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伏天,炎熱難耐。才過十點鐘,陽光就直射下來,照在身上,電烤一般。吳老漢躺在瓜棚下舒舒展展地休息著,又通風,又涼爽。瓜棚四周種滿了西瓜,瓜農(nóng)們常在這里歇腳?邕^馬路,對面有個廢舊收購站,吳老漢常來賣廢品,這個不遠不近的瓜棚成了他避暑納涼的好地方。
他是這里的老客了,他很慶幸自己早晨五點出發(fā)是明智之舉,憑現(xiàn)在的腿腳,走這一段路不容易?炀攀,也有人說他是個傳奇。吳老漢翹起二郎腿,癟著嘴嚼著自備的饅頭,咸菜早咬不動了,小酒要省著喝,水壺是必需的,他喝水的架勢和喝酒一樣,也許是過酒癮吧。
肚子舒服了,眼睛剛合上,嘴角漾起笑來……
吳老漢永遠也忘不了,20年前的那次趕集,竟成了他事業(yè)的開始,那年他六十九歲。記得那年的暑伏天干燥勁兒和現(xiàn)在差不多,他怕中午太陽毒辣,一早就起來,搭了順路車去趕集。逛了一遭覺得沒事可干了,便坐下來休息,腳下的一張廢報紙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則信息他看了又看,實在放不下,這是一則求助信息:雙胞胎兄弟陳磊、陳鑫18歲,現(xiàn)讀高三,年幼時沒了父親,母親今年因病去世,債臺高筑,輟學在即,有愿意資助其完成學業(yè)者請聯(lián)系兄弟二人(下面附有地址)。
那天他攜報紙步行回了家,那晚他一宿沒睡,思量著,盤算著,這倆孩子映入了他的腦子,像是自己的孩子,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幫助他們,太可憐了。這些年他一個人過得很殷實,手頭有些結(jié)余。反正自己沒有孩子,把這倆可憐蟲拉一把也不礙事,就算積德。沒想到一供就是五年,他還真有耐心。那個年代考上大學就等于有了“飯碗”。
吳老漢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靠種地為生,有時也打些零工。20年來,他時斷時續(xù)資助了19名貧困學生,高峰時期也不超過三個,這些貧困學生的情況都登過報紙,來自不同的地方。只是近些年他因體力不濟,很多農(nóng)活干不動了,就干起撿廢品的行當。廢品還挺值錢,能供得起一個學生。
有人說,吳老漢不值,把錢都寄給那些不沾親不帶故的娃,自己娶不上老婆,到頭來還是一個人。也有人勸他把吳姓家的孩子過房一個,養(yǎng)大了好歹有個養(yǎng)老送終的。吳老漢心里亮堂著:我才不會,我的親人有的是,別看不常來,那是遠,遍布全國。
吳老漢容光煥發(fā),目光炯炯。
吳家莊村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這些年村民們一天天富了,吳老漢變窮了,到了撿破爛的境地。
為了娃娃們,個人犧牲點兒算什么,我不需要錢,我的事業(yè)需要錢。每當村民們不理解時,吳老漢很想這么說,但每次總是一笑了之。一個農(nóng)民,一個孤老頭,一番事業(yè),這是不著邊兒的,說出去是大話,會招來嘲笑。
世道變了,真變了,他們趕不上時代嘍!
吳老漢自得其樂,自信自嘆。
只是不種地后,沒了糧食。打那時起,他覺得公狗虎仔特別能吃,一個月光吃玉茭面也得一袋子,一算賬六、七十塊錢,一個娃每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多,吳老漢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它送人。
虎仔伴隨他六年了,渾身毛發(fā)油光油光的,別看個子大,卻很靈活,常逮耗子邀功,這幾年村里的狗崽十有八九是它的后代。吳老漢想把它送到城里去,遠一點兒就不再來打擾,自己想它是難免的,可是幾次帶它進城卻沒人敢要,也有人出錢買說是要吃肉的,吳老漢舍不得,又把它帶回家。
后來想到老哥們兒來順,他不是一直喜歡虎仔嗎?他也年逾古稀,早是一個人了,老伴走得早,兒女們都有自己的家。不過身體還硬朗,老哥倆常喝小酒。把虎仔送給來順,是個好主意。說一說準行,這年頭給狗一口吃的不算難事。經(jīng)磋商,來順同意這事,不過是有條件的,狗必須到來順的院子里吃食兒,吳老漢同意這么做,自己家不放食兒,領(lǐng)著虎仔去來順家吃幾回,路熟了這事自然行得通。他啞然失笑,臉上慢慢漾起酒醉般的紅顏,一舉兩得了。
說起來吳老漢其實有個很講究的名字,叫吳貴,據(jù)算命說他命中占“貴”,父母希望他一生“大貴”,就取了這個名字。但“吳” “無”音同,他不喜歡這名兒,很多人只知道他姓吳,只有老哥們兒偶爾喊這名字。
午后陽光稍斜的時候,是吳老漢從休息地搖擺回家的時候,雖說走得慢了點兒,可不用拄拐杖,也咳嗽幾聲,歇一歇就好。
這個家四壁土墻,正面墻上掛著兩個顯眼的相框,里面擺著19個貧困生的照片,他們都長大了,個別人已經(jīng)有自己的家。這是他非常欣慰的。
家里有兩樣電器:一樣是電燈泡,花錢買的;一樣是收音機,連訂了幾年報紙,贈的,電池也是撿拾的,所以十天、八天或是三、五天就得換“新”的。還有一張別人看不懂的“地圖”,自己繪的,一張舊牛皮紙上畫滿了道道圈圈,像蛛網(wǎng),中心地兒是他的家,道道是路線,長短代表遠近;圈圈是廢舊收購站,圈兒大小是說收購站的規(guī)模,也有停業(yè)的便打一斜杠,也有新開的,就添個圈兒。
門口的老槐樹十分堅挺,雖說樹脖子歪了些,可方向是朝著院子的,樹冠很茂,好像故意為主人遮陽來的;睒涫撬⒅暝韵碌,房子也是在那個時候蓋的,算起來有半個世紀了。老槐樹蓬蓬勃勃,老房子破破舊舊。
有孩子問:“吳爺爺,人家扔出的垃圾,那么臟,您撿了干嘛?”
“爺爺在為地球做減法,不怕臟!”吳老漢的回答很時髦,這都是看報紙學來的。
每次看到報紙上一些苦命娃的經(jīng)歷,吳老漢就會想起自己的苦。3歲時母親生了妹妹,由于出血不止沒能挺過難點,走了。妹妹也只活了一天。這是他稍大一些聽別人說的,父親從未提過這事。10歲時不知什么原因,父親患惡疾,也走了。他只記得父親肚子很大,喘氣。自己成了孤兒。嬸兒、大娘們同情他,會接濟他點吃的?墒悄莻年代村里人都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當兵的二伯回來探親,見他餓得浮腫,可憐。給了他一個大洋。據(jù)說那是二伯身上唯一的錢,二伯回部隊時整整走了一個月,一路上吃喝都是做幫工掙得。那個大洋他足足花了一年,也就是從那年起,他學會了干活養(yǎng)活自己,那年他13歲。好在父親在世時送他讀過私塾,識字,很多人家愿意雇他。知識是寶。抢蠞h一直都這么感嘆,每每說起識字的事,他很自豪。
他就這樣連年撿廢品。賣了錢,匯出去。賣了錢,匯出去。供了一個又一個貧困生,有的讀完大學,有的讀完高中。學生們都知足,自己結(jié)束學業(yè)后,就會寫信給吳爺爺,告訴他自己能掙錢了,不再需要匯款。經(jīng)濟稍好一點的,過年過節(jié)都會來看望吳爺爺。
村民們對他似懂非懂,笑笑,搖頭。
吳老漢老了,老得很快。耳聾,眼花。很多人勸他:有功了,去養(yǎng)老院吧!他不是不想去養(yǎng)老院,鎮(zhèn)里的干部也來接過他,自己也曾去養(yǎng)老院參觀過一次,那里的環(huán)境確實好,但他還是決定不去,常言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自己的小院堆滿了財產(chǎn),廢銅爛鐵能賣大價錢,廢塑料也很值錢,還有廢紙箱……他的心愿是資助二十個貧困生,捏個整數(shù)。
晚上,他喝了酒,瞇縫著眼睛躺著。慢慢悠悠走了一天還真想舒展舒展,算起來今天收入不錯,撿廢鐵賣了20元,他很滿足。收音機里唱起了他最喜歡的晉劇,正聽得起勁兒,一下子停了。他心里明白:沒電了,也懶得去換“新”電池,暈暈乎乎似睡非睡……
俗話說人老三不貴,貪財怕死不瞌睡。還真有道理,他又思量起黑龍江娃的事,這是他資助的第二十個貧困生。這娃今年16歲,五年前父親遇車禍,至今沒有抓到肇事者,母親受到刺激,精神失常。這孩子上學、做飯、照顧母親很是不易,F(xiàn)在上初二,要是能考上大學直到畢業(yè)需要供八年。
歲月無情,吳老漢老了。時光好像不成全他的心愿,佝僂著,喘息著。猶如門前那棵歪脖子老槐,粗粗細細的褶皺中記載了歲月的滄桑。老伙計虎仔也老了,毛發(fā)翻卷著,掉了一塊又一塊。蹲在炕沿底下懶得去動,再也沒有當年的沖動與頑皮。老哥們兒來順兩年前就走起了,算起來也有八十,早不給它喂食兒了。今年虎仔也很多時候不跟著主人出去轉(zhuǎn)悠,只是在門口守望,陪主人度完結(jié)余的時光。
吳老漢記不清了,虎仔這些年逮過多少耗子,他的家里、院里堆得滿是廢品,惹來耗子到處做窩,要不是這家伙早就鼠患成災了,這也應了那句老話:狗不嫌家窮。
有人說他是窮人,做了富人能做的事;也有人說他是富人,窮人做不了這等事。
前些天他收到了鄭州娃的來信,這女孩兒今年大學畢業(yè)了,來信告訴吳爺爺自己工作和結(jié)婚的事。吳老漢實屬高興,半躺在鋪蓋卷上感嘆著:總算又供成一個。這女孩兒身世特殊,幼年父母離異,把她撇給年邁的奶奶,無人過問。是吳爺爺?shù)馁Y助使她度過了難關(guān)。信中還邀請吳爺爺?shù)洁嵵葑隹,相約年底來看吳爺爺……
他愜意地伸了伸僵硬的腰,慢慢地取下掛在墻上的酒袋子,解開細線繞著的口子,嘖嘖嘖,一股濃烈的酒香從吳老漢瘦瘦癟癟的嘴里噴出……想起自己那段難以啟齒的往事,他多喝了兩口。
那時他已是不惑之年,同村的郭二嫂拖著三個孩子,兩女一男,郭二蛋由于偷盜賭博刮野去了,公安也來過兩趟,都撲了空,后來蹤影兼無,只是虧了這娘兒們,日子實在難撐。吳貴身強力壯,又喜歡那男娃,常周濟她家點吃的,或是干點體力活。一來二去,便熟識了,這孤男寡女的常來往不像回事,郭二嫂也表示:要是吳貴不嫌三個孩子負擔重,她愿意過去。按年齡說郭二嫂還小他兩歲。后來村委會找他談話:郭二蛋死活不知,暫不能奪人之妻。
這段苦澀的戀愛,留給他的是無盡的羞辱與感慨。
后來文革開始了,說他父親有海外關(guān)系,又說他和臺灣有關(guān)系。是不是二伯?吳貴不敢猜,他只見過二伯一次,再沒聽過二伯的任何信息,只能縮手縮腳地活著,好在一個人,無牽無掛。
直到改革開放,吳貴已是花甲之年,聽說郭二嫂得了重病,他也曾看望過一回,全沒了當年的俊樣兒,只有淚闌干。郭二嫂還囑過他一句:這個世界你最虧 。郭二蛋還是杳無音訊。
每天都像做夢一樣,又好像每天都做夢,一個故事一個夢。窗子亮了懵懵懂懂睜開眼睛,又一天開始了。太陽還沒出來,早晨是一天最舒服的時候,吳老漢帶著干糧上路了,今天要走另一條路,干這種行當路線不能重復,這是經(jīng)驗。
吳老漢計劃著,明年九十歲,該進養(yǎng)老院節(jié)度余年了,黑龍江娃是他有生之年資助的最后一位貧困生。他想把自己的事業(yè)做到完美,政府每年給自己的慰問金和五保費,夠這個娃的生活費,娃兒學習好還有獎學金,差不多了—— 。他還讓人代筆寫信鼓勵這孩子好好學習,一定念完大學。吳老漢心里祈禱著:我將盡最大努力再活八年。
世道變了,真變了,吳老漢用行動踐行著事業(yè)。
學生們說他是忠魂,骨子里有一副忠誠的魂。
村民們說他是助魂,一往無前,忘卻自己。
……
眾說紛紜,他,生活依舊;莫衷一是,他,追求依舊。他的思想像門口那棵老槐,追隨陽光,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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