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喧囂的城市沉寂了下來。如水的初夏月色,輕輕地撫慰著被嘈雜人群傷害的市街。縣級湘東市西城區(qū)翠園小區(qū)二棟301套間里,靠左的那間住房還露出明亮的燈光。那是市文體局群眾文化辦公室主任夏葦的書房,照例不到半夜十二點,這間房的燈光是不會熄滅的。夏葦是湘東市文化界有名的“夜貓子”,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從事自己心愛的寫作。
此刻,夏葦身穿一襲白色的休閑裙,坐在電腦前撰寫自己第一本小說集《靈魂的救贖》的后記。她靈巧的十指像十只小鳥在鍵盤上翻飛,于是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以下的文字:“……于文字的情結,始于寂寞的童年。母親早逝,日子便多了無所依伴的悲涼。稍大一點,很多時候,白天大多是上山砍柴,或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也不愛串門。老家山沖的夜晚總是很寂靜,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光,捧著一本舊舊的小說,似懂非懂地讀,竟然也沉醉。看過一本便四處搜尋下一本。漸漸地,文字在我眼里越來越美麗,張揚著一種溫婉與憐惜的魅力,給我以慰藉更給我以奢望。我終是明白,此生有文字為伴,任何孤寂與曲折我都能扛起,只是什么時候我若能寫出自己的文字,那該多好!”
記憶之舟,乘著市郊濟川河的流水,溯源而上,停留在四十二年前她出生的那個名叫蘆花沖的小山村……
(一)
夏葦呱呱墜地的時候,正值蘆葦長穗的初秋。接生婆把她從產房里抱出來,對她父親說:“老夏,一個餑餑碗。”餑餑是當地方言對雞蛋的俗稱。舊俗女兒出嫁后,娘家有人來,總是要煮一碗雞蛋款待的。于是,鄉(xiāng)下人便管生女兒叫“得了一個餑餑碗”。老夏頭前已有了兩個兒子,正盼著有一個“餑餑碗”呢,所以女兒的出世令他很高興。他隨手在屋前折了一枝蘆葦說:“我的小女兒就叫葦兒吧,大名也和她兩個哥哥夏松、夏竹樣,取單名,就叫夏葦”。
她媽媽來不及為女兒的出世高興,產后三天便被擔架抬到了鎮(zhèn)醫(yī)院。她出現了產后潑血的癥狀,三個月后才九死一生出院回家。然而,媽媽終究沒有逃脫盛年夭折的命運。三年后,媽媽死于貧血病,剛好活了36歲。嚴格地說,媽媽是累死的。媽媽從19歲嫁到夏家,一進門就被干不完的家務活纏住了。一日三餐,洗衣漿衫,作菜砍柴,喂豬喂雞,還要擠時間出集體工。上有年邁的公公和癱瘓的婆婆,照顧二老就叫媽媽連睡覺的功夫都搭上了。在夏家生活的十七年里,媽媽沒有伸過一天腰,沒有吃過一頓好飯。貧窮和勞累,像兩座大山,過早地壓垮了媽媽的脊柱。
夏葦并不能回憶起她媽媽臨死時還抱著她不放的情景,她才三歲,太小了。媽媽死后,爸爸總是用憂傷的目光看著她,總是喃喃地說:“葦兒呀,你為什么不是個男孩呢?”這時候夏葦已漸漸長大,但仍不明白爸爸發(fā)問的意思。變男變女,在娘肚里就決定了,她怎么能為自己的性別負責呢?況且,生為一個女孩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它。
笨手笨腳的父親,既當爹,又當媽,結果一樣都當不好。夏葦的童年不像雙親健全的兒女那樣順暢,那是必然的。她老是穿兩個哥哥舊衣服改小的“新衣”,老是看著別人家的女兒躺在媽媽懷里撒嬌而發(fā)呆。四歲時,她就踩著鴨婆小凳在鍋灶旁下米煮飯。五歲時,她已學會在大腳盆里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后來發(fā)蒙,上小學。放學回家,她便去砍柴。起先在附近的淺山里砍引火用的茅柴,后來上高小了,她到離家七、八里的深山去砍硬柴。一次,她貪多,砍了一擔超過自己體重的栗樹柴。半路上,她“熬糖”了。鄉(xiāng)下人管體力透支,挑不動擔子叫“熬糖”。首先一肩能挑十幾二十米,后來走幾步便要歇肩。走走停停,眼看著紅日落山,夜色四合,兩旁的叢林里傳來一聲聲野獸的吼叫。她急得要哭出聲來,然而又舍不得丟下柴禾,只得咬著牙,一步一步朝前捱。幸而爸爸打著火把來接她了。爸接過柴擔,一手牽著女兒。女兒接過火把,照著父親前面的路。跳動的火光中,父親對女兒說:“葦兒呀,今后不許這樣了。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媽媽?”說完這句感傷的話后,爸還是補了一句老調子:“葦兒呀,你為什么不是一個男孩呢?”作為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夏葦已經能夠聽懂大人們的很多話語。她認為爸這樣說,是因為中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流毒。她想這樣反駁:“女孩怎么樣?就算女孩比男孩低一等,難道是我自己選擇做女孩的嗎?”然而她忍住了。她是一個沒娘的孩子,早已學會了沉默和順從。
從這以后,爸再也不讓她上山砍柴了。爸說:“葦兒,放學回家你盡量少做事,多看書吧,看書才有出息。”于是,她便有了更多的時間看書,什么書她都看,只要能借到的書,都是她手不釋卷的寶貝。爸有時也從收廢品的人手中,揀一些破爛的舊書出來,帶回家給女兒看。從高小到初中的五年間,她讀了一肚子的雜書,四大名著都看過了,還有魯迅、丁玲的小說。連《聊齋》那樣鬼魅狐妖的書,她也敢在深更半夜,就著昏黃的燈火看得入神。窗外就是陰森森的山溝和卜卜響的泉水。有時候窗戶一響,她就出門去看,一心想有一位狐貍精變成的美女出現在她跟前。左鄰右舍知道了,都說:“這丫頭瘋了?此巳崛崛跞醯,想不到膽子還真大!”
第一次接觸外國文學,是上初三的時候。那年寒假,鎮(zhèn)上一個在縣城上高中的學生,從學校里帶回了一本英國女作家勃朗特的《簡愛》。她排了幾天的隊,好不容易才借回了家。捧著這本上個世紀的女性小說,她看得入迷了。她覺得自己就是中國的簡愛小姐。真是太像了,同是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同是自幼喪母,同是狂熱地愛好文字閱讀和寫作。不同的是,簡愛走向了社會,有了一連串打工的遭遇,也有了自己的愛情,而她還在學校里念書,社會對于她還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數。但終有一天她也會走向社會的,她決心如同簡愛一樣,去面對自己的事業(yè)和愛情。她甚至幻想有朝一日,她也會遇到自己的羅徹斯特先生。那時候,她也會同簡愛一樣,為了平等的愛情,哪怕他是個瞎子,也會與他牽手渡過一生。就這樣,簡愛那種自尊自愛、自立自強的品格,溶入了她的血液,滲入了她的骨髓。她覺得自己連外貌也和簡愛一樣,身材矮小,像貌平平,唯一的資本就是自己的學識和自尊。這種外表柔弱、內心堅強的性格,不能不對她未來的人生產生巨大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
寒假結束了,她戀戀不舍地把閱讀了七、八遍的小說還回去。書中破損的地方,她都一頁頁仔細地修補好。后來,她從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一共購買了七、八種不同版本的《簡愛》。她覺得,只有這本書才是她人生中的《圣經》。
初中畢業(yè),舉行全縣中考,她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立一中的高中部。她清楚地記得父親送她上學的情景。
九月一日,全縣學校統(tǒng)一的開學日期。那一天天還沒亮,父女倆就早早地起床了。鎮(zhèn)上汽車站,每天上午八點發(fā)一趟車到縣城。而蘆花沖到鎮(zhèn)街有十幾里路,鎮(zhèn)上到縣城有80里地,車是誤不起的。爸幫她挑著被蓋衣物,她提著一網絡的書,兩人上路了。路上靜悄悄的,一個早行人都沒有。微暗的天色下,連幾步外的路都看不太清。一路上,爸抽著煙葉子卷成的喇叭筒,不說話,偶而咳嗽幾聲。她有點忐忑不安,畢竟長這么大,她是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爸抽完兩支喇叭筒后,才打破了沉默。爸說:“葦兒呀,爸一直嘮叨,問你為什么不是男孩。你以為爸是重男輕女嗎?不是的,絕對不是的。爸是怕你重復你媽的命運。要是你不能好生讀書,一直讀到找一門穩(wěn)定的工作,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么,你的前途和你媽有什么兩樣?做一個鄉(xiāng)里婆娘,生孩子,忙家務,侍候公婆丈夫,最后累死。葦兒呀,爸不希望你走你媽媽的老路。你雖是個女孩子,可爸希望你像男孩子一樣發(fā)憤努力!”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堅定地點了一下頭代替。這時她才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并為自己以前對父親的誤解而深深內疚。
到了車站,爸忙著替她把行李裝上客車頂端的行李架。忙乎一陣之后,開車的時間也就到了。臨開車的前一分鐘,爸還擠上客車,從衣袋里掏出一張拾元鈔票,硬塞給女兒。他對女兒說:“葦兒呀,城里的女學生都時興穿裙子。你也將就著買一條吧,莫顯得鄉(xiāng)下人太寒磣了。”她知道這是父親買化肥用的錢,可來不及推脫,父親便下車了。
客車開動了,父親站在車外對女兒不停地揮手。她從車窗里探出頭,看見灰白頭發(fā),佝僂腰背的父親站在灰塵里,不覺鼻子一酸,喉頭哽咽。她覺得自己雖然缺乏母愛,但并不缺乏父愛,這是不幸中之大幸。父愛也許是嚴厲的,卻也是深沉的;父愛也許是粗疏的,卻也是誠摯的。
進入高中,開始了新的生活。父親給她的十元錢,她并沒有買裙子,而是買了兩本書,一本是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復活》,一本是法國作家雨果的《悲慘世界》。這都是她深深喜愛的書,受用一生的書。正當她慢慢忘卻家鄉(xiāng)和父親,全身心投入新課程學習之時,一堂語文課再次把她拉回到家鄉(xiāng)和父親的懷抱。那是語文第十課,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語文老師剛把課文讀完,她的淚水便奪眶而出。她趕忙把頭伏在課桌上,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用肚子疼為借口,她任由自己無聲的哭得一塌胡涂,直到下課也沒有抬起頭來。當然,這是她想起了父親送她上學時的背影而觸發(fā)的感動,然而又不僅僅于此。具體的導火線應該是一個星期前的那一幕。她只是在寫給家里的信中順便提及,很想有一臺收錄機作學習英語用,她看見城里很多同學都有,很是羨慕。想不到父親接信后,立即把家里正在長膘的肥豬殺了,親自把賣肉的120元錢送到縣城來。當時正是課間操下操的時候,父親在操場里找到她。當她接過錢的當兒,幾個城里的同學圍過來,問她,這是你什么人。身著舊衣破衫的父親連忙搶著說:“我是夏葦的鄰居,順便代她父親送錢來。”說完,頭也不回匆匆地離開了。當時,她怔怔地望著父親的背影遠去、消失,直到上課鐘聲響起。
《背影》這一課,語文老師精彩的課文分析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伏在課桌上不停地罵自己:夏葦呀夏葦,你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可恥、可卑、可鄙!父親為的是怕女兒在同學面前丟面子而說謊,固然是出于一片深沉的父愛,可作為一個女兒,為什么不能當場更正,難道有這么一個貧窮的父親真的辱沒了自己嗎?簡愛小姐從不掩飾自己的貧窮,時刻保持著自尊,以簡愛為人生楷模的自己,對此作何解釋?
從這堂課后,她真正地成熟了。語文老師布置全班同學都寫一篇類似《背影》的歌頌父愛的作文。她原原本本把父親送錢的事寫進了文章,標題仍是用的“背影”。作文講評課上,語文老師把她的作文列為第一名。老師動情地說:“同學們,我無法不把夏葦的作文評為滿分,因為它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看后流淚了。我也曾經是一個農村來的苦孩子,我與夏葦有過相同的命運。同學們,讓我們?yōu)橄娜斢羞@樣一個值得尊敬的父親,也為夏葦完成了一次心靈的飛躍而鼓掌吧!”
在全班同學熱烈的掌聲中,她應老師之邀講了一下作文的感想,不過只有一句話:“同學們,這篇文章不是用筆和墨寫的普通作業(yè),而是用我的淚水和心血寫的靈魂懺悔書!”
三年高中生活過后,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師大。又是三年學習生活,她終于走向了社會。她本來可以分到大中城市去工作的,可是卻毅然決然地要求分回了湘東市,在自己的母校擔任了一名普通的語文教師。她這樣做,正是為了就近照顧父親的生活。
第一個月的工資領到手,她一分不動交到父親的手上。父親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滿臉天真燦爛的笑容。父親把她帶到母親的墳前,點上三炷香,大聲說道:“葦兒她媽,我們的女兒有出息了,能掙錢養(yǎng)家了,你在九泉下可以含笑安息了!”
父親激動得不能自持,走下墳山的時候,腿哆嗦著,根本邁不開步。她吃力地攙扶著父親,一步一步挪下山來。這一刻,她明顯地感覺到父親衰老了,再也不能讓他在老家干農活了。
她把父親接到縣城,專門租了一間房子給他住。她讓父親第一次穿上了皮鞋,穿上了各種名牌服裝,吃上了城里能找到的佳肴美味,還有城里藥店能買到的名貴補藥。
可是父親不能消受這種悠閑的生活,老嚷著惦記老家,要回去,回去。兩個月后,她只得把父親送回了家鄉(xiāng)。從此,每個周末,她都搭車還鄉(xiāng),和父親呆上一、兩天。她向銀行貸了一筆款,給家里蓋了新房,給兩個哥哥娶了親,成了家。
三年后,貸款還清,她有余力了,準備帶父親去全國各地旅游,讓他開開眼界。然而,這一切都來不及了,在父親突然去世的那一天,所有女兒報答父恩的計劃都落空了。
父親是患肝癌去世的。查出來的時候,已是晚期,弄得她手足無措。父親去世的那天夜里,嘴里還在念叨著葦兒,希望最后見到女兒一面,然而女兒正在百里外的縣城上班,不能及時回家奔喪。
她匆匆趕回家,聽說了父親為見她一面,久久不肯咽氣的情景,禁不住悲從中來,放聲痛哭,淚水浸濕了父親蓋的被子。她那撕心裂肺的嚎啕,震撼了整個蘆花沖。鄉(xiāng)親們都說:“這孩子傷心過度,再不節(jié)哀,只怕會隨她父親而去!”
裝殮的時候,她不顧男女之別的大防,堅持要親手替父親揩抹遺體、穿著壽衣,任誰也勸不走她?粗赣H焦干、蠟黃的身軀,她傷心地想:這就是我生命的源泉之一,如今它干枯了,以后再也見不到它了,真是天地間最大的遺憾!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抽抽答答哭出聲來。
父親和母親并排合葬在一起,她親自監(jiān)工督造,為父母親建造了一座水泥打底、瓷磚貼面的合葬墓。墓成,焚香祭奠的時候,她不禁想起了古籍《孝經》上的一句話:“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這句話透露出一種多么深沉的凄涼,刻骨銘心的凄涼,人生最大的凄涼!
正是在這種刻骨的凄涼之中,她徹底告別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而邁入了成人的時代。
(二)
仍是深夜十一點多鐘,夏葦坐在電腦前,繼續(xù)在鍵盤上敲打著自己第一本小說集的后記。電腦屏幕上清晰地顯現出第二段:“……待終于提筆用文字抒寫自己的情懷時,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其時我在剛升為縣級市的湘東市立一中教書,孤身帶著年幼的兒子,借住在同事空蕩蕩的套房里。失敗的婚姻令我措手不及,文字卻如兒時喝過的中藥湯,緩緩地撫慰著我傷痛的靈魂。無數寂靜的夜晚,我任自己的憂傷在文字里游走,又蝶化為自己的文字。任憑潮起潮落,文字依然波瀾不驚,令我感動至落淚。于是,文字、書里的文字,自己的文字,讓我堅韌讓我思索,讓我漸漸超越塵世的悲歡離合,讓我漸漸淡定與從容。在時間的鋪陳里,便有了大堆大堆自己的文字,有了散文集《舞蹈家的紅石頭》,有了散文特寫集《民歌浸潤下的湘東》……”
其實,夏葦的婚姻并不是一開始就失敗的,它畢竟有三年的成功,那三年內甚至是幸福且甜蜜的。尤其是婚姻之前的愛情,堪稱是浪漫而且溫馨的。
時間之流倒溯十八年,正是湘東縣升級為湘東市的年份。那一年是難忘的1992,她因令人注目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而成為湘東文壇上的一顆希望之星,于是順理成章的被借調到新組建的《湘東日報》社,成為一名出色的報紙副刊編輯。也就是在此時,她遇見了她一生唯一的愛人兼克星章昆。
章昆是清華大學工程建筑系的碩士生,系學生會的宣傳部長。這個身高一米七五,一表人才的英俊小生,年方28歲,已是有著八年黨齡的老黨員。作為黨的后備干部、中國政壇上的明日之星,他被分派到湘東市來掛職鍛煉。他的第一個職務是湘東日報社的社長兼總編。初來乍到的全國首家學府的高才生章昆,很看不起邊遠小城湘東的人才素質。他上任伊始,便給全體報社同仁出了一道常識檢測題。題目是這樣的,請問“位卑未敢忘憂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勸天公重抖摟擻,不拘一格降人才”,“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分別是哪四位詩人的詩句?
答卷交上來了,他看邊搖頭。答對一、兩個的少而又少,全答錯或交白卷的多而又多。突然,她眼睛一亮,原來有一張答卷全對,而且連詩人的朝代也答出來了。答案是這樣的:四句詩分別是南宋詩人陸游、清初詩人趙翼、晚清詩人龔自珍、林則徐的作品。他瞟了一眼答卷上的署名夏葦,便吩咐辦公室主任把夏葦叫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穿著一身西裝套裙、身高一米五七、貌不起眼的姑娘夏葦,并沒有讓章昆眼前一亮。倒是她的溫文爾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談吐令章昆吃驚了,沒想到在這邊遠小城竟有如此高素質的知識女性。細問之下,才知道夏葦畢業(yè)于北師大,也是一位首都著名學府的高材生。于是章昆便對她刮目相看,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他立即宣布提拔夏葦同志為社長助理,可想不到竟被她禮貌地謝絕了。更想不到的是,他用英語問了一句:“這是為什么?”而她也用英語回答道:“因為辦報并不是我的志向,我追求的是散文和小說的創(chuàng)作。”
之后他們干脆用英語對話。漸漸地,章昆發(fā)現,他自己引以為傲的英語水平,竟然遠遠不及夏葦。幾個回合下來,他甘拜下風,只得同意了她的請求。他從此記住了她,不僅記住了她的學識,也記住了她不起眼然而也還耐看的外貌。
終于,有一天,夏葦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張手抄詩稿。詩只有八行:“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猶如曇花一現的幻影/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我的心狂喜地跳躍/為了它,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神性,有了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她認出了這是章昆的字跡,詩抄自俄羅斯著名詩人普希金的《致凱恩》。
幾天后,章昆的辦公桌上也出現了一張手抄詩稿。同樣是八行詩:“我曾愛過你:也許,我心中/愛情還沒有完全消退/就讓它不再擾亂您吧/我絲毫不想使您傷悲/我曾愛過你,默默而無望/我的心備受羞怯、忌妒的折磨。/我愛得那樣真誠,那樣溫柔/愿別人愛你也是那樣火熱。”
章昆認出那是夏葦的筆跡,詩同樣是抄自普希金。他們就這樣憑籍著一百多前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而相愛了。三個月后,二十八歲的新郎章昆和二十四歲的新娘夏葦,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同年底,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兒子章夏。兒子的名字取自父母的姓氏,寓意非常清楚。
兒子的降生,令夏葦喜不自禁,初為人母的喜悅象一篇美麗的散文,寫在了她潔白如玉的少婦臉上。當他們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四面八方都投來欣羨的目光。小城的人們公認,這一對政壇新星與文壇新星的結合,堪稱珠聯璧合,是小城歷史上空前的一對夫婦。
這之后,章昆調到附近的鄉(xiāng)當黨委書記,調到新城開發(fā)區(qū)當主任,回家的次數漸漸減少。夏葦也明確地感受到愛情在降溫,不過她認為這是自然的,居家過日子,哪能如戀愛那樣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何況她有了兒子,她的愛情大部分轉移到兒子身上了,化成了汨汨細流的母愛。
然而,就在她習慣于賢妻良母和能干編輯雙重身份,習慣于溫馨甜蜜的小家庭生活的時候,這一切都戛然而止,突然劃上了句號。突如其來的打擊發(fā)生在兒子滿三歲的時候,準確地說是兒子三歲零十天的時候。那一天是星期六,兒子正睡午睡,小小搖床上兒子露出夢中甜甜的笑靨。章昆闖進家里,后面緊跟著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夏葦一眼就認出,她叫蘇玲,省旅游職業(yè)學校的畢業(yè)生,曾當選過省旅游小姐的亞軍,號稱湘東第一美人。她有著一米六八魔鬼式的修長身材,一雙吸引眼球的美腿,一張令男人著迷的明星臉,一雙顧盼生情的雙眼皮大眼睛,還有一笑便深顯的兩只酒渦。據說她每天要收到上百條求愛的短信,有幾個男人曾為她爭斗動刀子。她在章昆當主任的新城開發(fā)區(qū)任公關組長,同時也是新城的形象代言人。
她連忙起身,要為初到的稀客泡茶。卻不料蘇玲二話不說,直挺挺地就跪在了她跟前。她連忙求救似地看著章昆,問道:“這是干什么?”蘇玲用哀求的聲調說道:“夏姐,求您饒恕我,我犯了錯誤,……我懷了他的孩子,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求求您成全我們吧!”章昆也在一旁插話說:“葦,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和兒子。我現在只能懇求你高抬貴手,放我和蘇玲一條生路……”。
即使是天崩地裂,山傾海嘯,也沒有此刻夏葦受到的震撼來得兇猛。她一時語塞,腦海里一片空白。良久,她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冷靜后的思維,使她馬上悟出這是一出導演已久的鬧劇。當然,導演只能是章昆,這個清華的高材生。作為丈夫,他深知妻子夏葦的弱點,天性善良且又保持內心的高傲和自尊。這出戲是針對她的弱點演出的,深員蘇玲的演技十分高超,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派待宰的羔羊形象,令夏葦想發(fā)怒也無從下手。
夏葦想了想,厭惡加鄙視地向蘇玲揮揮手說:“你出去吧,不關你的事。這是我和章昆之間的恩怨,放心吧,總會有一個了斷的!”
蘇玲千恩萬謝地出去了,留下兩個當事人去了斷。而了斷很快就有了結果。當夏葦從章昆的話語中得知婚姻已不可挽回時,率先提出了離婚。章昆想不到夏葦答應得如此痛快,不禁喜出望外。他最怕的是夏葦不肯離婚,到處去訴苦,甚至找上級去鬧去吵,那樣一來,他的官運就靠不住了,走到了頭。他馬上寬宏大度地提出,離婚后,他本人凈身出戶,房子和家具都留給夏葦。夏葦說:“你以為我住在這傷心的屋子里,能夠不斷腸嗎?我只要兒子,其余一概不要!”章昆關切地問:“那你們住哪兒?”夏葦頂了他一句道:“這個不要你操心。我相信天下之大,總有一個角落供我們母子落腳謀生!”
接下來,談到了兒子的贍養(yǎng)費,章昆高姿態(tài)說:“夏葦,你出個數目吧,要多少我給多少!”她生氣了,拍了桌子,說:“你以為我會漫天要價嗎?你看錯了人,夏葦既生得起兒子,就養(yǎng)得起兒子。即算是母子倆要飯,也不會上你的門!”章昆用討?zhàn)埖恼Z氣說:“夏葦,你這樣說就令我無地自容了。畢竟,我還是章夏的父親,父子關系不會隨婚姻一刀兩斷。”夏葦說:“那你就憑良心給吧!”
末了,還談到家產分割的事。章昆說:“你既不愿住老房子,那我就把它賣了,再買一套新的給你們母子吧。”夏葦說:“賣了,我也只要屬于我的一半,多一分錢我也不收!”
后來,章昆把夫婦倆共同購置的房子賣了,除開交還貸款,還剩八萬塊錢。他就用這八萬在西城區(qū)翠園小區(qū)買了一套兩居屋的房子,供她母子二人住下。不過,夏葦只肯收四萬塊,多余的四萬塊,她用了四年工夫,每年還一萬元,分四次還給了章昆。章昆死活不肯收,而夏葦把錢丟下便走。章昆追著說:“夏葦,你就這樣恨我嗎?你這是用錢打我的耳光呀!”她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這不是恨,這是我爸生前常教導我的:人窮志不窮!”
平靜地分手后,她帶著兒子,回到市一中重執(zhí)教鞭。母子倆暫時借住在學校一位同事的套間里,直到半年后才搬入新居。
這之后,31歲的政治新星章昆與21歲的公關明星蘇玲閃電式地結婚了。第二次握手的章昆自從有了漂亮的新夫人后,官運亨通,節(jié)節(jié)高升。第一年,他升為市委宣傳部長;第四年,他再升為市委常委兼副市長;第八年他便升任湘東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成了湘東名副其實的第三把手。的確,手挽著天姿國色的夫人行走在官場,章昆可謂是春風得意,仕途一路順風,想不升官都難。特別是蘇玲認丁副省長做干爹之后,他未來的官職定格在省部一級是鐵板釘釘的事。某一次歡迎宴會上,丁老爺子在聽蘇玲幾聲嬌滴滴的“干爹”叫喚之后,興奮地表態(tài)說:“小章人才難得,是我們黨寶貴的后備力量。在基層再歷練幾年,我保證省委辦公廳主任或者省工業(yè)廳長的位子由他挑!”
章昆很得意,他認為自己的選擇太對了,這是夏葦不能帶給他的。畢竟,容貌的姣好是人所共見,人見人愛的,而學識的豐富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放在官場上起不了多大作用。
離婚的夏葦,除了心緒不平靜,事業(yè)上還算波瀾不驚。不久后,她從學校正式調入文化局當群眾文化干事,有了更多的時間從事寫作,小說、散文不斷地見諸報刊。這期間,她和文化館胡館長的夫人、市花鼓劇團賴英連團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賴大姐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對夏葦說:“小夏,你別看章昆這小子,娶了妖精似的蘇玲,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他們風光不了多久,遲早要栽跟頭的!”夏葦說:“大姐,何以見得?”賴大姐搖搖頭說:“你看蘇玲那付貴夫人的作派,章昆那點工資連她的服裝費都不夠。蘇玲會逼著章昆去做貪官的,不信咱們走著瞧!”夏葦說:“大姐,你說男人為什么都愛漂亮女人?”賴大姐回答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本是人之常情。只是男人往往有一種劣根性,只注重外表美而不注重內心美。我看,蘇玲和你比起來,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夏葦說:“大姐,你壞,你取笑我。我只是個丑小鴨,蘇玲才是白天鵝”。賴大姐正色道:“不是開玩笑。我要是個男人,有一千個蘇玲在身邊,我也只選你夏葦一個!”夏葦笑著說:“可惜你不是個男人!”賴大姐也笑著說:“但愿下輩子我托生為男人。不過,也不要緊,因為我在舞臺上專演男人!”說罷,她做了一個施禮的舞臺動作,用戲腔哼唱道:“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她那滑稽的動作逗得夏葦格格直笑,笑得倒在床上打滾。
笑夠了,賴大姐對夏葦說:“看見你笑得這樣開心,我也就放心了。不過,我還是要給你提條意見。”夏葦說:“什么意見?”賴大姐說:“小夏,你太女性化了。”夏葦不解地說:“這就奇怪了,女人不女性化,難道還男性化?”賴大姐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帶兒子,太女性化了。用帶女兒的方法帶兒子,將來兒子長大了,男不男,女不女的,麻煩可就大了去!”
夏葦想想也是,自己帶章夏,總是讓他穿得齊齊整整,生怕他沾一點泥污。稍微有危險的地方,決不讓他去,連從門檻跳到地上,幾寸高的落差,也生怕他跌倒拐了腿,總是嚇阻他。連買玩具,也是布娃娃、積木、小汽車居多,電動槍不買,花炮、小火箭更是不讓沾邊。只差沒給兒子穿花裙子,否則跟帶女兒沒多大差別。
賴大姐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失時機地說:“按照生理學,嬰兒出世后,體內就開始正常分泌性激素。男孩有雄性激素,女孩有雌性激素,我們只能順其自然,不能壓抑孩子的天性。我以前帶我的冬冬,也是你這個辦法,后來看了幾本兒童心理學,才把它改過來。”
夏葦說:“大姐,你是對的。前不久我看了一本教育雜志,有篇文章提到男孩女性化已成為了社會問題。遇到一點挫折,總是出現男孩子哭泣,女孩子反過來安慰男孩子的怪現象?磥,文章中說這樣下去,中國將缺乏男子漢,決不是杞人憂天。我?guī)鹤拥霓k法必須改正,從現在起就改!”
第二天恰逢下雨,院子里積水很深。章夏很想去用腳濺濺水,可是回頭看了一眼媽媽,又畏畏縮縮的不敢伸腿。夏葦見了,便一改常態(tài),笑著鼓勵道:“兒子,只管去玩玩水,媽媽跟你一起去!”說著,便拉起兒子的小手,把他帶到院子里,母子倆一起濺水嬉鬧。賴大姐見了,也帶著她的冬冬加入進來。兩個母親和兩個兒子,互相濺水取樂,直到弄得全身濕透。看見兒子玩得那么開心,兩片面頰紅樸樸的,夏葦感到從來未有的舒心。
這以后,兒子的玩具多了男孩特色,不僅有電子槍及花炮火箭,還有兩輪小滑板。兒子踩滑板最積極,在門前人行道上一路來一路去,有時還穿行在自行車和摩托車之中,靈巧自如,有驚無險,偶而跌倒,也是立即爬起來,重新開始,從不哭喊。
后來,她打聽到市私立的時代幼兒園有兩個男保育員,便不辭路遠和費用高,堅決把兒子從機關幼兒園轉到那里去?粗鴥鹤由砩先找嬖鲩L的男子漢氣息,夏葦覺得自己的變法取得了成功。“看來,兒子一定會做羅徹斯特先生那樣的剛強漢子,而不是做我心目中的偶像簡愛小姐!”夏葦欣慰地這樣想。
然而,另一種危險也逼近了。那就是從兒子上小學開始,蘇玲與她之間展開了一場兒子爭奪戰(zhàn)。
特別注意保養(yǎng)優(yōu)雅身材的蘇玲,長期服用一種瘦身藥丸,而這種瘦身藥丸含有一種有害的化學成分,對子宮的傷害尤其大。日積月累下來,蘇玲的子宮變得缺少彈性,胎兒在里面下墜很厲害,極易流產。蘇玲正是在幾年內接二連三的流產,被醫(yī)師診斷為習慣性宮肌乏力,失去了正常分娩的功能。
知道了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蘇玲開始把目光瞄向了章夏。其時章夏正上小學三年級,已經長成一個身高一米五的小帥哥。他長得很像父親,長大后定是一個英俊后生,而且在身高方面肯定會超過父親。把章夏爭取到自己身邊來,只要待他好,完全可以建立正常的母子關系。后媽也是媽,這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向夏葦展開了一場兒子爭奪戰(zhàn)。如同當年與夏葦爭奪丈夫輕易得手一樣,她對自己奪子的勝算充滿信心。
按照離婚協議,夏葦應當讓兒子每個周六到父親家里過一天,以免生疏了父子關系,當然這也是法律上規(guī)定的權利。夏葦以往是嚴格按協議辦事的,事情也一直順暢,沒有節(jié)外生枝。然而當她發(fā)現兒子從父親家歸來,總是上下煥然一新,一套套的新服裝,每套都價值數千元。而且兒子回家來,總是抱怨家里太寒酸太狹小,一點也不像蘇媽媽家那樣的獨幢別墅豪華氣派。家里的伙食也是狗食貓食,不像蘇媽媽家那樣有好吃的山珍海味。聽到兒子的抱怨,而且兒子管蘇玲從“蘇姨”改叫“蘇媽媽”,夏葦的氣不打一處來。耐心勸說無效,她忍不住打了兒子一巴掌。想不到兒子竟哭著離家,跑到蘇玲家過夜去了。她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重,連夜敲開蘇玲的家門,硬把兒子從床上拽下來,生拉硬扯帶他回家。出門時,還把蘇玲的一只金魚缸碰翻了,把地毯打濕了一大片。蘇玲生氣地說:“夏姐,我也是章夏的后媽,難道我會把他吃了不成,何至于此?你太過份了!”她一反往日文弱的姿態(tài),像一頭護犢的母老虎那樣吼道:“這事沒商量!我生的兒子我作主,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個!”一句話嗆得蘇玲哭出聲來,而她頭也不回,扯著兒子揚長而去。
自此后,她宣布,兒子不再登門看望父親了,改為父親每個周六到她家來探視兒子。蘇玲就不必了,因為她與章夏并無血緣關系,不享有法律賦予的權利。
蘇玲還不死心。一次五一長假,她竟擅自把兒子從學校接走,帶他到北京去旅游。夏葦聞訊,顧不得一切,丟下手中正在寫作的小說,買一張飛機票趕往了北京。她從旅行社打聽到蘇玲的游蹤,在游人如織的長城上,硬把兒子從蘇玲手里奪了過來,而且當場破口大罵蘇玲是拐騙犯,陰險毒辣,卑鄙無恥!弄得游人都圍觀過來,把蘇玲氣得干瞪眼。
這事過后,蘇玲萬般無奈,只得承認她的奪子之戰(zhàn)失敗了,不得已從自己的姐姐家過繼了一個女孩來做女兒。
可是章昆并不死心,他從幕后跳到臺前。他找夏葦談話,以父親的身份說:“無論如何,我總是章夏的親生父親,他的血管里有我的血液,我有權利要還兒子!”夏葦毫不退讓,她的強硬態(tài)度使得章昆大為惱火。她說:“說一千道一萬,兒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只不過貢獻了一粒精子,有什么權利違反當初協議,要還兒子?”
章昆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他以前夫關心前妻的口吻說:“夏葦,你孤身帶著兒子生活,多么艱難,我很同情你。再說拖油瓶的女人,再嫁是很困難的。不如把兒子暫時讓我?guī),你好再談一個對象。如果有困難,我可以幫你。現任市委宣傳部唐部長,剛剛死了妻了。唐部長才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仕途看好,你看如何?我有絕對把握當好這個媒人!”
想不到他自認出自好心的一番話,更加惹惱了夏葦。她指著章昆的鼻子罵道:“呸!真后悔我當初瞎了眼,錯看了你這個偽君子!你以為我是那種離了男人就過不了的下賤女人嗎?告訴你,想把兒子從我身邊奪走,除非你一刀殺了我,否則連門都沒有!”
章昆見軟硬兼施均不能奏效,只得打退堂鼓,放棄了奪子的努力。他深知,如果逼急了,讓夏葦把事情鬧大,這對他的官聲十分不利。他決不想因為爭奪兒子監(jiān)護權這種家事壞了他日益看好的官運。
這以后,每逢雙休日,夏葦都把兒子帶回到老家蘆花沖,讓他與兩個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一起呆上兩天。遇到寒、暑假,更是讓兒子長期住在老家,讓他充分感受自己曾經有過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說也怪,自從踏入蘆花沖,章夏目睹了農村孩子的艱苦生活,他的心跟母親的心貼近了。他甚至學會了下田插秧、上山砍柴,深深地迷戀上了蘆花沖美麗的山野景色?粗鴥鹤拥倪M步,母親的心別提多欣慰。她甚至到父母的合葬墓前焚香祝告說:“爸,媽,女兒把兒子保住了,沒讓你們丟臉!”
就這樣,這場沒有硝煙的奪子之戰(zhàn),以夏葦的全勝而告終。勝利的標志是她發(fā)表在省報副刊上的一篇散文,篇名叫《女人,你的名字應該是強者》.
(三)
時針已指向半夜十二點,夏葦仍在鍵盤上敲打她的小說集后記。第三段文字是這樣的:“……我此生最大的一篇作品是兒子,耗費了我寫作之外的一切精力,而且不見得成功。好不容易熬過初中和高中,眼看他就要以一名優(yōu)秀的繪畫特長生畢業(yè),恰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來了一個致命的打擊。高考前夕,他父親出事了,這令他極不成熟的心理受到了極大的干擾,以致高考稀里糊涂,可望上一本的平時成績,一下子掉到三本線上。就在我有的第一本小說集將要出版之際,兒子的失敗令我的筆端,再也涌不出一個漂亮的文字。我的筆此刻是多么地干澀,就像兒時農村里吱嘎作響的手推車……”
記憶之網再次撒開,不過有的記憶經緯,已經不是過去時而是現在時了。
夏葦清楚地記得,上初中的兒子一度迷上了電腦上網。他的網癮如同毒癮一樣,頑固而持久。夏葦總是穿梭于各個網吧,像一頭獵狗一樣偵察著兒子的行蹤。每次她都象打架一樣,逼著兒子離開網吧。讀初中的兒子已經相當強壯了,只能連勸帶逼,哄著兒子回家做作業(yè)。可是回到家里,兒子仍舊魂不守舍,一瞅有空子就跑,跑到網吧里跟她捉迷藏,弄得她狼狽不堪,累得她氣喘如牛。她不得不充當監(jiān)獄看守,像看守囚犯一樣看守著兒子,這就不僅耽誤了她心愛的創(chuàng)作,而且耽誤了正常的工作。
她再一次向賴大姐請教,賴大姐開導她說:“小夏,我看打壓不如疏導,你買臺電腦放在家里,跟他約法三章,允許他完成作業(yè)之后在家上網,這樣效果也許好些”。
她依計而行,果然見效。兒子再不用跑網吧了,在家完成作業(yè)讓母親檢查后,便可盡情上網。當然啰,時間有限制,夜里十點前必須上床睡睡覺,內容也有限制,那些黃色下流的東西一點也不許沾邊。兒子都答應了,而且都做到了。形成了新的正常作習表之后,兒子直線下降的學業(yè)成績,慢慢地回升了,這令夏葦的臉上有了久違的寬心笑容。
不過,她仍覺得很累。有時她不無自嘲地想,當初要是自己生的是女兒該多好,女兒乖順,好管理,就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然而不久后,她就發(fā)現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了,這些九零后的少男少女,個個都是現代版的嬉皮士,個個都是一盞不省油的燈。
那是兒子上高中一年級的事。一次例行的家訪中,兒子的班主任老師,她以前的女同事林娜告訴她:章夏早戀了,和同班一個小名荷荷的女同學林清荷談愛,相好到手挽手的地步。
“早戀”,這個可怕的字眼令她的頭都大了。這可比網癮更可怕,更麻煩,更棘手。她答應林娜,一定配合學校好好管管這事。林娜走后,她冷靜一想,這事恐怕有誤,說早戀過于嚴重了。她記得一本青春期心理學的書上講,處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情竇初開,對異性充滿好奇的關切,很想接近,很想有所親熱表示,這是很自然的事,家長用不著大驚小怪。她決定先作一番調查研究再說,切不可魯莽行事。因為她看過《小說選刊》選載的一個短篇小說,題目叫《淡淡的胡子》。小說講的是一個剛剛長出淡淡胡子的高中男生,被學校和家長認為他在跟一個女同學談戀愛,受到橫蠻的干涉。重壓之下,這名男生自殺了,十七歲的花季就這樣無端地枯萎。這個悲劇提醒了夏葦,她不能不慎重,她可不愿把自己的兒子逼上絕路。
她把曾經到過她家?guī)状蔚暮珊烧襾怼]講上三句話,聰明過人,長著圓圓臉的荷荷姑娘便格格地笑著說:“夏姨,您多心了,我跟夏夏沒什么,真的。我們就是拉過幾次手,每次都是夏夏嫌我走路不快,我賭氣讓他拉的。”說著,荷荷突然注視著她的頭發(fā)說:“夏姨,您別動,您頭上有根白頭發(fā),我替您拔掉它!”沒等她反應過來,荷荷一伸手,她頭上的那根白頭發(fā)便干凈利落被拔下來。荷荷雙手捧著白頭發(fā)給她看,然后吹一口風把它送走。這個細節(jié)令夏葦很感動。她是寫小說的人,當然知道細節(jié)的含義。如果不是心底坦蕩無邪,荷荷能如此大方自然嗎?接著,荷荷又附耳對她輕輕說:“夏姨,不知為什么,我特愛聞你家夏夏的汗味,因此老想跟他玩在一起。您上高中的時候,是不是也愛聞男同學身上的汗味?”夏葦不加思索地回答說:“正是,夏姨上高中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很自然,異性之間的吸引,只要不越軌,它并不可怕。”夏葦說的是實情,她記得高一的時候,他鄰座有一位特愛打籃球的的體育尖子生,每次打籃球回到教室,總愛把濕漉漉的汗衫往椅背上一搭。下課后,她經常以同學之間互助互愛的名義,將汗衫拿去代洗。每次洗衣,她都要把那汗衫偷偷地的捧到鼻子底下聞聞,久久舍不得放入水中。
這次談話后,她把兒子的幾個好朋友,男同學鹿鹿、皮皮,女同學荷荷,吹吹和響響,這五個孩子的家長召集到自己家里,開了一個小型家長會。會上她把自己的想法擺出來,與家長們共商解決之策。好在這些與會家長都是先后的老校友,又都思想開放,一致議決采用疏導之策。決定輪流作東,讓孩子們熱熱鬧鬧公開聚會,發(fā)展友誼,增進了解,共同安全健康地渡過危險的青春期。
以后每輪到在她家聚會,夏葦總是準備好招待的點心和水果,有時候還跟六個孩子一起唱歌、跳舞。孩子們玩得很開心,很自然地耳鬢廝磨,親親熱熱而又規(guī)規(guī)矩矩。每次聚會結束,兒子都主動與她一起打掃房間,收拾器具,而且兒子還會照例在她面頰上親吻一下,表示感謝。他總是說:“媽媽,您真好!”而她總是回答說:“兒子,你和你的同學讓媽媽年輕了,媽媽該謝謝你!”
夏葦及時地把情況向林娜老師通報了,林娜又把她的經驗匯報給了校領導。校領導認真總結了她的經驗,印成文件下發(fā)給班主任。六個家長的經驗很快幫全校解決了一個老大難的問題,也提高了老師們的執(zhí)教能力,為此,校長還特地登門向夏葦致謝。
不過,這個麻煩問題的解決,還不能算是大事。大事是兒子上高二,滿十七歲那天。章昆竟給兒子送來一輛價值十幾萬的進口德國跑車,作為生日禮物。她當場拒絕,對章昆說:“你這是腐蝕兒子的心靈。你那點工資,夠買如此貴重的禮物嗎?”章昆說:“這事不要你管。兒子已長成大人了,該讓他自己拿主意!”兒子看了一眼媽媽,又看了一眼爸爸,猶豫好一陣才說:“爸,您先替我保管著。等我上了大學,拿了駕照,我再把車開走。”章昆摸了一下兒子的頭說:“還是兒子懂事。好,爸先替你保管著,今年暑假你就去考駕照,然后開著這輛跑車出外兜風去!”
章昆開走跑車之時,夏葦追著車屁股大喊道:“章昆,你休想用不義之財來博取兒子的歡心,你辦不到的!陳毅元帥說過,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總有一天你的手會被捉住的!”
章昆從車窗里回過頭,狠狠丟下一句臭罵:“神經!”開著跑車一溜煙去了。
一年后,夏葦的話應驗了,章昆被正義之手捉進了牢房。正是兒子緊張復習迎接高考的當兒,3月22日,章昆作為工程總指揮督造的濟川新橋突然垮塌。轟隆一聲巨響,新橋斷為數截,砸死了三個行人,砸傷了十幾個司機。
3.22垮橋事件很快地立案調查,據說驚動了中央領導。章昆作為首要責任人,立即被逮捕,移送司法機關。市檢察院迅速介入調查,查明章昆兼任新區(qū)開發(fā)主任和建設工程總指揮期間,胡亂發(fā)包,層層轉包,造成80%的建筑工程質量差劣,成了豆腐渣工程,十幾年間,章昆伙同妻子蘇玲,收受賄賂達300多萬元,另外還有200多萬元巨額財產無法說明來源。
法律的懲罰很快作出了,章昆被“雙開”,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全部財產和剝奪政治權利三年。蘇玲幫助丈夫收受賄賂,為自己的親友謀取工程承包,從中漁利,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據說,緩刑是丁副省長特別為干女兒打招呼的結果。
人們都說夏葦開眼了,出了一口惡氣,該揚眉吐氣了。然而她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臨近高考,嚴重地影響了兒子的情緒。果然,兒子見自己一夜之間,身份突然改變,由人人羨慕的領導兒子,變?yōu)榱巳怂积X的貪官后代,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心靈怎么承受得了?他的情緒一落千丈,根本無心復習,甚至連高考也想放棄。夏葦好說歹說,才勸說兒子勉強參加了高考。結果可想而知,高考成績一張榜,兒子只得了300多分,勉強達到三本的分數線。所謂三本,就是第三批錄取的地市級本科院校。這些院校大多是原來的?茖W校升級而成的,無論是師資還是辦學條件,都比一、二批錄取的本科院校差一大截。
這樣的三本院校的藝術系,不僅兒子不愿去就讀,而且她自己也不愿送兒子去。正在為難之際,又是賴大姐給她帶來了福音。賴大姐有個朋友在省招生辦工作,據那位朋友的消息,香港、澳門的藝術類院校,敞開大門向內地招生。只不過學費貴一點,澳門一學年收八萬元,香港一學年收十萬元。另外,到歐洲留學也可以去,只不過學費更貴一點。最便宜的如法國的布郎松美術學院,一學年也要收兩萬歐元,折合人民幣二十萬元。
核計之下,夏葦覺得去歐洲根本不可能,太昂貴了,辦不到。去香港上學也嫌貴了一點,去澳門相對可行,而且澳門的藝術院校也是久負盛名的。不過,這筆錢她一時也湊不足,只能把居住的套間房賣了。十幾年前八萬元的房子,現在升值到了二十來萬元。把房子賣掉,加上自己三、四萬元的積蓄,基本夠到澳門上學三年的費用。
和兒子商量的結果,兒子也同意到澳門去上學。于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她托賴姐到省招生辦報了澳門大學藝術系,并把兒子的電子檔案轉送澳門大學。
兒子上大學絕對是一件大事。章昆雖在服刑,可作為父親,他有權及時了解兒子上大學之事。于是,夏葦去探監(jiān)了,她去了設在鄰縣的省立第三監(jiān)獄,章昆在那兒改造。
辦好一應探視手續(xù),她在看守的監(jiān)視下與章昆見面了。章昆低著頭,不敢看被自己辜負和傷害的前妻。夏葦說:“章昆,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當。你抬起頭,正視我,我是來向你通報兒子上學的大事,不是幸災樂禍來的!”
章昆緩緩地招起頭來,怯怯的目光迎著夏葦明亮的雙眸。夏葦平靜地向他講述了兒子高考的情況,以及她為兒子報名澳門大學的事。章昆聽了,沉痛地低聲說:“夏葦,十八年來辛苦你獨自把我們的兒子帶大,教育得很好,我很感激你。你對兒子的安排很好,只是我自己不爭氣,不能助你一臂之力,這輩子欠你的情義,只能下輩子報答了。”夏葦無話可說,雙方陷入沉默。會面時間快到了,章昆突然打破沉默說:“能不能不賣房子,我實在于心不忍。”夏葦安慰道:“房子將來可以再買,兒子上學大事不能耽誤。你別往心里去,我不會怪你的。”
說來奇怪,夏葦探監(jiān)回到湘東的次日晚上,有一個自稱姓郭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大包鈔票,突然上門拜訪她。來人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只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一分鐘,便把大包錢交給了夏葦。來人自稱是章書記的一個朋友派來的,包里有60萬元錢,正好夠送章夏到法國留學三年之用。夏葦留了一下心,裝作撥打手機,用手機攝象孔拍下了來人的面容。
來人走后,夏葦打開紙包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包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疊疊的百元大鈔,每疊一百張,正好一萬元。一共是60疊,確實如來人所說是60萬元錢。
“這一定是章昆沒有交代的不義之財!”夏葦連夜趕到市紀委賀書記家里,把大包的錢原封不動地交給了賀書記,連同拍下來人面容的手機。她簡要地向賀書記匯報了情況,賀書記當面表揚了她,并囑咐她一定要保密。
十天后,案情查清了。原來那送錢人就是章昆的“朋友”,是一個帶有黑社會背景的包頭。這個姓郭的包頭在看守所也布下了眼線,眼線就是監(jiān)視夏葦與章昆會面的看守之一。趁勢追查下去,發(fā)現章昆隱瞞了重大罪責,至少有百萬元以上的受賄問題沒有交代。為此,章昆被加刑兩年,而夏葦理所應當得到了正式的表彰?墒牵娜斠稽c也不高興,因為報紙把這件事公開了。兒子看到報紙,自然就知道了這個秘密。她多么希望兒子永遠也不知道這個秘密,它對兒子的殺傷力太大了!
果然,兒子看過報紙,怒氣沖沖地來找媽媽。他說:“媽,這樣的大事,你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商量?”夏葦回答說:“這樣的不義之財不能要,有什么好商量的?”兒子倔犟地說:“媽,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成年了。我從爸那兒得到了什么?我正想去法國留學,60萬元正是爸以坐牢為代價留給我的財產,正好用來供我出國留學。我不能白頂一塊貧官兒子的黑牌!”夏葦強壓怒氣,盡量平和地開導說:“兒子,這是人民的血汗錢。你爸栽在了不義之財上,媽是為你好,不想讓你重蹈覆轍!”兒子聽了不服氣,噘著嘴說:“如今都什么時候了,天下貪官多如牛毛,難道他們的不義之財都追繳了?你沒聽到滿大街的人都議論你什么?”夏葦追問道:“你都聽到些什么?”兒子繼續(xù)噘嘴說:“城里街談巷議,人們都說你當初嫁爸,未必不是貪圖富貴。還說爸當年把你甩了,你就反目成仇。前妻后妻分贓不勻,你就狗咬狗把爸出賣了,害得爸加了兩年刑期!”夏葦一聽,氣得渾身發(fā)抖,強壓怒火道:“你也相信這些胡說八道?”兒子不服氣,說:“我不相信又怎么樣?人家的口水能把我淹死!我倒是相信另一種議論,說你是個不識時務的蠢婆娘,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種混帳話居然從兒子口頭吐出來,夏葦再也壓不住萬丈怒火了。她狠狠地撲上前,踮起腳,運足力氣,狠狠地抽了兒子一計耳光。許是用力過猛,她覺得自己的手發(fā)麻。兒子痛苦地捂著臉,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兒子用決絕的口氣喊道:“早年爸不要我了,現在媽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只有外出流浪的命!”說罷,兒子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夏葦一時沒有聽出兒子話語的嚴重性,等她稍微消一下氣,醒悟過來,兒子已然跑遠,再也追不上了。
整整一天,兒子都沒有回來。傍晚時,她著急了,在城里四處打聽兒子的下落,遇見熟人就盤問,像個瘋婆子一樣。她還貼了尋人啟事,又在電臺上廣播了,兒子還是沒有消息。后來還是荷荷找上門來,她說:“夏姨,您別著急,別急壞了身體。夏夏沒有事的,鹿鹿和皮皮陪他到湘西張家界散心去了。他們會回來的,您放心就是!”
夏葦怎么能放心?她拖起荷荷就走,要乘火車立即趕到張家界去找兒子。兒子就是她的命,她不能沒有十八年含辛茹苦帶大的兒子!
可是,晚上沒有到張家界的火車,要等明天上午九點才有一個班次。她只得回家坐等天亮。她一夜無眠,拿出日記本記下了自己的心情。這本日記專記她想向兒子說而又沒有說出的話,準備有朝一日拿給兒子看。
她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兒子,媽錯了,媽下狠手打了你,媽心里也痛得流血!可是,兒子你知道嗎,媽從小就是個窮山溝里的苦孩子。媽媽長期養(yǎng)成的品格和良心,不允許自己接受不義之財,自己的前途靠自己的奮斗去爭取。媽自己正正直直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也希望兒子和她一樣。兒子,不是自己掙來的錢,咱們不能花;不是自己打拼出來的福氣,咱們不能享受。就算全市一百三十多萬人都說媽是個蠢婆娘、偽君子,媽也問心無愧,對得起天理良心!就算眾人的口水把媽淹死,媽也有個清清白白的身!
她一口氣寫了很多,直到累得伏在桌上睡著。次日天剛亮,她就跑步出門,不由分說到荷荷家里,把荷荷拉起就趕往火車站。
終于坐上了開往張家界的火車,一路上她不停地催促火車輪子快快轉,快快轉。
終于在下午三點鐘趕到了張家界市。下得車來,走在張家界市一條大街上,荷荷眼尖,發(fā)現章夏和鹿鹿、皮皮兩個人在馬路對面。荷荷尖嗓叫了一聲“夏夏!”夏葦也發(fā)現了兒子,她不顧一切地橫穿馬路。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飛馳而過的小汽車緊急剎車。“吱”的一聲,車停住了,夏葦也被撞出幾米遠,重重地摔在馬路上,她昏迷過去了。
醒來時,她發(fā)覺自己躺在張家界第一醫(yī)院的特護病床上,幾個孩子焦急地圍在病床旁。兒子撲到床沿上,哭著說:“媽,是兒子不好,是兒子害了你!”她用極微弱的聲音對兒子說:“男子漢浪血不流淚,媽這點傷不要緊!”兒子一聽,哭得更兇了。
檢查的結果令人一驚,右胸有兩根肋骨折斷,幸好沒有傷及內臟。在張家界住了幾天院,進行了初步的治療后,歸心似箭的夏葦便堅持踏上了回家的火車,幾個孩子都拗不過她。
回到湘東,住進了市人民醫(yī)院。著名的骨科大夫江醫(yī)師,對她進行了精心治療,傷勢在逐漸好轉。
她把書房抽屜鑰匙交給兒子,讓他去看自己專為他寫作的日記。兒子花了一整夜看日記,淚水流了一大缸。他看到媽媽在日記的后記中寫道:兒子,這是媽給你的“戀愛”信。自打離婚后,媽立誓不再嫁人,你就是媽托付終身的男人。媽多么想走進你的心靈,多么想和自己的兒子心連心……?吹竭@里,兒子忍不住痛哭失聲,他終于明白了媽媽的苦心孤詣,終于明白了自己在媽媽心中的位置。
第二天,他手捧鮮花,走進媽媽的病室。他俯下身,親吻了媽媽的額頭,然后大聲問候道:“媽媽!你好!”
這句普通的問候語,從病房里傳到走廊上,反復回響著。她從中聽出了兒子的心聲,知道她和兒子的心終于連在一起了,臉上露出了虛弱然而明確的欣慰笑容。
就這期間,兒子接到了澳門大學的入學通知書。兒子是在媽媽42歲生日的前一天離家去上學的,她堅持要兒子這樣做。
兒子委托他的幾位好朋友,荷荷、吹吹、響響,還有鹿鹿、皮皮,共同為媽媽舉行了一個慶祝生日的燭光晚會。
生日那天晚上,荷荷代替兒子為她獻上了生日蛋糕。即將趕赴外地上大學的這幾個孩子,每人都為她獻上了一首小詩,當場朗誦。她致了簡短的答辭,她說:孩子們,你們是章夏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謝謝你們幫助了一個普通的母親!
當傷勢好得差不多時,她又到監(jiān)獄去探視了章昆一次。她向他報告了兒子到澳門大學的情形,也簡要地講述了自己和兒子的一場沖突。
章昆再次謝謝夏葦為兒子所做的一切,然后垂頭喪氣地說:“昨天,我在蘇玲交來的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我的余生除了后悔,恐怕什么也沒有了!”
她聽了連連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是這樣?”
章昆雙淚長流,沉重在低下了頭。夏葦說:“是不是因為我交出了那60萬元錢?我害你加了兩年刑,又害你離婚了,你恨我嗎?”
章昆抬起頭說:“不恨,這是我罪有應得。我總不相信世上竟有你這樣靈魂純潔的人,是我害了你。我要感激你,是特別感激,你使我重新思索人生……”
夏葦鼓勵他說:“還記得普希金的短詩《如果生活將你欺騙》嗎?”隨即吟誦起來:“如要生活將你欺騙,不必憂傷,不必悲忿!懊喪的日子你要容忍,請相信,歡樂的時候會來臨……”
終于,章昆鼓起了勇氣。他對她說:“夏葦,你愛讀小說《簡愛》。你說,當今天的羅徹斯特走出牢籠之時,將來他能不能等到他的簡愛小姐?”
夏葦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索一會后,鄭重地說:“也許吧,請相信這個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她給穿著黃色囚服的章昆留下了一線希望,然后離開了監(jiān)獄。
出得門來,太陽明晃晃地,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亮堂堂的。監(jiān)獄門前有一棵老柏樹,柏樹翠綠的葉叢里飛出幾只白鴿,它們翔舞在藍湛湛的天空下,分外醒目。
“我為什么要給章昆留下一線希望呢?”她久久地思索著,也許將來的某一天,她真的會像小說中的簡愛小姐那樣,重回又窮又瞎的羅徹斯特身旁嗎?
她不禁想起了書中簡愛小姐與羅徹斯特那句經典的對白:“苦難生平等,平等生愛情。”一個月后,她在省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她的第一本小說集,《靈魂的救贖》扉頁上,把這十個字赫然印上了。她覺得這十個字最能概括她小說總的主題和基調。
而在走出監(jiān)獄的這一刻,她并沒有多想這個問題。她只是從半空中的鴿哨聽出,滿世界都傳來她兒子對媽媽的那句問候:媽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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