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小的時候,叔叔總讓我騎在他的駝背上,抓住他那并不長的頭發(fā),把他弄疼時他會突然尖叫一聲。路程遠時經常會在他的駝背平臺上睡一個午覺,有時醒來后感覺撒了一點尿,看見叔叔把圍在腰上的長澡帕邊擦汗邊說:“鬼事了!這么大的汗!”,這時我就爬在他頸骨上、邊伸腿邊嘎嘎的笑,叔叔可能知道了怎么回事,就性急的說:“再搞就把你丟掉!”。
我的叔叔雖然是駝背,但人卻很精明要強,農活總比別人干得多干得快,還學得砌磚的一門手藝,經常有人請他去幫工。聽說也跟過學打的師傅,有時喜歡露一手讓別人瞧見,甚至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說腿腳一點也不痛,但晚上在家里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那破膠鞋里的腳有點爛,我不敢告訴爺爺,不然叔叔又會被爺爺教訓一頓,爺爺原來當過鎮(zhèn)上的語文老師,現(xiàn)在還習慣拿著一根細棍子、哪怕是筷子也行,在指責別人時往桌子上敲的敲,叔叔最怕爺爺戴著那一副圓形眼鏡看著他,況且奶奶早已去世,叔叔從來就沒人幫腔。這時,我真想把自己碗里的半塊雞蛋夾到叔叔的碗里,可又怕爺爺責怪叔叔,因為叔叔總是單獨有一碗放了好多辣椒的菜,爺爺不能讓他養(yǎng)成好吃的壞毛病,不然以后成家立業(yè)就很難搞,可是叔叔都快三十歲了,好像成家的對象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我的爸爸和媽媽都在縣城里上班,還有哥哥和妹妹也在城里,我住在爺爺家里已經有兩年了、好想回家,可叔叔卻不耐煩的對我說:“輝仔!你還是在這里不夠一個月,就又想回家了,我送都難送”。爺爺也笑著、眼睛卻從銅色鏡框的上面看著我說:“你哪一天看見天上有兩個太陽,你爸爸就會來接你了”。“真的嗎?”我眼前一亮,好像離希望不遠。當我快熬到過年的時候了,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天上經常是灰蒙蒙的連一個太陽都沒有,我問爺爺:“太陽是不是要晚上才出來呀?”,爺爺說:“晚上出來的是月亮,不是太陽”。
這里的小朋友很少跟我玩,他們大都穿得破爛不堪,衣服至少由七到八塊不同顏色的布拼成,在我面前總是躲躲閃閃,好像要用不同的姿勢來遮擋身上的丑陋,我有時向他們招手,他們也不過來,眼睛卻遠遠地看著我。有一次我爸爸從城里寄了兩個蘋果來給我,拿著在外面涼亭邊慢慢地吃,有幾個小孩子笑我說:“真是蠢的!桐子也拿起吃”。我說:“這是蘋果!你咬一口吧!”,小孩子們都不敢。晚上有一個小孩的媽媽來了家里,對我爺爺說:“輝仔今天在吃桐子,要看著他點,喊雄仔到山上摘些野果,也蠻好”。我爺爺告訴她那是蘋果,她不太相信地邊走邊說:“哪天我喊慧仔到嶺上去搞些好吃的來!”。我覺得她肯定是親戚,不然這年頭誰會這樣好,而爺爺卻說她是一個鄰居。這以后,當我站在涼亭邊等叔叔收工回家,小孩子們會時不時跟我玩幾分鐘。
有一次叔叔回來時,手上提了一個麻袋,衣服弄得很臟,頭也很臟,但方形的臉上堆滿了喜悅,回家打開袋子一看,一個可怕的長東西,還在慢慢地動,叔叔說:“今晚可以吃一次好的”。爺爺擔心的問:“回家時有不有人看見?”。“沒人看見,就是過涼亭的時候,王瞎子看了一下袋子,他又不知道里面裝了些什么東西”。叔叔歇了口氣又說:“要不要告訴哥哥和嫂嫂一下”,爺爺點了點頭說:“趕快達個信去,喊明天一起回來”。我曉得爸爸一定會回來,便一晚都沒入睡。第二天,很早我就在馬路邊上去等了,吃了中飯又等也沒等到,終于在快要天黑的時候,我爸爸真的來了,還帶了另外幾個同事一起來。晚餐大家都吃得很盡興,還一個勁的夸叔叔很有能耐,叫他以后也要小心一點。叔叔說:“這又不是毒蛇,即使是了也不怕!只要抓住它的七寸”。說著用他那粗糙得象蒲扇一樣的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神態(tài)似乎連濃黑的眉毛都跟著在得意地笑。叔叔又詳細的描述了一下抓蛇的過程,一桌人都聽得很興奮也很激動,都在不停地點頭和不停地搶著說話,大家也提到了叔叔要物色對象成家的事情,都一致贊同說這個一點也沒問題。可找對象的事叔叔老是要回避,好像他覺得自己的情況本來就不應該有對象。爺爺有過兩次請人幫叔叔介紹對象也都被對方拒絕,老媒婆竟然還扭動著腰肢毫不客氣的說:“你看看他那背脊呀!拱一坨一個小山一樣,又不是背了一袋子米,連做光棍都還是彎的”。每當說這方面的事,我總看見叔叔會毫無表情的咽一下口水。吃完飯已經很夜了,爸爸和同事還要走三十里路回到城里去,只得趕緊動身,走之前爸爸跟爺爺說了好多話,可一點也聽不出要我回城里的意思,果然,我被留了下來,說是要等到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才回城里,叔叔趕緊許諾過兩天帶我去山上玩一次。
爺爺在住房旁邊的小屋里喂養(yǎng)了一頭母豬,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多了幾只白白胖胖的小豬,在哪里跑來跑去,嚇得母雞不停地叫,就這樣我天天站在豬欄邊陪著小豬玩,等著叔叔辛苦的收工回家,又跟著叔叔到井里去挑兩擔水回來才吃飯。
通常情況叔叔吃完飯,就從里衣拿出一個小本子記一點東西,然后又從灶臺邊的桌子抽屜里拿出一個方形布包,打開后又是一層布,包著有幾本爺爺給他的書,只見他邊看邊用紅筆作些記號,看完后就用里面的這塊布把書擦一遍,然后小心的包好放回原處。完了就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的喝完,便一聲不響的爬上樓梯去睡覺了,爺爺要等叔叔上樓后才關好門,還要做一些家務活就會遲一些,當我們準備吹燈時,關好的門突然被重重的撞開,進來幾個講土話的人,說要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把叔叔的背脊弄直,爺爺?shù)吐曄職飧麄冋f了好多好話,又到睡房里拿出那袋喇叭卷煙給他們抽,還說馬上就把母雞炒起給他們吃,他們還是不肯,并開始講起了粗話,其中有一個人眼睛很爆,使勁地看了我一眼,爺爺趕忙擋住我,叫那人不要亂來,這時爺爺壓著我先去睡覺。我在里屋聽不見他們又在說什么,好像也有叔叔的聲音,有時我聽見撕布的聲音,有時我聽見凳板吱吱響的聲音,仔細聽還有低沉的呻吟,但老是被蠻橫的粗話掩蓋住,爺爺進了里屋來過兩次,小聲地對我說:“不要做聲,做聲就會給戴紅袖章的捉去,趕快睡覺”。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覺有好遲好遲了,街上的狗老是叫個不停,我不知道哪個時候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聽見樓上還有聲音,想爬上去看看,爺爺攔住我說:“你叔叔昨晚從樓梯上跌了一跤,身上好痛,不去吵他”。我頓時想起了昨晚那幾個滿臉兇氣而戴著紅袖章的人,我又看了看地上散了架的板凳,門上被撞斷的木栓,還有那只能生蛋的母雞也不見了,我知道他們肯定不是叔叔的朋友。
從那以后,我被送回了城里,盡管這里有很多小朋友玩,也沒有豬欄的臭氣,還可以天天吃到不參干 薯仔的米飯,但我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爺爺和叔叔。
有一次我在城里見到了叔叔,我喊了他、但他沒有跟我講話,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跟爸爸到里屋去了,我在門縫偷偷地看他,發(fā)現(xiàn)他還是穿著那件褪了好多色,有好多補疤的藍咔嘰布解放裝衣服,由于背脊上好像背了一個包袱,使得衣服看起來有點短,我又看了看他的臉,有了粗糙的皺紋,頭發(fā)也比原來長了很多,爸爸好像在罵他,他爭辯了一下就沒再作聲。吃中飯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叔叔。
叔叔又來過幾次,聽說每次來都要拿些錢和東西回去,爸爸總是要跟叔叔講好久的話,然后又送好遠的路才回來。我那時快要上四年級了,開始有點曉得大人的事情,家里越來越節(jié)約,爸爸媽媽越來越仔細的在小筆記本上記數(shù),我都能猜出原因。之后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叔叔來過,直到一九七六年熱天的一個深夜,滿身是泥巴,頭發(fā)和衣服都很亂的叔叔,神情好像很驚恐的求爸爸拿點錢,準備背井離鄉(xiāng)到外面去求生,爸爸看著叔叔那消瘦的臉,便無可奈何的答應了,送走叔叔后,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顫抖的冷氣。
這樣過了兩年,突然有一天,一個在外地的熟人告訴我們說:叔叔在那里已經有了自己的廠棚,還請了幾十個人做事,天天都有酒喝,身上口袋里有好多大票子。“這怎么也得去一趟!”爸爸說著就像馬上要動身一樣,“你考慮清楚,一來一去要花蠻多錢!”媽媽不像原來那么瘦了,現(xiàn)在說起話來也有點力。
爸爸最終還是下了決心,請了幾天假去了叔叔那里一趟,回來后我們看見有新毛衣和新皮鞋,就知道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好。我試了一下皮鞋,感覺在擠腳,但我還是答應媽媽這皮鞋我穿得著,不然就會沒有我的份。
有幾次爸爸喝了一些酒,便盤算著要叔叔寄點錢回來,自己也買輛新單車,這時候媽媽也在一旁商量。其實,爸爸那件他最喜歡的灰色中山裝已經有了兩個補丁,吃飯的桌子也用木板釘過幾次,爸爸說:這些全部都是小事情!
每當我看見有人在用大鈔票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叔叔,跟別人談起這事的時候,仿佛一身都很輕松,也能從別人的眼里感覺許多的榮耀。
又過了兩年,爸爸有了自己的單車,是全家省吃簡用才買來的。爸爸對我們說:“駝子叔叔可能搬到其它地方去了,寫了幾封信給他都沒有回,肯定是生意越搞越大了”。說起這個好事、爸爸用手一連掃了十幾下頭發(fā)。不過沒幾天,叔叔竟然回了來,說要湊些錢做筆大生意,爸爸開始不同意,但還是“借”了錢給叔叔。后來聽說叔叔在外面賺了有很多的錢。
爺爺去世的時候,叔叔回來呆過幾天,大家都指望他會帶很多錢回來,有幾個親戚朋友天天圍著他轉,就好像他的衣袋里說不準哪個時候不小心會有幾疊錢掉到地上,似乎覺得他的血管里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金子,這些天老是聽他講在外面賺大錢的事情,聽他講在外面如何如何的有氣派,但真要出錢的時候他卻沒精打采了,說是賺了的錢都虧掉了,所以最終還是爸爸承擔了全部。之后便十年都沒有了他的音訊。
一九九一年叔叔回來了,背脊照樣是駝的,只是衣著打扮好了一點點,發(fā)型改成了標準的平頭樣式。他說:準備自己燒磚建房,以后不打算出去了。爸爸聽后很贊成、還不住地點頭,第二天就開始幫叔叔張羅起來,忙了幾天又湊了錢,選好了在一個小山坡建幾間平房。大家辛苦了將近一年,房屋終于順利建成。從此之后,這僻靜的山崗便是他與別人猜拳喝酒、吹牛皮的地方,不知哪個時候他開始了抽煙,并且煙癮很大,還經常是夜間半披著衣服一個人喜歡到外面去逛,聽說他老是在街上作報告。
“革命群眾向你們提一些正當?shù)牡览,你們都莫名其妙,你們還有沒有黨性?全部重來!看哪個有兩下子,不倒翁!”。叔叔邊說邊舞動手勢,滿嘴噴著垂沫星子,看來他喝醉了在講酒話,可他的臉卻很嚴肅。當喊得精疲力盡的時候,還一邊走一邊發(fā)著脾氣、很不情愿的回家睡覺。晚上通常一夜都打很怪的呼嚕,好像在訴說他前半生喊天不應的委屈和辛酸。
叔叔在自己土生土長、賴以生存的這個祖業(yè)之地又生活了約十年,終因一生歷盡磨難和積勞成疾,在飽含怨氣又毫無留戀的離開了人世,丟下了屋后那一片田土的耕作,丟下了幾間寒冷冷的空屋,丟下了最后那一聲長長而微弱的嘆息。他生前最要好的一個經常猜拳喝酒的朋友眨巴著眼,結結巴巴地跟我們說:“眼淚都流干了,一個好講義氣的人”。并且還告訴我們:叔叔去世后身板是直的。我想:這也許恐怕是一個人怎樣來到這個世界又會怎樣離開這個世界吧!
這就是我的駝子叔叔,一個從來就沒有人叫過他一聲爸爸的孤單老人。
其實,處于那個特殊年代的人,每一個人都有好多的坎坷,好多的困惑與艱辛,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社會的一個縮影。
|