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
葬禮很簡單。狹小的屋子里坐著幾位不知名的親戚，偶爾會傳出兩三聲哽咽。嗆人的煙味混合著潮濕腐朽的味道彌漫在每個角落。她一生唯一一張照片——還是從身份證上復(fù)印下來的，就那樣平靜地呆在墻上。她的骨灰放在桌子上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里，正如她的一生，擁擠，暗無天日。
我是被奶奶養(yǎng)大的。爸媽在外打工，硬是把我塞給了又聾又啞的奶奶。沒錯，奶奶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至此之后，便成了聾啞人。爺爺走得早，奶奶含辛茹苦地把兩個兒子拉扯大。爸爸算是有出息一點，走出了農(nóng)村。大伯也娶了媳婦，我和奶奶就和大伯大媽一起窩在那又窄又潮的一間房里。
奶奶是很寶貝我的。至少，在弟弟出生之前我覺得是這樣的。整個村子只有一個小賣部，我卻是那里的�？汀Ｄ棠虥]錢，我知道。因此我也從不張口向她要錢，哪怕是要一毛去買那塊我垂涎已久的糖。我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小東西，然后在店主不耐煩的眼光逼迫下離開。終于，有一天奶奶像看破了我的心思般，拉著我的手走到了小賣部，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一元紙幣，買了一兜糖豆。那兜糖豆我抱了一個星期，也咧著嘴樂了一個星期�，F(xiàn)在想想，這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竟可以高興那么長時間，而且記這么久。我只知道的是，我再也沒吃過那么甜的糖了。也許，人長大了， 一些感覺便淡了。也許，糖的意義變了，也就不那么珍貴了。
鄉(xiāng)下的夜晚真黑，黑的讓人生畏。每次我半夜起身去上茅廁時，總覺得道兩邊的樹堁子里有無數(shù)雙發(fā)著綠光的眼睛狠狠地望著我，似乎猛然就會跳出一個怪物把我吃掉。于是我往往會被嚇得又跑回屋子，躲進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奶奶怕我憋出病來，就拿著手電筒拉著我一起去。我進了茅廁，她就在外面等。雖然奶奶不能陪我說話，但看著外面透過來的絲絲亮光，我心里也踏實了不少，安安心心地蹲著�？墒悄棠棠请p不及五寸的小腳站久了是吃不消的，我又偏偏有蹲坑的習(xí)慣，一蹲就是十幾二十分鐘。所以后來奶奶就會搬一個小凳來，坐在茅廁門口默默地等。春夏秋冬，一直如此。尤其是夏天，晚上的蚊子聚成了一個個“軍團”，密密麻麻地朝人進攻，奶奶還是堅持陪著我。每次我從茅廁出來，看到她身上紅紅腫腫的斑點，心里總會覺得酸酸的。當(dāng)時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現(xiàn)在知道了，那是感動與愧疚，卻也晚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有時間有閑情毫無條件的等我了。
“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在我們村子完好地保存下來甚至被發(fā)揚光大。在弟弟出生之后，我覺得一切都變了。以前，大伯對我冷淡，大媽待我刻薄，我都無所謂，因為我還有疼我愛我的奶奶�？墒悄棠逃辛藢O子以后，似乎所有的疼愛都給了他。弟弟被慣的無法無天。他常常會把親戚送給奶奶的補品偷吃得一干二凈，常常會踢趕著奶奶去小賣部給他買喜歡的東西，甚至?xí)托』锇橐黄饹_著奶奶丟石頭，邊丟邊罵：“該死的啞巴。”——當(dāng)然，奶奶是聽不到的。她只會給弟弟寵溺的笑，沒有原則的笑，我想。
盡管看不慣，礙于寄人籬下的處境，我也對弟弟處處謙讓。可是有一次，弟弟卻讓我忍無可忍。那天，我和朋友說好去趕大集，弟弟卻非要跟著。我擔(dān)心集上人多會把他帶丟，也擔(dān)心他會在朋友面前耍脾氣跟我大吵大鬧，便執(zhí)意不帶他。他竟沒有再吵著去，我原以為自己的堅持勝利了，但沒想到的是，他偷偷地把我的自行車腳蹬調(diào)松了。所以，可想而知，我是怎樣狼狽地在半路上摔下了自行車，又是怎樣難堪地在朋友嘲笑的目光下從地上爬起來。等我推著車子回了家，弟弟正悠閑地喝著牛奶看兩只雞打架，見我滿身泥土的回來了，戲謔地說了句：“姐，集趕的怎么樣？”一時間氣血上涌，我?guī)е瓪獍阉呐Ｄ檀蚍诘�。弟弟被嚇得哇哇大哭，哭聲招來了大媽，她看到灑到地上的牛奶和滿臉委屈的弟弟，二話不說就給我了一巴掌。我沒有爭論，我也沒資格爭論，只是在一旁怔怔地站著。這時剛剛在割草的奶奶跑了過來，看到我臉上滲著血絲的巴掌印，把我拉到一邊，比劃著問我怎么了。我指了指沒了腳蹬的車子，再指了指弟弟，奶奶貌似明白過來，竟跑過去想打弟弟�？墒堑艿苁谴髬尩男念^肉，哪里能讓人打呢？大媽一邊扯著奶奶，一邊對我破口大罵。我拼命咬著下唇，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奶奶拉起我便走，徑直走到小賣部買了兩袋米面又扛了回來。我當(dāng)時沒有考慮奶奶想干什么，只是驚訝奶奶那瘦弱的身子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晚上，奶奶抱著被褥和米面帶我搬到了廂房。那是一間怎樣的屋子��！我只記得，冷，非常冷，黑，沒有一絲陽光。從此我和奶奶就和大伯大媽分家了。我知道，奶奶是想告訴大伯大媽，我以后不再吃他們一粒飯，他們也就沒有資格對我打罵。奶奶以她的方式保護著我，讓我不再寄人籬下卑躬屈膝地成長。那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奶奶對我的愛，并不比對弟弟的少。甚至，遠(yuǎn)遠(yuǎn)多于那個寶貝孫子。
那個破舊的廂房其實早就住不了人了。沒有窗戶，潮濕陰冷，連門都關(guān)不死，半夜被風(fēng)一吹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十分瘆人。還好我年齡小，身子壯，可是奶奶卻受不了這樣的風(fēng)寒。尤其是冬天，我和奶奶蜷縮在冰冷的炕上，總能聽見她“嗚嗚”的低吟聲。有天晚上奶奶受了寒，肚子疼的厲害。我急得哭了，想給她做碗“藥”，就倒了一碗熱水，放了幾片香菜葉，又加了好多好多的鹽，因為我依稀記得聽誰說過，鹽能止痛（后來證實純屬謬誤）。我小心翼翼地把“藥”端給了奶奶，看著她把水全部喝完。忽略她微蹙的眉心，只看到她拼命裝出來的一副身心舒暢的表情，那時的我竟天真地以為自己的“藥”起了神效�，F(xiàn)在想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啼笑皆非。笑的是我那時的天真幼稚，哭的是奶奶為了不讓我擔(dān)心著急，喝下一碗咸鹽水后還裝出十分舒服的表情。大愛無私、默默奉獻(xiàn)這些華麗的詞匯用在奶奶身上略顯浮夸，但又不足以表現(xiàn)她對孫女只言付出不求回報的純凈無瑕的愛。
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總的來說還算是平靜的——直到大伯被警察抓走那天。我也不清楚大伯到底犯了什么事，只記得那天突然來了幾個滿臉嚴(yán)肅的警察。大媽聽到消息早帶著弟弟去娘家避風(fēng)頭了，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堂室里看著警察和大伯推搡拉扯。奶奶滿臉驚慌地叫著，眼看自己的兒子就要被帶走，“撲通”一聲跪在了警察面前。那些人看到淚流滿面的奶奶雖然面露為難之色，但還是把大伯拽上了摩托車。奶奶幾步也爬上了摩托車，死死拽著大伯不讓他走。是的，她聽不見，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能說出求情的話來，但是出于一個母親的本性，她一定要保護她的兒子。那個騎摩托的警察急了，大手一揮就把奶奶甩到了地上。奶奶痛苦地叫了一聲，趴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了。那些警察見況揚長而去，我連忙跑過去想扶起奶奶，可是她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警察遠(yuǎn)去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她兒子離開的方向，她相信，她的兒子一定會從那個方向回來。
大伯出事以后，爸媽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感覺到對我這個幾年不管不問的女兒的虧缺，便把我和奶奶都接到了城里住。爸媽幾年費盡心血的打拼果然不是白費的，我們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房子，過上了富足小康的生活，我也被送進城里最好的學(xué)校念書。生活好像突然從黑暗變得明亮起來，陽光似乎灑滿了我前行的路途。憑借勤學(xué)苦練，我甚至比城里的孩子更加出色。驕傲的魔鬼開始把我包圍，吞噬。我不允許自己的任何一點比城里的孩子差，而又聾又啞又跛的奶奶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痛。每次同學(xué)來我家玩都會用怪異的眼光打量奶奶，然后對我極盡嘲笑之才能，再在學(xué)校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為了保護我那點可憐的驕傲，我開始疏離奶奶，甚至想把奶奶送回農(nóng)村去。都說年輕人容易忘本，我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奶奶最終還是回去了。不過不是我們送走的，是刑滿釋放的大伯接走的。奶奶離開的那天，她摸著我的臉，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我卻執(zhí)拗地把頭扭到了一邊，不想看她。這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為后悔的事。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會再好好摸摸她長滿老繭的大手，看看她渾濁卻充滿愛意的眼睛。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沒有如果，沒有后悔藥，自己做錯的，要自己承擔(dān)那錐心蝕骨的痛苦。
自此以后，由于學(xué)業(yè)的繁忙和爸媽工作的忙碌，我再也沒回農(nóng)村看望奶奶。逢年過節(jié)爸媽也只是拿著東西匆匆往大伯家里一放就趕緊回來。奶奶病重時，我正處于高考沖刺的“關(guān)鍵時期”，每天拿著筆寫那些毫無生趣規(guī)范化的議論文，演算沒完沒了前赴后繼的數(shù)學(xué)題。爸媽怕我受到影響，便全面封鎖了奶奶病重的消息。奶奶最終沒能等到我高考結(jié)束，沒能等到她日思夜想的孫女兒看她最后一眼。爸爸帶我去參加了奶奶的葬禮，一如以往，我怔怔地站在門口，等著奶奶用她那雙厚實的大手牽我進去，直到大伯在我耳旁低聲說了一句：“你奶奶快不行的那幾天，神情恍惚，天天半夜拿著板凳去茅廁門口等，也不知道等啥呢。”頓時，淚如雨下。
奶奶走了，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用再面對這慘淡的人生，走了就不用再受思念的煎熬。這輩子，奶奶沒享著多少福，可是留在我腦海里最多的卻是她樸實的笑臉和努力挺直的脊梁。有些煽情的話，我從未對奶奶說過，說了，她也聽不到。但這句，我想她一定能感受得到。奶奶，望您一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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