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叫，春天到 桃花開，娃娃乖 麥杏黃，四爺忙 玉米懸，月兒圓瑞雪早，過年好……
一
“阿四爺，阿四爺。”
個子高大的阿四爺，背手面向太陽在雪地里很有力氣地大步走著。娃娃們遠遠跟在他后邊跑著喊。我亂發(fā)臟臉流著鼻涕跑得最快，拉住阿四爺?shù)囊潞蠼�，用勁一拽，叫�?ldquo;阿四爺，干啥去?”
阿四爺正想事，猛回頭愣住，眼皮向上一抬，見是一群娃娃，皺著的臉馬上笑了，拉住我的手說：“燕燕乖，跟爺看雪，去找春天”。
娃娃們肚子餓，擁著阿四爺，想吃他口兜里的黑干饃。阿四爺愛娃娃，常把干饃分給娃娃們吃，總說娃娃小要吃飽，長好了身體，將來才有出息。所以，娃娃們都愛阿四爺，常跟他要吃的，還聽他講好聽的故事。
我吸著鼻涕問：“阿四爺，春天在哪達？”
阿四爺仰頭遠望說：“寒冰要解凍了。雪好年景好，吃白饃砸核桃�？�，春天在白楊樹梢上！”
阿四爺?shù)拇笫志o緊攥著我的小手，把我的手暖得熱乎乎的。他嘴里不停地說著“春天就來了”，再叫一聲我的名字。我偏頭看他臉面發(fā)紅，眼睛放光，白胡子嘴里哈出熱氣，像沒了心事一樣靜望著壓滿雪花的白楊樹，濃眉一松放聲笑了。
我也學(xué)他那樣笑，覺得雪地里的回聲好玩，面對著高高的白楊樹，就想阿四爺?shù)难鼦U不就像白楊樹一樣直嘛！腦子里就想起過去那些可怕的事。
阿四爺只有八個指頭的雙手被麻繩捆綁著，被一伙人按著頭強押著站在大隊部的磚臺上。那伙人給阿四爺吐唾沫，又搜身，從他口袋里搜出一支藍色水筆，摔在地下踏碎，接著就拿短木棍滿身打。當打罵阿四爺無能丟了金陵時，他硬直起腰卻低下頭落下幾滴淚。當打罵阿四爺反動給青年娃灌輸“瞎思想”，交出金條古董時，他臉上流著血卻仰頭看天，怒目瞪著像兇狗一樣撲向他的人。
那時，阿四婆嚇得臉色像紙一樣白，跪地合手大哭說，寬恕吧，寬恕吧，阿妹替阿哥贖罪。
圍看的大人咋都像啞巴一樣不敢出聲。
小然叔背捆柴抱妹妹急跑過來，他放下娃硬拉住一個人喊說，別打阿四爺，有無天理！
見小然叔不怕那伙人，我也來了勁，從大人腿縫鉆出來，跑到他跟前，把他教我的話大聲念給人們聽：“我們要像追（尊）敬老師一樣追（尊）重阿四爺。”
一個人啪啪很響地打了小然叔幾個耳光，惡狠狠地大叫，了不得啦！年輕人的思想教老東西毒害成啥咧，滾開，給大隊干活去。村里的老人趕緊拉走我，我腳踢手揚地叫阿四爺。
大人都和阿四爺劃清了界限，不和他來往。可小然叔領(lǐng)我和娃娃們偏去阿四爺家，愛聽他講稀奇的故事。上高中的小然叔，因為學(xué)校搞運動停課了，因為家窮吃不飽飯，沒褲子穿，就不念書了，回家抱娃拾柴幫大人掙工分。阿四爺偷偷把藏在炕洞里的書借給小然叔看，夸小然叔有思想是個好靑年。小然叔把書里看到的那些又講給我，我聽了老問為啥？
阿四爺常對我們說：“你們長大要做一個有新思想有才德的人。一個民族的人隨著社會發(fā)展有了新思想，這個民族也就有了進步文明的希望。”
阿四爺笑看著歡跑耍雪的娃娃們，說：“燕燕，你聽布谷叫哩！”
白楊樹的枝梢上真的落著幾只布谷鳥，“布谷，布谷”聲聲叫喚。刷啦一聲，布谷鳥扇開翅膀從娃娃們頭頂飛過。
我追著布谷鳥，高興地跳著喊：“春天來了。”
強強滿頭大汗領(lǐng)著娃娃們跑來，說：“阿四爺，我找到春天了，能吃上白饃了。”
阿四爺四方臉上泛著太陽光，慢慢哈口熱氣說：“爺教你們背詩。”
娃娃們跟著阿四爺歡笑的念詩聲，還有布谷鳥的叫聲，穿過白凌凌的雪地，把春天的消息傳告給受餓受凍了很久的人們。
二
春天早早來了。
村里人家家都分到了地，大人都忙著下地勞動了。小然叔和爸媽吵鬧，硬要重上高中。阿四爺把幾畝地包給侄子做務(wù)，因為阿四爺受過傷的身體不能干重活，左手又沒兩個指頭。聽村里人說的，阿四爺過去打仗很猛，殺了很多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用刀砍傷了他的身體。所以，阿四爺和阿四婆不能生娃了，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長到十五歲，送到縣劇團學(xué)唱戲。阿四婆在自家大瓦房里開了個小醫(yī)療站，給方圓的大人小娃看病，為大肚子婦女拾娃。阿四爺就整天在家種花務(wù)樹，讀書看報，寫字畫畫，喝酒念詩，教娃娃們認字。他家院里有一個大花園，就成了娃娃們玩耍的好天地。
阿四爺家還有桃、杏、梨、蘋果樹。
清明前后，村里有蜜蜂飛花飄香喜鵲叫，準是阿四爺家果樹開花了。阿四爺最愛桃花開，桃花開他臉上的笑就多。阿四婆就甜蜜蜜說，陽光燦爛，桃花燦爛，阿哥阿妹都燦爛。我也愛桃花開，桃花一開，阿四爺定要穿身新衣服，整個人鉆進紅艷艷的桃花里，讓陽光和桃花照著他紅紅的笑臉，開始背詩，背完了，就放聲大笑。我繞一樹桃花轉(zhuǎn)圈跑，急叫阿四爺，我也要鉆進去。他不準，只叫我在外邊看，也不準折桃花。桃花是他一個人獨有的，誰折一個花，他就打罵誰。光準拾落花，也不準糟塌。他大笑一時后，臉一皺又大罵，手捶自己的頭和胸。不知罵誰呢。隨后他手扶桃枝小心地鉆出來，圪蹴下把落花拾成小堆，手抖著掬一掌心埋進桃樹下的濕土里，眼含淚花跪下說，人有靈魂，花有花魂，埋了花，我心里好受。阿四婆常立一旁悄悄陪阿四爺流淚。我不知道他倆為啥哭桃花，光呆呆地看。
娃娃們天天跑到阿四爺家看花，嘰里呱啦圍坐桃樹下，愛聽他講《聊齋志異》里花精變美女救書生的故事。娃娃們聽得迷住了，都不敢出聲。我一時忍不住急說，叫桃花現(xiàn)在變個美女，給咱帶多多好吃的來。阿四爺笑著伸手在我嘴巴上輕打一下，說，猴女子，老欠吃，桃熟了吃個飽，把爺教的字要記住，都早早念書去。
阿四爺說月月娃是桃花變的。村里小伙春天娶了新媳婦，阿四婆便摘一把桃花放在媳婦的肚臍眼上，花跟媳婦睡一個晚上，桃花粉和汁便流進媳婦的肚子里，過了十個月，就長成桃娃娃。阿四婆洗凈手，把桃娃娃從媳婦肚子里掏出來，用紅布一包，放進被窩里暖，桃娃娃就變成人了。
我捂住嘴笑，我自己就是阿四婆用桃花變的。聽媽媽說，阿四婆拾我的時候是春天，燕子在我家院子里繞圈圈飛叫。阿四婆說燕子報喜哩，這小女子長大像燕子一樣南北飛，名字就叫燕燕吧。
阿四婆不管為誰家拾了月月娃，阿四爺就好高興走到人家門口，叫把娃抱出來，讓他親眼看看，叫大人架柴點火燒娃，說，村添一口人，國增一克金，火燒財門開，糧食打得多。婆娘媳婦鬧嚷說，快把娃抱出來，阿四爺給娃發(fā)錢哩。阿四爺喜得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五毛錢，塞進娃娃的小紅棉衣里，低頭用胡子嘴親娃娃的嫩臉蛋，說，我乖娃長大像爺一樣當個勇敢的軍人。我則拽著阿四爺?shù)囊陆罂礋狒[，盼著娃快過滿月，好跟上他一起吃肉菜。
阿四爺最愛坐在桃花下曬太陽看書。準我拾花，捏出汁學(xué)阿四婆搽臉。阿四婆坐在梨樹和桃樹中間，頭發(fā)里別幾朵桃花，照著鏡子哼著歌，捏把花在臉上抹來抹去，說：“花汁能美容，我年輕時是揚州美女，用花泡水洗過臉，所以皮膚嫩水色好看。”她不時朝我瞇眼一笑，我就愛她甜聲好看的樣子。阿四爺放下書翻白眼說：“王婆賣瓜，自吹自夸，半老徐娘了，還嬌滴滴的。”
阿四婆鼻子一皺嘴一噘，哼一聲，說：“愛美是我的權(quán)利，戴花搽粉，美不過你的梅子姑娘。”
“啪”，阿四爺摔了書，瞪白眼罵：“閉住臭嘴，滾出去！” 我猛地嚇了一跳，愣住聽他倆吵嘴。
“你不準我買絲巾和頭花？看書還想考大學(xué)呀！”
“書里有情趣！跟我是你的福，村里女人誰坐過飛機。”
“喏，你是偷跑回來的。當年受了傷不是我救，那有今天！’’
“為了追求光明，粉身碎骨也心干。出去，出去！”.阿四爺皺眉擺手不耐煩了，在桃樹下轉(zhuǎn)圈圈。
“燕燕，幫婆端凳子。”阿四婆始終不生氣，輕聲叫我。
每回，阿四婆說起梅子姑娘，阿四爺便大罵阿四婆。若大人說起丟了金陵，阿四爺聽見立刻火冒三丈，摔碟子砸碗。這人和事像是阿四爺心頭最疼痛的傷疤，不容人輕易提起。
“梅子姑娘是誰？”我問阿四婆。 阿四婆指頭放嘴邊噓一聲說：“小心阿哥聽見，梅子姑娘是阿哥的老情人。”
“老情人是啥?”我真不知道老情人是啥，跟著阿四婆問了幾遍。
阿四婆開鎖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紅本本，說是相冊，翻了一會兒，拿出一張舊照片遞給我看。照片里一個高個子男的，穿一身白衣服，戴白手套。一個白凈好看女的，卷卷頭發(fā)，一身藍色長裙子，白色高跟皮鞋。兩人手挽著。我細看了一時，認出這是年輕時的阿四爺和阿四婆。“哇”得驚叫了一聲，用手摸著照片想，阿四爺和阿四婆咋這么時髦好看哩！
“燕燕，看四婆年輕時好看不？”阿四婆喜瞇瞇問我。
我稀奇地看照片，又定定看阿四婆。
阿四婆輕舞手扭細腰，甜聲唱起江南歌，那動作和樣子就像秦腔戲里的花
旦，好看得很！
“阿四婆，你穿長裙子是咱村最好看的。”我看傻了，樂呵呵地舉著照片光會說好看。
“這是藍旗袍，美國進口料子做的。阿哥穿的是當時流行的西裝。”阿四婆停
下彎身摟住我，指著相說。
“藍旗袍?”
我影影糊糊想起，阿四婆的這件藍旗袍和阿四爺?shù)囊话鼤蝗舆M火里燒了。那
時，阿四婆被罰天天跪地，哭得好傷心。人們還往她身上扔牛糞和雞蛋皮。
“阿哥年輕時是黃埔軍校的才子，金陵城的俊哥。想當年阿哥和我新婚燕爾在長江邊散步，吃著梅子淋著梅雨，那情景多美！”阿四婆手擱在胸前，笑盈盈的端看著剪貼在窗格上的梅花。
“梅子是人，咋能吃呢？”我好奇地問。
阿四婆咯咯笑了，轉(zhuǎn)過身來，揉揉手穩(wěn)穩(wěn)表情，指頭點一下我的額頭，說：“猴女子，金陵城有個好姑娘叫梅子。果梅樹上結(jié)的梅子，像北方桃梨是水果。每年六七月份，梅子黃熟時天就下細雨，所以叫‘梅雨’。梅雨季節(jié)江南景色很美，自古富庶地，想如今該好多了。”阿四婆像是又想江南了，癡癡地盯著炕墻上阿四爺畫的《春江水暖圖》。
三
我頭發(fā)里生虱子，媽媽拉住我洗頭，我哭鬧著。媽媽躁了，就把我關(guān)進家里，讓我學(xué)納鞋底抹褙子。我偏不學(xué)針線活，害氣地摔了鞋底，一腳踢翻了漿糊碗，進廚房摸個蒸饃，開門撒腿就往外跑，不巧卻被大人拉住，便使勁掙脫說：“我要念書，跟阿四爺認字，長大當識文家，像阿四婆一樣穿旗袍坐飛機。”大人被我的話惹笑了，夸我人小志大。
村外大槐樹下立著一個人，繞樹慢轉(zhuǎn)。我吃著白蒸饃跑過去看。原來是小然叔，手拿本厚書念著。
“叔，你念的啥書？” 我大聲問。
“字典。”
“字典里說的啥？念完得是能考上大學(xué)。”
小然叔笑了，說：“別貪耍，咱去請教阿四爺問題。”
阿四爺和小然叔討論問題。我扔掉饃去弄花，聽見他倆說鄭和下西洋和唐伯虎，就急說：“我也要吃唐伯虎糖。”
阿四爺竟怒了，瞪白眼說：“欠吃打嘴，明朝有個詩畫家叫唐伯虎，不是吃的糖！燕燕過來，要學(xué)小然叔，多念書就能知道古往今來、天南海北的事了，”
我手拿花走進阿四爺聽他訓(xùn)話。
阿四爺欠身看見花下的半個饃，擰著我的耳朵厲聲說：“拾起饃！糟蹋糧食縫
嘴剁手。”我乖乖地拾起饃，摸著紅耳朵說：“阿四爺，我聽話呢，向小然叔學(xué)習(xí)。”
一天，我掀不開阿四爺家門，就連敲帶喊。阿四婆開了門，擰身進了房子。
我跟進去，見阿四婆眼圈紅頭發(fā)亂，沒精神的樣子，就問阿四婆咋啦？阿四婆小聲說：“燕燕，婆頭痛，想睡覺，給婆捶捶背。”
我坐上炕給阿四婆捶背，老想阿四婆為啥哭呢？就問：“阿四婆，是阿四爺罵你了。”
“想梅子心痛，發(fā)瘋病，我能原諒阿哥。”阿四婆說話有氣沒力的，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給阿四婆蓋好被子，拿手把她的亂發(fā)輕輕撲光，就趴在炕邊細看阿四婆像白云一樣好看的臉。長長的眼毛上閃著細小的淚滴，護著一雙好看眼睛。嘴巴像縮小的月牙兒，涂層薄薄的桃花粉，成了兩片桃花瓣，能唱出好聽的江南歌。心想，阿四婆的白云臉像從來沒有愁和煩，常笑盈盈的像開了一片雪白的梨花，就是一半回生氣時也是好看的。不像阿四爺發(fā)脾氣時像打雷一樣，翻白眼粗聲大氣罵人，打阿四婆，好害怕喲。
我手支下巴，想象阿四婆年輕時的模樣和江南水鄉(xiāng)的水稻、荷花、小船……
阿四婆是江南揚州人，心腸好，愛吃甜食，平時愛打扮，干凈又愛好。在村
里第一個穿裙子，燙頭發(fā)，不管穿啥衣服都很合身，叫人看了舒服。阿四婆很會做揚州小吃：豆沙包子，米糕，揚州炒米飯。娃娃們都吃過。她平常和男女老少說話時總是溫言慢語和和氣氣，從不傷人。時常給人看完了病，打了針開了藥，沒錢先欠著，等啥時有了再給。在村里為做最好。所以，大人都叫她“楊貴妃”。阿四婆不太下地勞動，一心經(jīng)管醫(yī)療站，精心給人看病。阿四婆小阿四爺十二歲，常甜蜜蜜地叫阿四爺“阿哥”。阿四爺動情時叫她“阿妹”。阿四爺在他族門中排行老四，娃娃們便叫他阿四爺。
阿四婆藥房里的東西都是白色的，她穿著白大褂像阿四爺看的書里唱黃梅戲
的女演員一樣太好看。阿四婆給小娃打針的時侯，先給娃嘴里塞塊冰糖，輕唱起江
南小調(diào)，白軟的左手輕捏夾酒精藥棉的小鑷子，在娃小屁股蛋上輕輕勻勻的擦抹圓
圈兒，酒精便滲成一個小圓，她右手指輕夾針管，大拇指輕按針端，輕輕把針眼推
進圓心，圓心像月月娃的小口，靜靜地咂著針管里的“奶水”。阿四婆像大人說
的那樣不管干啥事都認真利索又文氣。娃娃含著甜糖聽著歌當然就不哭鬧了。
我常立在旁邊愛看阿四婆打針時文氣的樣子，盯見藥柜子上放著冰糖袋，就
想多吃塊冰糖。一天，就唆弄強強和平平，趁阿四婆不留神的時候，提走了冰糖袋，跑到村外大柳樹下分著吃。第二回又抱走了一包點心。反正阿四婆給人拾娃掙的好吃的，多半都讓娃娃們分吃了。阿四婆從來不罵娃娃，也不生氣，還是笑盈盈愛叫娃娃們到她家玩。
沒人看病的時候，阿四婆閑了，給我梳滿頭小辮，再別個她的頭花，說我長大
是個美女。她老愛說揚州和秦淮河的事，我聽不懂，卻能記住，知道揚州有才子八怪，還有一個英雄叫史可法，《桃花扇》里有一個奇女子叫李香君。
有時候，阿四爺常給我講古代的事，說那是歷史。我問歷史是啥？阿四爺說不準問，打嘴，光聽！有時給我吃好吃的：油炸饃、甘蔗、花生。有時卻平白無故打罵阿四婆，真是個怪人。
我跑進后院，一眼看見阿四爺正在桃樹下鏟土。
“阿四爺，鏟土干啥？”我抱住阿四爺后腰問。
“澆水，上肥料，桃大杏甜。”
阿四爺繞樹舉鏟細心拍土，右腳踏土蛋，左腳抹平。我跟在阿四爺后頭跳著踏土，問：“我爸爸給麥地里上的是尿素，你給桃樹上的是啥肥料？”
阿四爺不說話，低頭光踏土。
我瞅見墻邊凳子上罩塊紅布，蓋著和媽媽梳頭匣子一樣大的一個東西，就覺得奇怪，爸爸用完的尿素袋子大是白色的，上邊寫著字�？杉t布蓋的不像肥料，現(xiàn)在桃葉都大了，不是澆水上肥的時候呀。
我想阿四爺鏟土干啥？ 他為啥老守著桃樹？
阿四爺直起腰，手搭眼望太陽，腦門上出了汗，嘴巴張了兩下，像要說啥話又住口了。接著，小步走進紅布，像抱月月娃似的，把那個東西輕輕慢慢地抱進懷里，面墻彎腰頭挨著紅布，自個說著我聽不清弄不明的話。
阿四爺像忘了我在他跟前，像大人說的一樣有時神經(jīng)不正常，又犯瓜病了。我這樣想。
阿四爺猛直起腰，像抱個寶貝，轉(zhuǎn)身邊向房子走邊高興地說：“天保佑，好著哩！”
我跑在前邊給他掀開房門。阿四爺猛吃一驚，緊忙站住，臉一沉瞪白眼厲聲罵：“猴女子，回去，給人說，看爺不打斷你的腿！”
看阿四爺模樣兇，我嚇壞了，拔腿就跑，一口氣跑進村外黃花正開蜜蜂飛鬧的油菜地里，圪蹴下喘著氣摸著兩條發(fā)酸的腿，望著小渠那邊大片綠旺旺的麥地發(fā)愣。
四
端午到了，我想吃阿四婆做的米糕，就叫上平平和強強跑進阿四婆廚房。阿四婆把米糕切成塊分給我們吃，吃完米糕，阿四婆把三個紅香包掛到我三個脖子上，就被人叫去拾娃娃了。
強強舉竹竿耍孫悟空。我和平平拿著阿四婆用完的雪花膏盒子裝花葉玩。阿四爺坐在竹椅上喝酒寫日記。
“燕燕，到爺這兒來。”阿四爺連聲叫我。
我們湊過去圍坐在他跟前。阿四爺?shù)哪咏裉炜雌饋砗芨吲d，白胡須刮得凈生
生的，白發(fā)光光的向后梳著，穿件灰灰長衫子，一條綠褲子，一雙綠色球鞋，兩手扶著竹椅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像過年畫上的老壽星。反正他高興了，常給我們多多好吃的，我就盼他天天高興。
阿四爺從口袋里掏把冰糖分給我們吃。我們噙著甜糖當然聽他的話了。阿四爺身體稍向后一靠，兩手托住腦后說：“爺教你們背詩歌。”
梅妹住在梅花溪
身穿花衣花圍裙
腳穿花鞋花上走
手拿花扇扇花人
花上加花愛壞人
阿四爺花呀花多的念了幾遍叫我們記住。
“梅妹是誰嗎？”我心急地問。
阿四爺笑臉泛紅，站起伸手折下一股桃枝，手細摸著桃葉，坐下輕咳兩聲，說：“聽爺給你們講江南梅花的故事。”
我們愛聽阿四爺講江南的好故事，知道江南有荷花和魚塘，娃娃們常劃著小船采蓮，農(nóng)民種水稻�？杀狈�?jīng)]有水上趣事，就催他趕緊講。
阿四爺懷抱桃枝，手摸桃葉，喜得開始講起來：“金陵城外有座梅花山，一條
清清的小溪繞山流過，溪邊有個小村，一戶人家有個好姑娘叫梅子。
我在南京——不——金陵駐軍時，愛長江邊的自然風(fēng)光。一天午后，穿上便服去城外散步，很巧進了一片梅園，正值梅花怒放，滿園生香，游人不斷。我手撫梅枝，賞梅詠嘆。
一幕景象奪目而入。紅梅枝下，一個姑娘輕唱著江南小調(diào)在拾落花，放進身旁一個竹簍里�？此凉M面春風(fēng)地微笑著，和梅花一樣帶給人美的享受。我很驚訝，別人都在賞花，只有她拾花入簍，為啥？
我止步觀賞梅花，同時也在欣賞她。
姑娘拾滿一竹簍梅花，背起想走，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我正看她，猛愣住沒了笑容，快
步繞梅走上小徑。我跟在后邊想知道她去哪兒？
她竟覺察到了，忽然停住側(cè)身問，阿哥跟我干啥？聲音甜甜的，我只顧看她，
沒太注意她說啥，順口答道，我看梅花，拾花干啥？吃唄！她有點生氣地說，匆匆轉(zhuǎn)過草坪不見了。
于是，我徘徊梅園沉吟，自己身為軍人跟在拾花姑娘后頭，真羞，但又不甘心，想弄清楚她拾花干啥？”
我愛聽花精變美女的故事，便急說：“梅子姑娘是梅花變的，她背花能變美女救書生。”
一朵白云低低的像浮在桃樹上。阿四爺臉色通紅望著白云，對我們講故事的同時，也像對藍天白云說心里話似的，還像對他的老朋友——桃樹，吐真情。
“第二天黃昏時分，我難耐寂寞，戴上禮帽，匆匆去梅園。梅園幽靜，少了游人，清風(fēng)吹來，花朵飄落。我繞梅左顧右盼，想見到那個姑娘的身影，卻透過梅枝看見一個倒下的竹簍，便靈機一動，趨步向前扶起竹簍，撿拾散亂的花瓣，捧近面前聞吸沁人的清香。當我轉(zhuǎn)身往竹簍放花時，只見迎面繁花紅枝下，一個懷抱紅梅的姑娘正對著我甜甜地笑，夕照下，紅綾襖水羅裙，裝扮的身影千嬌百媚。而這時的我兩眼發(fā)癡呆立著，任手中花兒飄落。她甜笑著輕步走近我，問阿哥好，多謝啦！我雖身為軍人，胸懷壯志，但面對可愛的梅花女，多少有點害羞和心神不定，一時緊張地心熱乎乎直跳，隨慢慢緩過神放下梅花，手撫帽沿，操一口濃重的秦腔調(diào)說，我?guī)湍闶盎�，好不？她輕擺頭揚眉毛，手弄花枝用試探的口氣問，阿哥是北方人？陜西！就愛她純樸的美，我一時來了勇氣怕她聽不清，松口氣銳聲說，又補充道，我老家在陜西關(guān)中渭河邊，姜太公釣過魚，秦始皇建過都。說完羞紅了臉，搓著手失魂地看著她。她閃動水靈的眼睛，仔細打量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轉(zhuǎn)而微點頭咯咯又笑了，很深情地遞我四枝梅花，說，阿哥，送給你，喜歡嗎？我緊抱梅枝，見她誠懇又熱情，也沒了顧忌，于是大膽表露愛慕的情懷，說，我愛梅花，梅園景致好，人心情好。她很爽快舉梅枝向東一指，說，叫我梅子，那頭溪邊是我家…… 突然，金陵城軍部里響起集合的號聲。我吃了一驚，不及謝別，抱著梅花急匆匆奔向城去。”
我們被香包的香藥熏醉了，被阿四爺?shù)拿坊ü适旅宰×�，靜靜坐著不敢出聲，怕打亂了阿四爺?shù)乃枷搿?/span>
阿四爺腳挪一下，手摘下一片桃葉挼著，笑瞇瞇說：“回城后，我喜愛地把梅花插進水瓶里，安放在床前，天天看著梅花，心里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沖動又暖和。所以每晚定要抱著梅花才能睡著，夢中全是梅子的影子，想見她又羞見她。綿綿情思折磨得我日夜坐臥不安。
盼來禮拜天陽光好。我換上平常服溜出城，奔向梅園，卻沒見梅子，就靠梅垂頭頓足。身旁風(fēng)吹花落，我惋惜憐愛，拾花捧著，隱約聽見風(fēng)送歌聲入耳來，便側(cè)身靜聽，水聲和歌聲從梅園東北方向傳來，于是急匆匆沿小徑循去。
小溪邊，梅花環(huán)繞著一座竹樓，造型別致。歌聲時高時低，是首情歌：
大河淌水綠悠悠
扔朵梅花漂下游
阿哥有心便撈起
若是無意任花游
我細聽那是梅子的歌聲，心里又喜又熱，喜不自禁故意蹲下耍弄溪水，撿拾漂浮的梅花，心態(tài)就像一個單純的孩童玩耍在花草叢里，享受著兒時的快樂。“撲嗵”石子落水，清水濺我一臉，隨放眼打望，沒梅子的影子，但聽見隱約笑聲接著說話聲，由遠及近。阿哥，阿妹在這兒。我欣喜地回頭看，見梅子立在草叢中，手握撐船的竹竿，兩條黝黑的細辮子隨意放在胸前，一雙大眼睛似水清澈，脈脈含情望著我。
對望那雙多情的明眸，我腦里突然像閃過一道電光，心里立刻有了愛的感應(yīng)，
激動地連聲叫梅子。在彼此心底愛的呼喚下，梅子也動了真情，熱情大方邀我去
她家喝茶。我便跟隨她進了竹樓……”
我頭發(fā)里癢拿手撓，插嘴說：“看！梅子姑娘好不，帶你到她家吃好吃
的哩。”
阿四爺喜上眉梢，眼向上一翻，額上的皺紋一縱一動的，摸著下巴身子稍向前靠，笑出聲說：“我坐在梅子家簡樸明亮的竹樓里，喝著梅花茶吃著話梅，多舒坦。梅子告訴我，她家祖輩種梅，父母愛梅，做務(wù)梅園一來供人們觀賞，吃梅果；二來儲存藥材，釀酒用。她給我細述梅花帶給人美之外的藥用價值。梅花取天地靈氣，收日月精華，迎朝陽，頂冰雪，凌寒飄香，鐵骨冰心，被譽為花魁，花、果、枝、葉、根均可入藥。人們把黃昏飄落的沾著細土的花瓣，拾到竹簍里通風(fēng)晾干制茶葉，待六七月份梅雨時節(jié)，和著枝葉果用來釀酒。她家在城南有個梅花酒店，平時父親和哥哥經(jīng)營著。她端出一碗酒讓我品嘗。喝了甘甜的梅花酒，滋潤了身心，我沉醉于竹樓。
我和梅子成了一對知心戀人。
每個禮拜天，我都去梅子家，她父母待我更好，總讓梅子給我做可口的飯菜。有時候，梅子繡花，我喝著酸梅湯和她說笑。天晴花好日，我倆吟詩描畫。農(nóng)忙時，同下水田插稻秧，到水塘里趕鴨鵝，爬上梅樹，采摘紅紅的梅果。我倆共同勞動，享受水鄉(xiāng)生活多快活。
月朗風(fēng)清夜。竹樓里燭光熒熒，梅子吹奏梅花笛，我即興做畫題詩：竹影敲窗生雅意，梅香入戶引清思。
梅雨如絲，綠荷嬌艷，鴛鴦戲水。小船蒙在煙雨里，我和梅子相依偎，說著綿綿情話，互表衷情，相約明年立春后回渭北老家看父母。
突然，遠處江面滾來震耳欲聾的炸雷聲，空中警報轟鳴，硝煙滾滾。”
阿四爺說著停住了，噓氣看桃樹。我和強強、平平傻呵呵地瞪大眼睛問：“梅子姑娘咋不跟你回咱村呢？她干啥去啦？”
阿四爺收回眼睛，清清嗓子放開聲說：“我身為團長，私自和梅子相愛的事傳到師長那里，因師長的小妹暗戀我，我卻對她無意，師長托秘書做媒幾次遭我斷然拒絕后，便懷恨在心，伺機壓制我。因我年輕氣盛，思想激進，憂患遍體鱗傷的國家，憎恨腐敗黑暗的時政，痛惜生民疾苦的社會現(xiàn)實，公開頂撞師長對日軍占東北長久以來采取的妥協(xié)退讓政策，犯了大錯，又因一個要好的黃埔同學(xué)在陜北延安，我倆通過信，所以被以赤化通共莫須有的罪名關(guān)進了禁閉室，等待軍法嚴懲。坐進黑暗的囚室悲憤壓抑，更加思念梅子。于是，堅定信念，一定要出去看梅花，給梅子真愛。
盧溝橋事變后，日寇的鐵蹄直驅(qū)南下，全國燃起抗日烽火。多虧黃埔同學(xué)從中周旋，也因戰(zhàn)局急需將帥，我被軍部撤職釋放，即刻調(diào)往抗戰(zhàn)前線將功贖罪。那天趁吃中午飯時，我偷出城急著去向梅子辭別。沒想到梅子竟然不理我，愁容滿面斜倚在竹窗前，冷冰冰地瞥我一眼，像是再探我心事似的又沉起臉。待我走進時，她轉(zhuǎn)而一副怒容指著我說，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不思量護家保國，卻有閑心游樂。東洋鬼子侵占咱土地，殺咱兄弟姐妹，你是軍人，國難當頭理應(yīng)扛槍上戰(zhàn)場，何故找我。梅子大聲斥責(zé)我，摔了繡花的針線籃，氣沖沖進了繡房。
我頓感血液涌上大腦，渾身不自在，心咚咚跳著，像是戰(zhàn)鼓激勵我前進。沒想到一個冰清玉潔、純真高雅的女子竟有這番言語和舉動。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實覺羞愧。
竹簾挑起，梅子已換上紅綾襖，捧出一碗梅花酒，神色冷峻，厲聲說，阿哥，你若是真軍人，就請喝了這碗梅花酒，好勇敢上前方打鬼子，保護父老姐妹。來年立春后梅花開，你我相見……
在沿江前進的軍船上，我耳畔回響著梅子激越的歌聲。這竟是訣別。
妹妹心中有太陽
時時掛在心坎上
不論多大風(fēng)和雨
照得眼前亮堂堂
恨日寇似禽獸太兇殘……梅子……”
阿四爺這時渾身直抖，啞聲叫梅子，雙手抖著捂住眼。那股桃枝掉在腳下，我拾起桃枝，見清亮亮的淚從阿四爺指縫淌出來，趕忙靠近搖著他的膝蓋問：“阿四爺，梅子姑娘咋啦？”阿四爺把頭埋進胳膊里不出聲哭，花白的稀發(fā)里落著幾片桃葉。我伸手輕輕取下桃葉，緊緊攥在手心里，心想，阿四爺準是太想梅子姑娘了，才這樣傷心吧，他年年都哭桃花呀。
我們靜悄悄地替阿四爺難過。比我大的強強站起來，舉手做扛槍的樣子說：“阿四爺，你不難過。我長大當解放軍，扛槍打壞蛋，保護好梅子姑娘。”
我抱著桃枝，吸口鼻涕接著強強的話說：“我把梅子姑娘叫姐姐，叫我爸爸給她蓋座新房子住，我媽媽給她縫新衣服穿。”
平平也接著說：“我姑姑會繡花，叫梅子姑娘住我家，我婆給她蒸包子吃。”
聽我們這樣說，阿四爺不難受了，抬頭抹干眼淚說：“還是我娃們乖，懂爺?shù)男�。后來，我參加淞滬會�?zhàn)受了重傷，待昏醒過來時，迷迷糊糊見阿妹一張溫和微笑的臉，她坐在床邊給我喂稀粥。我不能動彈，渾身疼痛，全靠藥水和稀粥維系著尚在生死線上的生命。阿妹盡心照料我，唱揚州小調(diào)使我心境好起來。
阿妹祖籍江蘇揚州，生于醫(yī)道世家，心性溫良，十四歲隨父母到上海行醫(yī)，日寇在吳淞口登陸后，大轟炸上海，父母和親人先后都遇難了，阿妹成了孤女，流落江陰，餓昏在長江岸邊，被一個好心的打魚人收養(yǎng)。戰(zhàn)事吃緊，阿妹和鄉(xiāng)親們組織抗日醫(yī)務(wù)救護隊，搶救傷員，在尸橫血泊的戰(zhàn)壕里救出了我，為了救活我的命，阿妹和鄉(xiāng)親抬擔架奮勇沖過槍林彈雨，靠機智突過日寇封鎖線，把我秘密轉(zhuǎn)移到后方養(yǎng)傷。鄉(xiāng)親們到河里捕魚蝦，送來鴨鵝蛋給我補身體，是他們的愛給了我活下去的力量。躺床養(yǎng)傷幾年后，我身體狀況有所好轉(zhuǎn)，思梅子心切。一天，看窗外驕陽高照，便掙扎起來，跑出阿妹的住所，沿江呼喚梅子，急切想知道梅子和一村人的消息。
金陵城里大街小巷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人們歡天喜地慶賀抗戰(zhàn)勝利，萬里晴空下白鴿飛旋。
我心急如焚跑到梅園，覓小徑追尋梅子的足跡，駐足凝望，梅園青草如茵，鳥兒鳴唱，被日寇焚毀的梅樹根部長出茂密的綠葉。大人領(lǐng)著娃娃植樹栽花，重建家園。我清楚地聽見梅溪邊小村的廢墟上嬰兒啼哭……
我久久駐足梅園，聆聽溪水淙淙，心膽俱裂，痛悔忍恨，呼喚梅子在哪兒？”
阿四爺失了指頭的手背紫青，上面道道傷疤。我伸手撲著傷疤難過地說：“阿四爺，梅子姑娘多好！”
“梅子姑娘正當好年華，梅子……” 阿四爺吁吁喘氣，紅著眼睛一直說下去，“金陵淪陷后，日寇到處燒殺搶掠，美麗的金陵城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可憐梅子一家和村人只有一人幸存。梅子不堪凌辱，堅強反抗，怒罵日寇和漢奸，堅貞不屈，最后慘死在日寇的屠刀下。梅花手絹……留著懷念……我有罪……沒保護好同胞姊妹。”
阿四爺手輕捶胸膛，頭向后靠在椅背上，閉上淚花花的腫眼睛，臉對著天說：“梅子活著……活著……像繁茂的梅花一樣……永遠活著……活在人們心里。”
看阿四爺心里還這么難受，我們都流下眼淚，拿手擦眼睛，梅子姑娘真是太美太好了，我們都愛她，替阿四爺難過。
阿四爺閉脹眼像想事一樣，接著說：“立春后，我興沖沖去梅園，折把梅花送給阿妹，對她說，我們?nèi)巳硕紤?yīng)有梅花的品格和氣節(jié)，在民族危難的時候，要做對得住國家和人民的事。阿妹鼓勵我振作起來，回老家過平靜的田園生活。和黃埔愛國同學(xué)淚別梅園，我換上平民服，攜阿妹從金陵飛武漢，轉(zhuǎn)機到洛陽，過黃河入潼關(guān)，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里——渭北咱村。”
阿四爺像是睡著了，勻勻地呼吸著。陽光穿過桃枝照著他這時看起來很傲氣的寬臉，光閃閃的。
我抬頭看桃樹，陽光斜照著我的臉蛋。一個大桃在桃葉下閃動，我手指桃子大聲喊：“阿四爺，我要吃那個——那個發(fā)光的桃！”
五
麥黃杏熟了。
天麻麻亮，阿四爺已從麥地里轉(zhuǎn)回來，戴著墨眼鏡，脖子上掛個用紅毛線辮繩穿著的褪了色的黃銅爛哨子，背手攥把麥穗，站在麥黃人家的門外喊，西岸地里麥黃了，趕緊搭鐮收割，趁落雨墑情好早種玉米，多打糧食。這樣挨門齊戶叫一陣，隨后，沿街走正步“瞿瞿”吹響哨子。
大人一年四季聽膩了阿四爺命令式的爛哨聲，說阿四爺是匹烈馬，越瘋越精神。懶人吵得睡不成懶覺了，便罵阿四爺“老神經(jīng)統(tǒng)子”。
我睡著隱隱聽見哨子聲，就像聽見了撩動人心的秦腔聲，心熱地一骨碌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跑出門去追哨聲。
阿四爺身后跟了一群學(xué)走正步、喊一二一的娃娃們。我跑到他們前邊，倒著走。阿四爺腰桿直挺，左右口袋里塞滿麥子，兩個墨眼鏡圈直勾勾盯向前方，八個指頭端端地垂著，隨有力的步子前后擺動，臉蛋一凹一凸，喉頭時大時小，黃銅哨子就發(fā)出尖亮的響聲，哨口噴出的唾沫星子都濺到我的臉蛋上。我愛那好看的紅毛線辮繩，更稀奇像鴨嘴連著頭一樣稀樣的黃銅哨子，多想學(xué)阿四爺吹吹，就大聲喊：“阿四爺，給我吹一下。”
我天天想吹阿四爺?shù)狞S銅哨子，想戴墨眼睛顯顯神氣，就一門心思想著法子，咋樣能把哨子弄到手，又不叫別的娃知道。一天后晌，我最后想出了個辦法，一個人把阿四爺家頭門慢慢掀開一條縫，從縫隙往里瞅，看到阿四婆面向后院坐著洗衣服，就悄悄地擠進門，一眼看見窗臺上曬著阿四爺?shù)哪坨R和哨子，急伸快手一把抓起，又悄悄沒聲地溜出門，撒腿跑遠了。
我戴上大墨眼鏡，看天、地、人和不管啥東西都是淡黃色的，歡喜地滿村跑著“瞿瞿”吹響黃銅哨子，跳上尖糞堆，輪腳仰頭鼓勁吹，都驚飛了臥在大柿子樹上的一群麻雀，吹得榆錢樹的圓葉子輕輕搖晃。多么得意神氣呀！
娃娃們聽見尖哨聲，跑來圍住糞堆，爭著要吹哨子。
強強發(fā)急說：“燕燕，叫我吹一下。”
我得意地擺一下頭說；“不給！”
平平跺腳搖手說；“燕燕，你不叫我吹，我不跟你耍咧。”
我把哨子攥在手心里，腳尖挑蛋糞踢下去，手扶眼鏡嘴一撇，頭發(fā)向后一甩，更得意地說：“哼！反正我跟你不好咧。”
強強和娃娃們又喊：“燕燕，你下來，咱輪著吹一下，要不，我給阿四爺說呢，你偷的。”
我更神氣地在糞堆上跳著說：“偏不給！你說去，我不怕。”接著，面向天使勁吹響哨子。
娃娃們急得圍住糞堆跑，喊我下來。
我跳下糞堆，風(fēng)也似的跑出村，猛不防腳底下踩上一個土蛋，一下子跌倒爬在了地上，眼鏡甩出老遠。娃娃們圍上來，多只手哄搶哨子。強強壓住我的胳膊，一把抹去哨子，掛在他脖子上吹著跑了。平平也拾走了眼鏡。娃娃們哄散追哨子去了。我打滾翻身坐起來，邊拍身上土邊罵他們的爸媽。
藍藍的天空下響著尖亮的哨聲，傳得很遠很遠，望不到邊的麥地里躺滿已收割了的干黃的麥子，滿地里都是忙著的大人。我在花草里追逮蝴蝶，掐把野花玩弄著，遠遠望見麥茬地里戴草帽的阿四爺正甩著鞭子幫大人趕牛車，便心安地仰躺在地畔青草上搭起腿，望著西斜的太陽，心想，豐收的麥子像是阿四爺?shù)纳谧哟迭S的，他及時的哨聲吹大了玉米，吹白了棉花，吹來了四季好收成。娃娃們快活的哨聲也能吹開桃花，吹過長江，吹繁江南梅花吧。
戴草帽的阿四爺東家麥地里一看，西家碾場上一轉(zhuǎn)，幫人估產(chǎn)量。我家麥子長勢好，阿四爺喜瞇瞇抓把麥稈，掐下麥穗，放手心里揉搓，揉出麥粒和麥芒，顛倒著“噗噗”吹去麥皮，剩下飽飽的紅麥粒，用指頭一個個撥開細瞧，又捏出幾粒舉到太陽下看成色，撂進嘴里“咯嘣嘣”細嚼，咽下后，說：“今年麥子成了，麥稈粗高顆粒飽滿，估計每畝能打六七百斤。落雨快種玉米，下種要均勻，出苗稀稠才合適，水肥跟上產(chǎn)量高。”
誰家麥子打得多，阿四爺就夸獎?wù)l，給他家人多吃甜杏。還說種莊稼要不誤農(nóng)時，人要勤快，科學(xué)種田，才能多產(chǎn)。
眼看著村人收蹍完麥子，阿四爺才背著大包杏和阿四婆不知去哪兒？
“阿四爺，你跟阿四婆干啥去？”我跑在前頭問。
阿四爺戴個灰白帽子，白衫子外套一件灰藍色馬夾，像小伙子一樣精神，樂呵呵地說：“去西安，老同學(xué)從海外回來了，見面哩！”
阿四婆穿著黑色百褶裙，白涼鞋，頭發(fā)在腦后挽個泡泡，用黑毛線網(wǎng)罩住，洋活得很！阿四婆喜得說回來給我?guī)Ш贸缘摹?/span>
阿四爺帶回好多書和一個時興收音機。他拿手把收音機上那小輪輪一擰，里面就開始唱歌說天南海北的事呢，叫人聽了覺得稀奇得很。他翻開一本書，說是中國地圖冊，讓我跟他認。我不知道地圖冊是弄啥呢，光看那書頁里的字密密麻麻，花花綠綠，條條行行，不知道里面有啥好東西，牽掛著阿四爺，讓他低頭細瞅。
阿四爺右手握著放大鏡放在一片藍藍的地方，說這是太平洋；又挪了一下放大鏡，指給我說，這是咱中國的臺灣島，和福建省隔海相望，中間這片是臺灣海峽。他瞇眼久久盯著那地方，腦門的青筋突起，紅腮幫一動一動的，像在上面尋找什么，嘴里嘀咕著，口水都滴到那頁地圖上，不知心里想啥呢？真怪，阿四爺為啥老看那地方？有啥好看的！我才想起聽小然叔說過，阿四爺年輕時的同學(xué)去了咱國家一個什么島上。小然叔還說，咱們住在西北的陜西省，是炎黃子孫，是秦人的后代，咱陜西地圖的形狀像一個剛從地下發(fā)現(xiàn)的秦俑，手里舉個娃是寧夏。我偏頭閃眼看阿四爺。阿四爺?shù)念^低下去光看那片海島。陽光穿過桃枝照著那頁地圖，耀得海島金光閃閃，藍藍的�？雌饋砗每礃O了。
阿四爺教我用硬紙疊船，阿四爺疊個大船，我學(xué)著疊個小船。阿四爺說：“爺?shù)拇蟠髟陂L江上，燕燕的小船游進黃河里，黃河和長江日夜奔流匯入大海，兩只船在大海里高高興興見面嘍。”
六
知了爬桃枝上沒命地叫。阿四爺說知了叫魂哩。我嗑著瓜子，聽阿四爺念報紙上的詩。他一時念得高興了，把我摟進懷里，親著我的臉蛋，說：“燕燕乖，跟爺坐船去看長江和大海！”我手摸著阿四爺?shù)陌缀涌┛┬�。真不知道梅花詩是啥意思，光愛吃好吃的，愛梅子姑娘，愛阿四爺和阿四婆，向往坐飛機飛到江南水鄉(xiāng)，看梅花吃梅果。
那天，我去給阿四爺還娃娃書，蹦跳著剛跑到他家門前，看見阿四婆從屋里跑出來，嗚嗚哭著，一串淚從白云臉上淌下來，就像天下雨時樹葉上流下的水珠。阿四爺舉竹竿跟在阿四婆后邊怒聲罵。阿四婆跑到村口，用手帕捂著半邊臉說：“你講理不，丟了金陵，多少婦女娃娃遭了罪，還有臉打我，好好想去。”看阿四婆哭得好可憐，我趕緊跑過去抱住阿四爺?shù)耐�，情急中把小然叔教我的話發(fā)明了說：“阿四爺，別打阿四婆，我們要向追（尊）敬老師一樣追（尊）重女人。”說完硬奪他手里的竹竿，掀他回去。
我拾起阿四婆遺的白手帕，彈凈土，見上面繡著梅花，就癡癡地想，阿四婆這么好，像梅花一樣美，阿四爺為什么、為什么還打她。眼前就閃現(xiàn)阿四婆從西安回來時好看的身影：穿著胸口繡著紅梅花的白絲絨旗袍，耳朵上吊著金綴子，手提白色皮包，一雙白色皮鞋，好看的身段走起路來，旗袍的下邊一擺一擺的，像清風(fēng)輕輕吹來了一朵白蓮花，還帶著好聞的香氣。
我舉著梅花手帕跑出村，喊找哭起來也好看的阿四婆。
七
小然叔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他坐上娃娃們從沒見過的火車到大城市求學(xué)去了。
秋天跟著就來了，棉花開得繁、白，玉米結(jié)得大、多。
媽媽剝了玉米干皮，把棒棒擰成串串，懸掛在高高的大椿樹上。圓圓的月亮灑一樹亮光，好像大椿樹的小娃娃，光軟的身子躺在椿樹媽媽的懷里睡覺覺，被長長的枝杈和稀稀的黃葉摟抱著。月亮也像我的小妹妹，夜夜都伴我做好夢呢。年年八月十五天擦黑，我便背上“月亮妹妹”跑進阿四爺家。
“我把月亮背來了，阿四爺！”
阿四婆在灶房切米糕洗碟子。我拿笤帚掃凈樹下的黃葉和土，和阿四爺把八仙桌抬到桃樹下，再擺上四個長條凳。幫阿四婆擺碟子。八個碟子里放滿好吃的：米糕、月餅、紅棗、豆沙包子、黃梨、蘋果、話梅、白糖拌油炸花生米。還有一瓶紅葡萄酒，兩個玻璃小酒杯。阿四爺給桃枝上掛個紅燈籠，點著紅蠟燭；又端來一香盒沙土，放在桌邊。阿四婆給沙土里插進六根香，點著。香煙散開，香灰一點點掉進沙土里。
強強領(lǐng)著娃娃們跑來了，鬧著要吃黃梨。阿四爺翻白眼說：“誰敢抓剁手，拜完月亮再吃。”
亮亮的月光落在八仙桌上。紅蠟燭吐出火苗透過薄薄的紅絲綢布，照亮了我們的紅臉蛋和阿四婆的紅外衣。阿四爺捏正衣領(lǐng)拽展衣角，兩腳并直和阿四婆并排站著，雙手都交叉在胸前，仰望著月亮靜默一陣，小聲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大概是月圓……月好……福音到……團圓……和美……江南……金陵……婦女娃娃好。
他倆像是念經(jīng)呢。我們手扒在桌邊，流著口水盼阿四爺和阿四婆趕快把經(jīng)念完，把想說的話說完，好讓我們吃碟子里的好吃的。
終于念完了，阿四爺和阿四婆后退幾步同時跪下，兩手拄地磕三下頭，然后慢慢站起對看一時，又同時靠近桌邊。
阿四爺?shù)贡�，端直起身體，八個指頭端端地捧著，灑進香盒里；又倒一杯，稍彎身慢慢灑進桃樹根下；再倒一杯，仰頭喝了。阿四婆照阿四爺?shù)臉幼幼隽艘槐椤?/span>
阿四爺咂摸著酒的香味，又舉杯高聲說：“阿妹，這杯酒，阿哥敬你，咱患難夫妻恩恩愛愛，我健國健乾坤��！”
阿四婆白云臉上泛起桃紅，接住頭一仰喝下；又倒一杯，敬阿四爺說：“阿妹愛阿哥，月知妹心�；ê萌撕萌兆雍茫�”
阿四爺一口喝了酒，隨手把酒杯往桌上一撂，拉住阿四婆的胳膊，把頭挨進阿四婆，用胡子嘴親她泛紅的臉，順勢把她抱進懷里，哈哈大笑起來。
看著阿四爺和阿四婆這么親近的樣子，我們也咯咯笑了，接著一窩蜂似的涌圍住八仙桌，爭搶好吃的。我伸快手抓把話梅搶個大梨，香甜甜地吃起來。
月夜靜悄悄，我們圍坐桌邊吃著好吃的，聽阿四爺和阿四婆手拉手對唱情歌：
哥是綠葉妹是花
花不離葉葉伴花
花葉同根長一樹
哥妹同心做一家
八
爸爸甩鞭子狠狠抽打拴在門外梧桐樹上的老黃牛。
因為，老黃牛拉犁不使勁，臥下偷懶；又不肯吃鍘碎的沒拌料的干麥草。
爸爸每抽打一下，老黃牛就伸脖朝天發(fā)出痛心的“哞哞”叫。因頭被韁繩和梧桐樹栓撴著，不能隨便活動，四只蹄子只能困難地挪一下，躲閃鞭子的抽打。
鞭子打在老黃牛身上，好像打在我的小脊背上。我心疼地坐在門礅上，捂住眼睛咬緊牙，不敢正眼看狠毒的鞭子和受疼的老黃牛，從指縫里斜見梧桐樹的枝干隨鞭子的爆響嘩嘩抖動。我整個身體都在索索打戰(zhàn)。
揪心地想，這頭老黃牛是爸爸借阿四婆的錢從渭河邊買回的，犁地種小麥、玉米和棉花，農(nóng)活全靠它，就連交公糧的麥子，也是老黃牛拉碌碡蹍出來的。阿四爺說過，老黃牛就像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民，憨厚勤勞默默耕作，把汗水流進泥土里，土地上才生長出莊稼，開放了花朵。
可爸爸為什么、為什么還狠打老黃牛？
“不準打牛！放下鞭子！”
一個粗壯的顫聲壓住鞭聲貫入耳，我趕緊放下手扭頭急瞅。
只見阿四爺打手勢急火火跑來了，怒聲罵爸爸。鞭子像抽打在阿四爺身上，他渾身發(fā)抖，八個指頭像梧桐樹的八根細枝晃晃抖動著。
阿四爺怒睜著血絲眼給爸爸吐唾沫，奪爸爸手里的鞭子，兩人爭吵地紅脖子漲臉。
“尖吃，撒懶，是牲口，要打！”
“牲口也通人性……農(nóng)活不能沒有它……愚蠢……像愛人一樣去愛它……愚蠢……我要為它主持公道！”
阿四爺奪下鞭子，發(fā)抖的三個指頭勒緊鞭繩，右手壓鞭桿，“喀嚓”把鞭桿折成幾截，用腳狠勁踢開斷鞭子，抖抖晃晃地走了。
老黃牛靜臥著，身上橫一條豎一條血印子，滿是血絲的大眼里滾出豆大的黃黃的淚，就像媽媽洗我的小衫子袖口上淌下的水滴，滴血的鼻孔從喉嚨里重重喘出白白的熱氣，挽著鐵籠頭的頭歪向地面，可憐的沒力氣的樣子，定定地看著我。我疼愛地圪蹴在老黃牛跟前，伸手替它輕輕擦去眼淚，慢慢撲它身上稀稀的黃毛，抬小胳膊摟住它的脖子，將頭和身子緊靠住它瘦骨突出的身體，用心感受老黃牛的心跳和體溫。
九
桃花開了一年又一年，娃娃們長高了，阿四爺變得更老了。
晚年的阿四爺時哭時罵時瓜，常年又害腰腿痛打針又吃藥，根本不能走路了，睡在炕上靠阿四婆照料。陽光好時，阿四婆堅持背他到桃樹下坐坐。
媽媽把我收拾得干干凈凈，我高高興興戴上紅領(lǐng)巾背起書包，成了一個小學(xué)生。上課時，我自告奮勇站上講臺，給新老師和新同學(xué)背白居易的《憶江南》，在黑板上會寫“桃花和梅花”，把阿四爺講的故事又講給同學(xué)們聽。老師表揚我聰明，在黑板上寫了八個大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注上拼音，說，同學(xué)們，你們是小學(xué)生了，要懂禮貌，講衛(wèi)生，尊重他人，長大做個誠實對社會有所創(chuàng)造的人。
我放學(xué)回來，給牛割草幫大人干活，不常去阿四爺家耍了。星期天，聽說阿四爺病重了，我跟上大人去看他。見阿四爺筆挺挺地睡在炕上，梅花枕邊整齊地放著好多書，不停地咳嗽，身體跟著難受地抖，眼呆呆地斜看看來人，嘴里含糊地念叨著梅花梅子。斷斷續(xù)續(xù)托付說：“我死了……埋在桃樹下……化成灰……增肥……春來花繁……娃娃乖。”
見阿四爺這樣痛苦，我心里好難受，多想拉住他的手，再多叫聲阿四爺，燕燕還想聽你說天南海北的事哩。
冬至后，我去外婆家躲水痘，回來時聽媽媽說阿四爺死了，已過了三七。我覺得頭嗡一下，心突突直跳，淚水隨著模糊了眼睛，心下不由想起小時阿四爺領(lǐng)我在田野散步的情景。
媽媽又說，阿四爺留給我一箱書，叫我好好念書。
我夜夜做夢夢見阿四爺，他摟著我坐在桃花下，又說起花精變美女救書生的
故事。
我記起阿四爺埋在桃樹下用紅布包著的匣子，老想那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是
值錢的字畫古董、金條銀元、寫著黃埔軍校和金陵秘密的書籍，還是別的什么？
阿四婆仍然背著藥箱提著針藥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事著她熱愛的事
業(yè)。
陜西省禮泉縣興禮南路靳寶善圖書館 電話 15991085901 郵編713200
趙靈芝，陜西省禮泉縣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短篇小說《小紅襖》、《她從小路邊走來》、《西去的列車》、《輪椅上的美麗》、《牧羊女》、《藝人》等，另有散文詩詞楹聯(lián)等。
|
大校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