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過正午時分，機關干部早已下班，平水縣政府辦公樓前的木制回廊小亭的木凳上坐著一位目光呆滯、40多歲的中年婦女。她上身穿天藍色的羽絨服，內襯著淺紅色的線衣，下身穿著淺灰色的筒褲，腳著黑色的平底鞋，齊耳短發(fā)下，圓睜著一雙閃動著淚光的大眼睛。她叫李梅，是清江鎮(zhèn)紅楓村的村民。家族同輩中她是老大，大家叫她李嫂。丈夫被人打了，她要找縣政府來討個公道。面對著空蕩蕩的辦公樓和院內剛剛開始甦醒的花木，無奈的怨愁沉浸在理不清的頭緒之中。
那天旭日剛剛爬上東山，李梅的丈夫王富貴就搬石頭和木頭將門前的通村水泥路堵了起來。這幾天七八輛自卸車在紅楓村拉石頭、拉土平整土地，不知哪些司機倒車不看地方也不管群眾利益，軋壞了麥苗不說，還軋壞了王富貴院子水泥地面，他擋住路要求賠償損失。
王富貴剛搬石頭擋住路，一輛拉土車就到了。司機見狀下了車一臉怒氣地喝問：“你這是干啥？”
“不干啥，誰把我水泥院子軋壞了給我賠。”王富貴不屑一顧地說。
“你知道是誰軋的，擋我的車？”
“我不知道，可從這條路走的就只有你們幾輛車。”
他們倆正爭著，后邊又來了4輛車，幾個司機都停下車，過來和王富貴吵。
“你憑啥說是我們軋的？”
“不是你們車軋的，這大車輪的印子，是哪來的？”
“你的院子，你都說不清，問誰？”
“我就找你們。”
“山里的核桃要砸的吃，你老慫欠揍啦！”
“你敢。”
“媽的×，老子今就叫你見識見識。”一個30多歲高個子光頭司機，邊說邊捥袖子說。
“老子活了幾十歲，是長大的，也不是嚇大的。”
“老子把你們這平水縣一踏而過，你老慫信不信？”
……
聽見有人吵架，東邊的王富順，西邊的王世富和李嫂都從家里出來了，王富順的女婿田吉峰還用三星手機拍下了幾輛車和吵架的場景。
吵著吵著，幾個司機真的和王富貴動起了手，一個一拳把王富貴打得倒退了兩歲，另外兩個封住襖領將王富貴按倒在水泥地上拳打腳踢起來。王富貴大喊“救命啊，快救命啊……”
聽見喊叫，李嫂拎了個搟面杖，王富順父子倆拎了兩把鐵锨，王世富也拿了一根扁擔，一邊往王富順家趕，一邊喊，“想咋了，狗雜種，都是土匪呀！”
幾個司機見來人手里拿著棍，都迅速跑回車上拎著搖把喊，“不怕死的都來，老子今把你這幾家滅了。”
聽見喊聲，莊子兩頭的十幾家也都趕來了，有人給村長、支書打電話，有人把滿臉是血，癱在地下的王富貴往起扶，操家伙的人，兩邊怒目圓睜的對峙著。
“媽的×，不知好歹的慫貨，給你們這修地，你們還找茬。”
“誰稀罕，不給錢，你們這些野雜種一個石頭都不會搬。”
“這總是給你們這些瞎慫修地吧。”
“媽的×，老子修地修了幾十年，誰又不是不會修，把石頭從山下往山上背，自己集資都修了，國家給錢老子就不會修了？”
一伙人吵著罵著，不一會，支書、村長開著小車來了。
“支書、村長，人打成這樣了，咋辦？”李嫂淚眼汪汪地問。
“有理說理，打能解決問題嗎？”支書趙長勝邊說，邊掏出煙對幾個外地司機說：“放下，放下。”幾個司機把搖把扔回到車上，王家?guī)讉�人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老王，不要緊吧！”村長張繼剛問。
“這里疼的很。”王富貴用手指著胸口說。
張繼剛對趙長勝說：“支書，先送王富貴去治病吧！問題做問題處理。”
“好吧！”趙長勝讓搬開樹木和石頭讓車子先走。張繼剛讓李嫂安排一下，讓王富順和王世富送王富貴到縣醫(yī)院檢查治療。
紅楓村離縣城只有20多公里，農用車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縣醫(yī)院。
李嫂掛了號，對王富貴進行了透視、CT檢查、主治醫(yī)師診斷為：面部、頭部左側有紅腫塊，嘔吐、頭暈，屬輕度腦震蕩；胸部兩根肋骨骨折，左腰部紅腫，軟組織損傷，急需住院治療。
可當李嫂要辦入院手續(xù)時，醫(yī)院要先交8千元押金，因為是毆打致傷，不能享受合作醫(yī)療保險。
李嫂給張繼剛打電話，張繼剛讓先想辦法住院，錢的問題再和工程隊協(xié)商。
醫(yī)院昏暗的過道里，王富貴一聲聲地呻吟著，李嫂走時只帶了2000元錢。王富順望著李嫂說：“無論咋，先要讓病人住進醫(yī)院治療。”沒辦法，李嫂給大女兒王淑花打電話，讓先借6000元錢送來，進城幫忙照料幾天。
下午1點多，王淑花和愛人李逸仙趕到醫(yī)院，幫忙把王富貴送進了病房。一切安排妥當了，她和王富順、王世富一塊回去找支書、村長。
（二）
太陽灑滿了河谷，村民們議論紛紛地散開了。送走了工程車和王富貴，張繼剛問趙長勝咋辦？
“咋辦，沒法辦，先打電話請示一下‘宋一把’吧！”說著，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清江鎮(zhèn)書記宋小平的號碼。
“喂，宋書記好，我是趙長勝。”
“嗯，啥事？”
“宋書記，工地出了點事，工程隊幾個司機把人打傷了。”
“死不了吧？”
“死可能死不了，但打得好像很重。”趙長勝簡單說了打人的經(jīng)過。
“死不了都不咋，這些人我們都惹不起，誰叫他發(fā)賤呢？”說著，不知可否地放下了電話。
趙長勝看著張繼剛吐了一下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哎，看來王富貴該倒霉。”
“不給一個交待不好吧？我們當村干部的咋樣面對村民？”張繼剛看著趙長勝問。
“一會再說吧。”說著，坐上了小車。
紅楓村有10個村民小組，6個村民小組住在一道黃土塬上，4個村民小組住在兩條小山溝里。王富貴就住在靠東邊的一條叫黃柏岔的小山溝里。
上世紀七十年代，紅楓生產大隊是公社的基干民兵連、全縣學大寨典型大隊�？繓|邊塬上小車推走過一個小山凸，修過200畝的“人造平原”，西邊4個生產隊低處是水稻田，高處是果園。今年農業(yè)開發(fā)項目定在這里，國家撥了3千多萬元，要把這些土埂換成石坎，高處也平整成一塊塊的水平梯田，清江河邊沙灘里，填上土，也修成“基本農田”。
前些年修地靠群眾集資，靠群眾出勞來修。這幾年有了土地改良項目，農業(yè)開發(fā)項目，國家撥了錢，主管部門就采用“大手筆規(guī)劃，科學化管理，程序化運作，專業(yè)化施工”的思路來實施�？偨Y起經(jīng)驗來是一套一套的，其實，質量沒人管，財務無人監(jiān)督，表面上看起來轟轟烈烈，實際上國家投資沒有收到實際效果，農民也沒得到實惠，有人從中掏走了腰包……
趙長勝正摟著孫曉燕調情，張繼剛打電話來問王富貴藥費的事。趙長勝不耐煩地接聽著手機說，“好吧，一會兒我倆去找一下田總。”關了手機，笑著對孫曉燕說：“你看討厭不討厭，老公明天來看你。”說著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孫曉燕的鼻子，會心地笑了一下，深情地吻了一口小情人，匆匆走出了門。
工程指揮部設在已撤掉的紅楓小學的院子里。趙長勝和張繼剛一前一后來到了院中。張繼剛向趙長勝敘說了李嫂的電話后，一同走進了田長山的辦公室。
工程承包人田長山是鳳林區(qū)人，據(jù)說其妻弟是省政府一個廳局的處長，和省機關的一個“大領導”關系非常好。這條線對“向前看”的人很有作用。平水縣這幾年的農業(yè)開發(fā)工程田長山是一個接著一個干的。宋小平知道，趙長勝、張繼剛也知道。大家心知肚明，隔著窗戶的一張紙，誰也不想捅破。
田長山左手夾著煙，瞇著眼自由自在地吸著，一張張翻看支付的單據(jù)，見趙長勝、張繼剛兩個進來，裝著沒看見一樣。張繼剛遞一支芙蓉王給田長山，“抽一支吧，田總。”
田長山抬起左手夾著的“黃鶴樓”示意了一下，“嗯”了一聲。
趙長勝自己在田長山對面坐下后說“田總，忙嗎？”
“不忙，啥事？”
這時年輕漂亮的出納兼秘書李淑紅遞過來一次性杯子泡好的茶水。
趙長勝喝了一口水后，看著田長山說：“工程隊幾個司機打了我們村民的事……”沒等趙長勝說完，田長山抬起手擋住說：“犯賤，欠揍，想和我作對，哼！”
“人被打傷了，住院費咋辦？”張繼剛搶著說。
“想咋辦就咋辦，你們這些村干部，得好處跑的比兔子還快，辦事屁都不頂，叫你們宋小平來。”
“田總咱還是好好商量商量吧！”
“有什么可商量的？”
“商量一下藥費的事吧！”趙長勝說。
“商量個屁！”田長山扭過臉去，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
到了院子里，張繼剛問趙長勝“咋辦？”
“走，找一下‘宋一把’吧！”趙長勝說著鉆進了小車。
（三）
趙長勝和張繼剛趕到清江鎮(zhèn)政府，宋小平陪土管局王新民副局長吃飯剛回來，趙長勝、張繼剛向宋小平匯報了王富貴傷勢情況和田長山的態(tài)度，征求宋小平的處理意見。
宋小平沉默了一會，拿起電話聽筒說：“我再給王長山打個電話吧！”說著，撥通了田長山的電話，“喂，田總吧！”
“哦，你是？”
“我是宋小平，你忙嗎田總。”
“哦，宋書記呀，有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早晨你們工程隊幾個司機打傷人的事，聽說傷勢很重，工程隊不問不動只怕不合適吧？”
“那有啥不合適，他擋我們的路合適嗎？”
“不管咋說，打傷人不理不好吧？”
“那有啥不好，這些人就是欠揍，一頓打得啥問題都解決了。”
“田總，咱還是共產黨領導的吧，總還要講政策、講原則吧！”
“宋書記，少說廢話，你說咋？”
“人在醫(yī)院里，總要錢治病呀，你也要體諒我們基層干部的難處。”
“別說了，看在你宋書記的面上，我先給3000元給姓王的治病，行了吧！”
張繼剛伸了一個指頭低聲說：“住院費1萬元!”
宋小平看了一眼張繼剛說：“田總，住院費得先交1萬元，3000元少了吧？”
“書記說了，那就先給5000元，叫村委會來人拿吧！”
“好，先這樣吧，等問題查清了再說吧！”
“那就這樣吧！”……
李嫂回到黃柏岔，找到村長張繼剛，可田長山推說沒現(xiàn)錢，只給一千元，讓李嫂先到醫(yī)院給王富貴看病。進院光檢查費和3天的藥費都花了3000多元，李嫂生氣沒接那一千元，晚上回家找王富順、王世富和田吉峰商量。
田吉峰提議，先到派出所報案，再到縣政府上訪……
第二天清晨，李嫂帶上田吉峰拍的相片，先到派出所報了案。又到醫(yī)院照看王富貴扎上針，即到信訪局反映工程隊司機打人的事。
接待李嫂的是信訪局副局長馮遠山，他很認真地聽了李嫂的反映，詳細地做了筆錄，即打電話問清江鎮(zhèn)事件的真實經(jīng)過。接電話的是負責信訪工作的張副鎮(zhèn)長，他答應問一下情況再匯報。張鎮(zhèn)長很負責，他立即撥通了工程隊的電話，田長山滿腹牢騷地告訴他：“有這件事，但過錯不屬于工程隊一方，況且已經(jīng)給了5000元，讓王富貴先治病，她李嫂想告到哪隨他的便。”
張副鎮(zhèn)長向宋小平書記匯報，宋小平也非常生氣，“李嫂真是‘難纏精’，處理好好的事，有什么要上訪的。”張鎮(zhèn)長向馮局長匯報了情況的經(jīng)過，馮局長也很生氣，不容李嫂分辯，嚴厲地批評了李嫂一頓。
跑了兩天，一點問題沒解決，上訪反而被臭罵了一頓。在信訪局說不清，她揉揉眼淚，決定找縣政府討公道。
清江派出所接到報案，即到紅楓村調查取證，又找李嫂，王富貴和幾個司機錄了口供。并取回了診斷證明。
（四）
接待李嫂的是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張興旺。聽了李嫂的匯報，他打電話問信訪局馮遠山副局長是咋回事，馮遠山匯報了清江鎮(zhèn)的答復。張興旺叫來李嫂問“鎮(zhèn)上都處理了，你干嗎還要上訪呀？”
“工程隊答應鎮(zhèn)上給5000元是事實，但工程隊借口沒錢不給。”
張興旺“哦”了一聲，即打電話讓清江鎮(zhèn)督促落實這個問題。勸李嫂回紅楓村找工程隊。
按照縣檢察院“關于傷害案件處理的細則規(guī)定”，傷害案件的處理不得超過3天。派出所小張找到田長山，說明了案件的嚴重性，要他慎重考慮。如果受害方堅持起訴，公安機關即報批抓人。
田長山一邊給縣政府的一個領導打電話，請求幫忙，一邊尋思著解決問題的辦法。
李嫂回到紅楓村，和張繼剛一塊找到田長山，田長山黑著臉說：“你厲害呀，告我，有本事到北京去告。”
李嫂也沒好氣地說：“處理不好，當然我要告。”
“你不用牛，我不是怕你，我是怕給鎮(zhèn)村干部找麻煩。”田長山說著對會計李淑紅說：“先支5000元給她，等人出院了再說。”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嫂領了錢，千恩萬謝地感激張繼剛。張繼剛擺著手說：“我是村長，都是應該做的。不說了，快去給富貴哥看病吧！”說罷，開著車走了。李嫂轉身去了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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