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早了，都快十二點了，明天一大早還得出攤兒。打完這一把，大伙兒都回家歇著吧。”陳家凡是笑著說這一句話的。在昏黃燈光和濃重煙氣包圍之中，人們的神情顯得異常疲憊。坐在牌局上的張永樂剛才就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深長的哈欠，但此時他仍舊沒好氣的回敬了他的妻子：“要睡你自己睡去，哪來那么多話！”轉(zhuǎn)臉便又沖著牌友笑呵呵的說：女人就是麻煩！
不過，這一把后，牌友們還是各自回家去了。就算是明天不用忙碌生計，他們也得為明天的牌局養(yǎng)精蓄銳。牌友走后，張永樂便白了陳家凡一眼。“多事！我這會兒點正順了。剛才那把牌，一搓起來就是一條龍，龍��！哼！”一股氣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
陳家凡收拾著麻將桌子，沒有理會他。他也便只有在那里吐煙圈了。
陳家凡拾掇清楚了，便休息了。此時張永樂湊了該了過來問：“小凱睡了？”家凡沒好聲氣的回了一句：“兒子才不像你呢！”
夜里很靜，知了也早就喊叫累了，歇著去了。
夏天夜短，只覺沒睡多長時間天就亮了。照例還是陳家凡最早起來，忙活著出攤子。
張永樂家所在的這條街，雖然不大，但是人卻并不少。為了謀個生計，十幾年前張永樂便在自家門前撐起了遮陽傘，擺了個攤位，做起了小生意。不過也就是這個小攤位，養(yǎng)活了這一家子的人，并且以后還要繼續(xù)。
街上，大清早兒還是很熱鬧的，人們大都在這個時候侍弄攤位。雖然各忙各的，但是忙里偷閑還能相互的聊上幾句，也有幾分意思的。他們談論的話題可多了去了，上至國家大事，下到家長里短，想聽啥有啥。就連這條街上的氣味他們也是饒有興趣的。各色各樣的氣味也都趕早來這里匯合：微涼的空氣的味道，新鮮的大蔥味兒，剛出籠的包子味兒，腥腥的豬肉味兒，下水道的泔水味兒，老人們的旱煙味兒……他們通過這些氣味就能判斷出誰家的菜新鮮，誰家的包子香，哪家的肉好，更甚者都能猜出那是哪家的泔水味兒，那是哪個老爺子的旱煙。
陳家凡忙碌了一大早晨，終于把攤位上擺好了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她身上的那件肥大的背心早就貼在了她的后背上了。不過，她已經(jīng)習慣了。
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失去了剛才的柔和了，有些刺眼。這就是夏天吧。
張永樂正蹲在攤位后面的一張小桌子旁吃著油條喝著豆腐腦兒。身上還是平日里常穿的那件白色跨帶背心，黑色的大褲衩。那背心上有好多小窟窿，看樣子是抽煙的時候太不小心了。
陳家凡回去換衣服的時候，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卻仿佛沒有看見，依然自己吃自己的。這也是習慣了。每天都是這樣，家凡起早忙活出攤擺菜，永樂便去外邊買早點。一般就是油條豆腐腦，偶爾也會是燒餅豆腐腦。因為永樂自己愛喝豆腐腦�？伤麖膩硪膊恢狸惣曳惨宦劦侥莻�味兒就想吐。那次見陳家凡嘔，他還說：“怎么了，越是忙你越是添亂！”更讓人惱火的是，他每次都不會多買。油條買五根兒，他自己吃三根兒。如果買燒餅，買五個他還是吃仨。而且他會把帶餡兒的全吃了。他以為他愛吃的別人都不愛吃。也許是基于這個原因他每次都把豆腐腦喝得一滴不剩。對外宣稱：這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今天他又象模象樣對別人說了一句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顯得他很有文化。在他心里他是有文化的。要不然他的兒子怎么能考上大學！還記得他兒子張小凱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夏天，他逢人就笑，期待著別人祝賀。即使別人不買他的帳，他也會自己興高采烈的告訴人家：我家小凱考上大學了。我兒子！他生怕這條街上還有哪個人不知道。他恨不得要告訴曾經(jīng)追過他的那條老黃狗。他為了顯示自己的高興，還給了祝賀他的顧客優(yōu)惠。
陳家凡從永樂身邊走的時候也只是瞟了他一眼而已。老夫老妻了！進了家，家凡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便去叫張小凱吃飯。
對于張永樂家來說，早晨和傍晚應該是這一天里最忙碌的時候了。這大夏天的，也就這兩個時間還讓人舒服點兒。這會兒，買菜的人正多，人擠人，都在攤子前大聲的嚷叫：先給我稱吧！先給我稱吧！當然也有抱怨：這是干什么嗎？明明是我先來的�。]道理的！不過，人們也只是說說而已。最終能買到新鮮的蔬菜，還是會笑呵呵的走開。而他們也沒有擠壞攤位，所以張永樂當然也是滿心歡喜。
“家凡，你催催小陳，讓他趕緊送菜來。這馬上就賣沒了！快點��！”張永樂在攤位后面大聲的嚷著。話音未落，屋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陳家凡趕忙去接電話。只聽那邊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我們小陳司機被車撞了，麻煩你們自己來拉一次菜吧。太對不住了，太對不住了……陳家凡只發(fā)出一個“啊”字來，那邊便撂了電話。她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便往外跑去告訴張永樂。張永樂見陳家凡有些慌就說：你著什么急�。�
陳家凡沒有接這個話茬：“呆會兒你去拉一趟吧。”
張永樂：“拉什么��！”
陳家凡聽出了他話里有話：“你耍什么脾氣��！”
“讓小凱去！”
“小開今天去他姐家。”
“你就護著他吧。這么大了什么也不干，白養(yǎng)活他了！”
“小凱從放假到現(xiàn)在還沒去過大秀那呢。”
“那你自己去拉！”
……
此時，正好來了三五個人買菜，陳家凡便趕緊大聲說：“你快點去吧！”說著便把他推到一邊去了，“這里我看著。你先擦擦臉上的汗。”陳家凡順手遞給了張永樂一條毛巾。張永樂也沒有辦法了，用毛巾狠狠的擦了把臉就去開車了。
張永樂開車走的時候，家凡還是叮囑了一句：“路上加小心！”張永樂不耐煩了：“我可不是小陳！”雖然車輛啟動的噪音并沒有讓陳家凡聽清張永樂說的什么，但家凡心里清楚他不痛快！
沒多久，張永樂運菜回來了，弄的渾身是汗。夏天就是夏天！陳家凡遞給他一條毛巾，沒說什么。但張永樂卻并不懂妻子的體貼，還是帶著三分氣生硬的說：“你去卸車！”顯然他的氣還沒有消。
等不忙了，陳家凡回家換了件干爽衣服�？磸堄罉泛茏栽诘某橹鵁煟氵^去和他商量：“這會兒也不太忙，你先在這里看著攤子，我去醫(yī)院里看看小陳。”
一聽家凡的話，張永樂的臉變了好幾次，聲音都顫抖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他終于控制不住了。
陳家凡也實在委屈：“我沒說什么呢，你倒嚷開了。這回我必須得去！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去，你去了就別回來！”
陳家凡還是去了，連頭也沒回。急得張永樂要哭了�？墒撬钟惺裁崔k法呢？留給他的只是這夏日的炎熱，以及這炎熱所帶來的惶恐和無奈。這么炎熱的夏天，誰知道到底會熱到多少度，誰知道會熱出個什么世界！
陳家凡最了解張永樂了，她知道張永樂現(xiàn)在肯定快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在回家的路上，她還尋思該如何去和張永樂和解。可還沒到自家的攤位，她便聽到了吵鬧的聲音。走近了些，她才發(fā)現(xiàn)自家的攤位早已被別人堵得嚴嚴實實。人們就是愛看熱鬧。原來是街上的劉大媽和張永樂嚷了起來。說是張永樂給了劉大媽小分量。費了半天的勁，陳家凡才擠了進去。劉大媽還在那里聲嘶力竭的嚷著：還成天的說你的菜如何好，你也說得出口？我們都是二十幾年的老街坊了，你還糊弄我……
張永樂正欲還口，陳家凡便趕緊接了過來：“劉大媽，您可別跟我們家老張生氣啊，您還不了解他那脾氣啊，心粗得不行，也不會說話，好話到他嘴里也不招人待見！”
“誰不會說話啊？”張永樂還想為自己辯解。陳家凡挑個眼神給他：行了�。〗又謱⒋髬屨f：“少了您老多少，我們雙倍補上！您看行嗎？”
“你看看家凡！就是通情達理，不像某些人！”劉大媽說著又瞟了一眼一旁張著嘴巴說不出話的張永樂。
最后，劉大媽終于拿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小步溜丟的隨著人群的散去而消失在了陳家凡的視線里。
其實，陳家凡到是很感激這一場爭吵。因為永樂已經(jīng)沒有心情為了小陳再去和她吵了。其實真的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必要爭吵。不過家凡終于可以安靜一會兒了，這倒是好的。陳家凡本是想多說幾句的，不過心里還是有些自責，因為這十幾年來，張永樂從來沒有出過錯的。可是因為她（她在心里很肯定的認為這是她的原因），張永樂卻差點毀了名聲。
傍晚七點多了，攤位已經(jīng)收了起來，太陽已經(jīng)在西邊化成了一片血紅色，這條街上也亮起了一朵朵的燈光，一些人家的煙囪里炊煙正緩緩的往上升。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正從河里洗澡回來，濕漉漉的往家跑。陳家凡見了，不由的想起了小凱小的時候，每到夏天也是成天的往河里跑，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家。那時陳家凡還說：小凱就是咱家的太陽啊，早出晚歸！
張小凱終于從大秀家回來了。陳家凡見兒子回來了，便忙問了一些有關(guān)自己女兒還有外孫雷雷的事情。因為她自己也已經(jīng)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去大秀那里了。最后陳家凡順便問了小凱一句：阿月跟你一起回來了吧？張小凱點了點頭。阿月是隔壁家的小朋友，與雷雷很要好，所以小凱就帶著他一起去了。
此時，在一旁抽煙的張永樂狠很的將煙攆在了地上，沖著張小凱就罵：什么，阿月也去了？你帶他干嗎去��？你有錢啊？這一來回就十好幾塊啊，你老爸我這一天拼死拼活的才掙多少錢��？經(jīng)得起你這樣造？
張小凱早就看不上永樂，又被他這樣無來由的罵了一通，一沖動也沒退讓，便也大聲嚷著氣話：我就是有錢！
而張永樂今天也是窩著火氣的，又被自己的兒子忤逆，他的身子微微抖著。
見此，張小凱沒有與他再吵下去，自己回了屋子。張永樂便又點著煙卷悶悶的抽著。
吃過了晚飯，按說這時候應該是搓麻將的時間了。可是由于白天的爭吵，劉大媽遲遲不來。其他人等了片刻，只覺無趣，也便告辭了。張永樂也覺得無趣至極了。沒有了麻將，他覺得這一夜比一輩子還長。永樂發(fā)出了一句感慨：這個劉大媽害人不淺啊！
當他看到陳家凡和張小凱正在看電視，他也湊了過去。拿起遙控器，說著“除了搞對象的就是談戀愛的，有什么勁”便按下了遙控器，并且一個一個的往下按，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節(jié)目。
張小凱坐在原地狠狠的瞪著他。陳家凡見狀趕緊說：就好好的看一個節(jié)目就行了。
還沒等陳家凡說完，張小凱就一把把遙控器奪了過來，把節(jié)目換到了原來的那一個。
張永樂也不示弱。上去就把電視給關(guān)了。
“多大的人了！”小凱撂下這句話扭頭回自己屋里了。
“不管怎么說，我是你爸，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有本事你來養(yǎng)活這個家！”張永樂在小凱的門口扯著嗓子喊著。
“你也回屋睡覺去吧。”陳家凡當然不愿見到他們父子成仇人。
張小凱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這個夜里，沒有電視，沒有麻將，太安靜了，倒讓人覺得不安了。
沒過多久，就聽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張小凱立馬從床上跳下來。循聲而去，原來是張永樂和陳家凡嚷起來了。
“你還有完沒完了？你多大的人了，你還不如小凱看事呢！”
“是！我是不如小凱，我更比不上小陳，是吧？小陳出了事，你看看你急得……”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張小凱受不了了，“砰”的把門踢開了。“吵夠了沒有？今天沒有麻將打，閑得難受了，是吧？好，接著吵吧，讓大家伙一起熱鬧熱鬧！”
張永樂伸手就想打小凱的耳光，可那只粗糙的大手剛掄到半空就沒了勁兒，掉了下來。
“你們倆就合伙來氣我吧！翅膀硬了，是吧？”張永樂已經(jīng)帶了哭腔。
陳家凡實在不想爭吵下去了，便推著張小凱出了去。
“媽，我在路上聽人說小陳舅舅出了車禍，咱該去看看的！”張小凱權(quán)衡再三還是說了這些話。因為姥姥和他說過陳家凡和小陳的事。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可謂是青梅竹馬了。但是因為雙方家里都反對說是他們的生辰八字相克，便無果而終了。后來，陳家凡便和人們眼里敦厚老實的張永樂結(jié)合了。而小陳呢，也早已結(jié)婚生子了。不管怎樣，小凱還是相信自己的媽媽的。雖然他身上流的是張永樂的血，但他畢竟不是張永樂。
“你小陳舅舅沒事，過些天就可以出院了。”對于兒子的理解，陳家凡很是欣慰。
其實，曾經(jīng)，家凡的確想過離婚。憑她的才貌，再找一個好的伴侶并不是難事�？伤恢痹陬檻]。那時大秀和張小凱都還小，沒有人管，她實在放不下自己的心頭肉！而如今呢，她已經(jīng)年近半百了。人到了這個年紀也就不愿再折騰了。再者說了，她的生活也挺好，有一個不錯的生意，女兒生活很幸福，兒子上了大學，張永樂也不是不好。用張永樂的話說：你還圖什么呢？
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卑微而真實的想法，所以人們才能這樣平靜的生活下去，才能忍耐住這一輩子的平凡。而這又恰恰成全了生活的某種真實。
“小凱，你也長大了，以后別總對你爸這樣，��！”
“媽！”
“不管怎樣，他再不好，他也是你爸。”
“媽！”
“聽話！”
陳家凡笑了�？粗约旱膬鹤颖茸约哼�高呢，她心里高興。
“過幾天，我們再去你姐那里看看。”
“媽，還是讓他們上這來吧。”
“哎，他們正是忙事業(yè)的時候，哪有那么多空閑啊！”
這夏夜，安靜極了。那白天的悶熱也已消退了。偶爾還能聽到幾聲蛐蛐叫喚。張小凱就陪著陳家凡慢慢走著。等他們再回去的時候，張永樂已經(jīng)響起了輕微的鼾聲。陳家凡笑了笑，對小凱說：“回屋睡吧，記著：夜里冷，要蓋上毯子。”
看著張小凱回了屋，陳家凡自己也進屋歇息了。
夏天夜短，明天她還要早起生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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