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四房综合激情五月,狠狠人妻久久久久久综合蜜桃,狼友av永久网站免费极品在线,扒开双腿疯狂进出爽爽爽

  大校網(wǎng)站 中國散文網(wǎng) 聯(lián)系我們
您當前的位置:首頁 > 紫香槐下 > 小說 故事 寓言

前世是魚

何共雄

       

來喜總是說他的前世是魚。

他說,當年洪水泛濫,驚濤接天,他和他的魚群依照神的指引,奮力向南,去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棲身,以延續(xù)自己的族群,但肆虐的濁流把它們沖得七零八落,雖然如此,但畢竟還是有很少一部分魚兒找到了他們向往的那塊樂園。那里風平浪靜,水草豐美,食物充足,而且當?shù)鼐用襁z世獨立,古風猶在,他們與魚兒相處和諧。一天,一位穿紅衣服的女子下河挑水,回到家看到自己的桶里居然有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有兩個指頭那么大,女子驚奇得不得了,用手去捉它,它溫順地躺在她的手里,任她撫摸把玩,女子一時起了憐愛之心,便把這條魚放在一個玻璃瓶子里養(yǎng)著,還常喂些飯粒子,后來女子要去走親戚,便又把這條魚放進了河里。若干年后,這條通人性的魚便投胎做了這位穿紅衣服的女子的孩子。

這條魚就是來喜,這條河就是便江,這個小鎮(zhèn)就是白頭獅。

這一說,是來喜殘疾之后講的,她媽媽,就是當年那個挑水的紅衣服女子,也已經(jīng)作古了,死無對證,所以誰也沒有當真,見過世面的人倒是說,這是老戲文里的老套套,前世今生,因果報應(yīng)。

 

       二

來喜的媽媽死得慘烈。

來喜還是一個十三四的少年的時候,一天,和他媽媽到便江河對面去挖竹筍。那時是春天,對面山向陽的那一面,漫山的竹林里全是新破土的春筍。她們一共六個人,兩對母子,一對母女,挖得興起,就忘了時間,等到西邊的天際泛起紅霞的時候,她們這才回家,面前是滿滿的兩大籮筐的新鮮的竹筍,筍端沾著新鮮的黃泥巴,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們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河邊,河對面就是白頭獅。看看天色還不太晚,她們把兩籮筐筍浸在水里面清洗,頃刻間就把清澈的河水攪黃了一大片。

來過河的人們很是羨慕地看著這群婦女和兒童,艄公打趣說:

“來呀,坐我的船過去,不要你們的錢,丟幾個筍就算了。”

“要的呀,你個船老古,還曉得打公家的算盤呀!”一個婦女說,另一個婦女果真就丟了兩個肥嫩的筍子去船艙里。

“天黑了,要不要我等一下來接你們嘛?”滿臉的皺紋里堆著笑容的艄公說。

婦女們笑而不答,滿心歡喜地看著眼前的筍,想著明天筍炒臘肉,這么鮮的筍,哪怕清水煮也細嫩爽滑呀!

在便江上擺渡的船屬于耒陽水上運輸公司,簡稱“耒水”,除耒水的職工家屬憑證坐船外,往來的人們買票過河,一毛錢一次。對于大多沒有固定收入僅憑手藝吃飯的白頭獅居民來說,居家過日子,就圖個節(jié)儉。這些平日里恨不得將一分錢掰開來過日子卻仍然過得緊巴巴的婦女們,哪里舍得亂花一分錢?她們說笑著看著漸漸離去的渡船和河面上留下的像風吹過緞子被面一樣的波紋。

流經(jīng)這一段的便江,河面不寬,如果沒有發(fā)大水,也就兩百來米,且河水平緩,從從容容的。夏天時,白頭獅的青年男女都喜歡下河游泳,一些好勝顯本事的后生,能夠一口氣游上一個來回,中間不打停,賺幾句把全身都泡在水里的姑娘們的有些矜持的歡呼。近岸,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在水邊嬉戲打鬧,婦女們則在河邊漿衣洗菜拉家常。這是小鎮(zhèn)的居民一種很重要的交際方式,流水一般的日子雖然過得簡樸,卻過得波瀾不驚,也有滋有味。

她們把沉甸甸的兩大籮筐新筍抬進艙里,然后六個人也上船。這是一種很小的船,一米見寬,三四米見長,有的沒有舵,只有兩扇搖起來“吱吱”叫的木槳,人們把它叫做“劃子”。來喜的媽媽把著雙槳向?qū)γ鎰澣。劃子小,來的時候,六個人,河過得輕盈;現(xiàn)在,加了兩籮筐吃透了水的春筍,就顯得有點吃不消,水線很深。大家也沒有太在意,家就在對岸,轉(zhuǎn)眼就到了。說來不巧,劃子到河中央的時候,驀地來了一陣風,一個婦女仰天打了幾個大噴嚏,劃子一下失去平衡,大家一緊張,劃子晃了幾下,便側(cè)翻了,六個人都落在水里。

來喜水性好,但一時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自己的媽媽,他嗆了幾口水。當他奮力從水里露出頭來的時候,腰和一條腿卻給人死命抱住了,掙脫不得,人很快又沉入水底。來喜的媽媽本來已經(jīng)脫險,可是一看來喜不在,慌了,喊了一聲“崽呀”又折游了回去。就在來喜快支撐不了的當兒,來喜看到自己的身下有一張變了形的臉,長長的頭發(fā)像蔓生的水草一樣鋪張開來,是他的媽媽。來喜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想去拉媽媽一把,卻被媽媽從他屁股下死死地往上推了一把,就這一把,來喜如若神助,有驚無險地游到了岸邊,被前來救援的人們救起,一并被救的還有那兩個抱著他的人,一個是李成,一個是梯梯。

人們弄來一口大鍋,反扣在地上,讓幾個孩子相繼趴在上面,嘔吐出幾灘黃水,黃水即刻就便沒入沙灘,只余下看了讓人作嘔的七零八落的穢物。

吐完黃水后,來喜回過神來,驚魂甫定的他,看到平日子緩緩流淌的便江,仿佛是一條掀起排空濁浪的烈龍,他向幾個在他們身邊忙亂的人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媽媽!我媽媽!”

但來喜的媽媽已經(jīng)永遠聽不到來喜的呼喚了,她死了,梯梯的媽媽也死了。李成的媽媽僥幸抓住了傾覆的船幫,最后也被人救起,逃過一劫。

人死不能復(fù)生,三天熱鬧但哀傷的道場后。兩家最終商定,就葬在便江河對岸的那片綠色的上坡上,如果她們真的地下有靈,也能看到她們的兒女親眷,看到白頭獅的日出月落。兩處墓穴就近挨著,她們生前是好朋友,死后也好作個伴,不至于太寂寞。

入殮下葬那天,是個艷陽天。一身素衣的法師走在前面,他拿著法杖,表情木然。他后面是一個敲鑼的人,他不時敲幾下鑼,當渾厚的鑼聲響起,鞭炮聲也隨即響起,騰起一陣煙霧。嗩吶鑼鼓鈸也一并響起,舉著花圈抬著挽聯(lián)的人就站住,隨著法師一聲悲愴的吆喝:“皇天在上,孝子在下!逝者駕鶴,安心西去啦!孝子們拜路——!”手拿稻草墊,頭戴著一塊垂到了膝蓋的白布,腰系著麻繩的孝子們便轉(zhuǎn)過身來,向八個壯漢抬著的黑漆棺槨長跪磕頭。兩只送葬的隊伍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兩邊跟著長長的沉默的看熱鬧的人們。

兩家的孝子們,在法師的引領(lǐng)下,先來到便江邊圍著棺槨轉(zhuǎn)了三個圈,為兩個死者招了魂,然后和棺槨一起坐渡船到對岸去。擺渡的還是幾天前那個老頭,他做主,來回兩趟,都不肯收這幾十號人的船票錢,四天前他接到的那兩個春筍還寂寞地躺在他的船艙里,吃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先這樣放著。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從此,白頭獅對面山上又多了兩座墳,墳下面是兩個善良而苦命的女人,一起葬下的還有她們對兒女親眷的思念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三

白頭獅是一個古鎮(zhèn),大約在宋朝初年就有了,方圓大概三兩里,居民不過兩三千,背靠青山,面朝便江,聞名遐邇的古剎觀音巖對面的江中,驀然兀立出一塊大石頭來,酷似一個側(cè)臥江心回頭望月的獅子,故名“白頭獅”。

這里人口雜居,七行八業(yè),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除了居委會的居民外,還有附近或國營或集體單位的職員,水泥廠、石化廠、水上運輸公司、造船廠、礦物局,還有戴家灣的農(nóng)民,還有外地來這里做小商小販的生意人,老百姓多以手工業(yè)為生,也多子承父業(yè),世代相傳,解放前多是散落的個體,解放后部分人由初級社高級社合并成了集體企業(yè),篾匠、鐵匠、理發(fā)匠、裁縫、賣包子的、賣南雜的、賣花圈的、賣香燭的、做豆腐的、補鞋的、殺豬的、算命的,拖板車的、收破爛的、跑船的、開旅店的、做郎中的、吃五保的,不一而足,應(yīng)有盡有。他們操著不同的方言,除本地話外,還有衡陽話,耒陽話,長沙話,湘鄉(xiāng)話,祁陽話,間或還有聽到幾句北方話,他們是當年南下打國民黨時隨部隊過來的,姻緣所致,便在這里娶妻生子,扎下根來。

來喜的爸爸老朱是殺豬的。殺豬的一般都牛高馬大,肩闊腰圓的,但老朱身材中等,皮膚白皙,慈眉善目,因為手藝好,不但在白頭獅殺豬,還到附近的廠礦村子去殺。雖說養(yǎng)豬就是為了殺豬,但養(yǎng)久了,便養(yǎng)出感情來了,主人家大都不忍心看到自家的豬挨刀子時的場景。老朱豬殺得利索,豬死得也就利索,先燒一大鍋開水,再攪一小盆放了鹽的涼水,和兩個伙計把尖叫的豬往板凳上一架,白晃晃地一刀下去,豬嚎兩聲大的,哼兩聲小的,紅通通的血就流干凈了,豬也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接著刮毛修蹄,開膛破肚,剔骨翻腸,一頓飯的工夫,各式豬肉就齊刷刷地擺在案板上了。按照規(guī)矩,工錢除外,東家還要款待一頓酒飯,豬下水如豬腸豬肝豬肺總還得意思意思一點,大方的,還會打發(fā)點板膏或豬腿子肉。人說,殺豬的因為殺生太多,往往子孫不夠發(fā)達,哪曉得來喜家兄弟姊妹九個,三男六女,圍攏一桌子還能留一個端菜的。

梯梯的爸爸老郭是打鐵的。成年累月圍著個燒鐵的火爐叮隆哐啷地忙著,一年有大半年是光著膀子系著一件油布兜兜,只在下雪刮北風才會穿上長袖衣,外面荷上一件分不清底色的外套,人高馬大,背有點駝,粗糙的大手永遠挽著袖子,臉上的皮膚永遠是毛孔噴張油乎乎臟兮兮的。他人粗門大嗓子,常講一些不葷不素的笑話,為人仗義,人緣好,他的鐵匠鋪門口備著一副象棋攤子,愛棋的生人熟客,鄰里鄉(xiāng)親,有事沒事就會過來楚河漢界地湊個熱鬧。如果活計不多,老郭也會上來殺他兩盤,雖然他水平不高,還喜歡悔棋,但別人說他,他聽之任之,從不往心里去,還會來幾句“指點迷津”、“受教受教”之類的文言,棋友們也就總離不開他這處風水寶地了。

平素,老朱和老郭交往不多,他們各忙各的,老朱不喜歡下象棋,偶爾去老郭鋪子里打兩把殺豬刀和肉鉤子,也是寒暄幾句就走了。

但自從那次翻船讓他們痛失愛妻后,兩個男人卻走得近了。亡人入土后,他倆還是各忙各的,豬依舊殺,鐵照樣打,但性格卻變了:老朱本來就不太愛說話,這下話更少了;老郭最愛說話,這下也沉默寡言起來了。

他們經(jīng)常找對方喝酒。一天活計忙完之后,他倆要不在巷子里碰上,要不主動串個門,然后就相邀喝酒。喝酒的地方開始是在彼此的家里,因為酒過三巡,往事歷歷,最易睹物傷情,難免絮絮叨叨,嗚嗚咽咽的,讓家里本來就已經(jīng)愁得化不開的氛圍更添新愁,于是他們后來就把喝酒的地方挪到了老郭的打鐵鋪。那個事情后,老郭的打鐵鋪前的象棋攤也開始冷清了,天一黑,鋪子就關(guān)門歇息。他倆半掩著門,就在棋盤上隨便擱幾個從家里端來的剩菜,交杯換盞,頭上頂著一個布滿垢漬的電燈泡,周圍蛛網(wǎng)連連,昏黃的燈光下飛著一些小蟲子。小鎮(zhèn)的人們睡得早,一到晚上,巷子里就闃然無聲了,偶有行人走過街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得老遠,更顯冷清。

一喝酒,話就多,他倆邊喝邊聊,邊聊邊喝,如果沒人來喊,一喝就喝到半夜。

來喊的人多是來喜和梯梯,別人來喊,老朱老郭會生氣,說:“喊死呀,先到屋里去!”唯有來喜梯梯來了不會。來喜和梯梯大難不死,這是閻王老子對他們的垂憐呀!

當來喜梯梯推開鋪子門站在老朱老郭面前時,他們面面相覷。

“爸爸呀,你們這個樣子,我媽媽曉得了,也不得安心呀!”來喜哽咽著說。梯梯想說沒說,畢竟還只是八九歲的小女孩,她只強忍著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讓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睛顯著更加楚楚可憐。

老朱老郭終于忍不住了,“啊”一聲,搖搖晃晃地扶起身子,摟著各自的孩子,嚎啕大哭,四個人就抱成了一團,哭成了一團,讓這岑寂的夜晚格外的悲愴。

出得門來,老朱老郭才看到,門口已經(jīng)站著久候著他們的孩子們。

 

                                                                      

每年清明節(jié),老朱老郭都會相約一塊去給自己的亡妻掛墳。

好幾年了,都這樣。節(jié)前好些天,老朱就張羅著這件事,買好香燭、紙錢、鞭炮,紙人,這些東西白頭獅隨時隨處都有賣的,但老朱總是提前備好,然后就等著將孩子們湊齊。那時,老朱的大女兒二女兒都已成家,大女兒嫁得近,家里的事情要管一半;二女兒嫁得遠,女婿是軍官,她隨軍去了云南昆明,好幾年才來一次家,平時就常寄些東西來,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老郭就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梯梯是老大,老郭是本地人,兄弟姊妹相互幫襯著,自己又勤勉,日子還算過得好。但老朱老郭再婚的事情卻一直擱著。老朱覺得自己孩子多,也還小,如果再婚,孩子受賤,就沒有考慮這件事;老郭比老朱小個五六歲,幾年來,見過幾個女的,也都是或離異或喪偶又有不少孩子的,一提到結(jié)婚,他就期期艾艾的,這樣一來往往就沒有了下文。

開始那幾年,老朱老郭念及墳塋里的妻子這么早就匆匆走了,嫁給自己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心里傷痛,還有慚愧。時間久了,傷痛似乎少了,看到孩子們漸漸長大,心里便多了一份寬慰和期許。

李成家是做魔芋豆腐的。李成媽媽,隔三差五就會往老朱老郭家里送幾塊魔芋豆腐?可匠陨娇克运,住在便江邊上,魚是少不了多吃的,魔芋豆腐煮魚在白頭獅是碗傳統(tǒng)好菜。李成的媽媽每次都是送完魔芋豆腐就走,不多一句話。其實在她心里,除去對老朱老郭兩位嫂子的懷念,對老朱老郭的同情外,還有就是懷著一種深深的虧欠和自責;她在慶幸自己活下來的同時,又覺得對不住兩位先她而去的女人和她們的親人,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她沒有對別人說,別人也沒有過多追究:那天去挖春筍的事是她尋的頭。事有機緣,其實這并不重要,但她心里一直沒有洞明,也就沒有放下。

李成自從這個事情之后,晚上做惡夢,出虛汗,厭食,怕見人,書也不肯去讀,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才慢慢好了起來,但總不見斷根,人一下子瘦了一圈。李成的爸爸是耒陽人,在灶市當養(yǎng)路工,就把李成帶到灶市讀書去了,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仍然和李成媽媽在白頭獅生活。經(jīng)一個算命先生指點,怕死鬼來作祟,李成媽媽在進門的墻上掛了一面念了咒語的圓鏡子,晚上睡覺前總不忘在門口點上三柱香。

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家心里明白這些禮數(shù)。老朱有時也給李成他媽捎個一斤兩斤豬肉或一碗熱乎乎的豬血湯,老郭一個打鐵的,別的不好意思出手,就常常用些零碎的鐵給她打個刀鉤子鋤頭鐵架子什么的。他們也是放下東西就走,男女有別,現(xiàn)在又成了鰥夫,多有不便,也怕別人說閑話。

時間久了,清明掛墳就成了親人間的一個節(jié)日,懷人思遠,踏青聚餐,傷感少了,愉悅多了,過日子畢竟是過未來哦。上墳的時候,老朱這邊熱鬧,相比之下,老郭那邊就有點冷清了。老朱這邊弄完了,就領(lǐng)著孩子們來幫老郭的忙,培土,除草,整墳,供過酒肉,燒過錢紙,放過鞭炮之后,大家還有些余興未盡。清明時節(jié),山景煥然一新,重重疊疊的綠色,清清爽爽的空氣,站在山腰上,俯瞰緩緩流淌的便江,泛著粼粼波光,便江對面的白頭獅,被無數(shù)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掩映著,居民多木板房,松皮頂,難得看見幾幢磚瓦房,雖然有些寒磣,但卻祥和寧靜。清明時節(jié),也是扯筍扯蕨扯莧菜的好時節(jié),筍子他們都不愿意扯,心照不宣,那好,扯蕨,遍山的竹林里那蓬松的濕潤的草叢間全是細嫩的蕨。

來喜喜歡扯蕨,梯梯喜歡采花。他倆接著伴兒在竹林間穿梭著,后面還跟著來喜梯梯他們的弟弟妹妹們。老朱老郭他們對這些細把戲的事情沒興致,便早早來到山腳下的石子公路上,在路邊找個樹蔭處隨意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思緒被眼前的潺潺湲湲的便江水帶到了老遠老遠?上麄儧]有讀過什么書,只會把那刻骨的思念與苦楚深深埋在心里,封存得密密實實,只是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小心翼翼地揭開封條的一角,獨自追憶,獨自消受,不然,說不定他們也能吟出那“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的句子來。他們抬眼看看熟悉的山,草木隨著河風輕輕地搖曳著。他們不時招呼一聲還在竹林間的孩子們:

“不要走遠了啦,注意安全啦。”

他們讓孩子們手里拿一根竹杖,防蛇,據(jù)說竹竿是蛇的舅公,蛇聽到竹竿點地,就會敬而遠之。這一說,也不知是真是假。

   

                                                                 

來喜高中畢業(yè)后下放去了離白頭獅一百多公里的龍形市鄉(xiāng),這里是山區(qū),交通不便,山多地少,來喜被分派到一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總部坐落在一個三岔路口,三條黃泥巴路分別通向三個縣,左邊一條通永興縣的鯉魚塘鄉(xiāng),中間一條去資興縣的七里鄉(xiāng),右邊一條到安仁縣的安平鄉(xiāng)。這里的村民依舊保留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三分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平日里,農(nóng)場的知青主要活計就是種田,種樹,修水渠,修公路。山區(qū)的天,亮得遲,黑得早,他們總是覺得余勇可賈,有時就背著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dǎo)去山上套野豬,抓野兔,挖山鼠,逮野雞,捉菜花蛇什么的,按照規(guī)定這些事情是被禁止的,但這里山高皇帝遠,領(lǐng)導(dǎo)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

在白頭獅長大的來喜還蠻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的,唯一覺得不習慣的就是回家不方便。

這一帶是三個縣的交界地帶,三縣的農(nóng)民農(nóng)閑時雖也走動走動,有的還沾親帶故的,但農(nóng)忙時節(jié)如春插雙槍時,就會常常為山的分界水的分流鬧矛盾,解決矛盾的方式,桌面上是協(xié)調(diào)溝通,私下里還是最原始的方式:用實力說話。大量知青的到來讓當?shù)剞r(nóng)民實力大增,也開始揚眉吐氣。來喜腦袋瓜子靈泛,主動請纓加入了知青護林隊,身上背著一桿鳥銃,腰間別著一把鉤刀,神氣十足得像個水滸英雄,從這座山走到那座山。這些裝備其實有點虛張聲勢的味道,因為來喜在這里呆了兩年多了,從來就沒有碰到過盜伐林木的毛賊,野味倒是收獲不少,以至每次回白頭獅都會順帶捎上不少與家人分享。

下放三年后,來喜二十出頭了,招了工,進了縣城的搬運公司,國營單位。工作盡管不夠體面,但畢竟進了縣城,還能旱澇保收,一分力氣一分錢,加班有加班費,比起他殺豬的爸爸老朱來,已經(jīng)算強的了。他們這些搬運工人以力氣著稱,每年“五一”勞動節(jié),縣里都會組織拔河比賽,他們輕易地就打敗全縣無敵手,幾句“一二三,加油”下去,對方就人仰馬翻了,每每這個時候,他們就會脫去上衣,像個健美運動員似的展示那讓男人羨慕女人羞赧的胸肌腹肌臂肌,博得一陣陣喝彩。他們上班拉貨,當街喊那么一嗓子,別人都得讓路。

白頭獅離縣城大約八九公里,白頭獅的居民進城,靠的多是兩條腿。來喜招工不久,就弄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在白頭獅是稀奇貨。來喜回家,白襯衣,青黑褲,弓著背,橫握著車把,響著車鈴鐺,穿過白頭獅狹窄的巷子,時髦得很,后面就會追著一群看稀奇的孩子。

有一個秋天的晚上,來喜領(lǐng)著梯梯到附近的湘永煤礦的燈光球場去學車。十七歲的梯梯,小時候,她就是美人坯子,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比便江水還要清亮。這時的她有點胖,渾圓的臉,渾圓的胸部,渾圓的屁股,處處散發(fā)的青春的氣息。

坐在車上的梯梯,笨拙地練著車,記住了把方向,忘記了踩踏板,來喜用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車后架,搖搖晃晃地走一路。后來來喜就換著方法教,他先示范,教梯梯如何平衡,眼睛看前方,身子自然挺直,方向把傾斜哪邊,身子就傾向哪邊,然后就一手把著方向,一手掐住坐墊的沿,構(gòu)成半個結(jié)實的圓把梯梯半圍在車子上。有意無意之間,碰到梯梯的身子,梯梯只是咯咯地笑,兩只依然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著,二十二三歲的來喜覺得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平生還沒有過這種感覺,就連下放時背一個生病的女知青去衛(wèi)生所看病也沒有這種感覺,怎么個奇妙法,他卻說不清,只覺得連梯梯哈出來的氣都能讓人神清氣爽。

累了,他倆就并排坐在電影院前面的臺階上歇息,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看你的汗。”梯梯看著來喜額頭上的汗珠子,拿出手帕遞給來喜。

“女孩子的東西。”來喜接過手巾,捏在手里,沒有去拭汗,笑著說。

“好心冇得好報,拿來!”梯梯說,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來喜抓住梯梯來搶手帕的手,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走,當門前有個冰室。”

來喜跨上車,搭著梯梯就往前面飛也似地跑,還把兩只手松開來,嚇得梯梯趕緊箍著來喜,使勁喊:“慢點子!慢點子!”

冰室里很涼快,幾個吊扇呼呼地轉(zhuǎn)著,黑影子在一圈一圈地從顧客身上掠過。

他們要了兩個綠豆沙和兩根牛奶冰棒,剛坐定,碰到來喜一個熟人,熟人問:

“來喜,你夫養(yǎng)。”

“冇是。”來喜說。

“亂講。”梯梯說。

“漂亮。”熟人說。

這天晚上,他倆很遲才回到白頭獅,迎著便江上吹來的涼爽的風。

愛情的風,就像這秋夜里的風一樣,在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悄悄地吹拂著。

 

                                                                 

來喜和梯梯算不算自由戀愛?有點說不清。

自由戀愛,雖然時新,但在老郭看來,自己的女兒家沒有媒人撮合就給了別人家做媳婦,總歸有點不明不白的意思,明媒正娶,才是正理。

一天,老朱老郭又湊在一起喝酒,喝酒本來是圖個高興,但喝著喝著,就喝多了,喝多了,老朱就先哭了,老郭安慰他,也陪著哭了。

老朱哭,也是觸景生情。老伴都死了十來年了,他五十多歲的人了,內(nèi)心的傷痛也漸漸地平復(fù)了,生老病死也看淡了。只是這時,老郭已經(jīng)續(xù)弦,晚上就來這邊住,白天打鐵,就兼著照顧白頭獅的老屋。這個新娶的妻子也是苦命人,白頭獅附近的菜農(nóng),她前夫是湘永煤礦的下井工人,一次巷道冒頂,死了。她守了十多年的寡,拿著一點撫恤金,靠著自己的克勤克儉,把兩雙兒女拉扯大,直到他們都成家立業(yè),才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老郭,自家有房有土,喂豬養(yǎng)雞,老郭還在做他的鐵匠,日子畢竟還過得殷實,雖然是中年再婚,半路夫妻,談不上有多少溫馨,但熱飯熱菜熱被窩,相互有了個慰藉。老朱呢?就沒有這樣幸運,他和妻子生了九個,他都做了好多年的外公了,但最小的孩子還沒讀初中,盡管也有過再婚的念頭,只是在腦海里閃過而已。

喝酒時,老郭的老婆,從里屋穿到堂屋,又從堂屋穿到灶屋,忙這忙那,便有了很多生氣,不像以前老朱老郭在老郭的鐵匠鋪喝酒,除了偶爾有老鼠在屋里穿行,就只有他倆悶頭對酌。菜冷了,老郭老婆來給他們熱菜,笑著對老朱說:

“老哥呀,你多吃點子呀,跟自己屋里一樣!”

“不會客氣,你也坐過來吃點子咯,老弟嫂!”老朱睜著兩只紅眼睛說。

“你們慢慢吃,我還有些事冇做完。”老郭老婆添了一碗小干魚炒酸菜,說,“來,酸菜,下酒,老郭呀,你好點子陪大哥,自己少吃點酒咯。”

“老娘子,你也休息一下。”老郭給他老婆打招呼。

“冇事,你們慢慢吃,慢慢談。”老郭老婆說,轉(zhuǎn)身消失在里屋里。

“老弟呀,你真有福氣哦!”老朱突然悲從中來,便哽咽起來。

“老兄呀,你也要考慮再找一個,總是這樣子也冇是場事。”老郭說。

“唉,我和老伴養(yǎng)了九個,蠻難哦!”老朱喝了一杯酒,“最近感覺蠻累,年紀到了,豬也殺不搖了。”

“是呀,哪里還比得后生個!過日子,少年夫妻老來伴。老弟我,勸你還是找一個,多少有個講話的。”老郭說。

老朱默然,喝了一杯酒,就靠在桌子上哭了,老郭拍著老朱的肩膀,也哭了。

哭聲驚動了老郭老婆,她連忙從里屋出來,說:

“大哥呀!不要這樣,都這么多年了。”

由老朱的婚事,就說到了來喜的婚事。來喜二十三四了,在白頭獅不算早婚了。

其實,老朱和老郭心里都有這個意思,兩個結(jié)一門親:來喜和梯梯,青梅竹馬,面相也配,脾氣也合,年齡也當,來喜對梯梯還有救命之恩。但誰也沒有點破。老朱是個崽,按理應(yīng)該先提親,只是老朱心思重,怕到時親家做不成還得罪個老朋友;老郭是個女,更不能先提,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哪有女方先提的理?古今中外冇的。況且,現(xiàn)在的年輕人,自由戀愛,大人也做不了這個主。

現(xiàn)在,來喜和梯梯走得越來越近,外面也有一些議論,更強化了老朱和老郭的這種心思。相比之下,老郭更是多了一份隱憂,一個女孩子家,如果還沒有結(jié)婚就大了肚子,那他老郭在白頭獅的人前人后就會抬不起頭了,剛剛開始的好日子恐怕又要給斷送了,且不說他的梯梯了;還有一點,梯梯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居委會的女干部已經(jīng)來串了好幾次們,動員老郭讓女兒下放,老郭心里不愿意,怕孩子吃苦,就拖著,孩子八九歲就沒有了娘,遭夠了罪,F(xiàn)在梯梯也十八九歲的人了,可以嫁人了,嫁了人,就可以不去下放,工作不工作,還暫時放在一邊。

送走老朱,月亮已經(jīng)掛到了樹尖尖上了,老郭就又舊話重提,說起梯梯的婚事來。

當晚,趁著酒興,老郭摟著他老婆要做那個事,他老婆推開他,說:

“死開!先講正事。”

于是他倆你一句我一句,說到了半宿。

幾天后,李成的媽媽給老郭家送魔芋豆腐,老郭老婆忙把她迎進屋里,給她倒了杯水,便和盤將自己那晚和老郭商量的事情跟她說了。

“嫂子,我倒早就有這個想法,一直不好提。唉,朱大哥郭大哥嫂子那次扯筍也是我提的,不然兩個嫂子就躲脫了那個劫!”李成的媽媽說,說著說著就抹了淚。

 

        七

來喜的新房是安在白頭獅。說新房,其實是一個單間,只不過布置得喜氣洋洋,煥然一新。老朱的房子后面是一個菜園子,種了蔥呀,蒜呀,和各式蔬菜,還有一棵桑葉樹和兩顆棵無花果樹,無花果樹旁邊是一個簡陋的茅坑,緊挨著茅坑的是一間堆放著雜物的柵欄和一個豬圈,豬圈里面的兩頭大白豬殺了,現(xiàn)在里面養(yǎng)著兩頭小豬仔。來喜他爸老朱是殺豬的,家里養(yǎng)的豬他卻從來不殺,是不是有什么講究?不太清楚。來喜他家,房子雖然和多數(shù)白頭獅居民一樣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墻呢?是竹片子的,只是在竹片子上抹了一層拌了桐油的石灰漿,但獨門獨院,在白頭獅算得上一個大戶人家了。這個園子,是少年的來喜和他的兄弟姊妹的樂園。來喜的媽媽死了十多年,但兄弟姊妹幾個把家里和這個園子都拾掇得蠻整潔,家具擦得泛著油光。

來喜工作這些年攢了些錢,老朱也備著些,給足了老郭聘金彩禮。

雖說“男方的錢,女方的面”是白頭獅老百姓恪守的一條不成文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但你來我往,你仁我義,這次梯梯出嫁,老郭也花足了本錢,手表、縫紉機、收音機等幾個大件除外,洗漱用品,床上用品,廚房用品,還有好幾擔。老郭就兩個孩子,一男一女,自己經(jīng)營個鐵匠鋪,人緣好,生意好,辛苦錢賺了不少,平常除了喝點酒,也沒有別而愛好,花不了幾個錢,加上再婚后,老婆家也殷實,老婆也不插手管他的錢,白頭獅那間老房子是比老朱家的帶院子的房子小點,手頭卻比老朱寬裕些。在老郭看來,嫁妝,就是女孩子安身立命的本錢,身價高,女兒做別人家的媳婦就不會受賤。

梯梯過門的時候,由來喜領(lǐng)著,在鑼鼓鞭炮聲中,從東到西圍著白頭獅的主要巷子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子。結(jié)婚,是新人的節(jié)日,也是白頭獅居民的節(jié)日,他們都出得門來看熱鬧賀喜,說著笑著,指著點著,分享著這份喜慶,小孩子們還能獲得一些餅干糖粒子。婦女們贊嘆梯梯嫁得風風光光,艷羨地看著從門前走過的新娘子和新郎,還有跟在他倆后面的那些個快樂的挑夫們:越是人多,他們挑得越起勁,他們故意讓裝滿嫁妝的蓋著大紅喜字的大籮筐在自己肩上上下顛簸著,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每次換肩,都要吆喝一聲:“換肩膀哦”!扁擔有節(jié)奏地嘰咕嘰咕響著,扁擔上的紅布條,繩子紅布條,籮筐上的大紅喜字,就這樣一路歡快地舞到了來喜的屋。梯梯進來喜屋的時候,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腳不沾地,由來喜抱著進屋的。來喜一身新裝,梯梯更是光彩照人,她還特意著人化了妝,抹了胭脂,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上別著一個緋紅的大彩結(jié),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著,清澈明亮,羞澀又甜蜜。

親朋好友都來助興,縣里運輸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他們是坐小汽車來的,只是白頭獅的巷子容不下這么大的家伙,他們便把車子停在老郭老婆家的門口,很為這對新人長臉。

在這些來客中,還有一個稀客,那就是李成,他已經(jīng)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口音里雜著蠻重的耒陽腔。所以說是稀客,是因為自從去耒陽讀書,他就很少來白頭獅,因為每次來還都會做惡夢,出虛汗,他自己也搞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其實這么多年來,他很少去想那天晚上發(fā)生的那件事。

老朱老郭穿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頭面也修刮一新,被主婚人支使著接受兩位新人的“二拜高堂”的禮儀,主婚人要老朱講話,老朱結(jié)結(jié)巴巴了一陣,說:

“冇什么講的,祝他們幸福,白頭到老!”

當客人漸漸離開,只余下一些年輕人還在來喜的新房里鬧洞房的時候,老朱老郭悄無聲息地來到老郭的鐵匠鋪喝酒聊天,他們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下來,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也差可告慰地下的兩位女人了。

“大哥呀,我梯梯從此就托付給你了!”老郭說。

“你放心呀,老弟,我老朱只要有一口水喝,就不會餓到你女兒的。”老朱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講,我梯梯年輕不懂事,還要你老兄多多管束調(diào)教。”老郭說。

“哎呀,你這樣講就言重了。他們后生個的事,只要相親相愛一輩子就好了。”老朱說。

 

       八

來喜的新婚假,只有三天;三天后,他就基本上過著早出晚歸的日子,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半年之久。一天,老朱對來喜說:

“來喜呀,不是當?shù)内s你,你這樣早出晚歸蠻辛苦,還是想辦法把梯梯接到縣里去。”“我也是這樣想,但單位沒有房子。我會想辦法。”來喜說。

其實來喜知道老朱是話中有話——

自從來喜結(jié)婚之后,原來的生活都亂套了。

這倒不是說梯梯媳婦嫂子做得不好。進門以來,她只清清閑閑做了三天新娘子,就從來喜的大姐也就是老朱的大女兒手中接過了持家的任務(wù),一家這么大的人,圍著灶臺,光做飯,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盡管來喜的幾個妹妹還幫著打打下手。到了晚上,來喜還不讓她歇息。來喜家的房子雖然大,但人口多,用木板隔來隔去房間就嫌少了。老朱單獨一間,來喜夫婦單獨一間,兩個弟弟一間,還有三個妹妹共一間,房子小得擺不下兩鋪床,姐妹三人只好擠在一鋪床上,連個身都翻不了。沒有辦法,讀高中的大妹妹就只好臨時睡在客廳里。人大了,又是一個女孩子,多有不便。

來喜梯梯,新婚燕爾,少不了卿卿我我,恩愛纏綿。房子之間就隔著一層木板墻,墻上貼著幾張舊報紙,墻板鑲在固定好的杉樹漕里,上下都空著,以前為了節(jié)約電,把燈泡掛在房子之間的屋梁上,兩邊都照得著,來喜結(jié)婚,特事特辦,房間單獨吊著一盞燈,桌上還有一盞臺燈。小時候,每到晚上,來喜他們兄弟姐妹早早就歇息了,有時來喜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會聽到老朱說“怎么,還沒睡著?快點眼瞇”!然后老朱房間里就會傳來有節(jié)奏的床板聲和來喜他娘痛苦的呻吟聲。開始,來喜還以為是爸爸欺負媽媽,決意長大了要為媽媽報仇,后來懂事了,就裝著打鼾睡著了。

來喜的性啟蒙,其實是從父母那里偷學來的,哪里是無師自通?

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來喜就格外小心,淺嘗輒止。他有時一邊做,一邊就捂著梯梯的嘴巴,憋得她滿臉通紅,半天才回過一口大氣來,梯梯難受,也讓來喜好生難受。

盡管如此,還是紙包不住火。

老朱偶爾半夜小解,經(jīng)過來喜門口就會咳嗽兩聲,意思是提醒來喜和梯梯,弟弟妹妹就住在隔壁,夫妻間的動靜不要太大了。

有一次來喜梯梯單獨在家,老朱殺豬去了,弟弟妹妹上學去了,他倆瞅住機會,閂了大門,酣暢淋漓地做了一把,不巧,老朱落了一樣東西,折回來,推門,閂了,等到來喜滿頭大汗慌里慌張來打開門,老朱卻說沒有事,就走了。后來幾天,父子見面,都尷尬,不自然,梯梯碰到老朱,更是低著頭,陪著小心,仿佛做了一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梯梯有次對來喜說,反正她們家的房子空,基本上就弟弟一個人住,她爸爸老郭晚上住在她后媽那里,是不是可以搬到那里去。縼硐灿谑呛退职掷现焐塘,老朱沒多說,只嘟囔了一句:“要不得,逗別人笑話。”

不久,來喜單位分了一個單間給來喜,梯梯便跟來喜進了縣城。

來喜找單位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安排梯梯到公司下屬的一個勞動服務(wù)公司上班,做點裝貨下貨的事。從事這項工作的,主要是搬運公司的職工家屬,她們多是隨丈夫進城的三四十歲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孩子多,自己又沒什么文化,迫于生計,才謀上這份苦差事。梯梯,年輕,白皮細肉,又新婚,還高中畢業(yè),做這件事有點不像,婦女們便常常開著粗俗的玩笑說她,有點恥笑她好像是從白米籮筐里掉進糠米籮筐里的意思。來喜的臉上也掛不住,梯梯做了沒有好久,就辭職了。

呆在家里,梯梯閑不住,還謀了兩份事,一份是拖著板車到街口賣水果,一份是在縣里一家旅社做服務(wù)員,但都沒有做好久。

來喜和梯梯一進城,老朱一家的生活更亂套了。

老朱要到外面殺豬,余下來喜的幾個讀書的弟弟妹妹沒有人管。來喜大姐自己有個家,有自己的公公婆婆,有自己的老公孩子。以前來喜沒結(jié)婚,來喜大姐管管娘家的事情理所當然,現(xiàn)在娘家有了自己的媳婦,還要嫁出去的女兒來管,就有點說不過去了,來喜大姐的公公婆婆嘴上不說,心里卻不樂意。

來喜梯梯于是又搬到白頭獅來住。新婚的勁兒也過了,來喜隔好幾天才騎車來一趟白頭獅,大家相處和睦,日子又像便江河的水一樣平靜地流淌著。

 

                                                                  

那晚鬧來喜的洞房,李成沒有去,他和那些后生姑娘都半生不熟,講話又有濃重的耒陽腔,放不開,很難融入。當小夫妻倆送走最后一撥客人,正要閂門預(yù)備收拾收拾然后就歇息的時候,李成卻冷不丁地來敲門,來喜連忙領(lǐng)著李成,走過地面被人踩得油黑在燈光下發(fā)著光的堂屋,來到自己的新房,梯梯也卸了妝,散著頭發(fā),穿著一身貼身的棉毛衫,傳說中的女人味就在那夸張的凹凸有致之間呈現(xiàn)出來。李成的突然造訪,讓來喜夫妻倆頗有一些驚訝,梯梯忙披上一件外套,攏了攏頭發(fā)。屋子很安靜,老朱喝酒還沒有進屋,來喜的弟弟妹妹也已經(jīng)睡下了。

李成也有點尷尬,忙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紅包塞給來喜,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大哥嫂子,祝你們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說得梯梯滿臉通紅,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連忙讓李成坐,又重新沏好茶,擺好盤子,新添了些餅干糖粒子油糍粑之類的點心。李成坐定,就著滾燙的茶吹了兩口,半響不言,眼淚卻一下子下來了。他突然跪在來喜面前,雙手抱著來喜的腳,說:

“感謝大哥的救命之恩!……”

這突然的不合時宜的舉動讓來喜小夫妻倆一下懵了,歡樂喜慶的氣氛一下子凝結(jié)成冰,像熱汗淋漓的人一下被潑了一瓢涼水,來喜小夫妻倆渾身不覺一激靈。

“別說這些,別說這些!”來喜連連說。

梯梯兀立在旁邊,忘了該去做什么了。

李成初中畢業(yè)就沒有讀書了,學了門修車的手藝,現(xiàn)在幫人在耒陽灶市修理汽車。他爸爸也退休了,來了白頭獅,按照他爸爸的意思,是讓他頂職進養(yǎng)路工班的,好丑也有份工作,糊口不成問題,但他媽媽不肯。一來離得遠,家里四個孩子,就一個男丁,身邊少個主心骨,以后老了連個侍湯倒水的人也沒有;二來,天天掃沙子馬路,灰大還不算,車來車往,怕被車子壓了。只要不出白頭獅,一年四季就碰不到一輛車,李成的媽媽對車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她媽媽本來是想讓他來白頭獅經(jīng)營魔芋豆腐店的,但李成一來就變得怪怪的,仿佛六神無主,晚上還是出虛汗,講夢話,神也請了,水也劃了,不見有大效,也就沒有堅持了。

從來喜那里出來,李成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平靜,他兩腳生風,徑直向家里走去,巷子里沒有了一個人,快走到丁字路口時,前面的巷子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很長的人影,人影在地上一伸一縮地蠕動著。

李成的心一下子又收緊了,他站在巷子的一邊遠遠地避著,那人拐了一個彎,卻迎頭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一抬頭,說:

“哪個!是人是鬼?”

李成一驚不小。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說:

“是朱伯伯呀,我是李成。你老哪這樣遲呀?”

“哦,是你呀。還不睡呀?”老朱說。

“還冇。”李成扶了一把老朱,說,“朱伯伯,我送你進屋咯。”

“不送。”老朱揮了揮手,說,“你早點去困覺,天黑了。”

這天晚上,李成睡得很安定,他呼吸勻稱,一夜無夢。而且,說來也怪,仿佛吃了一副靈丹妙藥,以前晚上講夢話出虛汗的毛病,從此就斷了根。

 

       十

梯梯是那種一碰就懷孕的女人,但婚后的兩三年,小夫妻倆都沒有要孩子。

來喜說,現(xiàn)在只能生一個孩子,不急,梯梯也落得個清閑。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時,醫(yī)生說,還不要孩子怕以后會懷不了孩子了。他們這時才開始著急,急著要一個孩子。

梯梯懷孕的那幾個月,來喜騎車回家的日子就多了,總忘不了在單車后面馱一些時新的水果和葷蔬回來,那時他的新車也變成了舊車,來喜經(jīng)常在車鏈上滑輪上滴點油,車依舊一路唧唧咕咕地響著。

來喜這時在單位也開始有了點喜色,做了團委副書記,雖然不是全脫產(chǎn)搞管理,但上街拖板車拉貨的工作卻做得少多了,屬于自己的時間也多起來了,住處也從原來樓梯間旁邊的單間搬到了三樓,盡管也是一個單間,但面積大了,中間隔開,前面是客廳,后面是臥室,臥室后面的室外陽臺上搭個棚子還可以做廚房,于是就想把梯梯接到城里來住。一天晚上,來喜和他爸爸商量,說:

“爸爸,我想接梯梯去單位住,你看呢?”

“那怎么要得?懷孕要接地氣,住在三樓,總是在樓上。”老朱說。

其實老朱心里想的是,白頭獅的房子是他們的祖屋,梯梯肚子里的孩子是他朱家的頭孫,應(yīng)該呆在白頭獅才好,俗話說,媽媽疼滿崽,爺爺喜頭孫,這話不假;還有一點,來喜現(xiàn)在工作有喜色,怕梯梯過去,他忙里忙外,忙不過來,在單位影響不好,況且一個大男人,還沒有見過場面,有些女人的事不曉得處理,梯梯住在白頭獅,來喜大姐,老郭老婆,都是過來人,多少可以有個照應(yīng)的。

梯梯懷孕反應(yīng)大,吃什么嘔什么,肚子慢慢大起來,人卻漸漸瘦下去,急得來喜團團轉(zhuǎn),老朱安慰道:

“頭胎是這樣,過段日子就好了,你媽媽那個時候懷你姐姐……”

來喜轉(zhuǎn)而安慰梯梯,說:

“不要緊,過番日子就好了,我媽媽那個時候懷我姐姐……”

果然,后來梯梯就平靜下來了,人也開始胖起來了,別的女人懷孕臉上長斑,她不,皮膚白了,氣色也較以前好了。

白頭獅的老百姓相信,酸男辣女,肚子尖為男,肚子圓是女。梯梯呢?一會兒要吃橘子,一會兒又想吃柿子,一會兒要吃酸菜煮魚,一會兒又想吃辣子炒雞;至于肚子,白天腆著是尖的,晚上躺著又是圓的;一些個熱心的婦女主動給白頭獅幾個懷孕的新媳婦測胎兒的性別。測性別,倒不是重男輕女,只是好奇,既滿足準媽媽們的好奇心,也滿足這些婦女們自己的好奇心,測完后,就會湊在一起打趣道:

“你是個崽,就找她個女啦。你是女,就嫁給她做兒媳婦啦!”

“要的咯,還結(jié)一門親!不要好多彩禮吧?”

“彩禮,總是要啦,就看你做婆婆的氣概不氣概!”

“嘿嘿嘿……”

梯梯也去測過一次,游戲的名稱叫“把脈”,方法其實也很簡單,拔一根孕婦的頭發(fā)絲拴在一根大頭針上,大頭針扎進鉛筆的一端,鉛筆的一端削得很尖,一個婦女穩(wěn)穩(wěn)地拿著頭發(fā)絲,將筆懸在空中,另一個婦女扶著鉛筆桿,孕婦將右手的手腕放在鉛筆下,扶著鉛筆桿的婦女連忙松開手,鉛筆就會在空中微微地晃動著,如果是圓形或橢圓形的就是女孩,倘若成直線的或三角形的就是男孩。

梯梯測得結(jié)果,大家都說是男孩,她也分明看到尖尖的筆端在手腕上來回擺著,線很直;丶液螅c來喜一塊兒試著測,一會兒是男孩,一會兒又是女孩,來喜說:

“肯定是雙胞胎,一男一女,龍鳳胎。”

一個晚上,躺在床上,來喜舔著梯梯的頭發(fā),輕揉著她越來越現(xiàn)形的肚子。

“你是想個男孩,還是想要個女孩?”梯梯轉(zhuǎn)個身來,問。

“都要的,”來喜說,“其實要個女孩還好些,你看我,是個男的,還不如我兩個姐姐,我媽媽沒有享我一天福。”

“是我……”梯梯還想說什么,被來喜打住了。

“你看,我們是夫妻,只要你肚子的寶寶是我來喜的種就行。”來喜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連忙轉(zhuǎn)移話題。

“不是你的種,還會是別人的種呀?”梯梯半真半假地說。

“不是這個意思,”來喜拉過梯梯的手摩挲著自己的臉,說,“好了,好了,早點休息,明天我搞點河魚來給你熬湯吃,河魚甜。”

“不要去啦,好累呀,你。”梯梯柔聲道。

     

       十一

時令正是農(nóng)歷的八月,是打魚的好季節(jié)。

來喜一早起來,去挑了幾擔水,早上的水清;去買了幾把菜,早上的菜鮮;還去理了個頭發(fā),早上理發(fā)的人少。

上午,他還去湘永煤礦挑了兩擔塊煤來,——秋天來了,秋風一起,天氣就會慢慢轉(zhuǎn)涼了,一轉(zhuǎn)涼,塊煤就會漲價。白頭獅的居民,通常是燒一種從煤渣堆里淘洗出來的煤,這些煤渣是工人們還在掘進的礦井里拉出倒在外面不要的煤層外面的那一層土石,他們將淘洗來的煤和著黃泥巴拍成煤餅來燒,這種煤雜質(zhì)多,燃點不好,難接火,火力也不夠旺,晚上封火是個技術(shù)活,一不小心,到第二天就滅了。早晨的時候,就會常?吹胶芏嗳思颐χ貌枳託せ驈U木料生火,淡淡的煙也就彌漫在白頭獅的上空了。

向晚時分,來喜準備了些魚餌漁具和雷管炸藥,去便江河里炸魚。

炸魚,對來喜來說,這些年雖沒有常去做這件事,但畢竟是就輕駕熟的活計。他從十五六歲就撇開老朱結(jié)著伴兒去偷偷炸魚,下放前,每年總要暢暢快快地炸它一兩次。老朱講不聽,也就由著他了。便江的魚多,鰱魚草魚鯽魚雄魚花斑魚標桿魚胡子鰱多得很,扔一次炸藥,少則三五斤,多則十多二十斤,有一次來喜還炸了一條二十多斤的大鰱魚,魚內(nèi)臟煮出來就有一臉盆,魚鱗魚鰭熬出來的魚凍也有一臉盆,魚肉烘干熏好,吃了個把兩個月。

炸魚有講究,一般是薄暮時動手。這時,河面上活動的人少了,比較安靜,光線也暗了,人在水里的倒影變得模糊,魚雖機靈,也難得起疑心。炸魚前,先選好地方,有回水的地方最好,魚有逆水回游的習性,先不動聲色地往水里撒上拌了炒米的糠餅,魚就會試探著聚攏來,別急,再撒,魚就會越聚越多,魚一多,忙著爭食,就放松了警惕,這時瞅住機會,一扔炸藥,轟的一聲響,中間開花,高高的水柱一落,只管著撈魚就好了。

那天,來喜劃著劃子,選好了地方,魚也聚攏了,就在要扔炸藥的一瞬間,他看到水里仿佛有一張變了形的臉,長長的頭發(fā)像蔓生的水草一樣鋪張開來,他稍一遲疑,趕緊將捏在手里的已經(jīng)點燃了的雷管的炸藥遠遠地扔了去出,裹好的雷管炸藥剛一著水,就響了,來喜驀地就被一股氣浪掀倒在劃子的另一側(cè),他落水了。

來喜從水里露出頭來,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還能隨意地伸縮,盡管有點隱隱作痛的感覺,他同時看到面前的劃子在沸騰的水面上劇烈地顛簸著,卻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他死命向?qū)Π队稳,岸上站了好些人,都驚慌失措地看著他,打著各種手勢,張著各種口形,向他比畫著說著什么。他一身精濕,雪白的臉上淌著水,頃刻之間,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怪誕的讓他無比恐懼的無聲的世界。他赤著腳,踉踉蹌蹌地向家里走去,早已聞訊趕來的家人圍著他,打量他,悲喜交加,梯梯摟著還在發(fā)呆的他,抽泣不已,顫顫抖抖地說:

“要是你有個什么事,你叫我怎么辦呀!你說呀,你說呀!”

“你說什么?我一句話也聽不見。”半響,來喜終于說出一句話來。

原以為過些日子就會好,就好像梯梯懷孕頭幾個月吃什么嘔什么,后來不知怎的就好了一樣。但好些天過去了,來喜還是聽不見聲音,哪怕沖著他的耳朵吼,他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縣城看過了,市里看過了,省城也去過了,診斷說,來喜是耳膜破裂,沒辦法治療。來喜的二姐還特意帶著他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去昆明看最好的軍醫(yī),醫(yī)生還是甩甩手,滿臉抱歉的樣子,表示愛莫能助。

求醫(yī),求醫(yī),還是求醫(yī),來喜自己攢下的預(yù)備生孩子用的錢花光了,老朱悄悄存起來給孩子們讀書的錢花光了,來喜不是因公,單位發(fā)揚人道主義精神補貼他的一點錢,也很就快告罄了,還舉了債。

來喜也很快從單位團委副書記的位置上下來了,一天到晚,就是埋著頭在街上拖板車,因為聽不到聲音,幾次差點沒被車子撞了。

白頭獅的老百姓說,“天聾地啞”,意思是說,聽不見的人,慢慢地就會變成啞巴。

開始,來喜還大聲說話,只是沒有辦法對話,不知道對方說些什么,沒有辦法交流,漸漸地話就少了,變得基本上靠文字交流了,而文字卻沒有辦法表達來喜自己想要表達的喜怒哀樂。來喜的生活這樣陷入了困頓,還有深深的自責和愧疚,無盡的壓抑和絕望。

李成常來白頭獅看來喜,每次都不是空手,多少要帶點東西,還會慷慨地拿些錢給梯梯,叫她不要讓來喜知道。李成告訴梯梯,他現(xiàn)在賺大錢了,有他,梯梯一家就不會餓著。李成修車已經(jīng)出師了,正著手自己開個小修車鋪,單獨干。

讓來喜稍稍欣慰的是,幾個月后,孩子出生了,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眼睛像她媽媽,水汪汪的;鼻子像他,直挺挺的。孩子很親來喜,見他就笑,要他抱,會說話時,撓著來喜的頭發(fā),抓著來喜的鼻子,用最簡單的音節(jié)喊“爸爸,爸爸”,但來喜一句也聽不見,就只會“哦哦”地回應(yīng)著。

感謝時間,時間是一劑良藥。時間久了,老朱也想通了,也就慢慢淡忘了來喜的缺陷。不會說話也不打緊,兒子來喜四肢還全,還能做事養(yǎng)活老婆孩子,別人生下來就是啞巴還不是照樣過日子?

老朱很喜歡這個孫女兒,來喜不在時,他有時間就抱著這個孫女串門兒,曬太陽,或者去她外公那里。老郭也很喜歡這個外孫女,兩天老朱不抱過來,他就會忍不住提點東西去看看這個寶貝似的小姑娘。

有一天下午,來喜從單位回來,走過堂屋,堂屋空無一人,他房間的門虛掩著,他一推門,看見李成正和梯梯嘻嘻哈哈地說著話,已經(jīng)會走路的孩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孩子一見來喜,就樂顛顛地向他撲了過來。梯梯和李成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有些惶恐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來喜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

 

       十二

考慮到來喜的具體情況,來喜單位給來喜換了工種,讓他看倉庫。

倉庫的門,常常是關(guān)著的,斑駁的門上依稀還能看出“倉庫重地,閑人免入”的字跡來,其實閑人一般也是不太愿意進入的,里面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除了存放著單位配送給工人的工作服、手套、雨鞋、肥皂、安全帽外,就是一些廢棄了的銹跡斑斑的舊車子和一些板車的零件,還有一些沒有來得及處理的雜七雜八的什物,里面空氣渾濁,霉味刺鼻。倉庫外是一個水泥坪,一個不知哪個年月就立在那里的破舊的籃球架,夏天出太陽的時候,水泥坪上面會曬著很多藕煤,一并曬著的還有家屬們從家里翻出來的衣物和干貨。晚上的時候,大半個水泥坪上停滿了板車,它們被鐵鏈子一個接一個的拴著。

來喜的房間,前面是一條走廊,后面便是便江:順著這段便江往下游去,八九里處,就是白頭獅;再有個三四十里,便到了耒陽。

站在走廊上,從水泥坪前面的單位大門看過去,是縣城街道的一角,不見行人的上半身,只見到來往匆匆的一上一下的移動的無數(shù)只腳。

看倉庫的,以前是一個跛腳的老頭子,去年回鄉(xiāng)下去了。

老頭很和藹,屁股上吊著一串大大小小的鑰匙,話不多,整天端著個全是茶漬的搪瓷杯子,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或者坐在大門口聊天。傍晚的時候,常常從宿舍里端出一張小椅子,椅子傍邊擱著那個千年不變的搪瓷杯子,坐定后,便自娛自樂地拉起二胡來,《二泉映月》、《江河水》、《梁!贰ⅰ恫煌A級苦》等是他常拉的曲子。《不忘階級苦》,曲調(diào)太凄涼,有人問,是什么曲子,哪里這樣傷感?老頭笑而不答,接著就會拉一首歡快喜慶的曲子來。

熟了之后,來喜便了解了這個看起來老其實年齡和自己的父親老朱差不多大的老頭的一些情況。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可是有點來頭的。

他父親解放前是南京國民政府里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國民政府潰逃臺灣后,他父親本來有機會去臺灣的,但念及還有一個老母親在大陸,便遲疑了。新中國成立后,他父親呆在香港一年多,禁不住思母心切,悄悄潛回大陸,正趕上大陸肅反,就被正法了。他父親早年從國立中山大學畢業(yè)的,學英語,在南京時,主要做翻譯工作,這段經(jīng)歷讓他成了日后的“親美派”,加之是國民黨余孽,被正法也就理所當然了。老頭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是學英語,但時過境遷,作為反革命的后代,他也被多次專政,腳,就是文革初年被人打跛的。后來便去了老家務(wù)農(nóng),老家人對他還算好,他不會農(nóng)活,讓他做會計,他不會算賬,只好讓他放牛,他又看不住牛,幾次鬧得全家出動,四處找牛,看大門倒是合適不過了。

來喜清晰地記得老頭和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一個員外的女兒,算命先生說,她命中有個劫數(shù),死于蛇,讓她躲三個月,興許能躲得脫。員外于是將女兒關(guān)在閨房里,每天差人端飯送水。員外的女兒也乖,成天不下樓。窗外的樹葉由青變黃了,又由黃變白了——冬天到了。冬天,蛇都去冬眠了,哪里會被蛇咬?三個月眼看就快到了,員外的女兒心情也明朗起來了。一天,她蘸著口水,在桌子上畫蛇,這折磨了她幾個月的蛇!當她畫完蛇后,想著要給蛇口畫一個信子,桌子上的一枚倒刺扎進了她的食指。她終于沒有躲過這個劫,她死于破傷風。

失聽之后,這個故事時常在來喜的腦海里浮現(xiàn),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呈現(xiàn)一個生動而紛亂的畫面,翠竹,黃葉,石磨,古廟,扔在地上的鑰匙,掛在墻上的礦燈,翹尾的鳥,卷曲的蛇,畫面的主角是一個漂亮而憂傷的女人,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

來喜想去找這個老頭。他見多識廣,說不定會有意外的偏方,至少是能夠打著手勢說說話的。但據(jù)說,老頭住在便江上游一個十分偏僻的村子里,不好找,來喜的這個想法也就一直沒有成行。

他照例往返于縣城和白頭獅,還是騎車,但很多時候,卻是推著車走,有時車從他身邊過去,他覺得好像就是貼著他過去一樣,他一驚不小,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外沿。他總是要挨到天黑時分才回家,他總擔心會碰到李成,其實李成這時也許剛剛從汽車底下爬出來,滿身油垢地坐著一個舊輪胎上歇息。他總擔心梯梯帶著女兒走了,其實梯梯這是時也許正在忙著家務(wù),女兒多半被老朱牽著在自家的院子里玩著小花小草。

那天,也是掌燈時分,來喜一進門,看見滿屋子的人,站的站,坐的坐,圍在一起吃飯,這本來一個普通的場景,但那天不同,吃飯的人里,居然有來喜的岳父老郭,還有老郭的老伴。他們倆可是不常來的。大家讓來喜坐,趕緊吃飯。梯梯接過來喜的行李,盛來飯,拿來筷子。坐定后,大家依舊邊吃邊聊,逗著來喜的女兒開心。

來喜覺得他們的表情很異樣,這表情讓他沮喪,讓他恐懼,似乎有什么大事在刻意瞞著他。他等著他們把事情挑明,但大家很快就散去了。

那天晚上,來喜把梯梯折騰了半宿,只是來喜什么也聽不見。

第二天,來喜回到了單位。晚上的時候,他站在陽臺上,看著緩緩流淌的便江,突然他看到一條碩大無比的魚從平靜的水面上躍起,周身鱗光閃閃,來喜驚駭之際,大魚瞬間就沒入水里,濺出一柱數(shù)米高的浪花,緊接著,無數(shù)條小魚,爭先恐后,溯流而上,激起便江上一河的漣漪。不一會兒,江面就又歸于平靜。

后來,他打著手勢試圖想告訴別人,他看到的情景,大聲說著:“魚,大魚!”別人不信,這么大的事情,全城哪里會只有他一個人看見?

后來,一個人,來喜就會喃喃地說,自己是魚變的,真的是魚變的!別人還是不信。

一天,白頭獅,雷鳴電閃,傾盆大雨隨之而至,整個便江都被密集的雨簾覆蓋著。有人看到來喜劃著劃子去了便江的河中央,開始還以為他又要炸魚,正在狐疑之際,看到來喜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跳進了水里。

人們不相信來喜會被水淹死,因為會游泳的人是不易被淹死的,況且來喜水性極好,這一點,在白頭獅是出了名的。

但,來喜從此再沒有在白頭獅出現(xiàn)過。

有人說,他變成了魚,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回到了他的族群,并與滔滔的便江永生。

 

        十三

后來,梯梯和李成結(jié)了婚,又生養(yǎng)了孩子。

只是,他們合家搬到外地謀生去了。

李成的媽媽削了發(fā),去了一個什么庵子做了尼姑。

老朱,老郭,他們倒是留下了。他們相繼離世后,按照他們的遺囑,兒女們將他們和他們的結(jié)發(fā)夫人葬在了一起。從此,在那片靜默的青山翠竹間,隔著便江,他們像那靜默的青山一樣看著這給了他們幸福,也給了他們苦難的,古老、淳樸、曠達的白頭獅。

     

 

 

 

 

最后更新
熱門點擊
  1. 姨太太之戰(zhàn)
  2. 照 片
  3. 避難余店路
  4. 白面饃發(fā)作啦
  5. 血戰(zhàn)白巖河
  6. 好先生
  7. 劉仙兒
  8. 老 林
  9. 李翠花的尷尬
  10. 林濤之死

人妻日韩一区二区| 熟女亚洲多水视频| 在线观看片免费视频无码| 伊人涩| 欧美窝窝看| 成人网址高清欧美| 成人欧美一区二区三区的电影| 日韩AⅤ| 色噜噜在线资源| 四虎在线视讯网| 国产成人av在线| 午夜视频体内射.COM.COM| 开心网色婷婷| 黄片,一级毛片| 澳门黑人日本在线视频| 美丽小蜜桃| 四虎导航| 牛牛成人AV| 日韩一中文字幕在线| 激情小说无码| 国产综合AV| 成人国产AV精| 国产精彩3av蜜| 成人影视在线观看视频| 日木一区午夜艳熟免费| 国产成熟女人性满足视频| 天天操狠狠操夜夜操| 在线无码大片| 天堂久久a√| 草草99| 成人国产精品日本在线|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无码| 亚洲综合亚洲色图| 国产AV只有精品| 亚洲黄色网站网此| 国产乱码一区二区三区爽爽爽| 骚熟妇| 精品亚洲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下一页日韩| 熟妇调教| 91精品国产色综合久久不卡蜜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