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七月,已是暑期。
早上八點,十歲的小男孩叮叮就跟母親吃過早飯,準備展開各自的工作:年輕的母親九點之前要趕去離村不遠的木材廠上班,下午五點才能到家;叮叮則要繼續(xù)上好自己暑期的功課——放自家的大黑牛。
另一邊,隔壁村里,同樣是早上八點,十歲的小女孩當當正給她爹老戴背誦一曲小令。
“天凈沙·秋思
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當當流暢地背出這篇名作,大而清澈的眼睛骨碌碌地在老戴身上打轉。聽完女兒的背誦,老戴滿意地點點頭,然后睜大眼睛,大惑不解似的問:“這‘斷腸人’咋解釋的?可以有別的說法不?”當當如知名學者一般神氣地說:“它呀,在這里指漂泊在外的游子。不過,也可以有別的說法,老師也這么說。”老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想到自己年少家貧,只念了兩年書,老戴就黯然神傷,深感遺憾。轉而又想自己嚴格要求女兒,暑期里還要女兒多做功課。女兒也很乖,學習用功,歷來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再看看新蓋的舒適的平頂房,新增的一大片西瓜地,這日子也過得越來越紅火,老戴的眉頭就舒展開來,打心眼兒里覺著,幸福!
吃過早飯,老戴就挑著籮筐去西瓜地里摘西瓜了。西瓜地不遠,卻有些偏僻,處于兩村的交界處,不缺水,再加上今年的天氣好,長出來的西瓜又大又甜,能掙不少錢哩!心情愉悅地,老戴姍姍來遲,卻有一個人影闖入眼簾。老戴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約摸十歲的不曾眼熟的小男孩,這個站在自己西瓜地里的小男孩!老戴當然不知道這小家伙是誰。這小家伙就是隔壁村的叮叮!叮叮傻傻地望著眼前的大高個,一言不發(fā),因為他還不確定眼前的大高個是不是這塊地的主人。
猶如平靜的湖面突然激起了浪花,老戴聲色俱厲地說:“你個小偷瓜賊,我要給你點兒懲罰。”
小男孩慌忙解釋:“這么熱的天!可我才剛踏進你家的地,還沒——”
不由小男孩分辯,老戴匆匆打斷他的話:“你倒有理咯!不懲罰一下,你哪知道錯了?!”
說著,老戴環(huán)顧四下,看能找到什么東西懲罰這小家伙。忽然,他竟從籮筐里拎起一根粗大的繩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鬼使神差地在籮筐里放了一條粗繩!他上前要抓住小男孩。小男孩居然沒有掙扎,竟順當?shù)乇淮蟾邆牢牢地綁在了西瓜地旁的水泥電線桿上,也許他覺著自己的處境難以分辯,抑或覺著大高個在和他鬧著玩兒?
很快,老戴選了熟透的西瓜,放進筐里,準備回家,耳邊卻響起小男孩焦躁的聲音:“快給我松了,手都麻了,動不了了!”
“你還不曉得錯哩,呆著吧,我待會兒就過來。”老戴匆匆地看了小男孩一眼,就起身回家了。
七月,驕陽似火。地面如同被烤焦了一般,升騰起陣陣煙氣,偌大的一個村莊,路面上很少看到行人。人們像躲著瘟疫一樣鉆進自己的屋里,開著風扇,不敢露面——這毒辣辣的太陽!
吃過晌午飯,老戴享受著風扇帶來的涼爽,竟和來家里閑聊的鄰居打起了麻將。手氣真好!連和幾盤,鈔票來了,也就忘了什么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直到下午四點,不知道是誰觸動了老戴的哪根神經(jīng),老戴突然想起,西瓜地頭里還綁著一個孩子呢!老戴匆匆地離家,趕到地里,只見瘦瘦的小男孩低垂著腦袋,看起來有氣無力的樣子,興許是睡著了,老戴想?墒牵墒钱斃洗飨虢行研∧泻r,他驚嚇得倒退了一大步,差點跌倒。
可憐的小男孩,就像天邊的流星,不待人們贊嘆它的美麗,倏地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已失去了生命的特征!
老戴目光呆滯地站著,一動也不動,思緒卻飛了起來。我沒有惡意啊,我只是想嚇唬嚇唬他,最要命的是我卻忘了時間。這么毒辣的太陽,水泥電線桿,綁得這么緊,六個小時,小男孩這么瘦,又沒吃晌午飯,也沒人打這兒經(jīng)過……
老戴仿佛聽見了村里人們的議論聲、嘆息聲、叫罵聲,想著早晨無比的幸福,再看看眼前莫名的凄涼,老戴覺著自己行走在幸福的云端,卻突然掉進了無比黑暗的深淵。兩顆無比悔恨的淚珠落了下來,淚光中,老戴仿佛看到,一位年輕的母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再往光線暗淡的牛欄里跑去,牛也不見了!年輕的母親急急地沖出家門,慌亂地行走在縱橫交錯的阡陌之上,焦灼的目光在尋找,尋找……
“斷腸人,斷腸人。”老戴口中念叨著,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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