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首芝看著早班車在濕潤的水泥馬路上疾馳而去,連灰塵都不曾揚起一點,但她的眼睛里卻似乎掉進了塵沙,揚起了漫天的霧塵。冬天的田野上干干凈凈,一覽無余,此時一下子就浸滅在了霧塵中。不過她硬是沒有眨眼,沒有讓霧塵凝成水滴再“吧嗒”一聲掉下來,只是暗暗緊了緊牙,霧塵飛快散去,田野又清晰起來。在一場夜雨之后,空曠而沉寂的田野和村莊顯出特別的蕭條來,只有寒風(fēng)刮過馬路邊鉆天楊光禿禿的樹梢,嗚嗚作響。她的鼻內(nèi)一陣酸刺,不由打了一個噴嚏。她順勢擤了兩下鼻涕,揩干了眼角那一點點濕濕的東西。
“冷嘞。感冒了吧?回去。”奶奶說。
她并不做聲。長久以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搭理奶奶的話茬,奶奶叫她做一件什么事,也是一聲不響地做完;不到萬不得已要講一句什么才開口。而這,奶奶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于是,三人開始往回走——奶奶還牽著劉首芝六歲的弟弟劉首佳,他正銜著棒棒糖,舔得歡。
劉首芝跟在奶奶后面,悄悄地回頭向著馬路的盡頭望了一下——什么也沒有。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突然覺得特別冷,連腿腳也僵了一些。天氣預(yù)報說今年冬天可能是幾十年來最冷的,大概是真的。
她又回頭望了望,希望能再看見剛才的早班車,希望它定格在馬路的盡頭,像照片一樣不動了。不!最好是變魔術(shù)似的倒過來,開回來,停到她身邊,打開門,爸爸媽媽從車上走下來;或者,她走上去,坐到爸爸媽媽旁邊……
但是,車已經(jīng)載著爸爸媽媽疾馳而去,不見了,連灰塵都不曾揚起一點。
她的眼里又起霧塵了……
2
她清楚地記得,去年深秋的一天,馬路邊鉆天楊闊大的黃葉正簌簌地飄落,像漫天飛舞的大蝴蝶,歡歡地舞向大地之家。把她眼睛都盼酸了的班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馬路的盡頭,慢悠悠地駛來,準(zhǔn)確地在她的面前停穩(wěn),車門自動打開,魔術(shù)一樣,把她媽媽從門口變出來。那一刻,她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想喊,卻發(fā)不出聲。直到媽媽下了車,走過來,叫了一聲:“芝芝!佳佳!”她的眼淚一砸就出來了,哭喊了一聲:“媽媽!”
弟弟則緊緊地貼在奶奶的褲腳上,迷茫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陌生”女人,顯出畏縮和恐懼的神色。奶奶推他出來,要他叫“媽媽”,他反而把奶奶的腿抱得更緊了,干脆把頭都縮進了奶奶的衣襟下,眼睛死死地仰視著過來要拉他的女人,綻出那種帶著拒絕和恐懼的特別的亮來,棒棒糖捏在手里也忘了舔。也難怪呢,從他兩歲起,媽媽就把他扔給奶奶帶,一直沒有回來過,平時他只粘奶奶和姐姐,見了陌生人就畏畏縮縮一副呆相。
媽媽深深地擤了幾下鼻子,哽澀地說:“回去吧。”
劉首芝于是收起了眼淚,和奶奶一起幫媽媽背了大小包裹往回走。一路上,佳佳就是不讓媽媽牽他的手,而緊緊抓住奶奶的褲腿,絆了奶奶好幾回。晚上也硬不要媽媽帶他睡。
當(dāng)然,畢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血脈相親,過了兩天,佳佳就讓媽媽抱了,也就讓媽媽帶他睡了。
一個星期后,劉首芝的爸爸也回來了。平時空曠而沉寂的家里忽然生動起來了,電視機的聲音也開得很響。
村里又陸續(xù)回來了幾個常年外出打工的青壯年,平時空曠而沉寂的村子也忽然生動起來了。他們常常串在一起,打麻將,嘩嘩嘩,聲音山響;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響。劉首芝聽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金融危機”。
她在學(xué)校里也聽老師講過,美國的一條什么街的什么公司倒閉了,引發(fā)了世界金融危機。當(dāng)時有同學(xué)問什么是金融危機,老師說就是沒錢了,錢沒了。同學(xué)們又問錢到哪里去了呢,老師也說不上。于是有同學(xué)自作聰明地說銀行里發(fā)狠印就得了,馬上又有同學(xué)說,傻嘞,印不贏呢。
是啊,錢到哪里去了呢?劉首芝向來不做聲,只在心里默想,在回家的路上還一直在想。經(jīng)過小鎮(zhèn)的幾個網(wǎng)吧時,她看到那么多的同學(xué)擠在里面上網(wǎng)打游戲,她想,是不是亂花了呢?應(yīng)該不是,錢不過從同學(xué)手里轉(zhuǎn)到了網(wǎng)吧老板手里。她看到馬路邊鉆天楊的黃葉子紛紛飄落,又想,錢是不是像葉子一樣落了呢?落到哪里去了呢?她覺得有點撓頭了,就懶得去想了。因為另一個想法占據(jù)了她。老師說,廣東等沿海地區(qū)的許多廠子都倒閉了,很多人沒有工打了,都紛紛回鄉(xiāng),火車站像過年一樣擠死了。她突然想,爸爸媽媽打工的廠子也倒閉了嗎?那就好了。這樣想著,到家了。奶奶說:“你爸爸媽媽要回來了,廠里沒事做了。”她聽了,一時驚住了,準(zhǔn)確地說,是驚喜住了。但在奶奶面前,她沒聲也沒響,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習(xí)慣這樣了。
于是,媽媽真的回來了,爸爸真的回來了,村里一些常年外出打工的叔叔嬸嬸哥哥姐姐也真的回來了。原本空曠而沉寂的村莊又有人聲了,準(zhǔn)確地說,是又能聽到青壯年的說笑聲了,生動起來了。
3
劉首芝從記事起,就看到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都是爺爺奶奶帶著孫子孫女。村里的田地大多都荒蕪了,草特別茂盛,成了小孩子們天然的樂園,一到放學(xué),他們就在“草原”上攻城略地,玩得不亦樂乎。田凼中也有的田種了莊稼,那是村里還有幾個比較“年輕”的老人,還掙得動,舍不得丟下祖祖輩輩留下的作業(yè)的結(jié)果。一般的人家,只在屋邊圍出一小片菜園,種點菜蔬自己吃;糧食嘛,小鎮(zhèn)的米店里堆積如山,一個電話打過去,店老板用摩托車一梭就送來了,掛起鍋子等著煮飯都來得及;再說,幾個小孩、老人,吃得幾粒飯啰。還有的老人干脆就什么也不做,翹手翹腳專門帶孫子,每個場期上集市買菜吃,想吃什么買什么;何況時常有做蔬菜水果生意的開著三輪車下鄉(xiāng)來賣,車上裝著個小喇叭,永不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叫賣著:“絲瓜、茄子、黃瓜、蘋果、西瓜、梨子,香瓜,快來買呀!……”方便得很呢!劉首芝的奶奶就屬于末一種。
說起來,劉首芝爸爸是村里出去闖得早的:高中沒讀完,父親去世了,就跟著一個親戚南下廣東,吃得苦,爭得氣,咬得牙,廣州、深圳、東莞轉(zhuǎn)一通下來,做了一家玩具廠的“高管”。家里的房子也翻新裝修了,還在屋前打了一口私人井,裝好了自來水,冰箱彩電洗衣機都買齊了,生活也電氣化了:煮飯用電飯煲,燒菜用電磁爐,偶爾停電就擰開液化氣;冬天烤電烤爐,夏天扇電風(fēng)扇……奶奶當(dāng)然就有了資格翹手翹腳歇干脆的,除了照顧兩個孫兒女。爸爸也成了村里年輕人的楷模,很多小后生家初中一畢業(yè)就跟著他出去進廠了。
這樣,多年下來,留在村里的老人就越來越老了,也越來越少了,小孩也越來越小了——一般是不到兩歲就留給爺爺奶奶帶,最大的也就是幾個初三學(xué)生。除了紅白喜事和過年時節(jié),平時是難得見到青壯年;死了老人的時候,常常是一個整村也湊不齊一班抬靈柩的。村里唯一沒有外出的中年人就是王瘸子,因為瘸,沒法打工,又是單身,沒什么負擔(dān),就留在家里開了個小商店,擺上兩張麻將桌。平時村里的老人們無事,就帶著小孩聚到這里打麻將,招點生意。劉首芝奶奶就是這里的?。
小時候,這個小商店對劉首芝是很有吸引力的。奶奶在那里打麻將,她放學(xué)后就飛奔而去,奶奶都會買一些糖給她吃,然后叫她看弟弟。但她后來就再不去了,是不敢去了。甚至有一次在路上碰見王瘸子擔(dān)著一些貨一瘸一拐地迎面走來,她也見了鬼似的飛快地閃進路邊的竹林里,穿到另一條小路上,逃也似的跑了。因為村里的同班好友劉夏黃對她說了這樣一件事:一天正午,天熱,夏黃去商店里買冰棒,商店里沒人,王瘸子給了她兩個冰棒,說不要錢,就摸她的屁股,手還伸進她的褲子里來……她扔了冰棒掙逃了出來。她怕爺爺奶奶打她,沒敢說。
從此以后,劉首芝就再不去商店呆了,也不吃商店里的糖了,即使奶奶在打麻將,有時有什么事去叫奶奶,她也不敢看王瘸子,有時不小心看了一眼,就覺得他的笑眼有些詭秘。
幸好后來老人們都不怎么去那里打麻將了,都專心帶小孩了。因為村里的王四奶奶打麻將上了癮,天光半夜地打。她帶著一對雙胞胎孫子,準(zhǔn)確地說,是王四爺爺帶著,三四歲了,到處飛跑。王四奶奶平時是撒手不管,只管自己的麻將,王四爺爺就帶著兩個孫寶貝,又閑不住,作了幾丘田,屋里屋外一把操,飯菜煮好了就叫王四奶奶回去吃。有時王四奶奶正在興頭上,懶得回去,他就帶著兩個孫子送飯來。村里的人都嘖嘖嘖嘖地羨慕王四奶奶好福氣;王四奶奶的臉上也時常一邊笑出一個飽滿的“福”字來。有一天王四爺爺要去田里治蟲,叮囑老伴把孫子看管一上午,不要去打麻將。王四奶奶答應(yīng)得好好的,但畢竟禁不住那個癮,就把兩個孫子鎖在家里,自己火燒屁股一樣去了商店里。中午時分,王四爺爺治了蟲子回到家,打開門一看,當(dāng)即就栽倒在地:兩個孫寶貝用鐵絲插插座,已經(jīng)被電燒得面目全非了!老人家想也沒想,咕咚咕咚就喝完了治蟲余下的農(nóng)藥。兒子媳婦聞訊從深圳趕回來,一看,扔下一句:“媽媽,你怎么還不喝農(nóng)藥?”轉(zhuǎn)身就搭車走了。王四奶奶當(dāng)晚就喝了老鼠藥。親房打她兒子兒媳的電話,關(guān)機。就胡亂地掩埋了老老少少四具尸體。
那一陣,十里八鄉(xiāng)的電話都打爛了,都是兒子兒媳打回來千叮囑萬叮囑老爹老娘要好好帶孩子的。商店里一時也和村里一樣,空曠而沉寂了。人家每天下午早早的就關(guān)門看電視,一到晚上,劉首芝就恐懼,不敢一個人睡,有時半夜尿脹也不敢起來撒,死勁忍著。奶奶就一步不離地盯著孫子佳佳,神經(jīng)緊張,生怕出什么“岔和子”(麻將出錯術(shù)語)。
但劉首芝感到奶奶的脾氣明顯變了,動不動就罵她,要她好好看好弟弟。有一次,劉首芝聽老師講 ,走馬路時行人車輛都要走右邊。她想,那誰走左邊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問奶奶,奶奶劈頭一句:“蠢死了,馬路那么寬,還不隨便你怎么走?”忽而又觸電似的厲聲說,“馬路不許走,車子撞……”后面的“死”字忌諱沒有說出來。
大約從這以后,她就不太愛和奶奶說話了,長久以往,習(xí)慣了。
加上奶奶重男輕女思想嚴(yán)重,對佳佳百依百順,每餐飯都一口一口地追著趕著喂,要喂一個多小時;每天的糖呀,牛奶呀,塞個不停。而對芝芝卻從不提一句要不要吃。這樣,劉首芝就更不搭奶奶的話茬了。每天放學(xué)回家后就默默地做作業(yè),洗衣服,吃了飯就默默地洗碗。偌大的房子里顯得十分空曠而沉寂,如果沒有電視機的聲音的話,恐怕就無聲無息了。如果事情都做完了,她就帶著弟弟到外面走走。有一段時間,鄰居家里的母狗生下了一窩狗仔,她和弟弟就寶貝似的守在狗窩邊,還偷偷地帶些肉或骨頭給狗吃。生仔的母狗本來兇悍無比,見誰吠誰,但對她姐弟倆卻十分友善。劉首芝常常對著狗仔出神:小狗多幸福啊,在媽媽身邊。她看到弟弟和狗仔抱成一團,竟恍恍惚惚地想和弟弟一起變成小狗算了。后來,小狗們長到了能送人的時候,鄰居就一一把它們送給別人。姐弟倆去看一次就少一只,最后,狗窩空了。劉首芝看著空空的狗窩,心里生出許多牽掛來。
跟爸爸媽媽呢,也沒什么話可說。爸爸媽媽隔三差五打電話回來,無非是問問學(xué)習(xí)咋樣,要聽老師的話,要聽奶奶的話,要看好弟弟,等等。她除了對著話筒“嗯啊”幾聲,就說不出什么了。長久以往,也習(xí)慣了。爸爸媽媽好幾個年頭沒有回來了,說是過年時都要趕貨,工資高,幾天相當(dāng)于一個月。對她而言,爸爸媽媽的聲音是熟悉的,但他們的面容身影卻越來越模糊了,有時在夢中明明看見了媽媽,一醒來卻怎么也映不出來了。
在學(xué)校里呢,劉首芝也不做聲,上課靜靜地聽講,從不主動答問,即使被老師點名答問,也是畏畏縮縮地站起來,聲音像蚊子嗡,老師往往聽不清,要鄰桌幫她重復(fù)。長久以往,老師也很少叫她答問了,她也習(xí)慣了。
只是在小學(xué)最后一期里,有一天,她覺得肚子隱隱作痛,但她誰也沒有說,說什么呢,平時要是感冒了,不舒服,她都是不肯說的,過幾天就沒事了。偶爾發(fā)高燒,奶奶看出來了,就帶她去村醫(yī)那里吊幾瓶鹽水?蛇@一次好像不同,明明疼,又不太疼,整整一天一晚都這樣。第二天上課時,她覺得有“尿”流出來,但并不尿脹呀,她使勁憋緊也無濟于事,“尿”流了出來,濕了褲子!她悄悄地伸手一摸,手指觸到了黏黏的東西,抽回手指一看,指頭上染紅了——血!她驚恐不已。幸好她是坐在最邊上,大家也都聽得認真,沒人注意她。她趕忙將手指在褲子上擦干凈,還好,她穿的是一條深色的褲子,不顯影。
那一整天她都是在驚恐中度過的,老師講的課一點也沒聽進去,下課也粘在座位上,伏到桌子上,誰邀她也不出去玩,也沒有上廁所。好不容易才捱到放學(xué),她依然不動,裝作在做作業(yè)。又好不容易捱到別的同學(xué)都走了,才起身。一站,褲子都黏住凳子了,并把凳子拔了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砸出很大的聲響,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扶起凳子,看到上面有個暗紅的血印,都干了。她撕了張紙使勁擦了擦,擦去了一些。于是她使勁把衣服后襟向下扯了扯,盡量罩住臀部,然后背上書包,又扯了扯后襟,不敢邁步,下意識地收緊大腿,碎步走了出去,下臺階的時候,她走得特別小心,磨磨蹭蹭的。
回到家,她換下褲子,就打電話給媽媽,哭著說了出血的事。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告訴她是她長大了,是正常的事,以后可能每個月有一次了,并告訴她說床頭柜里應(yīng)該還有兩塊衛(wèi)生巾,怎么怎么用。完了說要她向奶奶要錢自己到商店里去買。
劉首芝賭氣地說:“不買!”是啊,向奶奶要錢,她懶得啟齒,平時都是奶奶問她要不要錢;再說,她一個小姑娘,到商店里去買衛(wèi)生巾,怎么開口呀,她可不想要別人知道。她掛了電話,到床頭柜里一翻,果然翻出了兩塊媽媽用剩的衛(wèi)生巾,就慌手慌腳地裝上,然后去洗了血褲子。但走路時老覺得兩腿間不清爽,被撐得不舒服;坐著站著也是這樣,真不知把自己怎么擺了。睡覺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胸前腫出了兩個“小桃子”,心里不禁一陣慌亂,很久都睡不著。第二天,她把里面的衣服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才去上學(xué)。
沒想到下午回到家里,奶奶竟給了她兩包衛(wèi)生巾,叫她收好,不要被弟弟翻到。劉首芝感激地看了奶奶一眼,不聲不響地收好。她猜想是媽媽打了電話給奶奶,不過這時候,她覺得奶奶其實沒那么生厭了,就想跟奶奶說點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
上初中了,學(xué)校在鎮(zhèn)上,路也遠了,放學(xué)也遲了。劉首芝早上起得更早了,下午回來也更遲了。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到家時,奶奶正背對著門蹲著擇菜,一進門,目光就撞著了奶奶的頭:滿頭白發(fā),有點亂!她不禁鼻子一酸,放了書包,幫奶奶擇起菜來。奶奶站起來,輕微地踉蹌了一下。劉首芝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和奶奶一般高了!奶奶提起桶子,向水龍頭走去,步履顯得有點蹣跚。她連忙接過桶子,不聲不響地放水洗菜。奶奶怔怔地看了她一下,轉(zhuǎn)身做別的什么去了。
她還發(fā)現(xiàn),奶奶對她講話時,聲音柔和了許多。有一次她竟聽到奶奶在鄰居曾奶奶面前夸她懂事、省心。那個曾奶奶就向奶奶訴苦,她也帶著孫子,小時候看得嬌,現(xiàn)在大了,上初中了,就不聽話了,講又講不聽,追又追不上,想打他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棍子,動都動不得,哪有那小牛犢崽子那么大的力了啰,無可奈何了,隨他去了。他就到處耍,今天到這個同學(xué)家,明天到那個同學(xué)家,都是一班爹媽沒在家的,三七夜不歸,擔(dān)心死了。上次還帶了一摞狗狐子朋友到家里,把生蛋的雞婆都給殺了。又是個花錢筒子,今天一身衣服,明天一雙鞋子,還專門打什么網(wǎng),還講老師說了的那個什么網(wǎng)上有蠻多有用的。不曉得要好多錢對付他。打電話給他爹媽,那個絕老婆(指兒媳)還說是上初中了,是要花錢了,要我不卡他。有什么辦法呢?隨他,反正錢是他爹媽賺到的,不過他們寄回來的錢已經(jīng)對付他不住了。成績就一塌糊涂,我倒不曉得哪一天眼睛一閉就不曉得了,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只等他初中畢業(yè)后,跟著他爹媽出去算了……
曾奶奶一說就沒了盡頭,有時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孫子曾友仁,上初三了。劉首芝經(jīng)常看見他在學(xué)校里三五一伙地橫沖直撞,他們好像還結(jié)了一個什么幫,到處欺負小同學(xué),還要低年級的同學(xué)買煙給他們吸;放了學(xué)就進網(wǎng)吧,常常玩通宵;或者就輪流到同學(xué)家里打牌,也是打通宵;白天上課就睡覺。聽說好像老師對他們也沒有辦法,也許是不愿意管了。他們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了,聽說他們常常偷雞偷鐵賣錢去上網(wǎng)。其中有兩個有一次半夜上完網(wǎng),餓了,又沒錢了,就跑到附近的村子里牽了人家一頭大水牛,拉到殺牛的屠戶家,半夜喊醒人家,說作五百元賣給他。殺牛的當(dāng)然不要,他倆就賴皮一樣硬要人家買下,還把價壓到二百元。屠戶大概模樣認得其中一個,知道他是中學(xué)的學(xué)生,就警告說要報派出所。倆人無奈,牛也不要,就跑了。屠戶當(dāng)即叫了村長,報了派出所,又通知了學(xué)校。這事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不過,由于牛歸原主,似乎也沒怎么追究了。
他們幾個在學(xué)校集會上經(jīng)常被校長點名批評,甚至還被揪到臺子上去亮相。這樣可以稍稍收斂幾天,但不出一個星期,又是返本復(fù)原。老師講他們是“雞蛋煮熟了沒有變報了”。曾友仁還警告過劉首芝,要她回去莫亂講,特別不能告訴他奶奶。劉首芝當(dāng)然不會說什么。有時曾友仁的班主任找到劉首芝,要她帶信回去,要他家長到學(xué)校去。她也從來不講,只說他的父母都不在家,他奶奶跑不動,不能來,用以搪塞老師。她怕帶了信說了什么后,曾友仁受了氣就拿她出氣。
有時她想,這些同學(xué)的父母要在家就好了,管得住他們。又想,這些人為什么不墊高枕頭好好想一想呢?父母在外面辛辛苦苦賺錢,他們在家里亂七八糟,怎么對得住父母呢?這樣的道理,是她的班主任李老師講的,她心里非常贊同,所以就常常這樣想了。李老師很關(guān)心同學(xué),有一次在班上作了個調(diào)查,看有多少同學(xué)的父母不在家,結(jié)果是將近有一半。李老師就專門給這些同學(xué)建了一個檔案,叫“留守檔案”,把每個人的父母所在地、電話什么的都記得清清楚楚,常常跟家長聯(lián)系。李老師常常拿一些有關(guān)留守方面的資料給大家看,講道理,談心,大家都很信服他。李老師還專門找一些寫留守生活的文章念給大家聽,或者出到黑板報上,其中有一首這樣的詩:
《默默》
走出校門
我就在左右為難
左邊,終點是爸爸的爸爸
右邊,終點是媽媽的媽媽
可我,都不想去
我只想去有爸爸有媽媽的終點
——我的家!
但是,那里是空的
終于來到一個終點
默默地,我放下書包
默默地,我拿起掃帚
默默地,我洗干凈白菜
默默地,我嚼著淡淡的飯粒
默默地,我做完今天的功課
默默地,我看著鄰居家的孩子坐在媽媽膝上
默默地,我看著雞媽媽把她的寶寶領(lǐng)回了窩
然后,默默地,我去鋪開了在早上自己疊好的被子
爸爸媽媽遠出的日子
我,默默地給自己添衣
默默地給自己包扎傷口
寫得多好啊,簡直就爪住劉首芝的心了,她工工整整地抄下來,想爸爸媽媽的時候就看一遍,都能背了。她常常想,爸爸媽媽在家多好。≠嵞敲炊噱X干什么呢?我寧可不住新房子,不穿好衣服,吃不飽也不要緊,只要能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就行了。
這樣想著想著,劉首芝就黯然了,眼里就蓄了一團霧塵似的;這樣想著想著,竟一下子就聽說爸爸媽媽要回來了!
4
而爸爸媽媽,真的就回來了!還說一時半刻不出去了!媽媽一回來,就給芝芝和佳佳吃的穿的買了滿滿一屋子,那樣子,像是要把幾年來的自己對孩子的虧欠一下子全補上來似的。姐弟倆身上頓時煥然一新了。芝芝想,金融危機呢,不是沒錢了嗎?她想要媽媽少買一點,但終究沒有說。長久以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想,不說,也不太在臉上表露什么。
但這個習(xí)慣很快就變了。爸爸回來后,閑不住,就把屋后地里的荒草連草帶土刨起一層,曬兩天,圍燒了一大堆火土灰。芝芝放學(xué)后就去幫忙,手掌上很快就磨起了幾個水泡,辣蠚蠚地疼。爸爸心疼地給她吹氣。她笑出了一串銀鈴:“不疼呢!不疼呢!”那一刻,她驚異于自己的笑聲竟是如此動聽。點火的時候,弟弟佳佳興奮不已,硬要去點火,結(jié)果被煙熏得滿臉墨黑,雙眼淚流,一家人笑個不停。
芝芝想,要是媽媽也一起來做,那笑聲就要翻倍了?上寢屆刻熘粚ぢ閷⒋,每天要睡到吃早飯才起來,吃了飯就不見人影了,中間回來完成中飯和夜飯的任務(wù),就又不見了。好在奶奶的精神好極了,腿腳也似乎利索了許多,在一旁熟練地指揮,怎么怎么著;還向鄰居家討了幾個紅薯,煨在火土灰里,估計煨熟了時,就扒出來,拍去灰,把煨成了黃色的酥軟的薯體掰開,一股甜香直誘人口水,一家人大飽口福。特別是媽媽,連吃了三四個,吃撐了,放了幾天的響屁。而奶奶不怎么吃,她說,先前在“大躍進”搞集體時天天只有紅薯吃,把幾輩子的紅薯都吃了。但老人家看到兒媳孫女孫子吃得歡,也高興得很,第二天又煨了一次。
沒幾天,屋后的那塊地就被爸爸和奶奶翻轉(zhuǎn)了,整成了一畦一畦的,為防雞啄,還用網(wǎng)子圍了起來。奶奶從集市上買來許多樣種子:蘿卜、上海青、小白菜、茼蒿、菠菜、菜豆……一畦種一樣,有的點播,有的行播,有的散播。芝芝就幫著澆水,掩上火土灰。佳佳哭鬧著要撒種子,爸爸就給他幾粒,小家伙就學(xué)著在模在樣地撒著,那有點滑稽的樣子,逗得一家人笑個不停。
一場秋雨后,光禿禿的地里奇跡般地拱出了許多小綠芽,一天一個眼色,一天一個旺相。芝芝的笑聲和話也和小綠芽一起長起來多起來了。
奶奶又弄來一些菜秧子:包菜、白菜、花菜、紅桿子菜、白桿子菜……爸爸一棵一棵地用小秧鋤子插好。芝芝忙著幫澆水、上肥。不出一個月,奶奶就選拔了一批蘿卜菜,用開水焯一下,切碎炒熟打湯吃。吃得爸爸媽媽直咂嘴:“正宗家常菜,好多年沒吃過了!”芝芝也覺得味道特別鮮,比以前從集市上買來的要好吃一百倍。
爸爸不參與所謂的“娛樂活動”,晚上就輔導(dǎo)芝芝做功課,或者教佳佳數(shù)數(shù)、認字。爸爸說,希望她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將來找個好工作,住到城市里,就不要像他一樣辛辛苦苦輾轉(zhuǎn)打工了;還要她帶好弟弟,都考上大學(xué),成為城里人,就好了。
這些話,芝芝認真地記在了心里。
芝芝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也大變樣,連李老師也好幾次驚異地對她說:“劉首芝,你最近愛笑了,話也多了。”她笑著回答:“我爸爸媽媽回來了!”李老師也笑著說:“哦,好啊,好啊。”
更令李老師驚奇的是,期中考試成績平平的劉首芝在期末考試中竟沖入了班上的前十名!
領(lǐng)通知書那天,劉首芝捧著大紅獎狀,心里特別激動。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在小學(xué)二三年級時好像也得過一次獎狀,那時好像是弟弟剛出世,媽媽在家。后來就再沒有得過了。
爸爸把獎狀貼在最顯眼的地方,并問她想要什么,只要能滿足的就一定滿足。她搖搖頭,什么也不要,其實心里說:“我想要爸爸媽媽不再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和我們在一起!”
但她沒有說出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滿足的。
這時已是陰歷年底,爸爸媽媽多次打電話詢問廣東那邊的情況,看過了年有什么門路沒有,甚至說正月初六或初八就至少要出去一個,去廣東打探打探。
幸好聽到的消息是倒閉的廠子越來越多,回鄉(xiāng)的人也越來越多。爸爸有時就唉聲嘆氣地咒罵著金融危機,咒罵著美國的一對什么兄弟。芝芝聽了,心里想,金融危機不是很好嗎?能把爸爸媽媽送回家里,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金融危機越久越好。
很快就過年了,家里很多年沒有這么熱鬧過了,幾個晚上都高高興興地放了花炮;飯菜也很多年沒有這么豐盛過了,天天擺酒席一樣。芝芝姐弟倆跟著爸爸媽媽走遍了親戚家里:外婆家、舅舅家、大姨家、二姨家、姑姑家、姨奶家、姨外婆家、表姨家、表叔家……芝芝驚異于自己家竟有這么多親戚,好多好像還是第一次去,匆匆跑一趟,吃餐飯就走,記都記不住。不過,她特別高興,雖然走路走得腰酸腿疼,搭車搭得暈頭轉(zhuǎn)向。是啊,多少年沒有跟爸爸媽媽一起走親戚了,到親戚家里就自然受到禮遇,何況親戚長輩問得她讀書得了獎狀,都嘖嘖稱贊,夸得她雖然表面上害羞不已,心里卻真的比吃了蜜還甜。
不過,爸爸媽媽總是忘不了時常打廣東那邊的電話,劃算著南下廣州。到正月十二,不知是得了點什么消息,媽媽就決定去東莞了,還說找著了地方就打電話回來要爸爸也去。
正月十二,久雨的天竟放晴了。奶奶和爸爸媽媽都很高興,說是個好預(yù)兆:“黃道吉日,動步生財!” 劉首芝卻高興不起來,話也不愛說了,心里像被挖去了什么似的。她沒有去送媽媽,是爸爸一個人送的。
沒想到不到半個月,那天她放學(xué)回家,竟看到媽媽正在家里熱飯吃,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吧,叫了聲“媽媽”。媽媽熱好飯也盛了一碗給她吃,自己風(fēng)卷殘云地吃起來。原來媽媽到東莞后,看到那里的情況比年前還要緊,根本沒幾家廠子開工,沒有一處招工,沒有辦法,只得回來,在車上已經(jīng)餓了一天了。
芝芝心里高興得緊,臉上卻裝出和爸爸媽媽一樣的不高興,飛快地吃著飯。
屋后的菜園里,冬天的菜快盡了,就又翻轉(zhuǎn)一次,陸陸續(xù)續(xù)插上辣椒秧、南瓜秧、冬瓜秧、茄秧,種上絲瓜、黃瓜、四季豆、豆角子、莧菜、玉米等,還插了一小片紅薯。都是奶奶劃算,爸爸做,芝芝放學(xué)后和雙休日就幫著打下手,學(xué)到了許多勞動技能,也認識了許多菜蔬的模樣。水澆得勤,蔬菜就長得快,特別是黃瓜,先一天還是條“毛毛蟲”,過一天就出落得水靈靈的了,現(xiàn)摘生吃,特別脆爽,芝芝一連能吃五六條。幾個月下來,家里幾乎沒有再到集市上去買蔬菜吃了。
爸爸喜歡看新聞,每每看到各國政府想什么辦法救金融危機的時候,就說:“好,政府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危機應(yīng)該很快會過去的。”芝芝聽了卻不以為然:“不救才好呢,你和媽媽就不會出去了。”爸爸聽了,只說:“不出去賺錢,你們在家里吃什么?穿什么?上高中、讀大學(xué)要那么多的錢,怎么辦呢?”芝芝心里想:“我寧可只吃土里的蔬菜,不穿新衣,不讀大學(xué)。”但她沒有說出來,雖然她很想頂爸爸一句。
奶奶要爸爸作幾丘田,打點糧食,五張嘴巴吃飯了,米山也吃得崩。爸爸的意見是一旦中途出去了,怎么辦?況且作田劃不來,種子、農(nóng)藥、化肥都不便宜,還要請工,不如用這些錢直接買米吃的干脆。芝芝希望作幾丘田,因為這樣恐怕爸爸就會在家久一些。最后爸爸終于聽了奶奶的,請人把就馬路的那兩丘田犁耙好,育上秧,作一屆一季稻。
這樣,芝芝就學(xué)會了插田。本來爸爸媽媽不要她去插的,但恰好是放“五一”假,她堅持要去學(xué)著插。在田里,她走一步就踉蹌幾下,還有幾次幾乎要栽倒在泥水里,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爸爸依舊每晚輔導(dǎo)她學(xué)習(xí),還給她買了一些奧賽書強化訓(xùn)練。她覺得聽課越來越輕松有趣了。期中期末兩次考試都進入了全校的前五名,還戴了大紅花,照了相,貼在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標(biāo)兵”宣傳櫥窗里。她每次走過櫥窗邊時都要用眼睛飛快地瞟一瞟,雖然臉上無所表露,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走路都特別輕快有力了。
這個暑假也是前所未有的,在芝芝的記憶里,以往的暑假有的只是孤寂和羨慕。平時上學(xué)的時候還好,一班的同學(xué),不愁沒人玩,作業(yè)又多,日子還算容易過?梢坏绞罴,成天只能呆在家里,薄薄的一本《暑假作業(yè)》,幾天就做完了,就不知干什么了。而劉夏黃、曾友仁他們就不同了:一放暑假,就燕子一樣“飛”向了南方,到父母那里去了,通知書都來不及領(lǐng);一直要到開學(xué)時候才回來。這樣,整個暑假,村莊就更顯得空曠而沉寂——幾乎一片死寂了。夏黃在去和回來的時候,都要到她家來打招呼。特別是回來的時候,臉胖成去時的兩倍,腳、手桿子滾壯如筒;興奮地說起南方城市的種種奇聞怪事,讓她羨慕得不行。她老是想,爸爸媽媽為什么不也讓我去過暑假呢?有時她看到燕子在田野上輕盈地飛翔,就禁不住想,要是能變成燕子,該多好啊,一下就可以飛到南方去了!最好是奶奶和弟弟都變成燕子,一起飛過去,哪怕只看一眼呢也行。夏季的白天本來就長,燕子的翅膀載著夕陽,飛呀飛呀,就是落不下去。
而現(xiàn)在好啦,村里的許多伙伴都在家,三五一伙,到田里挖泥鰍,到河溝翻螃蟹,到池塘罾蝦米,每天都收獲著鄉(xiāng)村少年們特有的歡樂。芝芝呢,更能尋事做:跟爸爸到稻田邊轉(zhuǎn)一轉(zhuǎn),跟奶奶到菜園里瞧一瞧,帶帶弟弟,做做作業(yè),看看爸爸給她買的名著——正像奶奶的一句口頭禪:“日子滔滔過呀!”
在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稻子成熟了。爸爸就喊了一臺收割機來收割。芝芝也到田邊觀看,幫著拿空袋子裝稻谷。天氣熱,她就幫著回家討茶水。在竹林邊的小路上,又撞見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這次她可沒有閃進竹林,而是迎著走上去。王瘸子竟很和善地向她打招呼:“芝芝,干什么去?”
“討茶去!”她一點也不慌張。
王瘸子竟然蹩到一旁,讓著她過去了。她走了一段距離,回頭一看,只看見王瘸子正一瘸一拐地專心走著路。
稻子豐收了,收了一千多斤一畝,總共有三千斤以上,一大堆,黃澄澄的。芝芝想起小學(xué)時學(xué)過的比喻:“像金子一樣。” 曬燥后,裝了滿滿的一倉。一家人都很高興,但讓爸爸更高興的是,倉滿了,金融危機也見底了。新聞里常常播出振奮人心的消息。芝芝卻經(jīng)常恨不得鉆進電視機里去堵住播音員的嘴。
5
終于,廣東的老板打來電話,說要爸爸媽媽快點過去,現(xiàn)在招工太難了。媽媽心急火燎地就要去訂車票,爸爸卻另有劃算,故意拖了一段時間。村子里那些打工的也都陸續(xù)出去了,打電話回來說到處招人,工資也提高了,還是招不到人。他仍然不急不火,直到老板答應(yīng)把工資加到了有點超出他意料的程度,并且還答應(yīng)把他愛人安排到一個好崗位的時候,才去訂了車票。
出行的日期是星期六,上午的火車,先要搭早班車去市里的火車站。先天晚上,爸爸媽媽跟過年一樣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劉首芝一聲不吭地嚼著,爸爸媽媽似乎覺察出了什么,向奶奶說了一些拜托、保重之類的話后,就輪番對她說起來,要發(fā)奮讀書啦,要帶好弟弟啦,弟弟讀幼兒班了,要教他讀書啦,要聽奶奶的話啦,要聽老師的話啦,要幫奶奶做家務(wù)啦,要多吃飯啦……說到后來,媽媽的眼睛里濺出了淚花。她除了偶爾應(yīng)答一句:“曉得哩。”就只是低頭默默地嚼著。而弟弟聽說爸爸媽媽是出去賺錢,要買很多很多的棒棒糖回來,竟顯得十分高興。劉首芝真想打弟弟一個嘴巴。
當(dāng)晚,天氣預(yù)報里的寒潮如期抵達,氣溫驟降。媽媽幫芝芝換好了厚被褥,問她冷不冷,她搖搖頭,其實她覺得冷,怎么也睡不著,只聽見北風(fēng)嗚嗚地刮過屋外的樹梢——注定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夜。深夜,又下雨了,應(yīng)該還夾雜著雪沙子,打在不銹鋼防盜窗上,劈啪作響——注定是一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天。
風(fēng)雨聲中,劉首芝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6
劉首芝又回頭望了一眼馬路的盡頭,然后轉(zhuǎn)過頭,快走兩步,并上奶奶和弟弟,拉著弟弟的另一只手,走回家去。
奶奶到屋后的菜園扯菜去了,劉首芝帶著弟弟坐在家里。屋子一下子又變得沉寂而空曠,如一種巨大的寒冷籠罩著。她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下意識地抱緊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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