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灰白色的墻圈著一塊空地,站在過道上,可以看見雜草的末梢在風(fēng)中搖曳。
古城春在一排門面前徘徊著。
天漸漸地黑下來,若有若無的雨絲在城市的燈光中飄飛著,三三兩兩的人,行色匆匆地從古城春面前走過,他們手里拎著各種東西,大包小包的。一位穿著緊身黑褲系著玫瑰色圍巾的女子在古城春面前停下來,說:
“還不快來?不來,媽媽不要你了!”
古城春一驚,回頭看去,一個眼睛很大的小男孩飛跑著過來,手里牽著的喜羊羊氫氣娃娃在頭上一顛一顛地晃著。
古城春看著這對漂亮的母子遠去的背影,心里有幾分暖意,有幾分惆悵。他的電話響了,打電話的是小李,問他到了沒有,他說到了;小李讓他先到店鋪坐一會兒,他說沒事。
小李的店鋪里,坐著一個婦人,在電腦前忙著什么。這是一家賣保健品的店子,迎面一個醒目的墻一般高的大玻璃柜子里,整齊地放著各種各樣的包裝精美保健品,一套轉(zhuǎn)角的布藝沙發(fā)圍著一個玻璃茶幾,沙發(fā)上還有幾個布墊子。門口支著一個鐵架子,架子上放著一些保健品的宣傳材料。門外的墻上釘著一塊紅布,紅布上寫著治療頸椎痛、肩周炎、腰肌勞損、腰椎間盤突出這類的廣告。
外面風(fēng)有點大,有點冷,古城春動了幾次意,想進去坐一會兒,但他覺得有點唐突。如果老婦人問起,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如果說是網(wǎng)友,老婦人也許會鄙視他。
小李是古城春的網(wǎng)友,認識還不久,他們已經(jīng)見過一次面了。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是在一家上島咖啡店的門口。一見面,未及寒暄——古城春想象中的那種由陌生到熟悉的過渡——小李子就告訴他剛剛發(fā)生的趣事,一下就拉近了他倆彼此的距離。
她說她剛才站在咖啡店門口的時候,一位穿著牛仔褲的高個子男人走過來向她打招呼,說你是小李?她說是的,男子說很高興認識你,便把手伸過來,她說我也是,也把手迎過去。坐定后,男子點了一杯咖啡,一杯珍珠奶茶,還有兩碟小吃。她說眼前的這個男子應(yīng)該不是她要見的網(wǎng)友,雖然他倆沒有見過面,也沒有看過照片,但聲音不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的聲音渾厚,不像你的細細的,蠻有親和力的樣子。正在琢磨的時候,對方電話響了。他起身,有點尷尬,說:“不好意思。巧了,你也姓李,也穿紅衣服。”他僵在那里,似乎是在猶豫。“你去吧,別讓女孩子等久了。”她說。“認識你很高興,能留個號碼嗎?”對方有些慌亂地說。“我也是。算了,下次吧。”她說。
難怪古城春一落座,服務(wù)員就端來了飲料和果品。古城春有點緊張,會不會是陷阱,桃色的那種?防人之心不可無呀!對面是幾個老外,面前上了一大堆東西,看樣子是一家子,還主動和他們“嘿嘿”地打招呼。男子好久沒有出現(xiàn),古城春這才定下心來。
正想著,小李來了。他倆遠遠地揮了揮手,老朋友一般。
和上次不同,今天的小李,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衣服上的縫紉線把有些泛光的衣服面料勒成一個一個的正方形,鼓鼓的,下擺垂到了小腿肚子下,半高統(tǒng)的醬色馬靴在下擺下面一前一后的,乍看上去,像一個蹣跚的企鵝。
“干媽,這就是我和你說起的我的那位朋友,律師。”小李向婦人介紹道。
“哦,律師好呀!”婦人摘下老花鏡,打量了古城春一番。
“過獎,混口飯吃。”古城春說。
小李將外套脫了搭在婦人坐的那張椅子的靠背上,婦人將其疊了疊放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干媽,你坐嘛,”小李端來開水邊泡茶邊對古城春說,“她是我干媽,人挺好的。”
“看得出來。阿姨,聽你的普通話說得這么好,老家是北方的吧?”古城春說。
“老家沈陽的,來長沙好多年了。我還會講長沙話呢。”婦人有點得意地說,接著從柜子里拿出一本十分精致的宣傳冊給古城春。古城春有意無意地翻著,是一些很漂亮的照片,富麗堂皇的建筑,生機盎然的草地,陽光燦爛的笑臉。婦人很熱心,指指點點地介紹著。
“干媽,人家是知識分子,你別這樣子呀。”小李用鑷子夾著已經(jīng)泡好的茶,一只手護著,每人面前放著一杯。
古城春舒了一口氣,呷了一口茶。婦人告訴古城春,小李以前是做茶葉的,所以很會茶道,說得小李有點不好意思。
“干媽,你喝茶呀,人家是知識分子,什么都懂哩。”小李打斷婦人的話,說,“我這朋友姓羅,就叫羅律師呀。”
“沒事,阿姨很健談呀。”古城春覺得小李不定會掃老人家的興,便給了婦人一個臺階。
大家安靜地喝了幾杯茶,門外不時有人走過,有幾位稍稍停了一會兒,然后又走了。
天更黑了,店子里的燈仿佛更亮了。
“你放片子給他羅律師看呀!”婦人又話。
古城春其實知道婦人要他看什么片子,那是他們產(chǎn)品的宣傳片。
上次見面的時候,小李向他推介過。她是在做一種直銷,主要是做保健品日用品。
古城春對直銷了解得不是太多,只知道“安利”,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和傳銷一樣,要發(fā)展下線,因為是實行銷售分成的激勵性分配機制,下線越多,業(yè)績就越高,分紅收入也就越高。為了獲得更多的分紅,發(fā)展下線是主要的渠道,所以一般都是家族式經(jīng)營。上次見面,古城春就覺得小李好像有點想拉他入伙意思,她三句不離本行,幾乎沒有說一句題外話,每句都是無極限,都是保健品日用品。
古城春覺得很無趣,找網(wǎng)友嘛,是想找點浪漫,讓漂浮的心有個棲息的地方,當(dāng)然最好來點什么花邊故事:不是那種直奔主題的交易,而是那種像漂流似的一路有驚無險的刺激。他覺得自己的動機有點卑污,但他很快就找到其合理性。平常他接的最多的官司,就是離婚案,連帶出的是財產(chǎn)分割案。離婚的理由,要么是男人養(yǎng)小三,要么是女人出紅杏,雖然表面上都是說“性格不合”或“感情破裂”。他記得某花店老板在情人節(jié)時的喟嘆: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沒有一個是給老婆買的——那些花兒啊,一朵也沒回家。
婦人邊喝著茶,邊嘮叨著。一會兒說,某某大學(xué)教授辭職做無限極,四年時間,做到了高端,底下已經(jīng)有一個龐大的團隊,月收入過十萬,還積分旅游,公司出錢讓他跑了東南亞和西歐好些個國家哩;一會兒說,某某年輕人,才二十幾歲人哩,那才叫人才啦,會說,能跑,入行不久,就發(fā)展了很多下線,開了一家專賣店,做了高級主管,也不知道多少錢,反正光在長沙她就知道買了兩套房,還買了車,好幾十萬,女朋友走馬燈似的,哎呀,這樣也不好!但這就是生活,現(xiàn)在呀,有錢就什么都有了;一會兒又說,某某夫妻,因為老婆做無極限,開始賠了錢,房子都抵押了,鬧到最后離婚,現(xiàn)在你看看,人家那個女的呀,越做越大,就在那個什么路,哦,八一路,生意好得不得了,那個男的呀,怕是后悔死了……
“是呀,那時有一個客戶要到我那里買產(chǎn)品,好幾千塊錢呢,我老公還要別人不買我的,說我是騙人的,后來人家就沒有買我的了。”小李說。
“他現(xiàn)在做得還好吧?在老家做?”婦人說。
“是的,在武漢做,還好吧。哎呀,我告訴過你了呀,你老又忘了。”小李說。
“好呀,比翼雙飛的。”婦人說。
兩個女人,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古城春一句話也插不進,腦袋暈暈糊糊的。水喝多了,突然想去一下洗手間,又不好起身,就一直憋在那里。
進來一對中年夫妻,男的背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看著墻上掛著的鏡框,鏡框里全是一些無極限的宣傳廣告,圖文并茂的樣子。小李熱情地招呼著他們,給他們斟茶。女的說要回家做飯,男的便坐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些疲憊的樣子。言談間,古城春知道他剛剛跑業(yè)務(wù)去了,準(zhǔn)備和一家美容院建立合作關(guān)系,已有些眉目了,難怪疲憊之中流露著喜悅的神色。大家于是都夸他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他正板正腔地接受了,還正色道:
“是呀,沒有耕耘,哪有收獲?天上哪里會掉餡餅?”
古城春心里直笑,覺得這個人沒有一點幽默感。有幾個人會把別人的恭維當(dāng)真?興許,她們根本就不是恭維,指不定是由衷的贊美?這樣想著,古城春便覺得自己的笑有點草率,也許是不合適宜的。
“朱大哥是云南的,來長沙做無極限有兩年了吧?紅紅火火的。”小李說。
“哪里,差得遠!”男人說。
“還哪里?你都買了車了!”婦人說。
“我都還租房子住,買車,跑業(yè)務(wù)方便些,不值錢的。”男人說。
于是男人又把自己的經(jīng)歷說了一通。他說自己是下崗工人,沒有一技之長,開始是擺地攤,做了好幾年,錢沒有掙到錢,人累壞了不說,還被城管攆牲口一樣地攆。后來別人介紹,就入了銷售這一行,感到還行,便決計做了。
“你做什么的?也是做無極限?”男人問古城春。
“沒有。”古城春說。
“人家是知識分子,律師,我們剛剛認識,網(wǎng)友。”小李說。
一句話說得古城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手腳無措地愣在那里。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介紹過,在古城春看來,“網(wǎng)友”是一個很曖昧的詞匯,男女網(wǎng)友彼此間總有點居心叵測的味道,所以他平時總是有意或無意地藏著掖著,閃爍其詞的,剛剛寧可在外面吹涼風(fēng)也沒有進屋來就是不想讓老太婆知道自己是小李的網(wǎng)友,現(xiàn)在她居然這樣大大方方地介紹,太直接了吧?不是不明事理,就是腦瓜子進水,很傻很天真。
心中沒有鬼才不會忌諱鬼啊。古城春又想,心里便隱隱地有了幾分羞赧。
“哎呀,律師做無極限最好了,有知識,會說,上得很快。”男人聽說古城春是律師,語氣中明顯的有了尊重的意思。
婦人于是說,做無極限的人,有大學(xué)教授,有醫(yī)生,有下崗工人,有大學(xué)生,什么人都有,說著說著就告辭了。男人好像還意猶未盡,沒有走的意思。那泡尿終于讓古城春憋不住了,他有些尷尬地問洗手間在哪里,小李很熱情地幫他拉開一扇布簾子,又拉開一扇布簾子,退回去時,又依次在把兩扇布簾子拉緊了。
乘著小解的機會,古城春看了一下里面的布置,洗手間里有好幾個小木桶,塑料電線上晾著好些白色的小毛巾,洗手間外是廚房,鍋碗盆瓢,一應(yīng)俱全。石墻與柜子之間,放著一張美容床,床頭的柜子上放著各色美容護膚品,繁而不亂。
當(dāng)古城春掀開簾子出來的時候,房間里多了一對母女?雌饋,母女倆顯然與小李他們還不太熟悉,說話做事都保持著適度的距離。女人告訴小李說她要去“張老師”那里拿點產(chǎn)品,自己的已經(jīng)脫銷了,她指著柜子里放著的各式產(chǎn)品說:
“哎呀,你這里還有這么多呀!”
“不是的,這是我吃過的,全是空瓶子。”小李說。
“你們也是張老師這個團隊的吧?”女人試探著說。
“是呀,我們也是張老師團隊的。”男人說。
“老師”是他們的行話,上線就是老師。從某種意義上說,“老師”在他們這一行倒也是名副其實的——
他們必備的活動是早晨和晚上都要到團隊的“老師”那里聚會,他們把這個地方稱為“加油小站”。早晨,安排一天的工作;晚上,總結(jié)一天的收獲。上次古城春和小李見面,小李帶他去過她的“老師”那里,一間臨街的無極限專賣店。
在一間屋子里,幾十個人,男男女女的,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那個人的肩上所組成長蛇陣,說說笑笑地踩著鮮明的快四鼓點,繞著屋子轉(zhuǎn)圈。轉(zhuǎn)了幾圈后,大伙兒氣還喘著,“老師”開始上課了,他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動力”,字不怎么樣,像火柴梗隨意拼成的。開始時,“老師”問了問大伙為什么要加入無極限,幾個學(xué)員站了起來作了回答,有說做一番事業(yè)的,有說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來住的,有說周游世界的,有說掙錢娶妻生子的,答案豐富多彩,“老師”說,其實一句話,就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于是掌聲響起來。接著“老師”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豹尾”,問大家是什么意思,一時把大家給問住了。有說豹子的尾巴是為了平衡,有說是為了爬樹,有說是為了趕蟲子,有的說是做枕頭用。“老師”和藹地笑笑,說現(xiàn)在是月底,把一個月看成豹子,現(xiàn)在就是“豹尾”,豹子尾巴很漂亮,所以我們要來一個漂亮的收尾,豹子的尾巴很有力,所以我們要來一個有力的收尾,于是掌聲又響起來,一波一波的,一波比一波大,震耳欲聾。
女人說,自己以前是做美容的,后來有人推介無極限,她業(yè)余做了一段時間,感到挺好,于是就鐵了心,專門做無極限了,她老公以前在一個物流公司跑運輸,常年在外,現(xiàn)在也和自己一起做,雖然還沒有什么大喜色,但夫妻在一起,也蠻好的,還可以照顧孩子。女人的孩子非?蓯鄣臉幼樱嶂鴥蓚麻花辮子,用紅花綢帶系的,她繞著媽媽身邊蹭來磨去,兩顆黑亮的眸子看著圍坐在茶幾旁的大人們,你多看她兩眼,她就會沖你喊一聲“叔叔”“阿姨”,然后羞澀地靠著媽媽身上偷眼看你一會兒。
三人一臺戲,他們?nèi)肆牡煤軞g。古城春覺得自己是在看一臺冗長而乏味的電視劇,兩次到門外抽煙,空中飄著細雨,城市的街燈都亮了,眼前的那堵灰白色的墻呆滯地橫在一邊,凝重得讓古城春有種被擠壓的感覺。
他們終于聊完了,古城春長長地哈了一口氣,空氣涼涼的,直沁肺腑,讓古城春忽地又來了幾分精神。
幾個人告別后,古城春和小李來到一家小店,點了幾樣菜,邊吃飯邊聊。
“小李,我姓古,古代的古。”古城春說。
“呵呵,不好意思,弄錯了,還以為你姓羅呢,生了孩子后,我記性不好”小李說。
小李說,她是湖北一個農(nóng)村的,那里山多田少,家境貧寒,初中沒有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所以現(xiàn)在非常崇拜知識分子。一次下田,被螞蝗叮了,從此不愿下田,就到鎮(zhèn)上去閑逛,她看別人賣菜,搞清了從哪里去進貨,自己也想去進貨來賣,一個老太婆告訴她,那怎么行?賣菜的地點都是固定的,要交錢的每個月,老太婆看她想哭的樣子,就說你來幫我一起賣吧,每天分點紅給你,于是她就幫老太婆挑菜過秤招徠顧客,老太婆是個寡婦,對她挺好,每天給她15塊錢,還讓她住在自己家里,吃飯免費,她知恩圖報,手腳勤快,幫著老人家做家務(wù),還經(jīng)常從帶來米和菜,老太婆的兩個女兒都成家了,她們也高興母親有人作伴。這樣做了半年多,老太婆說,你也該獨立門戶了,善意地讓她自己做。后來她去了廣州,做茶葉生意,做茶葉的必定喝茶,喝茶讓她認識了很多朋友,她的丈夫就是常來喝茶認識的,結(jié)婚后,夫妻一起打拼,雖然很累,但還算賺了點錢。殊不知,幾年前的廣州水浸街泡壞了她價值將近二十萬的存貨,她幾近奔潰。一氣之下,離開了廣州,來了長沙。
“不過,還好啦!如果沒有水浸街,現(xiàn)在還在做茶葉,很累,很繁瑣,又栓人,哪能像現(xiàn)在這樣自己支配自己的時間。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末了,小李頗樂觀地說。
古城春一驚,覺得這不像一個初中沒有畢業(yè)的人說出來的話,大度,自信,還有禪意。
飯畢,小李說,她要去“老師”那里一下,讓古城春也去。古城春知道又是她們的例行活動,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且感到小李真的有點想發(fā)展他做下線的意思,就婉拒了。
像上次一樣,“老師”的無限極專賣店大門敞開,大家魚貫而入,門庭若市的樣子?罩羞飄著雨,地面濕濕的,讓車來人往之際,多了幾分晴天沒有的清麗和柔婉。古城春站在一棵半大的樹下抽煙,每隔一段時間,小李就會從專賣店里面出來,詢問他一下,說兩句對不起,然后邀他去里面坐坐:
“不要緊啦,大家都是朋友。”
“你先忙吧,我隨便走走。”古城春說。
“那就委屈你了,很快,就一會兒。”小李說,轉(zhuǎn)身走了。
于是古城春就在附近徘徊著。
他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這段街,不算繁華,但商業(yè)味還是撲面而來,水果店里琳瑯滿目地擺著許多水果,老板在客氣地招呼著每位詢問的顧客;洗衣店里端坐著一個女子,沒有顧客,她低著頭細心地在打磨著自己的指甲;手機店,生意也有些冷清,一個女孩子在拖地板,一個女孩子兀立在門口,有行人走過,便拍幾個巴掌;理發(fā)店外的那個黑白相間的旋轉(zhuǎn)燈在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著,隔著落地的玻璃墻,古城春看到里面幾個變了形的女孩子在幫客人洗頭,她們的眼睛游移而茫然地看著玻璃外的街景,幾個發(fā)型奇特且色彩怪異的男孩正在幫人理發(fā)……
一輛寶馬車停在古城春身邊,副駕駛室里下來一個年輕人,打開車后門,殷勤地扶下一個醉醺醺的提著公文包的科室小官員模樣的男子,男子走不到十米,一個高個子的人連忙趕上來,說;
“你看,最近是不是安排一點活動,大家一起湊個熱鬧?”
“再說吧,好不好?”醉醺醺的男子說,垂著頭往前走。
“你走好呀,方便的時候給一個電話啰!”高個子男人立定了,高聲說。
“再說。”醉醺醺的男子說,頭也沒回,還是那樣垂著頭往前走。
寶馬車轉(zhuǎn)了一個急彎,兩個排氣管冒出幾縷白色的氣體,然后消失在城市的燈影里。
古城春來到街道的對面,徘徊在陰影里,眼睛不時看看無極限的大門,他看到小李從門里面出來,左顧右盼,仿佛在找他,隨后又看到她拿出電話在打,他以為一定是打給自己的,心里有點得意,可是對方都說話了,他的手機還是沒響,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手機像一塊生鐵,黑乎乎的,他便有些失望,暗笑自己自作多情。
他來到一個廣場。空寂無人的月牙形廣場,很是冷清。這是一個歐式風(fēng)格的廣場,有點擠,八九尊文藝復(fù)興時候的那種漢白玉雕塑圍城一個弧形,弧形中間有一座噴水的蓮花塔,四周安放著幾張圓桌,每張圓桌配著四個石鼓凳子。左邊是耶穌受難圖,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瘦骨嶙峋的耶穌基督淋著從空中飄下來的蒙蒙細雨;右邊則是一個八角園亭,八個豐潤的歐洲古典美女裸著上身曳著長裙各頂著一個花瓶,花瓶共同托起一架鏤空的拱頂,她們就這樣靜靜地立在那里,微笑著面對每個前來瞻仰她們的人們。
古城春突然又想小解,瞅瞅沒人,心里說了句“對不住了,耶穌大哥”,便對著那片被裁剪得像一堵墻似的梔子樹盡情地尿了一把,他擔(dān)心會突然從哪里冒出一個人來質(zhì)問他,便下意識地到處看了看,還好,沒有。
手機沒響,小李沒有找他。他開始有點不耐煩了,不是說一會兒嗎?
古城春又漫無目的地走著。
煙抽得讓他喉嚨有點發(fā)干,他便來到一家小超市買來水和口香糖。他突然又覺得應(yīng)該去取點錢,在孤獨的時候,錢是可以壯膽的:很多年前,曾有朋友告訴他,“女人看胸脯,男人看屁股”;看屁股,就是看你屁股后面錢包里的錢塞得滿不滿。他來到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提款屋,三臺取款機前都有人,門口坐著一個保安,手里拿著一根警棍,冷冷地看著每一個提款的人。他不由地有點緊張起來,把裹滿錢的皮夾塞進褲兜后,還拍了兩拍。
他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走著。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握著手機,手機一直沒有響。
街道上兩邊掛著大紅燈籠,幾竿彩旗在有點寒意的風(fēng)中輕輕地飄著。
店鋪前全是車,一個看車的,戴著紅袖筒來回走著。一對男女在吵架,兩人隔著三四米的樣子,男的很激動,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女的挎著包,袖著手,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三個男人勾著肩膀,踉踉蹌蹌地走在馬路中間,夸張地說著滿嘴的酒話,后面的車打著燈,死勁摁著喇叭。一個高挑的女孩子挽著一個黑人大哥有說有笑地走過,空氣中彌散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味。
一個亮著大燈泡的推車?yán),用鐵絲鉤著半只肥碩的去了頭和尾的羊,光光溜溜的,淡淡的血水還在往下滴著,一并展出的還有幾束青蔥的蒜苗和翠綠的芹菜,仿佛在告知食客:放心啦,哥們,真材實料!旁邊由帆布圍成的夜宵攤上面,正冒著騰騰的熱氣,熙熙攘攘的食客們正在聲嘶力竭地劃著拳,古城春能聽到玻璃杯碰擊的聲音。
古城春來到一個小區(qū)的門口,那里有一個宣傳欄,可以稍稍避點雨,雖然是小雨,像空中的塵埃一般,但兩個多小時下來,古城春的頭發(fā)還是濕了。宣傳欄的鏡框里,有領(lǐng)導(dǎo)視察小區(qū)環(huán)境、接見小區(qū)居民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印證著這個小區(qū)是一個文明小區(qū),和諧小區(qū),幸福小區(qū);與小區(qū)人們臉上的笑容相輝映的還有一位畫上的天資麗質(zhì)的女模特,她有著蒙娜麗莎一般的微笑,優(yōu)雅地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裹著紅綢,紅綢上矗立著一瓶喜氣洋洋的“五糧春”酒。廣告語特別醒目:“系出名門,麗質(zhì)天成”。
小區(qū)門口有幾盞燈,在茂林修竹中,顯得有點暗淡。保安偶爾從值班崗?fù)だ锍鰜碜邘撞剑h遠地看古城春兩眼,這讓古城春有點不自在,除了有種漂泊無依的感覺外,還多了一種瓜田李下的嫌疑。
手機突然有了一陣振動,是短信,古城春以為是小李來的,不是,是一位老朋友發(fā)的:“天地大雜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艷色,百年人事盡是花”。
古城春驀地有點傷感,空中飄飛的絲絲細雨,好像一直就是為了營造這種氛圍。
一撥一撥的食客從食肆里出來,喘著粗氣,打著飽嗝,還有一兩個扶著樹干吐著,身邊的人便殷勤地拍著他的背部,街面上于是有了發(fā)了酵的酒食的怪味。
古城春忍不住給小李發(fā)了一條短信,短信有點像朦朧詩:天空淅瀝著細雨,一直。
小李終于發(fā)來一條短信:不好意思,還有一陣子。
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空氣也冷了一些,古城春不禁激靈了一陣。他又往回走,看車的還在巡視,取款屋里的保安強打精神看著從他眼前走過的路人,那對年輕的男女還在吵架,不過姿勢變了,男的倒是站著,手里多了一支煙,女的蹲著,兩手托著下巴。
無限極專賣店前人頭攢動,看來是散場了。
古城春站在對面的一棵樹后面,靜靜地看著,那里燈光明亮。小李出來了,和幾個男子在聊天。古城春耐心地看著,等著。十多分鐘后,古城春看到小李和一個中年男子還有一個小孩朝一條巷子走去,小孩拉著男子的手,小李漸漸地落在了后面,低著頭,在發(fā)短信。
不久,古城春就收到一條短信,小李發(fā)的,她說孩子在身邊,不方便見他。
古城春一時說不去話來,那是一種當(dāng)船快靠岸的時候被人推下來的感覺,水很冷,是那種切骨的冷。
他曾聽小李說,她有兩個孩子,男孩跟她,在長沙;女孩跟她老公,在老家。
這男的是誰?古城春不知道。
古城春不禁又看了看那條巷子,只有一面灰白色的墻晃著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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