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盒子在那!左一點,往下移一點哎!”
在我八歲那年的一天中午,當我緊握長竹竿踩在高高的板凳上時,我的好朋友、時年七歲的果果竟站在教室前邊高高的臺階上,晃著小腦袋,朝我不停地叫著,手舞足蹈。
那不過是間四米多高的小雜物間,孤零零地臥在臺階腳下,頹敗的窗戶洞開著,猶如一張噬人的血盆大口。
我站在桌面那兩條高高疊起的板凳上,吃力地仰起頭,無奈還是夠不著屋檐。除了烏黑的磚瓦,我什么也沒瞅見,只是茫然地將手中的長竹竿探向頭頂?shù)耐呶蓓,亂攪一通。
我的母校,一所極簡陋的村級小學(xué)——啟明小學(xué),校園不大,只有一到三年級三個教學(xué)班。學(xué)生本就不多,此時已是午飯時分,孩子們早走光了。暮春的晌午,除了熱辣辣的陽光直挺挺地射著,校園內(nèi)便是死一般的寂靜。誰也不曾料到,二年級的我早約好了一年級的果果留了下來。
上午第一節(jié)是班主任霍明老師的語文課。趁著霍老師轉(zhuǎn)身板書的機會,我忍不住打開藏在抽屜里的鐵煙盒,我極想瞅瞅里面的蠶寶寶吐絲了沒有。正當我翻開桑葉瞅得入迷時,霍老師竟悄悄地走了過來,一把掠過我手中的煙盒,“啪”地一聲合上,往窗外奮力一揚,煙盒子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極準確地落到了臺階下的瓦屋頂上。
“咣當”,在孩子們驚駭?shù)哪抗庵,煙盒砸在了瓦屋頂上,也砸在了我的心坎上?/p>
“好好上課,甭開小差!”霍老師極威嚴地瞪了我一眼,訓(xùn)斥道。
我耷拉著腦袋,傷心欲絕。待老師走遠了,我才斜著眼,狠狠地剜了一眼同桌李強:真不夠朋友,大難臨頭也不通知一聲。
李強繃著一張苦瓜臉,似乎想解釋什么,但什么也沒說。
整個上午,我念念不忘瓦屋頂上的盒子,老歪著頭,神情恍惚。窗外,雜物間的斜屋頂上,赫然躺著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煙盒。盒內(nèi)那12條嗷嗷待哺的蠶寶寶,都筷子樣粗了,過幾天也該吐絲結(jié)繭了吧。
八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養(yǎng)蠶,沒有經(jīng)驗,但我很專心,總時不時掀開盒蓋瞅瞅,及時清除里面的葉梗和糞便,換上干凈的墊紙。不知為什么,我的蠶居然越養(yǎng)越少。瞅著一條條蠕動的蠶寶寶,我總?cè)滩蛔∩焓秩プ,往往是捉了最壯最大的一條置在掌心,任憑它昂起頭茫然蠕動,瞅著它笨拙而又可憐的樣子,我心里總是甜絲絲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小小的蠶小小的嘴巴,咋那么貪婪,沒日沒夜地嚼,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填飽啊。我給盒里的蠶寶寶取了很多名字,但我總分不清,除了最大最白的是花花,最小最黑的是黑黑,其它蠶的名字我全混淆了。
蠶寶寶的生命力似乎特別柔弱,僅僅拉稀就死亡不少,剩下的蠶寶寶倒是一天一個樣,瘋長起來。說起養(yǎng)蠶的經(jīng)歷,我很愧疚和自責(zé)。裝蠶的盒子是爺爺廢棄的鐵煙盒,銹跡斑斑,卻很結(jié)實。有一次因為清潔煙盒,我竟將蠶寶寶們抖在地上的一張大紙上,正當我趴在地上專心致志地往盒里塞新鮮的桑葉時,一只老母雞竟飛一般地撲過來朝紙上亂啄,我一駭,一躍而起,飛起一腳將它踢翻在地。老母雞驚慌失措,呱呱呱地落荒而逃,但我似乎還不解恨,撿起一塊拳頭樣大的石頭朝它狠狠擲去,可惜沒擊中。
寶寶,我可憐的蠶寶寶啊。我抖抖索索的數(shù)了又數(shù),眼淚禁不住刷刷刷地流。沒錯,少了6條,足足6條大蠶!我頹然在地,極驚詫于老母雞啄食的貪婪與神速。
從此以后,我對蠶寶寶益發(fā)呵護有加,視同珍寶。
瓦屋頂不高,但在我眼中卻高不可攀。蠶寶寶,我的蠶寶寶啊,桑葉盡了吧,餓壞了吧,日光那么毒,你們可得挺住啊。瞅著白晃晃的陽光下靜靜臥著的大煙盒,整個上午,我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只能捂緊滿兜鼓鼓囊囊的桑葉,哀嘆著,祈禱著。
我早就想利用課間時間搜救我的蠶寶寶,無奈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人多眼雜,時間又短,只好作罷。
說來也是,我偷偷地養(yǎng)蠶,家里并不知曉。蠶卵是我用五毛錢向三年級的蛋蛋買來的。小小的一張紙片,盡是密匝匝的蠶卵,數(shù)也數(shù)不清。蛋蛋告訴我,要將蠶卵置在溫暖的口袋里,春雷一響,蠶寶寶驚醒了,便會爭先恐后地破殼出生。我于是將紙片擱在煙盒里,天天放在貼身口袋,晚上睡覺時也不忘擱在被窩里。一天深夜,我被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我趕緊從被窩里掏出煙盒。真神,蛋蛋沒騙我,小紙片上果真蠕動著好多好多的小黑點。我學(xué)著蛋蛋的樣,趕緊覓來一根松軟的燈芯,小心翼翼地將毛茸茸的小家伙全粘到早已備好的桑葉上。
蠶寶寶相繼破殼而出,毛毛黑黑,掙扎著,蠕動著,丑陋而又可愛。
蠶寶寶太小,針尖一般,我實在算不清到底有多少。我的生活從此變得充實而又快樂起來。照顧蠶寶寶的吃喝拉撒,我總樂此不疲。我變勤快了,不再賴床了,每天清晨,我都爭著要上山放牛,趁機偷偷地摘桑葉。山里的大人不曾養(yǎng)蠶,養(yǎng)蠶只是孩子們的業(yè)余愛好,周圍的桑樹早被小伙伴們霸占了,我沒自己的桑樹,只能漫山遍野找野桑樹。大凡發(fā)現(xiàn)一叢桑葉,我總驚喜萬分。盡管有一二株就夠了,但我總不停地找,在我認為,桑樹多了,桑葉也多,自然就餓不壞咱蠶寶寶了。因為找桑葉而忘了放牛,溫順的老水牛竟也屢次闖入莊稼地,為此我沒少挨父親的訓(xùn)斥與拳腳,但我不怕,為了蠶寶寶,為了心中的秘密,我什么也不怕。
晚上溫習(xí)完功課,我總要將煙盒小心翼翼地擱在枕頭底下方能酣然入睡。有時半夜醒來,我也會掀開煙盒,瞅瞅蠶寶寶餓著沒有長大沒有。蠶寶寶總是貪婪的,永遠也吃不飽,沒日沒夜地咀嚼著桑葉,沙沙響。我早計劃好了,到時我要將蠶絲收集起來,一批批攢起來,捱到冬天,我就能請姐姐幫我織雙送給媽媽的蠶絲手套了。
為了這個家,為了姐姐和我,媽媽太辛苦、太艱難了。媽媽的手真丑,黑黑皺皺,粗粗大大,松樹皮似的。每年冬天,媽媽的手滿是凍瘡,紅紅腫腫,裂著血口子。要是媽媽能有一雙漂亮的蠶絲手套,柔柔軟軟,暖暖和和,那該多好啊!瞅著媽媽忙碌的手,我總心痛不已,忍不住上前輕輕撫摸。
沒想到霍老師隨手一揚,竟將我的手套夢打碎了。慶幸的是,霍老師并沒像對付其我同學(xué)一樣當場踩扁盒子,這無疑給了我天大的面子。我是一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偶犯錯誤,想必老師也愛網(wǎng)開一面,只是作些善意的警示與懲罰罷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學(xué)。當孩子們爭先恐后地涌出校門時,我特意繞到班主任房間門口瞅了瞅,當確信班主任也已離校時,我才踅了回去,悄悄地抄起角落里的晾衣竿,一根細長的竹竿。按照課間約定,我的好朋友果果已在矮屋前等待多時了。
我是班長,負責(zé)教室鑰匙,我很快進教室搬出一張課桌,置在矮屋屋檐下,又在上面疊床架屋般地架上兩條長板凳。果果雙手護住桌上的板凳,讓我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我本想用長竹竿將煙盒撩撥下來,但我夠不著,我的頭離屋檐還差一小截。我只能吃力地舉著長竹竿,估摸著盒子的方位,試探著捅來捅去,捅得上面的瓦片鐺鐺響,還“啪”地掉下一塊碎瓦,險些砸著了果果的手。加疊一條板凳吧,恁高,太危險了,我怕。我晃了晃,感覺腳下?lián)u晃并不厲害,根本用不著人扶。我于是叫果果站在臺階上指揮,看看我捅準盒子沒有。臺階離得近,人站在上面,無須仰頭,屋頂上的一切歷歷在目。
“左邊!左邊!近一點,再近一點哎!”
果果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指手畫腳,激動而又興奮,仿佛盒子立馬就要被掀下似的。我握緊竹竿,憋足了勁,竹竿卻不聽使喚,老晃晃悠悠,但我分明感覺到了竹竿下煙盒的微微顫動。
我奮力一挑,頭頂上旋即響起一陣啷啷啷的翻滾聲,很快又止了。“糟糕,盒子滾到青磚底下,卡住了!”果果哀嘆道。不捅開磚塊,一切都是徒勞。順著果果的提示,我雙手握竿,摸索了好大一陣,才在果果的指點下奮力一捅,煙盒沒動,磚塊沒動,藏匿于磚塊下的小石頭卻順著瓦槽咔咔地往下滾。
“不好,小石頭滾下來了,閃開!”果果臉色嘩變,驚呼起來。
我一駭,棄了竹竿,本能地蹲下一縮,板凳一晃……恍恍惚惚間,我詫然看見同桌李強正驚慌失措地朝我奔來……
左腿粉碎性骨折!我不得不嵌上鋼板打上石膏,整天躺在在城里的病床上呻吟著,呻吟著。父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一殘酷的事實,一氣之下竟沖到學(xué)校大鬧……
果果為此也曾遭到父親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倘若當時阻撓我,或是一直護著板凳……面對血淋淋的事實,果果實在不愿多想,傷心得只是哭。我很愧疚,也很自責(zé),全然沒想到因為自己的幼稚與疏忽,不僅害了果果,更害了老師與學(xué)校。
為了我,為了我的蠶寶寶,也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一個寂靜的傍晚,果果竟用一根綁有磁鐵的竹竿,悄悄地將屋頂上的煙盒粘了下來。煙盒仍舊,春蠶不再,蠶寶寶全死了,死得好悲好慘。擎起煙盒的那一刻,果果禁不住嚎啕大哭。月光如水,靜靜地瀉著。果果默默地走向校園一隅的苦楝樹下,十指并用,奮力剜出一個土坑,用樹葉小心翼翼地將煙盒里的12條死蠶裹好后,逐一置入土坑,并不忘撒上紅白相間的花瓣,覆上拱拱的土。佇立在蠶“墳”前,果果默默地跪倒在地,涕淚交加。不知什么時候,果果的身后已圍滿了一群人,一群淚流滿面的小伙伴,李強也在。
當天晚上,果果悄悄地將自己養(yǎng)的蠶裝進了我的煙盒。第三天,果果終于忍不住捎信給我:“哥,我用磁鐵把煙盒粘下來了,蠶寶寶真堅強,全活著,有的還開始吐絲結(jié)繭了,我先幫你養(yǎng)著,你也要安心養(yǎng)傷!”
“謝謝,謝謝……”讀罷果果的信,我淚流滿面。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一個溫馨的夢,我夢見媽媽真的戴上了我的蠶絲手套。戴著蠶絲手套的媽媽真美,美得連睡夢里的我也笑了,甜甜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