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乒乒乓乓地敲打著窗戶。
雨水，從窗戶的縫隙間擠進來，匯成細流，將白色的石灰墻氤氳了好大一片。
窗外是山，茶籽樹山，密密匝匝的茶籽樹應和著肆虐的風拼命地搖擺著想甩掉身上的水珠兒，發(fā)出緊一陣慢一陣的嗚哇嗚哇的聲音；濕漉漉的樹枝樹葉上，閃爍著游移不定的白光，像無數(shù)詭異的眼睛。
屋子里是一對兄妹。哥哥叫石瑞，13歲，上初一；妹妹叫石珮，8歲，小學二年級。
屋外的雨，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來。風，使勁地晃動著不夠皮實的門。
兩間屋子都亮著燈，燈光似乎比平日里暗了些許，濃重的夜色捂得它們喘不過氣來。
外面不斷纖的雨聲中夾雜著沉悶的說話和走路的聲音，這是礦工們交接班的時候，晚上12點了。睡在外間的石珮已悄然入夢，不時輕咳兩聲。
石瑞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入睡就做夢，夢中總有一條呲牙咧嘴的夾尾巴狗，撐著兩只粗短的前爪傲然地坐在一座突兀的土丘上，時不時地像狼一樣瞪著猙獰的眼睛向深邃的蒼穹長嘯兩聲，仿佛在宣示自己是這片土地的國王。
那天也真的怪了，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下起了潑瓢大雨。
石瑞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媽媽留下的紙條，說去了金龜衛(wèi)生院。石瑞覺得有點不對勁，平常有點什么頭疼腦熱傷風感冒的，礦里就有醫(yī)務室，很少去幾里開外的衛(wèi)生院的。
石瑞于是去找醫(yī)務室的曾醫(yī)生。經(jīng)不住石瑞的死攪蠻纏，曾醫(yī)生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沒事，你媽就是被狗咬了，已經(jīng)用肥皂水反復清洗了好多遍了，還用酒精消了毒，不礙事的。但石瑞看曾醫(yī)生那樣子，遮遮掩掩的，想瞞著什么。
“是癲狗嗎？”石瑞問。
“誰講的？亂講！”曾醫(yī)生說。
從曾醫(yī)生的那里出來，石瑞感到自己腳步沉沉的，腦海里盤旋著一個讓人揪心的故事。好多年前，在一個叫石磨村的地方，有位婦女被狗咬了，幾個月后，開始怕光怕聲怕水怕風，發(fā)高燒，說胡話，被診斷為癲狗病，醫(yī)生們無力回天，囑咐家屬回去小心準備后事。那天，婦女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趁自己還一時清醒，將幾個孩子趕出家門，把自己反鎖在那間空蕩蕩的小屋子里，預備讓自己安靜地死去。其實死得可不安靜哦！她像狗一樣的亂叫，亂咬，亂抓，亂跳，等親戚破門而入時，她蜷縮在那個角落里，沒啦。衣服全被撕扯成了碎片，身上盡是縱橫交錯的血口子，重重疊疊的，石灰墻上有許多條用手指摳出的深深抓痕，還有幾處粘著頭發(fā)絲的小血坑，那是婦女用額頭撞的。
石瑞不敢想象婦女死時是一副怎樣的痛楚和慘烈的場景。石瑞想，這位可憐的母親一定知道，癲狗病人抓傷別人，那人就會被傳染，才把自己反鎖在家里。他從心底對這位不幸的媽媽生出了無限的憐憫和敬佩之情。
石瑞不敢再想，越想越怕。他從醫(yī)務室到對面的家里，要下一段長長的石階，過公路，再上一條長長的上坡的石子小路。他踽踽獨行，別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應。
礦里沒有一點變化，大家忙著自己的事：“刁德一”仍然推著他的斗車說著他的笑話在媒坪揀塊煤燒鍋爐；“干子豆腐”仍然夾根煙在礦上東溜西轉，扣在腰間的電工夾有節(jié)奏的拍著他滿是油污的大屁股；“座山雕”仍然在他宿舍前的遮陽瓦下擺他的楚河漢界，幾個不服輸?shù)牡V工圍在一起和他斗智斗勇；“郭建光”仍然坐在門口擺弄著那把他自己做的據(jù)說還是蛇皮蒙的二胡拉著他的有點跑調的《二泉映月》……
“來啰，來啰，石頭古。”石瑞快走到那顆大樟樹旁邊時，幾個站著聊天的婦女喊住了他。一個叫張碧霞的女人，拉著石瑞到一邊，輕聲告訴他，說，石頭古，你媽媽有事去了，要是這兩天不能回來，你和妹妹就到我這里吃飯。
“我曉得了。我媽媽去金龜衛(wèi)生院了。”石瑞說，眼淚在眼眶里打圈圈。
“你曉得了？不要緊。打兩針就好。”張碧霞安慰他。
正說著，起風了。石瑞看了看天空，天空一下子黑了下來，厚厚的云聚攏來又散開去，像慌了神一樣，狼奔豕突，雨就要下來了。
婦女們尖叫著散開去，爭著去收她們曬在外面的東西。
風，裹著煤灰鋸木灰干樹皮枯樹葉在半空中盤旋，人們開著玩笑，吼叫著，奔跑著，這即將到來的大雨讓礦里這些精力充沛得有點過剩的人們頓時有了幾分追逐的沖動和放縱的快感。
這個煤礦叫東風煤礦，這里的山風和它的名字一樣響亮。煤礦建立在兩道南北走向的山梁之間，兩邊的山不即不離得綿延著，雖虎視眈眈，卻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山與山之間便有了一道時寬時窄的天塹，天塹被農(nóng)民拾掇成了平平展展的梯田，肆虐的風便可以在其間無拘無束地自由馳騁，頗有“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的沖天豪氣。兩道山梁在礦井處蜻蜓點水似的碰了一下頭，就又分道揚鑣，順勢而去了。
這是一個很小的縣級煤礦，就這么一個礦井，斜的，工人三班倒，絞車房一天到晚一刻不停地把斗車放下去又拉上來，煤炭就源源不斷地通過淺淺的小軌道倒在了煤坪里。煤坪總有兩三個選煤工，女的，她們負責將大塊的塊煤選出壘在一邊，塊煤和散煤的用途和價格是不一樣的。石瑞的媽媽現(xiàn)在就做這個事。
石瑞的媽媽本來不是做這個事的，是下井，礦里三八采煤隊的。提起這個“三八采煤隊”，那可是響當當?shù)�。采煤隊的成員都是些二三十歲的鐵姑娘鐵娘子，她們那礦燈下只露著白牙齒的燦爛笑容多次上過省報頭版，被當作先進典型在全省推廣。誰說女兒不如男？“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做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到”，她們那撐起“半邊天”的名字，為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平添了多少陽剛之美！只是，很少有人去關注光環(huán)背后的她們，那爬行在幽深的巷道時眼睛里流露的絲絲凄美的哀傷，那兀立在透風的窗前時唇齒間發(fā)出的陣陣寂寞的輕嘆。
石瑞有點怪他媽媽，早知這樣，真不該上來。下井好些年沒事，上地面不到半年就被狗咬了；狗咬了，也沒事，鄉(xiāng)下的同學有幾個沒被狗咬過？從水缸后面弄點濕泥巴揉揉就可以了，誰知是一條夾尾巴狗！
回到家里，妹妹石珮正在一張小方凳上寫作業(yè)。
媽媽不在，家里空落落的，連說個話的興致都沒有。
他們決定去找媽媽，趁著風漸漸小了點雨還沒有下來。
石瑞家前面，是一塊大坪，大坪靠斜坡的那面碼著許多井木，還有“小”，所謂“小”，就是一扎一扎捆好的小樹枝小竹子，它們是井下掘進時放在巷道上面防治煤塊下墜塌方用的。平常這里是小伙伴們游樂的天堂，擺擂比武，追逐打鬧，不亦樂乎。
今天卻沒有一個小伙伴，只有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小”零散地鋪了一地，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樹枝竹葉隨風搖動，好像是病人戰(zhàn)抖的手。
石瑞看看天，幾朵大云壓在頭上，幾只鳥從地上撲棱地飛起。石瑞一手拿著傘，一手牽著石珮，咽了一口唾沫，堅定地說：
“珮子，我們走！”
剛走上大坪，就聽到在鋸木棚里站著抽煙的“寬口”和“三耳朵”叫喚：
“石頭古，到哪里去？就要落雨了！”
“找我媽媽！在衛(wèi)生院。”
“還不得了！就要落雨了！快回！”
石瑞看了看妹妹，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走了。他們抄了一條近路，過渡槽，下坡就到六角亭的公路口，——如果走那條長長的石子小路，到六角亭的公路口要拐一個長長的弧形彎，多走好多路。
渡槽的本意是連接東西兩邊依山而建的水渠，客觀上卻成了住在東邊山的職工到西邊礦井上班的捷徑；平常也是男孩子們顯示勇敢的地方，他們不走渡槽中間架好的寬寬的預制板，偏偏要小心翼翼地走渡槽的窄窄的沿，渡槽底下橫著的是一條亂石中被人踩出的小路，豎著的就是那條通向外界的凹凸不平的簡易公路了。渡槽離地面少說也有二十米，倘若一腳踏空，后果不堪設想，還好，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墜槽事件，大人們也就見怪不怪聽之任之了。
“寬口”和“三耳朵”執(zhí)意要送石瑞石珮過渡槽。“三耳朵”牽著石瑞，“寬口”抱著石珮，一前一后地走。走在渡槽中央，石瑞驀然間感到風就大了，撩起他的衣服直往里面灌，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再看“三耳朵”的長發(fā)，蓬亂得像一頭獅毛狗。
“寬口”和“三耳朵”把石瑞兄妹倆送到采石場的公路口，才叮囑著目送他倆離開。
走了不出半里地，天空零零星星地下了幾點雨。
“哥，下雨了。”石珮張開小手掌接了幾滴雨，說。
“沒事，我們快點走。”施瑞說。
說著說著，雨就漸漸地大了，緊接著，嘩啦嘩啦地下了起來，酣暢淋漓。
這是一段下坡路，路面凹凸不平，全是些露著棱角的手掌般大小的石頭和被車碾得四處亂飛的沙礫和塵土。高處的山體剛剛滑坡，尚未清理的黃土被雨水沖成滾滾的濁流順坡而下。
石瑞摻扶著石珮，撐著一把傘，走在路的外側，斜坡上是一些生機盎然的雜草和藤蔓，路的內側是陡坡，沒有圍護，裸著的石土之間東一處西一處長著些雜草，像癩頭上的有限的幾簇頭發(fā)，雨水順著懸空的樹根飛流直下，在山腳下積聚成湍急的水注，奔瀉到山下田邊的溝渠里。溝渠很快就滿了，漫到了田里。田里剛泛青的禾秧浸泡在齊頭的水里，幾個農(nóng)民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在忙著挖開田埂幫著排水。當他們看到這一對在風雨中前行的少年，站住了，滿臉的詫異。
下坡之后，是一片開闊地，簡易的公路在這里繞行到了對面的山麓。風，突然之間，就大了起來。雨，紛飛著，青蔥的山，泥濘的路，近處的田，遠處的村，全籠罩在煙云的迷蒙之中，以自己的肅穆靜靜地回應著張狂的肆虐的雨點。
石瑞盡量將被風吹得有點把不穩(wěn)的傘遮住石珮，雨大，傘小，兩人的衣服全濕了，鞋子里汪著水，還有很多小沙粒。兄妹倆頂著雨，一路蹣跚著，總算走到了村口——簡易公路與省道交匯的地方。路像爛泥潭似的，每一步都踩在黑乎乎的泥漿里。路的一邊是成片用石頭圍成的菜地，與菜地相接的是一排用土磚砌成的豬欄和茅廁。
雨小了點，天亮了點。兄妹倆盡量走在豬圈和茅廁的用稻草搭成的檐下，檐底下好下腳些，不像路中間的爛泥潭。
當她倆經(jīng)過一個豬圈的時候，一頭饑餓的豬突然大叫一聲，將兩只腳飛快地搭在半截門上，丑陋的大嘴巴一拱一拱的。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著實讓石瑞一驚不小。他回頭看時，石珮已經(jīng)摔倒在黑乎乎的泥漿里。石珮睜著兩只眼睛驚恐地看著哥哥，哇哇大哭起來。石瑞心一揪，也哭了。
石瑞領著妹妹來到村口水塘邊，蹲在一個用木樁子支起的瓜棚下，清洗著她身上的淤泥。幾個正在門前的回廊里閑聊的村婦放下手上的活計，驚詫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兩位婦女繞過回廊，趕到他倆跟前，心痛不已：
“哎呀，造孽哦！你們是哪里的？”
“這不是礦里老蔣的細把戲嗎？你們做什么？這么大的雨……”
回廊上一下多了很多人，有人很著急，沖著他們喊——
“快來，快來！會得��！”
“趕快找些干衣裳來，這樣浸著還要得個鬼！”
“爸爸媽媽到哪里去啦？你看這副樣子，虧心啦！”
……
石瑞石珮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天已大黑，雨也終于停了。
衛(wèi)生院的門診廳里，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和一個婦女說著話。
巧了，石瑞石珮一眼就看出那位的婦女就是媽媽，喊了句“媽媽”后，腿都軟了，那兩位一塊來的婦女連忙架住。
娘兒三個抱成一團，大哭不已。
石瑞的媽媽告訴石瑞——
媽媽沒事，沒事。等一下去鄉(xiāng)下找一個草藥醫(yī)生。那醫(yī)生厲害，治了很多病人，都治好了。如果沒事，后天就會來；如果有事，要多呆幾天，一星期。你好好帶著妹妹。你爸爸，已經(jīng)托人帶信去了，這兩天就會回來。媽媽真的沒事，真的沒事，你們放心。
那兩位婦女告訴石瑞媽媽，兩個細把戲還沒吃飯，不肯；衣服洗了，你看，在這里。
一個醫(yī)生要領著石瑞和石珮去家里吃飯，兄妹倆還是不肯。
不久，一輛手扶拖拉機就停在了門診廳前的公路上了。
一個醫(yī)生拿來一條小方凳，還有一件雨衣，一個手電筒，石瑞的媽媽，也沒客氣，坐定后，向送行的人告別，接著吩咐孩子：
“石頭古，你大點，好生照顧妹妹。珮子，你聽話哦……”
她還想說什么，可是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衛(wèi)生院的那兩位不知名的男醫(yī)生送石瑞石珮到礦里的，來的路上，天氣很好，清新的空氣，吹在臉上，涼涼的。有燈的地方，可看到樹葉子上眨巴著亮晶晶的光。
石瑞學著媽媽的樣，用沙罐熬了一點姜水，放了點蔥根、陳皮、砂糖，他和石珮每人喝了一大碗，趁熱吃的，然后他安頓好石珮睡了。媽媽告訴他，喝了姜湯，蒙頭大睡，出身汗，寒氣久就跑了。這辦法很靈驗，屢試不爽。
天又下起雨來，而且越來越大，不厭其煩地敲打著窗戶。
他盡量不去想媽媽，但他做不到。他盡量不去想這件事，但他還是做不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瑞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是不是在夢中，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石瑞的耳際響了一夜。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雨腳也不見了，石瑞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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