地朝我不知道的地方走去。我時不時地轉過頭去看那個女子,她總是給我送上滿面的微笑,笑得我春心蕩漾。
就這樣,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本想出門散步沐浴一樣久違的陽光,回味一下逝去了的歲月,誰知卻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和一個不知懷了誰的孩子的女子為伍,而且我還被男子強迫做了女子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的爸爸。我們一起手牽著手像那群盲目的孩子一樣歡快地前行,我們就這樣并排地走著,而且越走越興奮,男子為找到了我哈哈大笑,女子因肚子里的孩子有了父親而偷偷歡喜,我卻因女子的笑容,不禁喜上心頭。不知走了多久,我們闖入了一棟高樓大廈,在它的腹部內,男子把我和女子交給了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婦人。我們筆直坐在婦女的面前,接受她審問犯人似的提問:“你們?yōu)槭裁聪虢Y婚。”
“她懷孕了。”我指了指女子的肚子說。
“哦,奉子成親呀!”中年婦女用眼睛掃描了一下女子鼓鼓的肚皮,接著搖搖頭感嘆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辦事效率真高。”隨后她就給我們一人發(fā)了一張紅皮的結婚證書。
然后我就和女子一起手牽手走出高樓大廈,重新回到了陽光里。這次牽手,沒有那個男子的份了,我們只顧笑著一遍又一遍地欣賞彼此,而把他拋在了一邊。我看著身邊的女子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呀?”她只是笑著不答。但她的笑容,把我?guī)Щ亓四嵌纬鯌俚娜兆,那時的我總是春風滿面笑意昂然,就像現(xiàn)在的我。但突然一個疑問在我腦子里沖了出來,我把頭掉轉了一百八十度,眼神沒有迷離地看向女子而是滿眼疑惑地盯著走在我身旁的男子,我對他說:“你怎么知道我是孩子的父親?”
“不是你,還有誰呀?”男子笑著說。
“那為什么就不是你?”我說。
“我是她哥哥。”
“我女朋友,以前就總喊我哥哥。”
“我是她親哥。”男子說著舉手欲打我,而我卻早已拉起女子的手奔跑了起來,就像奔跑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