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無法分辨,當(dāng)一次次溫習(xí)與你熟悉的戲碼時,到底是太寂寞,還是太想沾染愛情?
我永遠給不了自己答案。
我要的答案,于江山,于萬民,是劫難。它們終于淹沒在浩大的災(zāi)難中。
壹
我時常會想起年少時冀州蘇莊,想起你眼中我那柔美如月光,不諳世事的倩影。那時,我的生命像水底石邊的青苔一樣柔軟青澀。
娘總是抱著我說,你誕生那日,雷聲響過,大雨如注傾泄,雨水匯成小溪。天色黑沉如崩塌。良久,伴隨你的哭聲,雨過天晴,陽光透出,府中通亮。樹木蔥蘢,青翠欲滴。
我好奇地抬起頭,急切地催促她,而后呢?
她輕撫我發(fā)髻,慈愛地看著我,而后,老爺向太師討教名諱,太師言妲娥絕色,質(zhì)本素潔,歡喜無窮己。因你名妲己。
我嘟起嘴,不悅,為何因他得名?
娘忍俊含嗔,道,太師聰慧,名揚天下,雙十年華就輔佐先王。再言,妲字絕妙,絕色傾城,己世歡欣。
我歪著頭,不懂娘的意思,只將妲己絕妙,生世歡欣這八個字時時刻于腦海。我想,你說的一切,定為絕妙。
那時,娘還年輕,二八年華,喜艷紅紗衣,如烈火,爍爍其華。爹為冀州蘇護,專寵娘親,絲綢錦繡,珠寶配飾,隨意挑選,羨煞旁人。
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每年春天,落英繽紛,草長鶯飛之時,你都會來蘇莊喝酒。臉上刻著萬千滄桑,你說,原來桃花都開了。真美。說完,便像個孩子般,笑起來。少有的笑容,你把花瓣拈在手中,極盡喜愛。
爹與你同坐同飲,娘于一旁斟酒。你們?nèi)碎L發(fā)飄飄揚揚,言笑晏晏。而我坐于你膝頭,玩撫你垂下的長發(fā),發(fā)絲繞指,竟有幽幽的琴音。
你總在酒酣意興之時,將酒杯送到我口邊,說道,要不要來一口?
我微笑,露出臉頰淺淺的酒渦,拉住你袖口,搖晃著撒嬌,討厭,討厭啦。
一杯酒被我搖灑大半,你卻不惱,輕撫我面龐。有很濃的陳酒香味彌漫四周。我想,那是天堂的氣息。
與你同來的男子會眉目含笑,對爹言道,令女姍姍可愛,古靈精怪。
爹撫掌大笑。
如此場景,真是一場幻夢。而我,只愿長臥你膝頭,佇為永恒。
貳
府里新來一批歌姬,那是爹第一次見到綾伊。娘就坐在爹身邊,我坐依娘身旁。當(dāng)那個身著彩衣的歌伎,輕歌妙舞時,爹的靈魂,已經(jīng)游走。
娘微怔,不自禁地輕握爹的手,問,沒事吧。
爹收回手,說沒事。他不知道,他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他的靈魂。
歌舞散去時,爹迫不及待地問領(lǐng)舞,剛才歌伎的名字。
那刻,我望著娘憤恨憂傷的雙眼,開始明白,愛情里,還有一個叫嫉妒的詞。
娘嫉妒那個歌伎,嫉妒她能迷惑住爹,嫉妒她的年輕,嫉妒她的無所顧忌,使出所有狐媚。
娘漸漸失寵,盡管費盡心機,計謀使盡,花招用完,在爹眼中都是搔首弄姿。
爹最后一次來,是因為綾伊說娘偷了爹送她的手鐲。
果然,在娘房中找到綾伊的手鐲,演爛的戲碼,都是綾伊設(shè)計好的,爹卻深信不疑。
爹望著娘驚慌失措的臉,語無倫次的辯白,拂袖離去,冷淡至極,道,我不愛你了。
當(dāng)一個男人說他不愛你,相信他,是真的不再愛你。
娘沒有阻止,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一次次撫摸冰涼的地板,滿面凄涼,說什么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相信我,沒有天長天久永恒的愛情。
當(dāng)時的海誓山盟,是真心的。而今的移情別戀,是本能的。
真心,即負(fù)心,原本當(dāng)不得真。只是,女人總以為任何事,都會永不變質(zhì)。于是,輕信承諾,輕信謊言,最后,將愛情也一并輕信。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寒徹心骨。于是,整個冬天,娘都會把她柔軟的手掌放到我的手背上。她說,一切都會過去,孩子。
在那呼嘯的寒風(fēng)里,雪花落在大地上如鋪滿白綾的銀色世界。我是多么期盼春天的到來,那時,你就來了,暖意就來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有多思念你,我是多么想看你的眼睛,多么想仔細聆聽花開的聲音。你的腳步那么輕,你的聲音那么暖,會有鳥兒在枝頭唱歌,我在夢中甜甜地笑了。
叁
風(fēng)暖,日高。鳥聲歡,花迷離。你如期而至。
爹與你同坐同飲,綾伊于一旁斟酒。你們?nèi)碎L發(fā)飄飄,言笑晏晏。
綾伊笑得嬌媚,將酒杯遞入你手,語氣輕柔,唔,太師。
我突然跑過去,無理取鬧,第一次拿起你的酒杯,送入口中,說道,你如此喜愛酒釀?
家父大驚失色,怒斥,無禮,放下。
綾伊也一臉鄙夷,說道,好生無禮,姐姐怎么教你的?
你擋住家父伸出的雙手,抱住我,笑道,無妨無妨。
我把頭抬起來,看著你的臉。四十多歲的臉上,流露出太多滄桑,卻滿含智慧。你說,酒是醉人的東西。每在朝歌,我只能小酌幾杯,政事繁忙,兢兢業(yè)業(yè),不得造次。在此,酣暢淋漓,快意!
我真是醉了,情不自禁地把酒杯置于你掌心,然后只手覆蓋你手背,比干,我輕聲說,我能這樣喚你么?
每夜,我總在自言自語。那個男人,濃眉大眼,聲音輕柔。他們讓我喚你叔父?墒,我多么想大聲地喊你的名字。我想聽聽,你的名字在我唇齒間,是如何地跳躍。
如今,終于實現(xiàn)。你肯定未曾發(fā)覺,這幾年,我不稱叔父,只言你。
家父煞白了臉,站起身來,正欲拉我,卻看見娘聞訊奔來。
你搶先抱起我,轉(zhuǎn)身將我送至母親手中,語氣輕柔,她只是孩子,醉了而已。
那天,我聽見自己年輕嬌嫩的皮膚在暴烈的陽光中滋滋作響的聲音。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劇烈地疼。我試著把眼睛從娘臉上游移到你的臉上。然后微微地笑。笑意漸顯在你臉上,輕柔溫和。
母親一路看著我,不說任何話。她是知道我的。所以她傷而不悲。
我讓她猜你會不會愛上我。
她說,不會。干凈得沒有任何疑問。
會。
不會。
會。
我們開始為這一件事反復(fù)爭吵。
自從失寵,娘不復(fù)往日溫和,她變了。變得詭異。
她如盛載仇恨的女子,無助,兇殘。她說,你不能愛比干。記住,朝歌,會是我們的朝歌。天下會是我們的天下。你就是我。我們不要愛情,只要天下,錦衣玉食,珠光寶氣,歡度良宵。你是我延續(xù)到你身體里的毒藥,你要明白,你是不同凡響的,你注定,要顛覆一個朝代。
我吼道,不!比干,會來渡我。我們會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娘冷笑,總有一天,你會信我的話。世間情涼薄如紙。愛情短暫,天下長久。
娘,你老了。
曾經(jīng),娘的年輕天真,她的美貌,為她帶來光鮮。而她卻,失去愛情。
愛是穿腸毒藥。一旦侵蝕,無藥可救。
你來得次數(shù)越來越少,說政事繁忙。我開始神情恍惚,美景不賞心,日日思念你,你青色的衣衫,你暖暖的笑容,你的一舉一動。
我如娘一樣,中了愛情的毒。
此毒穿心噬骨,無解。
肆
曾經(jīng)你笑著對我說,每在朝歌,你只能小酌幾杯。
朝歌,在我想象中,便是那紅磚金瓦砌成的天堂,便是壯觀華麗的城池,便是你入住的地方。我要去朝歌,看盡世間繁華,與你閑酌兩杯。
見到我,你一定會驚訝,我長這么高了,能歌善舞,能飲能酌。
很多時侯,我遙望那個渺遠的有你的朝歌,那里該有多美啊。
于是我對娘說,終有一天,我要離開這里,去朝歌。
而娘,聽到我這話,說道,對!朝歌便是天下。是王建都的地方。是大商的開端,大地的中心。世人皆仰慕之。你要入住朝歌,入住皇宮。你要媚惑君心,顛覆王朝,你要讓姓蘇的,嘗到國破家亡的痛苦滋味。
娘對于爹,始終有著仇恨。很多個晚上,她都會無休止地對我講爹為朝堂的兢兢業(yè)業(yè),對王的忠貞不二。她為報復(fù),費盡心機,她想讓朝歌衰敗,世人流離失所。她寧愿為一己私恨,玉石俱焚!
那天晚上,娘整夜失眠。她說,機會快到了。我的復(fù)仇就靠你了。
我沉沉入睡,去夢中找你。
不再與娘爭論,只當(dāng)她,瘋言瘋語。
伍
五月的天空潑滿青釉,我碧綠的裙裾在風(fēng)里飄拂。
陽光菲薄,我坐于長亭,低眉信手,輕聲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仿佛要唱盡對你的思念。
恍惚中,有洪亮的男子贊嘆,好曲!
我沒有抬頭,反復(fù)彈唱。卻聽到你溫暖的聲音,那刻,心歡呼雀躍。我笑,花枝亂顫。
抬頭卻看見,你慈愛地望著我,指著身邊男子道,快來拜見王。
你面色溫和,帶有謙恭。原來此次與你同來的,還有王。
我一步一步向著王走去。走下長長的臺階,每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行走,我聽到寂靜的長亭上空鳥群張開翅膀的聲音,我看到長廊盡頭,坐著一個面容猥瑣,腰圓體胖的男人,我知道,那就是大商的王。
我像無助的孤雁一樣,跪拜在冰冷的地板上。這,便是開始。
我見到所有的侍衛(wèi),睜大眼看著他們的王,迫不及待地從木椅上站起來,牽住我的手,說,從此,你為貴妃。
王沒有理會那些站在長廊邊上的臣子,像任何貪婪的男人那樣,驚艷于我的美貌。
我在你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看到娘躲在柱子后,笑顏綻放?吹介L廊下,爹的神情,自豪不已。綾伊神色,懊悔不安。
我沒有出聲。絕望像蛇一般,包圍著我。我的心被摔在地上,碎成渣。王眼中的我,美輪美奐,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一身碧綠裙裝,苗條曼妙,姿態(tài)風(fēng)騷。
真是絕妙的諷刺,于是我,瘋狂大笑。
我像是從不認(rèn)識娘。她隱瞞王私訪之事,她什么都知曉。
她原是這樣,來看待我。
我是誰?是她一直捧在掌心的寶貝?還是一枚任她復(fù)仇的棋子?
愛把娘折磨成瘋子。可是,我多么不甘心。
我還沒陪你看盡世間繁花。沒陪你看云卷云舒。沒讓你知道,我酒量巨增。
裙裝碧色,青翠欲滴。在陽光下,卻如此孱弱。
王驚喜地拉住我的手,說,我喜歡你笑聲,這種放肆得旁若無人的笑聲。媚惑嬌柔,令人心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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