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窯洞裂了縫,下雨天遮不住雨,刮風天擋不住風,沙粒一個勁的從裂縫呼呼往下掉,搞的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父親把蓋新房的意思說了很多遍,卻遲遲不見動靜。母親每回打掃屋子時總是忍不住一遍一遍的嘆息,甚至三番五次的追悔起自己的婚事。而我,他們這樁不幸婚姻的副產(chǎn)品,總是像一件礙手礙腳沒有用處的家具,軟綿綿的臥在窯洞門口隨意搭起的簡易木床上,靜靜的看著日出日落,也靜靜的等待著父母給我嘴里塞進一些食物,然后扶我到外面騰掉被我消化的食物。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嘮叨,連同他們無休無止的爭吵,還有窯洞外的風雨聲,以及雞鳴狗吠,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倘若哪一天少了某種聲響,我就會感到不舒服,偶爾也使性子拒絕父母塞過來的食物。日復(fù)一日,日日如此。
事實上,在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我也是個“攢勁人”。我為人誠懇、踏實,沒有半點壞心眼。長相雖不過分俊俏,卻也不至于“恐龍”,還有泥水匠的手藝。瞧,這一院雖然破敗卻風骨依存,曾讓莊鄰艷羨不已的闊大窯舍,就是我一手設(shè)計,我和父親苦干十多天的結(jié)果。那時我是個出色的泥水匠,鄉(xiāng)鄰建新房打圍墻都喜歡來請我,做完活計總要給我一些酬勞,三二升小米啦,七八塊錢啦,甚至幾句客套話啦。我不在乎這些,也從來不主動討要,莊戶人的日子都不敞亮,誰忍心再從他們嘴里奪食?我的“作品”遍布整個山區(qū),山下也有人慕名來請,山另一頭的鄰省鄉(xiāng)民也愿意請我參與他們的家園建設(shè)。來我家請我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家熱鬧如集市,我是來者不拒。無論如何,我家那時的光陰在村里還算殷實的,有些人家甚至愿意把他們還沒成人的女兒早早許諾給我做媳婦。其實那陣我什么都不懂,總覺得娶老婆過日子是很遙遠的事,遠到父親胡子一大把,母親嘴巴皺成核桃核那樣。我可不想讓人們過早的談?wù)撐业幕槭拢俏矣植荒軐θ藗兊拿酪庹f三道四,有時也嘻嘻哈哈和他們亂開幾句說過就忘的玩笑。人們似乎特別愛開我和村里那些正在長大的閨女的玩笑,看著他們笑得渾身顫抖,我也跟著顫抖個不停。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們不再開我和其他閨女的玩笑,轉(zhuǎn)而專意把驢販子李樹林的二女子李金枝往我身上編排。
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些時候,我總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未來的某些影子,雖不太確定以后要發(fā)生什么,可那些影子幻覺似的總在眼前晃動。李金枝是個乖巧的好女子,但我分明看到,在我滑向一個無底黑洞的同時,她卻披紅掛綠的做了別人的新娘。我想努力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卻越走越遠,我眼里只剩一個越變越小越變越圓的黑點。往往,我看到的都是事情灰暗不利的一面,這種時候我就會失聲表達自己的意見,不好。
那年給村長家蓋新房的時候,大伙又起勁的編排我和李金枝,說我們門當戶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李樹林錢財廣多,又舍得花錢,到時一定舍了老命狠狠給尕女子置辦個排場的婚禮。等我們成親的時候,大伙就可以美美吃上頓好席。他們說的吐沫星子亂飛,有人甚至為時過早的流下了哈喇子,還有人抽動鼻翼,想要提前聞到空氣中漂浮著的酒席的香味?諝饫镏挥性绱旱牟菹愫托迈r的泥漿味。我本該配合他們,讓他們盡情的笑上一回。我卻在這種時候不合時宜的大喊了一聲不好。
這一聲晴天霹靂似的喊叫來得太突然,太不是時候了,所有人都吃驚的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和泥的忘了和泥,抹灰的忘了抹灰,上料的忘了上料,砌墻的忘了砌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定定望著屋頂上揮汗如雨的我。
最先打破沉悶的是李樹林的本家侄子冬生,他噗一聲吐掉嘴里剛剛點著的香煙說,你這個碎屁娃娃還能得不成,我家金枝哪點配不上你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金枝她怎么就不好了?人們馬上七嘴八舌的說起李金枝的好,仿佛我真的是一個挑肥揀瘦好歹不識的家伙。其實李金枝真的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姑娘,她眉眼很不錯,精干、勤快、懂事,嘴還甜,十分招人喜愛。在村里大是大,小是小,從不亂說一句話,村里老人和娃娃都喜歡她。如果真的要我在村里物色一個媳婦,再沒有比李金枝更讓我滿意的了。惟一讓人打怵的是她那個為一點蠅頭小利和人斤斤計較,算計了再算計的販驢的父親。李樹林的精明總是讓人想想都打怯。
門當戶對一說也很有問題。李家是村里的大戶,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而我家是單門獨戶,在村里縮手縮腳的一點也不敞亮,就算日子過得再光堂也不敢戳到人群里大聲大氣的說話,永遠無法躲開旁人無休無止的取笑。李樹林這一支世世代代都是生意人,能說,會算,精明過頭,會大把大把往自家衣兜里扒拉錢,是奸商,我家則是世代受苦受窮的老實巴交的莊稼漢。
冬生開始大聲吆喊的罵我,一邊罵我一邊贊揚他堂叔李樹林的家勢。冬生罵一句,下面干活的人就會附和一句就是,有人甚至腆著臉給他遞煙送火,活像罵人也是一樁勞苦功高的事。冬生由我罵起,罵著罵著把我一家老小都罵進去了,甚至不忘把我那些早已故去多年的先人也一道罵了。我強忍著怒火,手一刻不停的做著活。隨他去吧,罵又傷不了我半根毫毛,我那些先人更是不疼不癢。只是因我的不爭,讓家人和先人陪我一起受辱,讓我心底泛起一股深深的愧疚和難過。眼淚和著汗水一道從我臉上漫過,我重重的抹了把臉;液诘哪酀{瞬間爬滿我溫熱潮濕的臉頰。下面的人們轟然笑開,笑得東倒西歪。冬生更來勁了,他用鍬指著我說瞧瞧你那討吃樣兒,臟不拉嘰惡心到家了,以后再敢打我金枝妹的主意,老子非一鍬拍死你。
冬生終于罵累了,他扔掉鐵鍬,一屁股坐到沙堆上,就像一場大罵耗盡了他的力氣。這時候冬生哈欠不斷,他攤開四肢,仰躺在沙堆上。早春火熱的太陽一定把沙堆曬成一面滾燙的火炕,只見他舒服的翻轉(zhuǎn)著身體,嘴里吧唧有聲。
人們又開始拿我和李金枝說事,說我看李金枝的眼神就很說明問題,誰也瞞不下,我要是再嫌嫌棄棄的,這不好那也不好,搞不好就會像村口的精神病“趙站長”那樣打一輩子光混。這一天對我來說倒霉透頂,我已經(jīng)沒來由的挨了半天冬生的罵,我可不能再輕易接他們的茬了。
村長的宅院在村子中央的一塊高地上,村長建的是一磚到頂?shù)膬煞炙戮樱菁购芨,站在屋脊可以將村子四周的景象盡收眼底。村里人的光陰過得都不夠敞亮,村長家所謂“一磚到頂”其實很有水分,說白了就是那種“磚包皮”,后大墻用泥坯砌,用黃土摻了麥草的稀泥抹,這種房子外表光堂,內(nèi)里粗燥,真正是’驢糞蛋子外面光”。雖是不夠體面氣派,卻能省不少磚和水泥。村長家的新房眼看要竣工了,兩邊的瓦已經(jīng)鋪好,瓦是一色新的猩紅釉面瓦,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幽光,明亮,光滑,這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一個叫做“锃光瓦亮”的詞兒。我正在屋頂砌屋脊的鏤空花欄,人們還在起勁的編排我和李金枝,李金枝果然被他們念叨出來了,我看到身穿蝴蝶藍碎格裙子的她正手搭涼棚的向這邊眺望。一定是我的眼神出賣了我,下面有人嘰嘰咕咕說李金枝肯定會從村長家東面的斜坡上過來。
要命,李金枝果然邁著細碎的步子緩緩向這邊走來。
我忽然感到一團濃濃的涼意在胸前蕩開,起風了。我看到李金枝裙裾飛揚的出現(xiàn)在村長東面的坡頭,一雙胖腿在微涼的風中像房柱一樣挺拔。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李金枝,他們停下手里的活計,擠眉弄眼的爆出一片不懷好意的心照不宣的哄笑。李金枝大大方方的和人們打著招呼,還說這么熱的天,咋都不知道喝水。說著她就去拎來水壺,挨個給大家送水喝。下面所有正在干活的人都喝上她端來的水了,冬生也一骨碌爬起來,他拍打掉身上的沙土,搶過李金枝手里的水壺,準備對著壺嘴喝。李金枝一把奪過水壺,嗔怪一句吃貨,還有人沒喝呢!冬生一口就把一杯水全都灌到嘴里,卻不急于咽下去,像是真正焦渴的地方不是肚子,而是嗓子和嘴巴。
冬生慢騰騰走到后墻跟,“噗”一聲將水噴在墻皮上,不看我也知道,潮濕的墻皮會脫落一些,露出里面筋骨似的麥草。這時候李金枝已經(jīng)搬來長梯,端著水杯,準備給我送水。
冬生及時伸手制止,金枝你也不看看他娃娃抹的這是什么狗屁墻,連泥都掛不住,還有什么臉喝這么香甜的茶水?
水壺瞬間又回到了冬生手里,他不管不顧的用嘴噙住壺嘴,美滋滋的喝了一口又一口。
我趕緊硬著心腸說金枝,你千萬別上來,我不渴。
冬生得意的吧唧著嘴,李金枝眼淚汪汪的,最后她重重的跺了一下腳,轉(zhuǎn)身跑開了。就在我癡迷于李金枝奔跑著的好看的背影的時候,冬生又開始了對我新一輪的羞辱。這次,他不再罵我和我的先人,而是專們挑我手藝的刺。我能忍受他的辱罵,卻不能忍受他對我鐘愛的泥水匠事業(yè)和技藝的羞辱。原來冬生躺在沙堆上一刻也不停的琢磨羞辱我的新招,他知道我真正在乎什么,他的話越來越刻薄惡毒。我是真的被他罵急了,惹惱了,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說有種你上來試試!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仿佛看到厄運正張開身子笑吟吟的向我撲來,我想躲開,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冬生正在笨拙的爬梯子,搭在房檐的梯子忽閃忽閃的擺動著,并且吱吱扭扭響個不停,像是不堪承受冬生肥大的身軀。危險!我忙伸手壓住梯頭,卻不想腳下打了一滑,頓時隕石一樣跌向瓦礫叢生的墻根。梯子也順勢倒了,連同冬生肥大的身軀一起砸到我腰上,我聽到喀吧一聲脆響,我感覺我渾身的骨頭在那一瞬都斷了,一起斷了的還有我關(guān)于泥水匠的所有夢想。無數(shù)瓦礫閃著金燦燦的光,逼向我,遠離我。
金枝!
村長的新房沒有因這個小插曲稍停半響,它已經(jīng)卓爾不群闊氣的挺立在村子正中。說到底,我的摔傷只是個意外,與他人無關(guān),更與我這無關(guān),如果這一切確定不疑是我的命數(shù)的話。那天我很快蘇醒,我看到周圍影影綽綽全都是人,有的慌亂,有的緊張,有的難過,有的麻木,全都是無辜的表情。我突然看到李金枝撥開人群,急慌慌的擠進來,帶著哭腔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欢鄷䞍,父親母親也來了,父親神色慌亂的在我這里捏捏那里摸摸,母親哭天搶地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仿佛正在面臨一場訣別。有人大聲喊著,都別亂動,趕緊送醫(yī)院。后來,父母和眾人一道把我抬上村長的手扶拖拉機,急匆匆趕往縣城。
縣醫(yī)院因我傷勢嚴重,拒絕接收。我的身體不再屬于我自己,我又不能準確表達我的意愿,我只能任人擺弄,他們一遍又一遍把我從家里搬到醫(yī)院、道場、甚至一些游醫(yī)的診所,然后又絕望的把我重新送回家里。父母額頭的深皺從此再沒舒展過,他們的頭發(fā)也在一夜間變得灰白。我家的光陰也一落千丈,父母用千倍萬倍的辛勞操持這個眼瞅著沒一點希望的家,他們的超常付出只會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加速他們自己的蒼老。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他們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他們真正恐懼的倒是我這個一無所懼也一無所能的家伙——往后,他可怎么活。《,只能用我已經(jīng)麻木的眼神目送他們蒼老再蒼老,打量這個溫暖并有無限涼意的世界。我開始了我度秒如年的苦澀生涯,日子對我已經(jīng)不再有意義,活和死對我也沒意義。好在,光陰在我的冷漠和麻木中,倒也如“白駒過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面色黧黑胡子拉碴,漸漸逼近死亡之地。我喜歡死亡香甜的滋味,我渴望早早結(jié)束所有的痛苦。
村長還算仁義,他答應(yīng)為我家蓋一座五間磚房的新宅院,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山下的水泥廠,要他們即刻送來十噸水泥。我想說這遠遠不夠,但看父母千恩萬謝唯唯諾諾的樣子,我還是努力忍住,什么也沒說。作為把一個好端端的家?guī)нM無底深淵的罪魁,我說什么都是多余,只會招來無盡的呵斥和怨恨。我早已學會并長于忍受,我不能輕易的胡亂表達了,縱使這表達是正確的、利好的。我想讓父母獲得內(nèi)心的歡愉,哪怕這歡愉是短暫的,易逝的,指靠不住的。
窯洞門口掛了一張細竹編成的門簾,年代久遠,風吹日曬早沒了焦黃的竹色,蒼黑成了它的主色調(diào),看上去就像一張歷盡滄桑的老農(nóng)人的臉。陽光被竹門簾切割成無數(shù)細條,挨挨擠擠落滿窯洞門口。我想父母安排我睡這兒一定有有充足的理由,一來可以充分享受陽光,二來能夠吹吹我身上經(jīng)年累月積攢起來的濁氣,當然還能讓我看到門外的風光,雖然這“風光”也是被竹門簾切割過的?偸橇膭儆跓o吧。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昏睡,一個長時間昏睡的人大概無權(quán)參與、構(gòu)成風光,白天和黑夜,有陽光沒陽光都和我無關(guān),我只能在我的角落里想些沒有作用的事。有陽光的日子,我會在心里默數(shù)有多少塊陽光落進窯洞,就像我一秒一秒數(shù)我還有多少時間用來煎熬。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會沉沉睡去。可笑的是我還有夢,夢里的世界才夠精彩。夢里還是那個精精神神的我,蓋了無數(shù)的新房,又有無數(shù)的姑娘等著和我匹配。偶爾會有人探進來問我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等問題,我習慣用眨眼代表回答,我想讓所有人忽略、遺忘我,就像忘記一片落葉那樣。
我家的新房也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建,村長李樹遠包料,我家只負責人工?此莆壹业昧吮阋耍瑢嶋H我們的負擔更沉重一些。我家能出的勞力只有父母兩個,其他的人手要花錢雇,偏偏人工工資近年一路飆升,人工費用遠遠多過建材費用。作為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最優(yōu)秀的泥水匠的我再不能參與新房的建設(shè),只能看著、聽著新房的成長,這簡直是在要我的命。父親眉頭緊鎖,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母親只知道哭哭啼啼,吵得我心煩,父親好像更煩,每到這樣的時候,他就會甩手走開,就像要把這無盡的苦惱丟給屋里這對一個話多一個瞌睡多的人。我想父親是對的,他要是不離開,母親就會找茬和他罵一架,任何事情都可能成他們罵架的由頭。母親哭夠了總會拿起笤帚里里外外的打掃窯洞,她掃得特別細,一邊掃一邊嘮叨,最后總是集中火力埋怨我,好像滿屋的灰塵都是我?guī)淼摹r間被母親的嘮叨拉長了,我害怕這樣的時刻。
就算有千難萬難,我家的房子還是如期開工。門外吵吵嚷嚷到處是人,父母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偏偏這樣的時候有人來報告,說李樹林新買的幾頭驢子進了我家的玉米地,父母扔掉手里的工具就赤腳往莊稼地里跑。結(jié)果還是遲了,大半塊玉米已經(jīng)被驢吃光了。父母回來后又說少了兩袋水泥,我想母親是氣糊涂了,她抱怨說我吃個食也該叫個鳴,咋不知道看著點,就是扎個杌人也能嚇嚇麻雀,你么——到底能干個什么?
我什都不能做么,什么都不能說,只能任由眼淚在眼眶兇猛的打轉(zhuǎn)。
這晚,李樹林破天荒的來我家和父母商量驢吃秧苗的處理辦法。他說別家的莊稼地都薅得干干凈凈沒一點雜草,只有我家為蓋房耽擱了田里的活計,草比糧食多,渠里也長滿了草。驢是攆著吃草的,而不是專意去吃糧食,驢畢竟是畜生,不懂事理,吃著吃著吃順嘴了,禍害幾根糧食也是難免。他說一句問一聲是不是,對不對,父母連忙點頭如搗蒜,就像理虧的是他們。李樹林說他不是不講理的人,事怕顛倒理怕翻,說父母為操持這個家,養(yǎng)活一個殘廢兒子不容易,又不能莊稼房子兩頭顧。驢已經(jīng)把莊稼禍害了,作為驢的主人,他理應(yīng)賠償,但看在他家樹遠哥不惜老本的為我家蓋房子的份上,數(shù)量上應(yīng)該合理一些有人情一些。
150斤玉米!李樹遠最后下結(jié)論說,還得等到秋天新玉米打下了再給,你們看行不行?父親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被母親扯了一把袖子,隨后滿臉堆笑說,成哩、成哩,咋能不成?
李樹林剛走,他的尕女子金枝就進來了。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沿上。她說都賴他爹沒圈好驢,禍害了秧苗又不真心實意賠償,她的心里很過意不去,她會想辦法補償我們的損失。她說現(xiàn)在村里各家都在蓋房,多數(shù)人家都蓋的是“磚包皮”,水泥價一下子漲了很多,多數(shù)人家都用黃泥砌墻。勞力也是個大問題,大工難找,小工也不好找。她說要是我好著的話,一定會蓋出村里最漂亮的房子。我很享受李金枝小嘴叭叭扇動的樣子,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甜絲絲的味道,馨香無比。窯洞里很快充滿了這種醉人的味道。我恨透了那張走風漏氣的竹門簾,就讓我在這迷人的香味里多呆一會吧?墒遣恍,李金枝坐了不多一會就起身告辭,臨走,她往我嘴里塞了一顆糖,又給我掖好被角,然后拍拍手就朝外走。到了門口又回過身來囑咐我要好好吃飯,說她有空還會來看我。
我眨了眨眼。
無論一個人多么喜歡陽光,也吃不消長時間在七月流火天干活。我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的蔭涼里,也被汗水浸泡著,身下的床單都濕透了。不斷有干活的人跑進窯洞、喝水、乘涼,當著我這個“活死人”的面抱怨事主招呼不周。他們說水泥早就沒有了,只能用黃泥代替,他們說大工本事不行,架子卻一個比一個大。他們說一句我就眨一下眼,他們像看西洋景一樣看著我,嘿嘿,瞧這家伙,還會眨眼呢!我在他們的陣陣笑聲里,感到了絲絲的涼意,但我什么也不說。
窯洞門很快被一堵高大的泥墻遮擋,我已經(jīng)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用耳鼻感知。村里新建的房子先后落成,人們喜氣洋洋的搬進新居,歡慶的味道一波一波在村里蕩開。父親和母親也喜新厭舊的從窯洞里搬了出去,就讓他們在簇新氣派的新屋里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吧。我祈求。
可以想見,現(xiàn)在村里一定湮沒在一片新屋的輝光里,到處都是堅固如城堡的房屋和院墻,處處都是改天換地的新氣象?墒,我分明感到一絲擔憂,這些房屋就像漂在水面的紙盒,軟軟的沒有筋骨。我想告訴父母一些什么,可是他們太忙了,一早胡亂給我塞些食物就再沒蹤影了。
炎熱的夏天很快過去,入秋以后雨水多了起來。老天像要把攢了一夏的苦水全倒出來,雨下了一場又一場,越下越大,仿佛要洗盡山旮旯的泥塵。
這一天夜里,驀地驚雷陣陣,閃電把天空撕得支離破碎。窯洞里外亮生生的,就像在天空掛了一盞高度數(shù)的燈泡。窯洞的裂縫在雷電中越來越寬,雨水裹挾著沙粒一個勁的往里灌,竹門簾早已被風卷的不知去向,冷氣和風雨也一個勁從窯洞門口往里鉆。我的耳朵、眼睛和鼻子也好像不起作用了,風雨中我聽到遠處和近處都有毀損和垮塌的聲音,接著是人的驚叫聲,全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世界似乎在雷雨中全亂套了,村里到處都是恐慌之聲。雨水不斷涌進窯洞,一開始,地面還能像一張貪吃的嘴巴,進來多少吸收多少。后來,它大概喝足了,吃飽了,開始拒絕送到嘴邊的食物。雨水不斷從門外涌進來,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我看到水已經(jīng)漫到床沿的位置,床單和被子都濕漉漉的,空氣中有股逼人的寒氣。我不怕,我甚至用帶著歡悅的心情來迎接不斷漲高的積水。在這樣的時候,如果我湮死在泥水里,人們一定不會為我的離去有太多的想法。
我知道明天一早,太陽照樣會從某個山坳升起,村人照樣會為了生計四處奔走,人們?nèi)匀粫岳淠难凵窨次。只是我們這個村里,一定會發(fā)生一些重要的改變,讓人深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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